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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士惜体,铁甲须在!铁甲不在,躯体何用!

狙击王 新九州 2019-10-25
作者介绍


狙击王,曾用ID:火考甲鸟、破法者、渡鸦,大学开始创作,常年混迹于九州,经常更换ID以至于别人不记得他的作品……

代表作品《阿布的旅程》、《黑森林物语》、《夸父纪行》系列。


作品介绍


待在九南部落的天驱武士杜渐远,遇上了无所依靠的哈斯夸父,两人相知相交。夸父不懂部落之间的生存和相处,却为了报恩而留下来作战。天驱武士视部落为铁甲,两人为了部落的人们而战。武士惜体,铁甲须在!铁甲不在,躯体何用!



第一章



马头琴悠扬的曲调飘荡在平原上,其间偶尔会掺杂进绵羊的叫声。一队牧民正围坐在篝火旁欢歌笑语,姑娘小伙随着乐曲翩翩起舞。火上的铁锅中汤水滚开,肉香四溢。

天色将晚,一支行进中的马队注意到了他们,于是放缓前进的速度。不一会儿,几名骑士策马而至,绕营地转了一圈。牧民们停下手里的动作,有些不安的望着外来者。

“游民。”一个骑士轻哼了一声。

“把其他人都叫过来吧。一起烤火,有肉有酒总比啃干粮强。”另一个骑士说。

他们也不征询主人的意见,直接做了决定。后面的队伍很快拉着大车驻扎在附近,骑士们纷纷下马挤到火旁,吆喝那些牧人上酒上肉。

游民又被称作“没有根的人”。他们往往不属于任何部落,又或者所属的部落过于弱小、无力占据好的草场。贫瘠的土地无法供养大型牧群,于是这些人迫于生计只能化整为零,以家庭为单位进行游牧生活,小心翼翼地游走在其他部落的势力范围外,寻找可以暂时栖身放牧的场所。

后来的骑士们则打着沙池部落的旗号。沙池是草原西方的大部,这几年又不断扩张势力,周边小族或是臣服成为藩属,或是被逼远迁他方。沙池的人在溟朦海西岸一带耀武扬威惯了,从来不把外人放在眼里。

牧人们没有多话,取出更多酒肉与骑士分享。酒过三巡,一大锅炖肉也被沙池人吃了个底朝天,火堆旁的游民老汉拿起马头琴又拉起新的曲子。

悠扬的乐声中牧民们再度跳起舞蹈,一位小伙子站在火旁展开歌喉,歌声嘹亮优美。沙池的人很快也被感染,借着几分酒意加入了歌舞的行列。更多酒被端上来,欢乐的气氛越来越浓。

太阳完全沉下山。夜幕降临,篝火也烧得更旺。

放浪形骸的骑士们终于有人不胜酒力,在舞蹈中醉倒在地,并招来了同伴的哄笑。随后一个、两个,五个、十个……所有的沙池人都倒了下去,歌舞也在同时停止。

马头琴拉出最后一个尾音,老人用琴弓敲敲琴箱,咳嗽一声。

“都绑了吧,别伤他们性命。”

于是其他牧人纷纷开始动手,动作极为麻利,再也不像原本逆来顺受的游民。

片刻之后,回到篝火旁的老人已经脱去蛮族衣饰、换上了一身粗麻布衣,只剩手中还执着一根牧羊手杖。马头琴被妥善地收在了行囊中。

五花大绑的马队首领被人用凉水泼醒了,正在破口大骂,高喊着英雄好汉要真刀真枪决胜、下药是下三滥手段之类的话。

见到老人出来,那首领原本还在叫骂不休,可是看清对方的衣着后猛然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你……”他眯着眼,就着火光打量老人,“你不是蛮人,你……你是东陆人。”

“杜渐远,你是杜渐远!你们是九南的乱党!”他半是惶恐半是恼怒的大叫起来。

“既然知道我是谁,就别再喊什么真刀决胜,沙池的刀马教头在我手下尚且走不过三招。”老人叹口气,用手杖点了点地面,“回去告诉你们的大汗,直到他归还抢走的土地,否则九南人的战斗不会停止。”

