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乱世,终究是容不下普通人的梦想
故事发生在贲王朝内乱时期,澜州区域的人族内部陷入混乱,宁州羽人趁乱反攻澜州。
北澜州海岸上,一个渔民的女儿,一个破落世家的独生子,为一个记载于古籍上的传说,展开一场追寻梦想的求仙之旅。梦想或许虚妄,而现实却更加残酷。
这乱世,终究是容不下普通人的梦想的。
澜北海滨七月多风雨,船不得航,至八月初一乃止。雨霁天青如旧,即有浮槎及岸,片时还走,例不失期。人皆异之,议论莫知其所归。有勇决者赍粮以往,乘之渺然西去。尔后茫茫忽忽,不辨日夜,计数餐后,入五色云障,奄至海岛。崖渚楼台耸列,屋舍森严,妆珊瑚琳琅无算,水波俱霞光朱紫。有仙子身着羽翼,翩翩其上,讶然问所由来,此人具以实告,并请全其夙愿。仙子欣然倾囊,授五色云衣,并异术灵丹千百。遂不登岸,径乘槎而返。归则一夕家世豪奢,天年优豫,每作法生双翼,倏忽游还千里。余人艳羡,欲效寻仙故事,而期年风雨依然,不复有浮槎来也。
——《贲纪类钞·神物志》
只一夜,就仿佛换过了一重世界。漫天翻滚的风云都被收回了天神的袖底,再不会有从朝至晚的敲窗急雨。潮水一浪高过一浪的浑浊咆哮,也都重新潜伏到波澜不兴的蔚蓝深处。
自从记事开始,年年七月间的云湾都免不了这样一番洗礼。刚过完七夕节三两天,就会有蓬勃的风暴如约而至,将北澜州曲折的海岸侵略个遍,别说放船出海,连人走在屋外都怕要被浪头吞掉,或者干脆被狂风卷走。海边的渔民们早已摸熟了大潮的路数,房子离海虽近,却都恰恰在潮线之外,至于封紧窗户、清理海滩的本事,更是故老相传,熟极而流。这是澜北海民们一年里难得的假期,谁都不会去违逆星辰的意志。
风雨大作的二十天里,阿船连门口都难得出去,只整天窝在床上,恹恹地睡不醒。那雨点着实讨厌,一颗颗有珍珠般大小,砸在窗板上砰然作响,吵得人觉也睡不安稳,总要折腾到后半夜去,整晚脑袋里全是那些砰咚砰咚的响声。若是大风吹折了架网的木桩,断木头轰然砸在墙板上,那可就更加热闹,让人恨不得把自己缝在被子里,满头棉絮塞个严实。
这一天却不能再赖床了。阿船在风平浪静的早晨睁开眼时,早潮才刚刚退去不久,仍留下初升的阳光下满沙滩的湿痕和蹦跶不休的小虾小蟹。这可几乎赶上阿爹平日里趁潮出海的时辰了。阿船把干粮包兜进怀里,砰地将阿娘轻咳的声音关在木门另一边,心头还在微微得意。
已经是久违的阳光了。它来自劫后重生的八月,而不是阴霾遍布的七月。阿船黝黑的脸庞惬意地迎着太阳,一路雀跃地跑去,仿佛要在背上生出翅膀。九岁女孩脚步轻盈,越过一地琳琅满目的小小路障,在沙地上蹬出一个个歪斜的足迹。
在大风潮到来前的七夕夜里,她早就和桓远志约好了,这二十天里,就连做梦都做得心焦。——等到八月初一的早上,风暴消歇的那个时候,他们要一起去见仙人。
桓远志不住云湾,住在东北十来里外的海崖镇上,是一个念得懂私塾里课本的人。阿船刚认识他的时候,曾经好奇得像发现了新海岛一样——原来这千里北澜州海滩上,竟然有不会打渔的男人。
那年桓远志十三岁,阿船才七岁。不过阿船一直觉得,在关于海的事情上,就算两个人的岁数颠倒过来,桓远志都还远远不够资格。在海边这么多年,每块礁石上的浪能激起多高,她知道的总有十之八九。桓远志居然敢穿着白布长衫,一脸傻气地蹲在大黑狗礁探入海中最远的那块石上,嘴里念念有词,不知是大胆还是愚蠢。呼地一个浪头打过来,他全身被浇透了不说,还差点狼狈地沉到海底去,原来连游泳也不会。
把桓远志捞起来的时候,那个呆子还在一口口地吐水,眼睛也被海水淹得红肿,嘟嘟囔囔地说什么“多谢贤弟相救”——谁跟他贤弟啊?阿船气死了,差点把他踢回海里。就算她脸蛋晒得比他还黑,身子也瘦弱了些,可眉眼间仍然是个漂亮姑娘么。
桓远志咳呛了一阵,匆忙爬起来整顿衣衫,把白头巾重新扎过,又仔细地摆正了腰带上红丝绦挂着的玉佩,等到整洁程度已经配得上身份,才终于自报家门,说是桓家的子弟。桓家是当年晁高帝开国时七大高门之一,子孙绵延了近千年,算得上是中州历史最悠久的家族,迁居澜州不过是二百年前击退羽族之后的事,至于搬家到海崖镇上,才一两年而已。
说这些话时,桓远志始终端着严肃而虔诚的神色。可是阿船没听说过桓家,也不知道晁高帝是谁,只知道家里奉着另外一个“大贲皇帝”的正朔,渔税则要交给一个叫“燕王”的人。
“你在大黑狗上干什么?”阿船气哼哼地问。
“大黑狗?”男孩愣了愣。
“就是这个大黑狗啊!”阿船大声说道,有点不耐烦。海边的礁石哪里有什么真正的名字,阿船随着心情,瞧它们的形状像什么,就叫它们什么。这些名字原本也没有别人知道,她自己却忘了。“你连大黑狗都不知道,那你也更不知道小乌龟、贝壳和青鱼了!”
桓远志的确不知道,摇头的时候脸红得很,不过他的眼睛旋即就亮起来了。
“海边这么多礁石,还有什么小湾啊,岬角啊,悬崖啊,你每一处都知道?”
