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主义地理信息学(Humanistic GIS):面向一份研究议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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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在过去的七十年里,GIS的内涵被极大的丰富,从最初利用地理信息的一系列数字对象、表达和设备扩展为今天人类体验、探索或理解世界的中介手段。应对这一范畴的扩展,本文提出了人文主义地理信息学(Humanistic GIS)的研究视角,以更精准地把握随之而来的机遇和挑战。该视角植根于人文/人本主义地理学(Humanistic Geography),提供了一套系统的框架来整合现有的与艺术、人文社科相关的GIS研究。本贴的主要部分来自发表于美国地理学会会刊的研究论文《Humanistic GIS:Towards a Research Agenda》,其文细节,敬请参阅原文。
Zhao, B. (2021). Humanistic GIS: Toward a Research Agenda. Annals of the American Association of Geographers, 1-17. https://doi.org/10.1080/24694452.2021.20048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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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赵博,华盛顿大学地理系副教授,并主持人文主义地理信息实验室(https://hgis.uw.edu)。近年来,赵博士主要关注新型地理信息技术的社会批判、人文主义、以及虚假地理学。另外,赵博士以地理信息技术为研究手段,致力于促进对边缘人群的社会包容和空间正义,相关研究包括:绘制志愿者地图解救乞讨儿童,关注抖音老年网红,声援美国原住民对领地的保护,呼吁大数据的“出柜”,并批判地理信息的种族化对美国非裔的不公正影响。研究受到NSF,NIH,Google 和 Samsung的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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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梗概
GIS作为一门学科经历了七十年的不断的发展,这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地理信息学界和从业者之间富有成效的互动。尤其是过去的十年里,各种围绕着地理信息的创新和实践层出不穷,例如地理大数据平台、GeoAI、自动驾驶、基于位置的服务和智能城市等。这些和地理信息有关的新兴科技深刻地影响了日常生活和社会治理的不同侧面。但与之此同时,GIS的传统内涵已无法很好地囊括这些涌现的新型地理信息科技。导致学界和产业界产生了理论发展跟不上地理信息产业发展的担忧,这一GIS理论发展滞后的现状,经常会引发“GIS被其他学科代替”、“去GIS化”以及 “传统GIS已死”的讨论。
地理信息学界有必要尽快应对理论发展之后的现状,对GIS内涵在实践种的拓展进行理论建构。其实,这种理论建构的探索早已开始。其中一条主线围绕着人类在时空中的行为与实践,如人类动力学(human dynamics)、人文学科GIS (humanities GIS),公众参与GIS (public participation GIS)和基于人的GIS (people-based GIS)。另一条主线围绕着“地方”这一地理学经典概念不断地进行认识论和方法的创新,例如,基于地方的地理信息科学(place-based GIScience)、地方的GIS(GIS of place)、地方分析(placial analysis)或地空框架(splacial framework)。然而,这些理论建构并没有从整体上把握GIS内涵的延展,特别是没有很好地考虑GIS与使用者和被GIS影响的地方之间的联系。作者注意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所兴起的人文/人本主义地理学(Humanistic Geography)提供了一种经验的视角来探索人类与所处地方的互动,但该视角很并没有考虑GIS的中介作用。同此同时,尽管现象学家及其追随者对技术的社会意涵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但并没有充分地考虑GIS作为一种技术与地方的关系。因此,通过引入人文/人本主义地理学和技术现象学的批判性反思,本文提出了一个全新的理论视角来帮助学者通过人的在地经验来研究GIS。由于这种视角植根于人文/人本主义地理学,因此被称为人本主义地理信息学(Humanistic GIS)。此外,这个术语与计算机科学中正在进行的人文主义转向(Humanistic Turn)相呼应。在计算机系统的设计、开发和使用中,人的利益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尤其是与人工智能(AI)相关的领域。这些以人为中心的观点促使计算机科学家特别重视计算机系统的社会公正和公平。这种人文主义转向也提醒GIS学界开辟一条人文主义道路的重要性。此外,人文主义地理信息学(Humanistic GIS)为整合该领域支离破碎的研究主题提供了一套更加连贯和系统的框架。