“归还土地?”马队首领仰头大笑,“做梦吧。杜渐远,你一个人又能做得了什么?九南那么点人又能做得了什么?沙池早晚会称霸草原,那时全天下都是我们的牧场,哪里有你们的什么土地。”

“称霸草原……说来容易。”杜渐远望着远方喃喃自语,然后低下头看着那人,“那就让他记住——‘天驱不死’。只要天驱的火种还在燃烧,总会有人来镇压他的野心。”

听到“天驱”二字,首领的脸色变得铁青,再也说不出话来。杜渐远不再理他,转身离开。旁边的人随即用土压住火焰,扑灭了篝火。

按照原本的计划,这支小型游击队在得手后要立刻拔营出发,以免敌人的援军赶到。营地这边已经一切收拾停当,而在沙池马队的驻扎地点,九南部众还在清点缴获的马匹和战利品。只是不知为什么,那边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围在马车周围,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怎么了?”老人走过去问。

“老爹,你看……”见杜渐远走来,年轻人们主动让出道路。只见马车上原本蒙着的布幔已经被扯下,谁知上面装载的却非货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巨人。

那是一名十分年轻的夸父,被牛筋索结结实实困在车上,正处于昏迷中,身上伤痕累累,有些伤口甚至已经化脓溃烂。

“从殇州抓来的奴隶吧……”杜渐远皱眉。

“怎么处理他……杀了?”旁边一人不确定的问。

“那还不如卖掉。我知道南边一处隐秘的海滩,东陆的奴隶商人会聚集在那里……”另一人犹豫着说。

“沙池的人才会干贩卖奴隶的事情。”

“那又怎么样,他只是一个夸父……”

“夸父并不比你我更低贱。”老人摇摇头,阻止他们继续争论,“套好车,我们先离开这里,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考虑对他如何处置。”

余下的人闻言马上开始行动,但还是时不时地往车上张望一眼。毫无疑问,没有人喜欢这个棘手的战利品。


第二章



“水……”哈库呻吟了一声。仅仅是发出这样微弱的声音,都让他觉得有青烟正在从喉咙里冒出。身体内像是烧着一把火,要把他由里至外烤成焦炭。

已经被抓多久了?一直在昏迷中睡睡醒醒,根本无从计算时间。昏睡还伴随着绵延不断的噩梦,他总是梦到成千上万的牦牛骑士向自己奔来,那些恐怖的身影在奔跑中变得扭曲高大,就像是倾轧的山峰。然后山峰轰隆隆地淹没了他,四周只能看到飞扬的沙尘,尘土后可听到万马奔腾。

滚开,滚开!

无数钩索从尘幕后飞掷而出,尖锐的铁钩刺入皮肉,痛入骨髓。他挣扎着,想挥手加以阻挡,可是身体完全动弹不得……

一股清凉的甘泉突然浇到嘴边,那一瞬间喧嚣的尘烟远去了,哈库本能地吞咽着清水,神智也随之逐渐清醒。左臂又传来剧痛,他艰难地睁开眼睛,待眼前的模糊过后,他发现自己被结结实实地捆在车上,旁边围着很多蛮族人,其中一人正用锋利的匕首在自己的手臂上割来割去。

“伤口上溃烂的腐肉必须清除掉,否则就算是夸父也撑不住。”一位拿着水囊的老人拍拍他厚实的肩膀,“别紧张孩子,很快就好了。你不会怕疼吧?”

远处燃烧着火堆,有人从那里过来,端着一壶煮沸的烈酒。老人接过酒壶,将酒液浇在刚处理好的伤口上。酒香熏人欲醉,强烈的痛苦却几乎让哈库再次昏厥,但是他死死咬住牙齿、一声不吭。

“好样的。”老人又拍拍他。哈库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居然在说夸父的语言。

蛮族人将嚼碎的草药涂在了清理好的创口上,再用布带包扎起来。哈库望着他们忙碌,一旁的老人随口问道:“你的同伴呢?一个人在靠近草原的地方徘徊是很危险的。”

同伴?老人的问话让哈库回想起了自己的处境。家园破灭,又拒绝了其他部落的邀请,他早已是孤身一人了。祖先会指引你道路,无论多么艰苦,你一个人也要活下去。这是老萨满最后的嘱咐。可是祖先并没有现身告诉他该何去何从。