阿船骄傲地点头,说:“那当然。我一个人没事的时候,云湾到海崖的十来里海滩早就走遍了。”
男孩欣喜若狂,猛地跳起身来,差点又掉进海里去。阿船这才慢慢知道,他一个人跑到海边,是为了寻访住在海中央的仙人。据他家里的藏书说,澜北海边有一块地方,每年都有一天可以坐上仙槎,直达仙人所居的岛屿。
虽然桓远志人傻些,身手也笨拙,读过的书叠起来却比阿船的个子还高,想必是不会说错的。她听着比自己大许多的男孩神采奕奕地描绘书上写着的曼妙历险,不由也有点怦然心动。
每一年都困扰着几万海航人的狂风怒雨,竟然会是仙槎到来前的信息。她日日无聊盘桓海岸,或许就曾经踩到过浮槎靠岸的地点。女孩有些沮丧地想到,原来云湾和海崖,读书和不读书,差别就有这么大。
“我名叫桓远志。远志就是远大的志向。我爹说,桓家曾经兴旺过几百年,可也已经沉寂了许久,桓家每一代子孙都要奋发有为,勤奋向学,要从小就有经纶济世、匡扶皇朝的志向,总有一天会兴复当初的豪门气派。”男孩的发梢还在滴水,说话时的神情却正经得很,“你呢?你又叫什么?”
阿船本在饶有兴致地打量陌生的书呆子,闻言当即愣了一下。
阿娘生她的时候,阿爹还在海上漂浮着。他苦心谋划了一整天,正准备丰盛地收一整网青蟹,碰上趁晚潮出海的海生叔,才知道生的是女孩,登时就不高兴。阿船知道,阿爹总是埋怨缺个儿子,出海的时候没有帮手,又不愿意和别人搭伴,家里的收获总也微薄。本来阿爹连男孩名字都取好了,要叫阿锚,将来等他年纪大了,好帮忙放锚收锚,结果却生了阿船。
海生叔说,阿爹发着蔫,在船帮上拿鱼刺戳了半天,才神色萧索地嘟囔道:“女娃子就女娃子吧。名儿叫个阿船,会航船也好。”
有学问人家的名字取出来,和土生土长的海民就是不同。阿船想,自己的名字一点都不响亮,也不漂亮,没有叫阿舵阿桨就很幸运了,怎么好意思说出来。偏偏桓远志又没眼色,或是太讲究那些闹虚文的礼数,一直纠缠着她问个不休。她一时恼起来,扑通一声跳进海里去了。
桓远志吓了一跳,还没开口,阿船又豁嚓一声钻出了泛着白沫的海水,手里举一个扎到海底拾上来的贝壳,愤恨地大声道:“看到么?我姓辛,叫紫贝,就是紫贝壳的紫贝。”
这名字是她自封的,私底下已经喜欢好久了,觉得紫贝又漂亮,又更像个姑娘名字。可是阿爹发好大脾气,差点把她揍一顿,说叫阿船还能指望她航船,叫个贝壳名字又有什么用。阿船不服气,心说叫紫贝也可以帮你航船么,却怯怯地不敢再顶嘴。
她偷偷说出紫贝两个字,本打算让读书人桓远志夸赞一下,好去跟阿爹放对。哪知道这呆子全不理睬,反而一直念叨说,不论晁还是贲,都没听说辛家是个世族。阿船气得直翻白眼,心说这不是废话么?你见过几代以来一直在海边打鱼、连字也不识的世族么?
回忆得兴起时,阿船飞出一脚,将海滩上一只小青蟹踢得老远,在半空中划个弧线,咚的一声跌进海水里,仿佛它就是那个世族呆子的替身——她没法真的把桓远志踢下海,不然还要亲自去救他。相识两年来,这呆子都再没有下过海了,当然也依旧不会游泳。就从大黑狗礁上跌下去的那一次,回家就被他爹打得浑身都是藤条印。
想起桓远志龇牙咧嘴的苦样子,女孩清脆地大笑起来,身上溢满了丰沛的生命力。腥咸的海风浸润着她健康而活跃的筋骨,仿佛渗透了遥远的神仙岛屿传来的轻快气息。
眼前是逐渐陡削的崖角,像是刺入海中的一颗虎牙,锐利的尖角顺着黑黢黢的岩石延伸,翘立着探向西北,仿佛在指点航行的方向。阿船伸展了双臂,模仿海鸥在波浪上飞掠时的迅捷姿态,一口气冲上了崖顶。
这里是北澜州海岸线上一个不知名海岬的尽头,延伸入海中一里半的距离。在它的两翼延展开两条弯弓似的岸线,分别导向云湾和海崖镇的方向。岬角三面环绕着青绿色的海水,只有背后一条逐渐加宽的坡道延伸向大片纯白的沙地。站在崖顶向海中眺望,视野一无阻碍。大朵的云团间,黑白交杂的海鸟穿梭飘浮不定,远方只有天海相接的灰蓝色的边界,几乎可以触摸到不可能望见的彼岸。
他们约定的等待地点就是这扼守海门的崖顶。两个人各自准备干粮,要一起在高峻的岩崖上目睹仙槎悠悠漂渡而来的景象,那时就可以骄傲地站在澎湃猛烈的海浪顶端,等着神迹缓缓降临到脚下的一刻。
崖顶上只有薄薄一层土,东一块西一块覆盖着癞头似的青绿。尖角前端的小块地上却突兀地立起一棵早已干枯的细瘦老树,枝干棱嶒,满布风霜镌刻的斑驳痕迹。
阿船气喘吁吁地走去岬角边沿,一屁股坐下,两条小腿晃荡在崖外。猛跑了几里路,身上已经热得很,她却只觉得内心焦虑,更胜于身周炎热。海崖镇在云湾东北,沿着海岸线走,先是直线向北六里,在岬角折而向东,还要三四里路。桓远志明明离得更近,却仍然未到,让她急切中有些气恼。
海水在面前的阔大容器内沉浮翻滚着,时而皱起条条绵延的波纹,时而又破裂成菱形的波块。一线潮水急切地扑向细腻的沙岸,瞬息间就打碎为白色的泡沫。海鸥在眼前盘旋鸣叫,忽起忽落,像是一个个在空中浮动的音节。整个世界里充满了大片冷静色调,不是灰蓝灰绿,就是轻浅的纯白。阿船轻轻闭上眼睑,鼻中冲袭而来的不再是熟悉的腥咸味道,而是阵阵芳香潮湿的气息,仿佛是仙岛上处处盛开的馥郁花朵。又像是天地间的生灵经受了一年一度的造化洗礼,刚刚在荒凉中重新萌发出勃勃的生气。
