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瘂弦 | 夜讀雜抄

瘂弦 新大陸詩刊 2022-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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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 1998年6月第46期


痖 yǎ  弦  xián(1932年-),原名王慶麟 。他在臺灣於1960年代同其他著名詩人崛起。他的作品充滿超現實主義色彩並具有音樂性,經常表現出其悲憫情懷,以及對於生命甜美之讚頌,還有對現代人類生命困境之探索。



夜讀雜抄


瘂弦

個性   成功的作品是作者全人格的投影。作品的魅力,來自人格的魅力;作品的光輝,來自人格的光輝。   而人格的完成有賴於個性的執著,人格是個性的。
   詩人執著於他的個性,使其向偏方面、終極處發展,詩人便完成了他作品的人格。   馮廢名的孤絕苦澀,卞之琳的輕盈俊逸,孫大雨的雄放,李金髮的險怪,都各走其偏;偏到了盡頭,偏到了終極,於是便呈現了人格的精神。如作者是一位〝中庸〞論者,那也得極端的〝偏〞於中,偏到了中的〝盡頭〞,偏到了中的〝終極〞,同樣,人格凸現了。 絕對個性的發展中有人,人中有詩。



性別 天才是無性的。 宏偉的文學頭腦常常是半雄半雌結合。純男性或純女性的頭腦,每每缺乏較高的創造力。 在傑出作家的人格顯影裡,一定有兩個人:男人和女人。 有生理上的性別;也有藝術上的性別。 有男性的女作家;也有女性的男作家。 關於這個現象,我們可以列出一長串的考證: 英國小說家伍爾芙(Virginia Woof, 1881-1941)為此還特別舉出文學史上的人物為例,說莎士比亞是半雌半雄的;濟慈、雪萊也許是無性的;密爾頓和班‧江森男性成份稍為多一點;華茨華斯和托爾斯泰也是男性因子較強;而王爾德則全是女性的。 福樓拜有一次對人說:〝包利華夫人是我!〞這部小說事實上是女性福樓拜的自剖。 喬治桑也是雌雄兩面,男性的喬治和女性的奧洛亞(她的本名)。她不全是溫柔的;當她高喊〝麥束是人民的枕頭〞的時候,她是一個不穿裙子的激進的社會主義者。 伍爾芙說:〝每個作家,一定使他的雌雄兩性先成婚,一定要躺下來讓他的腦子在黑暗裡慶祝它的婚禮〞,然後,文學誕生了。 在中國,論者從未以這種觀點歸納過我們的作家。當然你也可以說〝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是男性的稼軒,〝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是女性的李白,而讀完長詩〈衣缽〉和〈吳鳳〉,你會發覺:以婉約見稱的鄭愁予和楊牧,他們竟也是半雄半雌的!  附記:近讀康白情的詩話和伍爾芙女士談婦女寫作的散文,使自己的一些思想片斷,得到了印證與延伸。



語言 

 治語言像治田,經過長年累月的耕用,會使土壤疲乏,莊稼歉收;要想繼續保持肥沃(創新),必須往更深處去翻掘。

 在生活的上層下面,各種語言在躍動著:

 有些語言光滑,潤澤,像礦物。

 有些語言飽含汁液,像植物。

 有些語言有生命,像動物。

 而最美麗最有力量的語言是有靈魂的語言,它,屬於以上三界。

 每一分鐘,新的語言在誕生;

 每一分鐘,舊的語言在死去。

 抱起那剛落地的新語言的娃娃;

 設法使垂死的舊語言再生。

 還不是技巧的問題:街角流浪歌人的歌唱得最壞,然而卻能感動人,因為,他歌裡有生之真誠。

 還不是修辭學的問題:〝我們去看海〞與〝讓海看我們〞,〝老是人生之冬〞與〝冬是一年之老〞一類的詞性換位,只是簡陋的文字遊戲,人人可以得而炮製。

 應該是思想的問題。語言的深度就是思想的深度;深度的語言,其本身就是思想。

 應該是作家人格要求的問題:認識上的語言是真;意志活動上的語言是善;感情生活上的語言是美。





形式 法國作家紀德(Andre Gide)在論古典主義時說:〝古典主義的美點是『質樸』,浪漫主義則始終帶有驕傲和炫惑。完善的古典主義絕不含有個人的禁止,但含有個人的服從,個人的隸屬;字在句中隸屬;句在頁中隸屬,頁在書中隸屬。〞 這話說明了浪漫主義和古典主義作家對形式態度的異同。在現代文學的發展上,形式(語言和文體)問題,仍然是一個作家要思考而且必得嫻熟的課程。 最多的言語常常只具有最少的含義;有效的言語並非止於言辭以內(言有盡),而是從言辭以外去探索(意無窮)。從情緒過渡到言語,用言語來啟示思想,自然是掌握形式的途徑,但言語絕不能越過情緒和思想,成為一大堆空洞的餘響。語言是傳達情感思想的介質,是手段的外延關係,而非本質和內涵。 形式論者常常說藝術的偉大是因為形式的偉大,那只是單方面談到形式重要時的一種強調語氣,並非意味著形式可以決定一切。過份的依賴形式、溺愛形式,甚至玩弄形式,會使一件作品的內在與外在互相分離,互相孤立,照中國古人說法是以詞害意,文勝於質。 浪漫主義是放任形式的豪奢者,寫實和自然主義是形式的反動者,二者都似乎未能找到表達的均衡點。只有古典主義,依紀德的立場看,特別是法國的古典主義(紀德說法蘭西是古典主義的祖國及其後逃亡之處),為我們樹立了形式運用的典範。 優秀的古典主義,永遠以有限詞語而表達無限內涵,它是一種簡潔、質樸、矜重、懂得制約和濾清的藝術。這種藝術,在歐洲曾經跟浪漫主義進行過長期的鬥爭,幾乎所有重要的作品,都是靠著這種鬥爭而誕生。至於寫實和自然主義,在與浪漫對立的角度上,他只是一種古典的精神的再現和回歸。 〝美是真,而真是美〞(濟慈語)。前句指的是形式,後句指的是內容,但極致、絕對的美總給人以頹廢的感覺,歷來文學論著對於形式主義的聲討,大概是基於這個原因吧。  附記:近讀紀德的〈論古典主義〉和評論家茹拜(Joubert)的〈思維錄〉,反覆玩味,愛不忍釋;通過了自己對語言的思考,把其中的精義記在這裡。