本文以下部分阐述了人文主义地理信息学的主要概念,包括人的在地经验的认知论作用、“人类-GIS-地方”这一重要关系以及GIS意涵的分析结构。这一新的理论视角促使用户批判性地使用GIS,并在使用中寻找关怀。该框架还提醒开发人员在设计GIS算法、操作或软件工具时要重视技术伦理与算法责任。最后,作者希望同地理信息学界一道来为GIS的发展畅想一条更加人性化的进路。
需要指出的是,地理信息学界对“GIS”有着不同的理解。所以,很有必要厘清其概念。GIS中的GI通常会被理解为地理信息(geographical information),但GIS中的S却有不同的理解。比如,会被理解为 system(系统)、science(科学)、studies(研究)、亦或service(服务)。在人本主义地理信息学(Humanistic GIS)中,GIS这一概念更具包容性,不仅仅涵盖了地理信息科学(GIScience),地理信息系统(GISystem)以及其它技术, 它也包括和GIS有关的艺术与人文社科,以及对GIS的社会影响所开展的反思与批判。所以,将GIS翻译为地理信息系统、地理信息科学似乎都不够全面。因此,GIS这一英文首字母缩写词在本文中直接使用;如必须对GIS进行中文翻译,毋宁称其为“地理信息学”。
地理学中的人文主义视角
人文主义起源于十五世纪的意大利,是一套具有复杂思想史的哲学视角,它提倡批判性并负有责任地利用生活经验和知识,从而改善人类的生活和世界。与当今大多数地理信息学者所信奉的实证主义理论传统不同,人文主义视角通过强调人类经验,将人类视为研究主体而不是客体。在这种人文主义传统的启发下,人本/人文主义地理学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被地理学界所重视。这一研究视角将人类置于地理研究的中心,并主张对地理世界的全面理解无法脱离人类的在地生活经验。作为人文主义的重要理论基础,现象学启发了一代人文地理学家,一些核心概念,比如“生活世界”、“习以为常的世界”等都直接源自现象学。在人文地理学家研究的众多课题中,“地方(place)”最受关注。根据现象学对场所的各种解释,Casey和Malpas认为,地方是一种主要的本体结构,由人类经验和经验所揭示的世界组成。在这方面,人总是“在地的人(human-being-in-place)”这一重要观点启发了Seamon探索人类体验场所的统一结构,有时被称为“生活的安置”,它强调了人类体验的内在复杂性和动态性,并进一步描述了地方及其体验随着时间推移而展开的过程。可见,不断发展的人文主义视角拓展了现代地理学的研究范围。
技术的现象学解释
尽管人文地理学家深受海德格尔现象学的影响,但他们似乎忽视了海德格尔在技术哲学方面的巨大成就。海德格尔考察了技术和世界的关系。技术被认是一种“影响”自然或“塑造”人类社会的力量。世界是一个常设储备库,储存着一系列商品,随时准备被操纵。海德格尔认为,技术的本质是揭示现实的一种方式。但是从本质上理解技术一直受到后现代学者的质疑,因为它忽视了世界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伊德发展了海德格尔的技术哲学,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学术观点。伊德认为,技术始终是使用中的技术,应在更大的背景下进行调查。他认为,技术根据其所处的环境自由地变化为不同的身份。这种语境使学者们能够研究技术的不同含义。这种多样性也体现了技术固有的模糊性。可见,伊德没有遵循海德格尔对技术的“本质”进行刨根问底,而是关注另一个问题,即揭示技术使之成为可能的形式。为了回答这个问题,伊德将注意力转移到被人工制品所介导的人与世界的关系上来。在这个介导/中介过程中,人和技术相互构成。伊德将人与世界的关系视为各种人类经验和知识的认识论结构。伊德总结了四种类型的人与世界的关系:即具身关系、诠释关系、自治关系、背景关系。
另外,人类对世界的体验可以用 “图形-背景(Figure-Ground)”这一认知趋势来解释。当人类观察环境时,聚焦在被观察到的物体上,而其他在视野范围内未被聚焦的物体便成为背景。这种认知趋势影响了伊德研技术意涵时的分析方法。他提出了一套“增强-消弱”的结构来捕捉技术的社会意涵。正如伊德所言,技术增强了某些感觉,同时消弱了其他感觉。这种微观层面的知觉可以累积到宏观的社会层面。换言之,技术可以增强某些社会影响,同时使其他社会意涵弱化。
海德格尔、伊德和他们的追随者提供了一套不断扩展的技术纲要,这可能为地理信息学界提供潜在的研究方向,即“使用GIS的人”和“被GIS所影响的地方”之间的互动关系。另外,对地方的人文主义解释为如何处理人和地方之间的互动关系提供了理论视角。在这两个相互关联的理论基础上,本文提出了探索GIS的人文主义视角,详见以下章节。