她渐渐不再焦急,反而开始享受这样的等待,就像是明知会落入囊中的礼物,不再会引发迫切要拥有的激动。此时此刻,九岁的女孩坐在天地海的中点,仿佛已是万物的共主,胸口中豁然开朗的蓬勃向往,让她如同正在海洋的包围中自由地游弋,只觉得天地辽阔,情怀舒畅。
记得桓远志曾经讲起过,据史书记载,这一处险峻的岬角,原本是两百年前人族警备羽族的阵地。那个时候,贲朝刚从羽人手中夺取澜州,澜北海民的先祖也是那时才迁徙而来。羽人渡过潍海,退守到另一块大陆,却没有放弃夺回故土的愿望,最初的一二十年间,总有小股的船队沿海袭扰,妄图劫掠移居而来的海民。为了防备羽族的侵袭,在这样可以远瞰海面的崖口,先民们统统设有示警的岗哨。
身后的枯树据说也是那时的遗物。桓远志说,当年海民缺乏通讯手段,便想出了这样的讯号:两处相隔数里的岩崖间,各自挖下浅坑,埋上一棵无根的树干。一旦敌人来袭,就以推倒树干的方式连绵示警,可以迅速把消息传回聚居的城镇。
阿船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在草木稀疏的崖顶会有一棵明明早已死掉的枯树。那时竟都没有想过,这棵树伫立在崖顶的时光,或许早已有百年以上了。
“你知道么?北澜州千余里湾港间的几万海民,都是当年击退羽族的人族远征军的后裔。”七夕那天夜里,桓远志抚摸着树干上深深镌刻的痕迹,慨然叹道,“那些士兵们英勇作战,开疆拓土,而后二百年间子孙繁衍,依然戍守着澜北海疆,何其令人钦佩。”
那一刻,听到这些话的阿船很是高兴。桓远志是世族子弟,竟然会钦佩她那些穷苦寒微的先祖,这是相识两年来从没有过的事情。为了世族和庶族的身份之别,两人始终不曾停止突如其来的争执和别扭。桓远志年纪越大,读书越多,对庶族的歧视反而越加根深蒂固。若非为了寻找仙人的共同梦想,好几次暴跳如雷之后,阿船险些一走了之,再也不理睬这文弱却傲慢的呆子。两个人脆弱的同盟,也便会自那一刻起正式宣告破裂。
可是此刻已经不一样了。两个半大孩子两年来日复一日的追寻已经有了下落,只等着采摘分享果实的一刻。女孩坐在岬角清爽的海风里,只觉得一生之中,从未如此刻般充盈着喜乐。
第三章自从听说了仙人的故事,她便自告奋勇地充当起桓远志的向导。少年心里能够记下浩如烟海的典籍,却压根不知道关于大海的一切,虽然一个人在海滩上逡巡了很多时日,却像个窘困的盲人,根本全无头绪。
阿船得意地说,她不识字,可是对这条蜿蜒的海岸早已烂熟于心,就算闭着眼都可以走上好几个来回。桓远志怀疑地瞪了她许久,终于还是承认了这个事实。他没有注意到女孩私底下流露出的志得意满,那是加入寻仙的诡计得逞后不自禁的骄傲表情。
可即便汇合了遍览群书和熟知地理的两位行家,踏遍每一寸海岸的搜寻仍然是个枯燥而艰辛的工作。最初的兴奋终究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退,两个人迅速意识到他们原本过分乐观的计划有多么虚妄。澜州北部的海岸线蜿蜒伸展了千里之遥,这个数字的巨大是云湾海崖间十多里路程远远无法比拟的,仙槎靠岸的地点更只是一粒微尘般大小,想精准地找到它,却又谈何容易?
桓远志每天从早到晚都有私塾课程,阿船也要在晚潮退去之后帮忙阿爹整理渔网,两个人能够留给探险的时间太过短暂,以至于在最初的一年里,寻访的足迹并没有超越各自的村镇十里之外,他们所做的全部事情,仅仅是在海崖镇以东的岸边反复来去。桓家是家法森严的门第,有严格的门禁,探险的终点必须划在令桓远志足以在门禁前赶回家去的地方。阿船只得迁就地看着那些从不曾更改的海滩风景,好奇心迅速衰弱下去,不想再牵缠于这无意义的消磨。
她不像桓远志,需要背负家族长老的期待,为了复兴几百年前看不见摸不到的虚浮荣华,过早地耗尽年轻而瘦弱的生命。她的家乡只是二三十户人家的湾口,勉强算是海岸线上一个能够被辨认出来的村落。可是从出生时起,她的面前就始终绵延着无穷无尽的高天和深海,虽然家境贫穷,却有游鱼飞鸟般尽情翱翔的权利。她并不知道仙人可以赐予怎样翻天覆地的奇迹、能够如何胜于此刻已经确实拥有的生活。归根结底,她想要的不过是无忧无虑的自在。
虽然如此,阿船还是忍耐到相遇整整一年的日子,才第一次真正将厌倦宣之于口。桓远志几乎立即就愤怒了。他一扫寻常的儒雅温文,暴跳如雷,痛骂她违背约定的野蛮行径,说她是一个丝毫不懂信义的轻薄女子。男孩圆睁的双眼中射出混杂了藐视与讥讽的光芒,立刻灼痛了阿船的视线。她只能强忍将他踢下海的冲动,头也不回地离去。正午的阳光替代女孩的怒火,狠狠抽打着旋即呆愣在海滩上的单薄身影,让她每次悄悄回头时都忍不住从心底泛起复仇的快意。