所以他一直在漫无目的的游荡,殇州已经没有立足之地,只有不断的往东走,再之后他就遭到了袭击。骑马的人突然出现,用奇怪的钩索捕捉他。他也曾奋力反抗,那些可怕的铁钩上生有倒刺,刺入身体后就只能连着血肉拔出,身上这些伤口就是那时留下的。

想起那些骑士像戏耍一样围着自己一圈圈奔跑,想起无论怎样狂怒地挣扎、还是只能被一道道绳索越缠越紧,屈辱的怒火又燃烧起来。虽然多日水米未进,哈库的力量还是将身下车板压得嘎嘎作响,捆缚他的绳索深深勒进了肉里。

他的异常举动让蛮人们警惕起来,纷纷离开他的身边。老人愣了一下,然后明白了什么,对他说道:“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们不是攻击你的那些人。”

“……可你们都是蛮族人。”哈库停止挣动,犹疑了一下后终于开口。

“蛮族人也分不同的部落,就和夸父一样。我们和抓捕你的部落敌对,我们袭击他们,碰巧遇到了你。”

哈库闻言,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些人,虽然他并不熟悉蛮族人的服饰,但显而易见攻击自己的骑士装备精良,而眼前人们的穿着要破旧很多。

“那你们……要怎么处置我?”他思考了一下,问道。

“我的小伙子们不太喜欢你……”老人无奈地笑笑,“不过只要你愿意相安无事,我们会放了你,你可以自由地离开。”

哈库沉默不语,心中却抱存着疑问。在夸父眼中,人类总是狡猾的,他更是没有过和他们打交道的经验,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什么设计好的圈套。

双方就这样保持着奇怪的气氛,直到所有伤口处理完毕。老人用蛮族语说了些什么,那些年轻人脸上纷纷露出为难的表情,可还是动手割断了绑缚哈库的绳索。

哈库坐起身,若有所思地活动手脚,看着那些人迅速远离自己,只有老人不为所动地陪在一旁。

“那么,”他最后说道,“我欠你们一个情。”

老人只是笑笑:“休息一下,赶紧回去吧,不要再被抓到。”

回去?回哪里?哈库有些茫然,整个殇州以及过去生活的点点滴滴都变得无比遥远。短短数日,他却觉得仿佛已经度过了漫长的一生。

从马车上起身下地,哈库再次感觉到了身体的虚弱。不远处就是一条河流,他走过去趴在河边,大口大口吞下河水。干渴暂时缓解了,饥饿又袭来,可是他不愿意再向那些小人儿寻求帮助。

另一边,九南部落的人回到了营地。他们已经行进了一整夜,在这条河边停下来只是暂做休息,很快又会起程。围在火边的人们今天显得格外紧张,很少有人说话,偶有交谈也尽量压低声音。每个人都不时望一眼河边,确认那个庞大身影没有任何不轨的企图。

“我以前旅行的时候,也去过殇州。”杜渐远停止拉琴,告诉他们,“在那里我结识了不少夸父朋友,他们是注重勇气和荣誉的种族,并非不能沟通的野兽。”

无奈年轻人们对他的话并无太多回应。蛮族人,尤其是居住在草原西方的蛮族人,他们的历史几乎就是与夸父战斗的历史,双方为了争夺生存的土地和资源进行厮杀,几百年上千年也不曾休止。这种祖祖辈辈沿袭下来的对立感并不是几句话就能消除的。

“马蹄声!”

尴尬的气氛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一声警告让大家都动了起来。

负责警戒的人趴在地面继续倾听:“东南方向,正往这边过来,大约十五到二十个人。”

“灭火。”杜渐远果断下令。

可惜这一举动并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黎明将至,天色已经蒙蒙发亮,即便熄灭了篝火他们也无所遁形。

很快一小队骑兵从东南方呼啸而至,看其前进的方向,似乎目标并不是九南部众。骑兵们也发现了这里的情况,于是半途折返、越来越近。

杜渐远打了个不要轻举妄动的手势。对方来意不明,不过看上去只是路过,最好让他们认为这边的人都是普通游牧民,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老爹……那个……”旁边一人压低声音,指了指缴获的战马。那些马身上的配具都是沙池部落的制式,因为忙着赶路而没有来得及卸下,很可能会让人瞧出破绽。

与此同时骑兵们止步在河对岸,略微徘徊了两圈,似乎没有在这些游民身上发现疑点,于是扭头往北而去。看着他们的背影,九南人都松了一口气。

谁知没走多远、骑兵们猛然改变方向,他们竟然不是离去,而是绕过河流北边的浅滩冲了过来!