形象

 有一次以畫芭蕾舞知名的法國大畫家特嘉(Dagas)問好友詩人馬拉美(Mallarme)說,他有許多美麗精彩的〝觀念〞,很想寫成詩,但拙於表達,難以成篇。馬拉美回答特嘉說,寫詩不用〝觀念〞啊。

 馬拉美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觀念根本不屬於詩的範疇,是屬於思想的範疇。觀念可以造成柏拉圖、康德和愛因斯坦,但卻無法造成詩人;思想家不是詩人,雖然詩人一定得有思想。

 從觀念到詩的演化是一種美學上的邏輯程序,也即形象(Image)誕生的程序。觀念的內容只說明一個人對生命推理的深度,形象的內容卻可說明他對生命感覺的深度。推理的直陳不等於詩,感性的演義才是詩。

 詩的魅力來自形象的魅力。它給予一首詩〝音〞、〝色〞、〝形〞、〝動作〞和〝表情〞,它使一首詩站立起來成為生命最具體主動的象徵。

 倫理的、美學價值的完成是判斷形象運作的標準;詩人是否完滿地完成對社會的美之服務,那要看詩人有沒有在形象中完成了詩。

 讓我們從這個認識裡出發。





語字

 如果說羅丹(Rodin)作品的全部奧秘來自石頭,詩人詩作的全部奧秘來自語字。

 老年的歌德(Goethe)有一次對人發出這樣的感喟,他說他要是能夠更精確、切要地抓牢語字,也許可以寫出更好的作品來。如許的喟嘆自然是一代文豪的謙德,但恐怕也是由衷之言。

 事實上作家一生的最大戰鬥便是與形式的戰鬥。對文學來說,形式中首要的條件乃是語字;因此,作家一生的最大戰鬥便是與語字的戰鬥。

 生命是詩的原形質,而語字,卻是體現此一原形質的唯一媒介。沒有語字,就沒有詩;如像沒有生命就沒有詩一樣。

 主題思想的具體化,人性內涵的典型化,社會殊相的共相化,客觀存在的綜合化,都要通過語字此一〝工具〞才能體現出來。

 語字是一種工具,而工具是沒有生命的;工具必須與詩人(使用它的人)生命加在一起才有生命。由於二者的依存關係是如此地密切,詩人在寄托、灌注自己給語字之前,一定要理解語字的性質、它的產生條件、它的最大容量和極限,以及碰到放任或制約兩個完全不同的對待後的變化與結果。這是詩人的先決智識,也是最後的課題。

 里爾克(Rilke)認為好詩(也可以說是語字)是從〝需要〞中產生的。詩人向外走,走向生命環境(客觀)的尖端,向內走,走向生命的誕生(主觀)的發源,去尋找那個〝需要〞、那個〝回答〞。經過漫長的等待之後,終於,有一天〝需要〞說話了,〝回答〞回答了,詩人的生命語字便泉也似地湧流出來。

 一個生命,一群語字,一首詩。





詞類

 法國啟蒙期的思想巨擘和文章家服爾泰(Voltaire)說:〝形容詞是名詞的敵人。〞

 德國浪漫主義主要詩人諾瓦里司(Novalis)說:〝形容詞是詩的名詞。〞

 兩位大師的觀點事實上是站在同一問題的兩端,各人都有一些道理,也都不免偏頗。

 〝名言〞(詞)的世界是一個沒有表情的世界,只能界定意義而無法演示形象;而形容詞為名言重新命名,為它化裝,為它穿上美麗的衣裳,賦予它鮮活的生命,這本來是好的;但處在今日這個語言空洞、誇張甚至不誠實的時代,我寧可站在服爾泰的一邊去思考。

 常見的情形是:很多詩只是一些比喻的堆積,詩人變成了一個只會〝打比方〞的人。像〝在現實的刀俎上/真理被魚肉著〞、〝在我舌頭的音樂台上/辣椒歌唱著〞等等隨口可以〝占〞來一大堆的句子,究竟有什麼詩的實質呢?依此類推如〝暮色的帷幔〞、〝月光的面紗〞、〝時間的雲梯〞等〝什麼的什麼〞的句型,充其量只能視為一種初級的修辭練習。

 詞類的運作技巧,不應該是評判詩人唯一的標準,但作為一個文字藝術工作者如不諳形容詞如何成為〝詩的名詞〞的奧秘,那不僅是名詞的敵人,也是詩的敵人了。



 近讀作家劉西渭(李健吾)的詩論和詩人馮至的一些散譯,對於他們早在四十年代於中西詩學就有那麼深入的觸及與思考,敬佩不已。我這輯短札,不過是攀住他們的竹竿,所開放的幾朵小小牽牛花而已。無以名之,名之曰〈夜讀雜抄〉。






主編: 陳銘華    編委: 陳銘華,遠方,達文

顧問:非馬,鄭愁予,葉維廉,張錯,羅青

公眾號編輯:蘇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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