可是到天色渐渐深沉下去时,阿船已在去往云湾的方寸海滩上兜转了很多个圈子。愤怒退却之后,心中剩下的便只有纯粹的恻隐。在印象中,桓远志始终是个斯文到迂腐的青年,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丧失风度地怒吼。孤零零的少年僵立在海滩上的样子,就像泄尽了最后一滴的水袋,只剩下萎靡的剪影。几乎是在一瞬间,阿船就原谅他了。
她一边骂自己没出息,一边沿着海滩慢慢寻回去。在晚霞微薄的红光映照下,桓远志正沮丧地蹲在两人相识的大黑狗礁上,维持着上次被大浪翻跌到海中的姿势。她走到他身后一丈远处,他仍然别扭地翘着头,假装没有看到。
两个人一蹲一站,在礁石上沉默良久,谁都不知道怎样开口。神通广大的仙人正在遥远而不知名的海中岛屿上呼唤着他们,却似乎并不能向任何一个人施与援手。
阿船几乎可以清晰地看到写满桓远志脑海的不舍和挽留,以及那些来自世家子弟的可笑的骄傲和执拗,却还是要苦恼地坚守所谓“女子的矜持”。这是桓远志灌输给她的无数圣贤教诲之一,也是她为数不多的决心尝试的一个。沮丧的女孩暗地里埋怨桓远志的木讷,却忘记了少年从小就被束缚在书本砌成的高墙之中,根本不曾学会丝毫人情世故。
直到海浪汹涌地袭向礁石,桓远志才不得不活跃起来。在海水兜头浇下前的最后一刻,原本蹲着的身体猛然跳起,下意识闪过了毫无征兆的袭击,却刚巧落到阿船身边。他在尴尬的场景中转过头,为难地盯着女孩,面上神情挣扎了半晌。
“我……我错了。别再走了。”
只有短短几个字,却像是下定了莫大决心后的屈服,每个音节都像从石头缝中挤出来的。
阿船几乎认为那凭空打破僵持的浪头是来自仙人的秘法,否则又怎会让桓远志狠下心说出如此失却身份的话语。心中旋即化开了浓浓的得意,仿佛连远天之外暗紫色的云霞都重新辉煌了起来。她知道桓远志身上始终绑缚有世家的使命,这样的低头已是不可重现的极限。
由书本和历史堆叠而成的墙壁终究裂开了缺口,透过了一条稀薄的光线。一年的潜移默化可以改变彼此,让桓远志具备躲避浪头的敏捷,让顽皮惯了的阿船开始模仿贵族女孩的娴雅,那么更长的时间自然可以继续削减他们的差距。阿船乐观地幻想着,或许他们抵达仙岛的那天,也将是桓远志获得自由的一刻。
第四章“云湾北,海崖西,八月仙槎来有期,随波流去仙人岛,仙人授我五霞衣……”为了消磨单纯的等待,阿船迎着海风张开双臂,惬意地轻轻唱道。
这是云湾每个小孩子从小就耳熟能详的歌谣。阿船早已忘记何时学会了它,也从没想过它会是寻找仙人途中最重大的指引。可命运的造化如是神奇,让她在海边偶然救起了开启宝藏大门的钥匙。这是云湾其他所有小孩子都无缘遭逢的际遇。
对她来说,浩瀚的海洋永远是带来无穷滋养的源泉。有时阿船甚至想,或许这就是她与仙人命中注定的缘分。
寻访海滩之余,桓远志仍旧拼命地埋首典籍,身子更加异乎寻常地消瘦,却无法找到哪怕再多一点讯息。他把最初记载了仙人踪迹的《贲纪类钞》带给阿船看,想要一起找出个头绪。她不识字,他就读给她听,再逐字逐句详细地解释。可是直到阿船能够烂熟背诵短短数百字的记叙,那个“水波俱霞光朱紫”的神仙岛屿,仍只像是一段以讹传讹的想象。这宝贵的几百个字,几乎成为了海中仙人真实存在过的唯一证据。
每当徒步的寻找陷入瓶颈,桓远志总会立即席地坐下,蹙起清秀的眉毛,开始苦苦咀嚼《神物志》故事中的每一个字眼。可是笼统的“澜北海滨”四字,指向了整整一千里长的曲折崖岸,除此之外,就只有“八月初一”这个日期,勉强可以称为确凿的凭据。
到了这时,阿船总是很清闲。他们早已作过分工,动脑子和读书不是她的责任。她只须忠实进行事关海滨的全权向导,警示礁石上的浪高,指点悬崖下的天然洞穴,并偶尔教会桓远志分辨母蟹和公蟹。那些文字再怎么繁难,也总会有读书人解决,永远别想强迫她一同思考。
有时桓远志思考得太久,阿船无聊起来,就会坐在他身边哼唱歌谣。只是桓远志总会呆呆出神,很少真正将曲调听进耳里,她自己也从未将这故老相传的民谣与古书上记载的仙人联想到一处。直到某天她唱到“仙人授我五霞衣”时,桓远志也恰巧念叨着“授五色云衣”一句,才算在他久已浑沌的脑海中注入了一滴清澈的甘露。
“紫贝!紫贝!你刚才唱什么?”少年惶然跳起身,抓住了阿船手臂,险些让她痛得叫出声来。她只得掩饰住对紫贝二字的陌生,战战兢兢地将歌谣重复一遍。桓远志眼中立刻又闪现出刚刚相识时曾经流露的那种光芒。
“这就是了!”
阿船愕然瞪着他狂热到颤抖的面孔,不知发生了什么,竟会让他将世家的礼数都抛诸脑后。虽然与《贲纪类钞》上的记载差相仿佛,可她实在不明白,这短短一首歌谣,又能隐藏怎样的玄机?
“你还不明白么?”桓远志大声吼道,似乎要兴奋地将阿船抛上半空,“云湾北,海崖西!我们要搜索的并不是北澜州千里海岸,而是十里!你闭着眼睛都认识的那十里!”