“小心!”

老人的话音几乎刚落,第一轮箭矢已飞射而至。那些骑兵人人手持铁胎硬弓,身在马上,射程却比一般人用的步弓还远。九南的战士们一边利用地形和车马进行掩护,一边奋力还击,无奈射出的箭甚至到不了敌人脚下。几轮对射过后,有几个胆大的人试图上马冲杀出去,可惜没走几步便纷纷中箭落马。

骑兵也不靠近,继续兜着圈子,从不同角度寻找射击的机会。天色越来越亮,双方都已经可以看清彼此。

“是飞豹营!”有人低呼出声。

飞豹营是沙池最精锐的骑兵,直属汗王的近卫,刀马骑射无不称雄草原。这次遭遇战又是他们抢得了先机,九南人被压制在营地中,根本无力还手。

“老爹,怎么办……”伏在杜渐远身边的人咬着牙削断了一根箭杆,任由箭头留在肉中。营地中可以提供隐蔽的地方实在太少,无论怎样缩头缩脑还是不断有人受伤。

“再等等,他们用完了箭自然会冲过来,那就是反击的时候……”老人紧紧握着牧羊杖,暂时也无法可施。

飞豹营的骑士冲到远处,整队后再度调头,这次他们的目标是营地侧翼。也幸亏还有河流的阻挡,让他们不能顺利包抄后方,否则九南人怕早已全军覆没了。

就在营中的人缩紧身子,准备迎接下一波攻击时,一块人头大的卵石从旁飞来,砸中了一名飞豹营骑士的胸口。那个倒霉的人喷出一口鲜血跌下马去。

连杜渐远都忘了夸父的存在。哈库一直伏在河水中,敌人没有注意到他。现在他们进入了他的射程,河底又有的是大小卵石。投掷石块是每一名夸父从小苦练的基本技巧。

一块块石头接连着呼啸掷出,夸父的臂力赋予了卵石足以致命的威力。如果不是哈库因为高烧而虚弱,措手不及的飞豹营骑士可能会有更多人倒在乱石之下。他们仓促地躲避、逃离河边,攻势也终于被打乱。杜渐远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他扯断了拴马的绳子,驾着一匹战马跃众而出。

这是一个微妙的时刻。飞豹营战士们的慌乱不仅是慑于投石的威力,更源自沿袭百千年人族对夸父的恐惧。哈库的出现扰乱了他们的心神,以至于一时间再难以采取统一的行动。另一方面,单骑闯阵的敌人也没有给他们带来足够的威胁感,于是这十五个人有的取箭有的拔刀,队形更是相互遮挡、乱成一团。

零散射出的箭矢对老人却完全没有意义。他用手中长杖拨挡飞箭,顺利地冲入敌人当中。这场一对十五的决斗只持续了几个回合,齐眉高的牧羊杖在老人手中化作云雾般的影子,把那些身经百战的骑手们扫落马下,仿佛他们手中紧握的战刀都是小孩子的玩具。

战斗结束得比来时更加突然。其余的九南战士赶上来时,场中已经没有还能站立的敌人。杜渐远将善后工作交给他们,独自带马走向一旁。

“我没想到你会帮我们。”他来到河边,对河里的巨人说。

哈库站在齐腰深的水中,老人则高坐马上,他需要微微仰起头才能直视对方,这让老人显得无比高大。

“你们帮我包扎伤口,我帮你们战胜敌人,现在我们两不相欠了。”哈库说。

“好一个两不相欠。”杜渐远哈哈一笑,“你是哪个部落的?驰狼?麋鹿?剑齿虎?大角羚羊?”