由GIS中介的人类在地经验:人、GIS和地方
在人文主义地理信息学(Humanistic GIS)中,由GIS中介的人类在地经验被认为是构建理论和开展实践的认识论入口。虽然人文主义地理学也强调人类在地经验的关键作用,但很大程度上忽视了GIS如何增强或消弱人类的在地经验。在这方面,人文主义地理信息学(Humanistic GIS)发展了人文主义地理学,GIS被认为是人类在地经验中不可分割的媒介。
经验,无论是否由GIS介导,都是由人所生发的。作为一个生物系统,人类有多种感觉器官,如眼睛、耳朵、皮肤、鼻子和嘴巴。当我们人类感知世界时,感觉器官收集有关刺激的信息。虽然视觉感觉主要用于体验GIS技术(例如,阅读地图、观看数字地球),但其他感官仍在使用。除了五种基本感觉外,人体还拥有其他感觉系统,如身体平衡、位置、运动、疼痛和温度。例如,内耳的前庭系统提供空间方向感并协调身体运动。除了生物系统之外,我们人类也存在于社会环境中。由GIS中介的在地经验即与身体相关,又会被社会建构。
人的经验可以被抽象为一种对其他物体的相关性。这种“关于性”将个体经验引导到一个有针对性的“地方”。基于以下几个原因,人类经验的目标被概念化为“地方”。首先,地方是可扩展的。它可以小到一把椅子,一座房子,一条路,甚至可以大到一个城镇,一个国家,甚至整个世界。其次,地方是动态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或城区的蔓延,它可以重新定位和改造。第三,地方可以是物理的、虚拟的,甚至是两者的混合体。物理场所通常位于地球表面,由物质场所组成,而虚拟场所通常虚拟存在,不需要包含物质场所。地点也可以由自然、风景、人类、动物、非人类甚至整个世界组成。此外,人文地理信息系统中的空间可以概念化为空间结构、模式或场所语境。这种结构允许学者研究对不同类型的地方和空间的情感依恋。
因此,GIS所中介的在地经验被抽象为三个组成部分的结构:人、GIS和地方。通过这种结构,GIS不再是以人(主体)和地点(客体)之间的传统二元方式来实现,而是通过潜在的中介关系来实现。这种新的中介结构是一个有机的整体,而不是这三个要素的简单组合。在这个意义上,人文主义地理信息学采用了一种超越传统机械世界观的有机世界观。GIS不再是一个隔绝的实体,它的内涵只有在被使用时才能真正被揭示。
“人-GIS-地方”的互动关系:具身型、诠释型、自治型与背景型GIS
本文提出了GIS中介人类在地经验的基准公式,即“人– GIS –地方 (Human-GIS-Place)”。在这个公式中,“人”通过GIS的中介来感知“地方”,GIS的位置在“人”和“地方”之间自由移动。当GIS接近“人”时,它将成为人体的一部分,比如可穿戴设备。而当GIS接近“地方”时,它将成为环境的一部分,比如数字环境或智能城市。GIS在人和地方之间的位置可呈现其特性与功能。通过对GIS不同位置的分析,可归纳出四类不同的GIS类型:即具身型、诠释型、自治型与背景型。(详细可阅读原文)
GIS的意涵:增强与消弱
随着GIS和日常生活更为紧密的融合,GIS的社会意涵将变得更为难以揭示。特别是人类总是更容易观察到那些被增强的影响,而无意地忽视那些被消弱甚至隐匿的影响。如果不使用有效的分析工具,则很可能会忽略这些隐匿的影响。因此,人文主义地理信息学利用伊德的“增强-消弱”结构来研究GIS的意涵。这种结构意味着GIS增强了人的某些在地经验,同时削弱了其他经验,增强和消弱的经验交织在一起。通过理解这种经验结构,我们可以更为全面地理解GIS的社会意涵。值得注意的是,本节的目的不是彻底揭露GIS的意涵。也许这根本就不可能,因为每个单独的GIS在其与相关人和地方的互动关系里自由变化,其相关的GIS意涵也几乎是无限。因此,本节主要是希望“增强-消弱”结构来揭示那些经常被忽略的意涵,包括了具身型GIS所带来的生理不适、诠释型GIS可能产生的虚假地理信息、自治性GIS的错位与移动,以及背景型GIS所营造的数字监狱。(详细可阅读原文)
一份重要的信息
人文主义地理信息学(Humanistic GIS)传达了一份重要的信息。如前所述,人、GIS和地方这三个要素是中介体验的组成部分,并相互构成。这种统一的中介结构意味着GIS塑造了人类的存在,并帮助我们人类构成了自己。被中介的自我构成表明,人类意识被调节和采取进一步对策的可能性。
人文主义地理信息学坦率地承认GIS的缺陷,故敦促开发人员对非预期的GIS中介进行负责任的调整。然而,这些调整若是通过硬编码的形式来改写算法、程序或系统,那么,这种调整是非常有争议性的,因为这似乎危及到人类“神圣的”自主性。从人文主义的角度来看,这种对人类自主性的关注将演变成一场枯燥的辩论。GIS总是调解使用者、开发者亦或共存者的在地行为和体验,尽管有时GIS会隐退到背景中,以致人们无法意识到GIS的存在。但GIS的调解并不意味放弃自由。因此,开发人员不应试图消除调节所带来的不可避免的影响,而应认识到GIS在中介中的必然存在(有时甚至是隐匿的存在),并充分利用它们的存在。此外,人本主义地理信息学(Humanistic GIS)鼓励开发人员设计负责任的中介形式,而不是将人类自治与技术力量对立起来。为此,人文主义地理信息学敦促开发人员具备发现、解释和分析各种中介可能性的能力,从而以批判、周到和同情的方式设计GIS。事实上,自由不可能隐藏在中介之外,而只有通过与中介建立不受限制的关系,对那些由GIS所带来的不可避免影响进行合理的调整。
新的研究议程?