阿船这才恍然大悟。两个人向遥远的彼方张望了一年有余,真相却一直安静地停留在脚下,那个他们从来都忽视的角落。
一旦意识到正确的方向,其余的一切麻烦似乎都迎刃而解了。云湾北,海崖西,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的地方,就只有阿船此刻已端坐了许久的岬角。它位于云湾北面七里,海崖镇西四里,是海岸自南向东弯折的拐点。站在崖顶眺望,方圆数百拓汪洋尽收眼底,决不会漏掉海面上任何一块漂浮的木板。
确定了仙槎停靠的地点,全部任务就只剩下等待,就像几个月来他们一直遵行的那样。等待七月风涛离去,等待八月初一降临,等待一方浮槎自海中央缓缓漂来的时刻。
第五章阳光悄然变得毒辣,闪烁成一个灼目的圆盘。青绿色的海波上泛滥起碎屑似的金色光彩,将整个世界点缀得益发辉煌。时刻接近正午,桓远志仍然不见踪影。
阿船跳起身子,拼命朝海崖镇方向的海滩上眺望。视野里看不到想象中那个穿着长衫的清瘦身形,脑海中刹那间闪过很多悲观的猜测,每一个都面目模糊,仿佛是下意识般回避,不愿将它们辨别清楚。
会不会是私塾的先生不肯准他的假期?还是规矩森严的桓家不肯放任他异想天开的冒险?
以前往来海滨时,阿船常常顺道逛去海崖镇上,偶尔也会悄悄探望那生在世家高门的囚犯。她曾经躲在私塾的院子里,或者攀到桓家围墙外的树杈间,仔细搜寻桓远志生活中不为她所见的一点一滴。颔下一缕白胡子的古板先生总是拎着竹板,面无表情的苛刻父亲则有毫不容情的家规作武器,他们都是阿船心目中最大的反派,也是他生命中最常出现的角色。桓远志站在他们面前,仿佛被沉重的责任压弯了背脊,唯唯诺诺是唯一的神态。
泛舟海外的寻仙旅程,或许是他疲惫的生命中唯一的休息;桓远志一切富于生气的表情,或许只在自己面前才可能出现。阿船这么想时,总会有自得的心绪悄然抬头,庆幸当初并不曾真的将他丢弃在无边无垠的海岸上。
只是此时此刻,那些自得与傲然早已荡然无存了。阿船想去海崖镇解救桓远志,又害怕因此而错过仙槎来去的时辰。女孩在崖顶徘徊良久,一贯的果决潇洒仿佛穿上了仙人的五色云衣,飞去了不知名的地方。
若是耽误了浮槎停留的片刻时机,桓远志定然不会感激她有福同享的用心,反而会迂腐腾腾地埋怨她辜负了两年来所有的辛劳和等待。阿船闷闷不乐地记起书呆子一贯的臭脾气,赌气坐回了岬角的高处。
反正桓远志想求得的愿望她已经知道了。就算他赶不及登船,由她向仙人求恳也是一样。
他们最后一次会面,是在风暴来临前的七夕午夜。
才刚入七月,阿爹就打点起一车海货,早早推去了抚阳,准备趁休渔的一个月间卖出些钱来。家里只留下阿船与阿娘两个,偏偏阿娘肺里惹了寒病,几个月都不见好,受不得风,又需人照顾。阿船没法出门,海崖镇上的七夕夜市只好忍痛割爱,为此还郁气难抒,寻衅和云湾几个毛头小子打了几场大架。哪料到桓远志竟趁着夜市上的混乱偷偷跑来了云湾,让她愕然中又有些惊喜。
对于一向循规蹈矩的世家子弟来说,这样的离经叛道实在是破天荒的壮举。桓远志赧然接受了阿船不可置信的眼光,硬是央她来到了伫立着枯树的岬角上。
合作愉快的伙伴们并排坐在崖边,眺望着明月在海面勾勒出的清冷波光,似乎是对守候仙槎到来的一次预演。阿船以为桓远志有什么重要的话想说,心头弥漫着不明缘故的紧张。
“紫贝,你……你见到了仙人以后,会许什么愿望?”
耳中钻进来的不是预料中的问题,让阿船松了口气,却又有些怅然。若非桓远志问起,她似乎从未认真想过应该求些什么。加入寻仙原本只是图个新奇有趣,后来又仅仅为了陪伴桓远志,帮他实现一个不可能独力完成的梦想。
阿船费力地思考了一轮,仿佛只有故事里那件可以飞行的五色云衣最对胃口。从童年时开始,她就早早学会了在无垠的汪洋中畅游,却从不曾尝试过在天空中翱翔的感受,假如有机会追逐飞鸟而不是游鱼,或许是一种足够新鲜的体验。然而仙人的五色云衣已经送给了最初到达仙岛的那个人,这样的宝贝难道会不止一件么?
再一转念,便想到了阿爹那魁梧而沉默的背影。她始终贪玩,已经九岁却从没帮阿爹航过一次船,似乎不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这一次阿爹急匆匆赶去抚阳,是为了凑足金铢,请个大夫为阿娘诊病。若能替他分担些辛苦,总是好的吧?
“我想请仙人治好阿娘的病。”阿船拿定了主意,托着腮帮子嘟囔道。
桓远志惊诧地扭过头,仿佛不能相信,“就这么简单?”
阿船点点头,想了想又说:“如果可以的话,再请仙人给我一个弟弟,可以帮阿爹放锚收锚,那就好了。”
“就这样?没有别的了?”桓远志圆睁眼睛,不甘心地又问,“你……你就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可以变成世族么?”
再次从桓远志口中听到世族两个字,阿船只觉得厌烦,摇了摇头不讲话。
早在两三年前阿爹就告诫过她,做人绝对不可以忘本。话是针对云湾某些渔户的,那些人放弃了趁潮出海的传统,反而在海边用石头垒了围堰蓄起海水,放些鱼苗虾苗,养大了再运去贩卖。阿爹一边把渔网丢进船舱里,一边不屑地说,连海都不出的海民,还有资格自称海民么?那种倨傲中满挟自豪的口气,阿船至今都还记得。
她不是不懂桓远志的意思。在世家子弟根深蒂固的观念中,门当户对是不可动摇的婚姻法则。桓远志希望阿船变成世族,或许是希望娶她的意思,或许只是为了结交起来不至于丢了桓家少爷的面子。她不想继续问清楚。阿船愿意嫁给桓远志,但不希望他娶她仅仅因为她是世族的后代,也不肯为了嫁给他而去要求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身份。
“你呢?你的愿望又是什么?”