“……剑齿虎,剑齿虎的哈库。”哈库下意识地摸摸脸,不无沮丧地发现刀伤已经结疤、变得模糊不清。看来只有萨满用药物刺上去的纹身,才能保证永不消褪。

“哈库……”老人默念他的名字,似乎要记在心里,“我年轻的时候到处旅行,在你们部落也停留过几天。你们的萨满请我喝草药茶,我还记得他的名字——苏克萨哈。他现在还在么?”

哈库一愣,然后黯然:“……不在了,都不在了,我是唯一活下来的人。”

这个回答出乎预料,马儿嘶鸣了一声、抬起前腿,杜渐远拉紧缰绳、沉默无言。

“那么……”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之后打算去哪?”

哈库摇摇头,迈步踏上河岸。

“这样啊……”老人叹息一声,拨转马头。

身后传来“泼剌”的巨响,像是有重物落水。他回头去看,见那夸父少年不知为何又跌回了河里,并且再也没有起来。随着水流的冲荡,那个巨大的身体渐渐上浮,向下游漂去……


第三章



“他怎么了?”

“只是太虚弱,没有大碍……”

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入耳中,马车在身下颠簸着。哈库觉得自己像是飘浮在水面上,身体时起时落。随后这些感觉通通远去,周围只剩下无边际的黑暗。

他感到身体不断在上升,不久后上方开始浮现出点点光亮,光亮越来越多、直至无边浩大。

他伸出手去,几乎就可以触摸到星空。

祖先在召唤我吗……

然而就在伸出手的同时,星空蓦然远去,他一路下坠、下坠……

失去了圣地的夸父,是无法回到祖先身边的。

一股刺鼻的酸味猛然钻入鼻腔。哈库感觉自己抽搐了一下,本能地吸气,那味道如刀一般刺痛了脑袋。

他打了一个豪迈的喷嚏,醒了过来。

还是蛮族人围在自己周围,只是人数似乎更多了一些。随着喷嚏打出的吐沫星子多少给他们造成了一点灾难,所有人都在手忙脚乱地擦脸、抹衣服。

再往四周看,景色已经完全不同。河流和草地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生长着杂草和枯树的贫瘠土壤。这里似乎是一个村落,不远处分布着许多帐篷,除了年轻的战士外,还有老人、孩子和妇女在其间忙碌,每一个帐篷前都燃着篝火,每一堆火上都煮着食物。

“孩子,把这些药喝了,对你的伤有好处。”杜渐远的声音唤回他的思绪。他看到老人身边还站着一位满脸皱纹的婆婆,那个婆婆手端木勺,勺内是酸气扑鼻的液体。他们身后又走出两个年轻人,抬着还在冒热气的陶盆。

盆中的草药哈库能分辨出一两种,更多却从未见过。他也不嫌苦,接过陶盆一饮而尽,连带药渣都嚼嚼吞咽下去。老婆婆满脸的皱纹舒展开,笑着对他不住点头。随后很多吃的东西抬了过来。

一盆热汤药下肚,让哈库的胃如同被唤醒般咕咕作响,他再也顾不得其他事情,以惊人的气势开始狂吞猛咽,完全没有注意到旁人充满敌意的目光。大约半刻光景,抬来的食物被席卷一空,哈库这才感觉到了肚子的充实。他抬起头,发现人都已经走光了,只剩下几步外一个小孩子还在眼巴巴地望着这边。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看看身前还剩下最后一个白馍,于是试探性地用指头拈起来,示意那孩子过来一起吃。

孩子呆了一呆,从馍上移开视线,见巨人正盯着自己,于是“哇”的一声哭着跑开了。

“呵呵,”杜渐远轻笑,“别怪他们。这个部落叫做‘九南’,如你所见,是个贫穷的小地方。大家平时要吃饱肚子都很困难,原本是舍不得分给你食物的。”

“那为什么还要带我来这里……我还不了这个情。”哈库盯着手中的白馍问。

“你毕竟帮了我们,总不能眼看着你淹死吧。”老人在他对面坐下,抓起一把沙土,任其滑落指间。“看看这些,”他说,“贫瘠的土壤,只有苦棘树和地根能勉强生长,这就是九南人生活的地方,但这里不是他们的家。他们的家在咱们相遇的那片草原上,那里原本是属于他们的土地,后来沙池人看上了那片草场,把他们赶了出来。九南部落当初并不像现在这样贫困的,人们也都热情好客,可是他们失去了牧场。没有牧场就放牧不了牛羊,没有牛羊牧民们就一无所有。”

“所以我们战斗。”掌中的沙土流尽,老人攥起拳头,“沙池是大部落,九南无力正面抗争。但我们袭击他们的运输队,抢夺他们的商旅,劫掠他们的牧群。他们夺走的,我们再夺回来。”说到这里,老人话锋突然一转,问道,“哈库,你愿不愿意留下来?留在这里?”