人文主义地理信息学(Humanistic GIS)并不是一个全新的概念,它源于人文主义地理学,将零散的和GIS相关的科学、技术、艺术和人文社科研究整合到一个系统的框架之中。它还修订了GIS的传统内涵,重新定位了其认识论基础,以更好地解释GIS的功能。因此,这一人文框架不仅指导了方法论的发展和现实世界的实践;它还为GIS的用户和开发人员提供了道德和教育信息。具体来说,它避免将GIS视为孤立的对象,而是将其置于用户和感知地方之间的体验结构中。它还再次强调,只有在使用GIS时才能理解其性质和功能。通过分析各种以GIS为媒介的人类在地经验,本文总结了四种主要的GIS类型。该分类法提供了一种生成方法,用于通过分析GIS在“人-GIS-地方“公式中的位置来研究地理信息系统的不同表征。此外,“增强-消弱”分析结构有助于揭示GIS的社会意涵,尤其是那些经常被忽视问题。
尽管人文主义地理信息学前景广阔,由于其跨学科性质,这一新视角至少在短期内仍有可能无法满足地理信息学者和人文地理学家的要求,特别是考虑到“定量革命”后期地理学家和人文地理学家之间的争议,以及20世纪90年代地理信息系统版本的“科学战争”中GIS社区内部的激烈辩论。事实上,本文的目的不是提出一个完美的议程,也不希望地理学家和GIS学界立即接纳这份议程。相反,该议程主要提供了一个工具,让更多的学者和作者开始思考一种未来GIS的可能形态,一种人文主义的未来,并协力共同改进它。
尽管这种人文视角对GIS的未来有很大的贡献,但它的发展仍面临着巨大的挑战。段先生曾说“人文主义地理学因为太难而被忽视,然而它应该吸引意志坚强和理想主义者,因为它最终建立在这样一种信念上:我们人类可以面对最令人不快的事实,甚至可以毫无绝望地采取行动。”其实,开展人文主义地理信息学(Humanistic GIS)的研究同时是十分艰难的;它的发展也需要更多致力于人文主义相关研究的GIS科学家,尤其是那些意志坚强、思想坚定、甚至是有些理想主义的学者。人文主义其实体现了这样一种理想主义特性,因此,人文主义地理信息学并没有描绘一个“技术反乌托邦”的未来,而是鼓励GIS的使用者、开发者甚至共存者去留意那些意外的、有时甚至是令人不快被GIS所中介的在地体验。这种认识鼓励人们采取积极地行去动改善现状,从而培养友好、愉快或舒适的在地生活体验。从这个视角来说,人文主义地理信息学(Humanistic GIS)肩负着激励GIS学者和从业者的使命,激励他们从那些被忽视的、甚至被认为是虚假的、失灵的、错误的GIS体验中,开辟出新的数字空间。这种积极的态度本身就代表了一种人文视角,GIS不仅仅是地理调查的工具或科学方法,而且是我们人类在“数字”地球上各种生活方式的总和。有了这一人文议程,科学家和开发者被赋予使命,让GIS对人的在地体验更具同理心;同时,人类也被鼓舞去积极体悟那些无处不在的被GIS所中介的在地体验,并在不断变化的数字世界中诗意的栖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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