阿船喃喃地说着。
其实她并不想问的。她抛下患病的阿娘跑来这里,不是为了再听一遍桓远志那些远大而空泛的志向。可是他眼里分明闪动着热切的光芒。她不忍心像他的父亲和老师一样,继续压抑他抒发情怀的渴望。
桓远志果真立即便霍然站直了身子,似乎早已蓄势待发,精神饱满地等待这个问题出现。直到扎好白头巾,将腰带上红丝绦系着的玉佩摆正,衣衫整洁到配得上世家子弟的身份,他才终于朗声说了开去。
阿船只是默然坐在岬角上。七夕夜的皎洁月光铺展在面前平静的海浪间,不断拖曳着迷离的轨迹。头顶响着一个志存高远的语调,在不断灌输一些仿佛遥远的故事。
那语调说,虽然羽族败退宁州已有两百年,却绝不能掉以轻心,要避免他们趁虚反攻的危险,燕国政务废弛,官吏腐败,派系争斗永无休止,早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正是羽族起兵的大好时机。那语调又说,他希望可以得到仙人的加持,取得足以纵横乱世的智谋和武勇,再造一个昌盛的人族国度,将羽人的威胁永远地消灭。
多么宏大的理想,阿船想,比复兴家族、匡扶时事更加充实,而不再是一个空洞的口号。这些久远的往事她全都听人讲起过,甚至很多无名的先祖也曾经参与其中,并不会令她觉得陌生或惊讶。她只是觉得当初的想法错得离谱。
原来桓远志从未想要打破加诸他身周的束缚,反而为这个牢笼而自豪不已。他所努力奋斗的一切,都是为了更加忠实地执行家族赋予的使命,更加出色地完成父亲与师长的期许。这竟然也是他本人的期望。他要央求海岛上的仙人给他的不是击溃墙壁的力量,反是让他把它们修筑得更加坚固。
“可是,住在那个海岛上的仙人,难道不是羽人么?怎么会教给你对抗同族的办法?”仙人身上长有羽翼,住在海的另一端,这些描述阿船记得烂熟,又与桓远志口中的羽人何其相似。她并不想令桓远志失望或难堪,依旧只是单纯觉得好奇。
刚刚发表完演说的少年没有预料到这样的诘难。他嗫嚅了片刻,立刻反驳道:“那不可能!自从两百年前争夺澜州起,人羽两族就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书中记载的故事,发生在人族来到澜州之后,那时人羽之间的深仇已经结下,那位仙人若是羽人,又怎么会赠给敌人那么多奇珍异宝?她的羽翼只是那五彩云衣生成的幻象,她所住的也不是宁州,只是一个神秘的岛屿。”
女孩点点头,不再追问了。他们随即约定了八月初一的相会,便在悬崖顶端分手,各自回家。
桓远志再未提过成为世族的建议,七夕夜里的些微遗憾便旋即被阿船抛诸脑后。在她的心中,原本便没有任何不快可以绵延整个夜晚,进入她的记忆之中的,只有曾经的和将来的快乐。她依然对仙岛之行充满希冀和雀跃,虽然已不是为桓远志的自由和逃亡,而是为她自己可以获得的赠品。
其实阿船的心里,还藏着另一个更有趣的问题没有说出口,桓远志也注定答不出来——书上说,在传奇故事结束之后,仙人的浮槎便再也不曾到来过。假如他们在岬角上等不来浮槎或者仙人,又该怎么办?
第六章她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漫长的梦。梦醒来的时候,浮槎已经停靠在崖边等待了好久。
阿船大叫一声跳起了身,神情忽然又变得局促张皇,似乎为自己的怠慢粗鲁而感到失礼。桓远志传授给她的许许多多千金小姐的规条,似乎仍然只记得个大概。伸手到怀里时,干粮已被她的体温炙得温热,可身边依然没有桓远志的影子。浮槎上泛出的霞光无声地将她笼罩,视线只及于数丈之外的海面。
长达两年的期待忽然变成现实,阿船反而镇静得有些麻木。眼前的浮槎只是最朴素的样式,几根粗大的原木,用棕绷和树皮扎成一丈见方的筏子,看似难经风雨,只消一个浪头便会翻覆,却能穿越浩渺神秘的茫茫海面。阿船清楚这是通往仙山海岛的通道,自然会有强大的术法为之加持,这点微小的疑惑旋即便释然了。
记得书上说过,乘着浮槎的人吃了好几餐饭,才最终到达了隐身于五色云障中的海岛,可是阿船一点也不觉得饥饿,甚至不再能感觉到时间的流逝。踏上浮槎之后,所见只有扑面而来的渐渐浓郁的雾气,不知已经前进了多远,沿途又经过了怎样的风景。阿船不禁好奇:遮天蔽日的浓雾中这一方流溢出五彩霞光的浮槎,倘若由海面上别的船只望来,不知会呈现出怎样的景象?是团团精巧瑰丽的海市蜃楼,或者根本是虚空中一片纯粹的透明,毫无存在或行走的痕迹?