“留下?”哈库茫然地望向对方。

“既然你也无处可去,我们愿意接纳你,给你提供食物,你则帮助我们战斗。我们的敌人很强大,所以我们也需要力量。”

“战斗,是无奈之举。”老人最后说,“九南虽然是一个小部落,但也想活下去。”

“小部落……也想活下去……”夸父低声地重复。

可活下去并不容易。剑齿虎灭亡了,九南能支撑多久?这是他心中始终留存的疑问。

一晃两个多月过去。和当初约定的一样,哈库跟随九南的战士们一起行动,袭击沙池部队,掠夺部落生活所必须的物资。没有战斗时他就住在部落外的空地上,也不要帐篷遮风挡雨,困了倒地就睡。蛮族营地和他相距不过几十步远,但双方平时并不往来,虽然他逐步掌握了一些简单的蛮族语,部落里的人也渐渐习惯他的存在,但是两族间根深蒂固的隔阂并没有那么容易消除。

闲暇的日子哈库会为自己打制石器。为了取得上好的石料,他经常独自外出,往来百里。回来后便堆起大量柴草,将整块的巨石放在上面,烧起冲天烈焰,直到石块变得红热,再在局部泼浇冷水,用硬石敲击石料变脆的部位,以此塑形。飞溅的石屑在他身上烫出无数疤痕,但往往不几天便消失不见。凡此几次,围观的人渐渐变多,毕竟对于人类来说这是难得一见的奇景。小孩子们更是着迷,哈库发现每当自己不在,总会有一群小不点聚集在空地中,对那些石头摸摸碰碰,而自己一回来他们又会一哄而散。

于是一日外出归来,他顺便挖回了大块的河泥,就着热水化开冻硬的泥土,再捏制成各种灵巧的飞禽走兽,用火烧制成陶俑。这都是夸父祭典时常用的物件,每逢捕猎的季节结束、大地封冻,萨满就会召集无所事事的夸父们传授这些手艺。为了让陶俑适合人类的尺寸,哈库尽量将它们捏得更小,刚开始这并不容易,熟练后便简单起来。

轻巧的陶俑是孩子们可以拿走的,哈库很快被洗劫一空。不过没有经过很久,部落里的大人就纷纷押着孩子把东西送了回来。他们惶恐的样子让哈库十分沮丧,却没有气馁。他又亲自把所有陶俑抱到营地,堆在帐外,无奈人们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全躲在帐篷中不肯出来。直到杜渐远路过,搞清楚原委,笑着替他解释,大人们这才不再阻拦,小不点从四周的帐篷中蜂拥而出,相互争抢着陶俑,欢闹成一团。

日子就这样平稳地度过,哈库甚至开始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天气一天天冷下去,这日睡醒,他发现自己已经被埋在厚厚的雪下,一夜之间秋去冬来。他也不觉得冷,迷迷糊糊坐起身,大片大片的积雪扑朔朔直往下掉。

“大个子,走了!”

整装待发的骑士们从村落中奔驰而出,停在附近召唤。他没什么可准备的行装,就站在原地蹦跳两下,拎起石锤踏上征程。

伏击的过程一如既往,哈库什么都不用考虑,人们会拟定各种作战计划,而他只需要知道自己埋伏在哪里,什么时候该冲出去。“谋略”和“计策”是两个让他一时无法领会的新词,在夸父的语言中完全没有对应的概念。他从小理解的战斗是更为直接的东西,而小人儿们喜欢在这件事情上绕更多的弯子。不过不可否认,这种曲折的战斗方式的确会带来惊人的效果。沙池是草原西方最大的部落,它拥有的人口、马匹、牧群……是九南的百倍、千倍。如果正面对抗,九南本该像剑齿虎一样覆灭,可他们现在生存了下来,并且一次又一次取得胜利。