《神物志》中记载的那些烂熟于心的细节,此时便一点一滴地成为了真实。阿船看着那些曾经想象过无数遍的景象顺次在面前展开,仿佛走入了某一夜中自己的梦境。
她看到一片洋溢着霞光的云彩,与脚下泛着金紫色的海水交相辉耀;她看到云层中影影绰绰的楼台崖岸,森严如皇家的堡垒;她看到沿岸那些血红色的一品珊瑚,仿佛连她黝黑的皮肤都映得红润起来;她也看到半空中冉冉降落的仙子,金色的发丝和蔚蓝色的眼睛,背上一双白色羽翼展开丈余,明白地昭示了她的血统。
在惊叹之余,阿船仍不忘为桓远志的缺席感到遗憾。不知他究竟被什么严重的事情耽搁,竟然延误了这最重要的梦想成真的一刻。她也忍不住想看看他那尴尬的表情,当得知海岛上的仙子确实是羽人时,他究竟还要怎样狡辩,说人族和羽族仍旧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仙子亲切地对阿船微笑,轻柔拉起她的双手,将她由木筏上提起,双翼一振,刹那间掠过了流光溢彩的天际。阿船在呼呼风声中惊叫起来,旋即就转作咯咯的欢笑。她的衣衫已经像风帆般鼓起,仿佛正被充盈的海风推送,要向遥远的大洋中孤独地漂去。
在没有学会走路时,阿船便先学会了潜泳。这是澜州海岸上每一个海民后裔必会遵循的传统。条缕细风从她的指尖和腋下穿过,仿佛是多年间熟稔的海底激流所带来的触感,身周只缺那冰凉而咸涩的味道。她一瞬间忽然有些恍惚,不知自己究竟是在半空中飞翔,还是在深海中游弋。
她睁开眼睛,看到脚下琳琅满目的亭台和青翠的竹林,看到波纹荡漾的池塘中跃起金红色的锦鲤,看到蜿蜒屈曲的石板路,勾连紧致的拱桥回廊,看到嶙峋黝黑的怪石,清澈潺湲的溪水。她看到自己梦想中一切高贵而从容的生活,仿佛是桓家的高门深院中曾被她惊鸿一瞥的景致。
可是那又如何呢?阿船已经不要嫁给桓远志了,她也拒绝了他鼓起勇气发出的成为世族的邀请。她同样不想再记起自己低微的姓名,困苦的家境,或是那些林林总总的烦恼和期待。她只有一颗渴求自由的心灵,正在世外的海岛上尽兴地飞舞。
阿船仰面看向那气韵飘逸的羽族女子,想要大声说出自己的愿望。可是烈风刹那间便灌满了她的喉咙,让她再也发不出响亮的声音。那羽人低下头,柔和的眸光射向阿船双眼,仿佛不用言语,便已经读透了她的心思。
女孩一愣,旋即感应到那眸光中传来汹涌的诉说,仿佛是离开了故土的旅人,正在向陌生人传递着愁苦的哀思。羽人才是澜州这块土地原本的主人,他们被阿船的先祖们夺取了家园,只能颠沛流离,流落在这座光色迷离的孤岛,夜夜怅望着故园的风景。
阿船心中的恻隐忽然发作,登时想起了桓远志不近人情的志向。羽族已经被人族驱赶到了世界的角落,又何必斩尽杀绝,定要断绝所有威胁?她在心中斟酌着词句,只觉得这请求太过蛮横,怎么也无法理直气壮地说出口来。可是想起桓远志那执拗而单纯的书生脾气,又不忍心不替他完成这唯一的期待。
羽人却已经感应到了她内心的些微悸动。阿船一惊,只觉得胸口有无穷心绪奔涌着飞去,仿佛被羽人的双眼吸出了躯体。仙子雍容的眼眸忽而转作嗜血的赤红,似乎连代替桓远志传达心愿的阿船都被迁怒,刹那间成为了刽子手的同党。
阿船直到这时才意识到,那洁白的羽翼毕竟不属于自己的身体。羽人冷淡地松开了牵引着她的双手,振翅转折,向高空中飞去。她只好望着那轻盈的身躯渐渐远离,自己却从洋溢着蓬勃风云的半空跌落。
后脑立即传来剧烈的钝痛,仿佛只需一眨眼的时间,就可以从仙境跌落到污浊尘世。
尾声睁开双眼时,跃入视野的只有一抹划过青蓝色天空的微薄云带。耳中是浪涛拍岸的沙沙作响,间或点缀着海鸥的鸣叫。
阿船抚摸着尚在抽痛的后脑勺,半晌也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已经跌出了梦境,或是仍然被困在仙境的某个角落。直到她看清头顶的天际还横斜着瘦硬的枝干,才明白自己仍然躺倒在这孤零零探入海中的崖顶,与她相伴的依旧不是爽约良久的桓远志,而是那棵忠实伫立了两百年的老树。
梦境中的瑰丽仿佛仍在目前,阿船瞪着头顶的一块天,久久不肯承认那样真实的触感终归虚妄。怀中的干粮已跌出了包裹,滚落在崖顶东一块西一块的黄土地上,似乎独自经受了睡梦中全部剧烈的挣扎。她不知道自己已这样躺着睡着了多久,是否已错过了浮槎来访的时辰。想到肩负着寻仙的重任,已不能继续躺倒在岬角偷懒,阿船猛地坐直身体,再次眺望海崖镇的方向。
这一次,她的目光并非着意寻找正在沙滩上蹒跚而行的瘦长身影,而是投向了更加遥远的天际。远方展开的奇景立刻震慑了她的精神,令她大张着嘴巴,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沿着崖底弯弓形的海岸线望去,东北方的天际线上,正有一朵朵白帆次第铺展开去,仿佛要将千里北澜海岸一气掩盖,正逐渐混淆着天与海的界限。阿船知道,那是无数艘宽舷厚板的庞然巨舰正齐头并进,绝非澜北海滨的荦荦生民们赖以谋生的尖头鱼艇可以比拟。陌生的惊恐立刻占据了脑海,令她不觉间站直了身子。
距离最近的白帆早已越过了海崖镇的水域,正向着着突兀的岩崖直线驶来。阿船几乎已经看到了船上水手的面容,他们想必也已发现了这孤立在岬角尖端的少女。那些巨舰一例是黑沉沉的乌木打造,配上不带一丝污渍的白帆,强烈的色调对比下,呈现出一派肃杀的氛围。高耸的粗大船桅尖端,盘旋飞舞着一些雪白的身影,仔细看去,会发现那是白色的翔服与背上一对舒展的羽翼融合无间,正像是她在梦中见过的羽人仙子。
有一个瞬间,阿船甚至仍旧觉得巨舰是仙岛上派来的浮槎,要接引北澜州的海民们去往一块无忧无虑的乐土。可是不切实际的念头旋即就破灭了。那传说中的海岛位于大海西方深沉笼罩着的迷雾中,即便他们的确是仙人的信使,也决不会从完全相反的方向掩至。何况那里正是海对岸盘踞着羽人的宁州的方向。
她曾经听人说起,绝大多数羽人只能在七夕的夜晚短暂飞翔,其他更有飞翔资质的人,多数都被选为了羽族战士。今天是八月初一,又时当正午,明月月力几乎已经衰败到了极点,即便如此,那些在桅杆周围海鸟般自在翱翔的身影,仿佛并未感到丝毫疲惫。脚底心一股凉气立刻灌入了阿船的肺腑——假如每一艘舰上都满载着同样精锐的射手,那么这一支庞大的船队,只能意味着一场无情的杀戮。
怎么办?桓远志的警告似乎依然响在耳际,阿船却是第一次不将它仅仅当作危言耸听的论调。年轻的世族子弟曾经预言了突然降临的祸端,及时的警告却早被掩埋在一些小儿玩闹般的偏见中了。原来羽人真的在沉默了两百年之后,才突然亮出了复仇的利刃。那寒光已令人族猝不及防,只能安然引颈就戮。
女孩踉跄退后了两步。她的脑海里仿佛已经触到了无数残酷血腥的景象。森严的船队正从东北方缓慢推进到北澜州海岸的每一处村寨,每次停靠都会为那里带去死亡的飨宴。千里连绵的湾港中那些鲜活而质朴的生命力,似乎正在被一寸一寸细腻而庄重地蚕食殆尽。黑白相间的舰船,素服的羽人射手,带来的仿佛是为几万海民送葬的一场盛大游行。
阿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天真,居然想要在梦境中与那个高贵的羽人和解。人羽两族纠葛牵缠了两百年的血腥恩怨,终究不是苍白的仙境所能消弭的。桓远志和她用两年时间编织起一个美梦,却在梦醒的第一刻就被现实击得粉碎。
羽人的船队在更偏东北的海崖停罢,便立即起航,又向西南六里远近的云湾缓缓推进。阿船几乎不能再去想象桓远志爽约的原因。她宁愿他早早出门后在海滩上迷路,或者跌进某个岩崖下的石洞里。然而如此奢侈的想象怎么可能变为真实?去仙岛上自由飞翔的梦想,终究被无数藤条拉拽住脚踝,狼狈地跌进尘土。
阿船忽然记起了被丢弃在家的卧病的阿娘,想起一个月前离家去往抚阳的阿爹,想起没有机会出生的弟弟阿锚,还有大黑狗礁上桓远志那个平生唯一勇敢的邀请。为了一个自私的仙境,她险些将他们全都抛弃了。兀立在先祖曾经战斗过的陡削岩崖上,背脊上已经浸满了名叫悔恨的森森冷汗。她从未像此时一样充满渴望,渴望保护身后那片脆弱而毫无防备的故土。
她转过身,拼命奔向那棵看惯崖渚沧桑的老树。那是当年人族士兵们留下的智慧,阿船只希望它同样能照拂他们的后裔,为云湾的村人们传回最迫切的警告!
巨舰在阿船身后轻轻滑过,毫无阻碍地奔向下一个屠杀的剧场。六里远近对于满帆的航船不过是片刻路程,命运似乎早已无法挽回地奔向预设的轨道。
迁延已近二百年的岁月阻断了阿船最后一点微薄的妄想。年复一年的斗转星移之间,沙粒和碎石悄然填满了枯木原本脆弱的根系,将它们紧紧壅塞在崖顶的坑洞里,再也无法被一个瘦弱的九岁女孩轻易撼动。阿船绝望地看着树冠轻微摇晃了一瞬,就再不曾给她的努力以任何回应。
泪水不争气地涌出了眼眶。阿船旋即听到了空中第一声尖利的锐啸,像是海鸟为了捕食波涛之下的游鱼,刺斜着投向海面时扰动的风声。背后刹那间绽裂开凌厉的痛楚,仿佛被大黄蜂狠狠地蜇了一记,毒针猛然刺穿了胸腹。
阿船强忍喉咙里破碎的呻吟,仍在试图挑战那棵根深蒂固的遗迹。可是第二记海鸟攫鱼似的呼啸已经紧跟着响起,在她的手臂上叮了同样酷烈的一口。
在空中巡弋的羽族士兵们抛弃了母舰的桅杆,正在岬角前的高空中依次排出月牙形的阵势。崖顶那苦苦挣扎着的女孩,似乎已被选定为较量射术时优良箭靶。
随着俯冲的海鸟越来越多,女孩身上的黄蜂蜇痕也越来越密。空中时而传来嘲弄或赞赏的杂乱笑声,仿佛她已经成了被观赏的玩物。
除了小时候被毒水母蜇伤的一次,阿船还从未经受过如此绵长的痛楚。黄蜂毒比水母厉害多了,她想,上一次只仿佛带棘刺的藤鞭在身周缠绕,这一次却像是鱼刺射入身体,将一处处筋肉毫不留情地撕裂。
当十二位弓箭手每人拉响三次弓弦之后,女孩终于支撑不住,在枯树旁踉跄跌倒。她仍然未能击溃那棵顽固不化的老树,却已经先被无数蜂针打败。零乱的石子硌着软绵绵的躯干,却不能再为她增加任何痛楚。
桓远志还不知道呢,其实我是阿船,不是紫贝。
阿船忽然觉得很是遗憾,仿佛在临死之际遗存的谎言,尚且玷污着她的生命。
她原本还想留下最后一点力气,狠狠质问书呆子桓远志:假如在岬角上等不来浮槎或者仙人,又该怎么办?
可她终究等到了八月的浮槎。只是上面没有仙人。
……宁羽南侵,在思王五年七夕,夜掠抚、新二城,十余万生民尽没。秋八月复益其军,征帆逾万,乘风大至。北澜边备久弛,兼以风涛袭岸,羽人难渡,虽有二城之事,终不设警。数万海民遂皆罹难,千里湾港一旦烟霜。燕祚垂二百年余,其祸未尝有也。……
——《燕羽澜州本末》
(完)
我要说的话都在图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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