“又要放掉这些人吗?”伏击结束后,哈库清理着自己的伤口……以及石锤上粘着的血肉。他没有数过多少敌人倒在自己锤下,战争原本就是一件残酷的事情,人人手上都要沾血。真正让人费解的反而是他们对俘虏的处置,那些幸存下来的敌人总会被释放,而杜渐远仅仅要求他们带回给沙池的汗王同一个信息——归还土地。

哈库不明白,如果被夺走的东西是可以这样讨要回来的,又何必还要战斗?

“如果是你,会怎么办?”杜渐远手拄长杖,望着战士们忙碌,没有回头。

“杀了他们。”这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杀了他们,就能削弱沙池。放了他们,他们还会拿起武器,仍然是你的敌人。你说过我们不仅抢夺物资,也要夺回土地,可是不杀很多的人,沙池就永远比九南强大,也会永远霸占着土地。”

老人还是没有动。长久后才叹了口气:“你说的没错,战争本该那样……”之后却不再多言。

哈库摇摇头,也不继续追问,夸父并不喜欢深究那些复杂难解的事情,而杜渐远正是这样一个复杂难解的人——他甚至不曾见过杜渐远杀人,尽管这位年长的武士永远冲杀在最前线。

傍晚扎营后,哈库忍不住拿起老人的武器观瞧。

“这种武器叫做‘棍’。”杜渐远拨了拨篝火,在一旁告诉他。

因为伏击敌人时战士们往往要扮作牧民,老人才在棍的一端绑上皮条,伪装成牧羊的长杖。不过在哈库看来这并没有什么区别,所谓的棍只是一根木头而已。

“只是木头。”他一边评价一边将其在手中把玩。殇州的木材通常都致密而结实,坚硬得像铁,可这根棍子却是软的,稍微用力便会像弓一样弯曲。这个奇怪的老者不但对敌人心软,他用的武器也是软弱的。

“有时候,韧性比硬度更重要。狂风可以折断大树,却无法拔起枯草。”

老人的话哈库无法理解。他试着用棍敲打自己的手臂,难以相信这种软塌塌的东西也能伤害敌人。

他们的敌人则使用锋利的钢铁。哈库也惧怕铁,夸父族不擅长冶炼,金属器具十分珍贵,在部落中只有足够强大的武士才有资格使用铁斧,其他人只能用石斧石锤。所以钢铁比石头强大,石头则比木头强大。这是哈库一直以来的观念。

但这几个月来,他已经目睹了无数手持钢刀的敌人倒在老人的木棍之下,于是他想这根棍子一定被施了法术。

“你是个巫师。”他最后对老人说。老人哈哈大笑。

“你是个巫师。”哈库坚持,“你很像我们部落的萨满,他也很老,拿一根木杖。他可以施展强大的法术,十几个武士也不是他的对手……”想起苏克萨哈的最后一晚,他又有点黯然。

“我说,小伙子……”这时老人拍拍土,从地上站起来,“要不要比划比划?让你看看我是不是个巫师。”

两人站在开阔地上对峙,九南的战士们也围聚过来,在不远处兴奋地呐喊助威。可这不像是一场对等的战斗,杜渐远在人族中身材算是高大,却也仅仅到哈库的腰部。哈库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出手,他担心收不住力气,造成难以挽回的伤害。

“你不动,我可过去了。”老人反而十分轻松。

他上前两步,正好停在哈库的攻击范围之外,哈库估算着对方的步幅,将石锤高举。借助身高和臂长的优势,他的下击可以笼罩身前方圆数尺内的区域,对于夸父以外的种族来说这是一个死区,身高的差异注定他们无法正面与巨人对敌。

杜渐远跨出的第三步却让哈库眼前出现了错觉。对方居然没有踏足他的领域,而是直接出现在身前的死角。

巫术。这个念头又在他脑海中闪过,可他知道这种神乎其技的技巧确实存在。

在完全不改变身体姿态的前提下,仅依靠脚腕爆发力瞬间扩大步幅,使敌人误判你的攻击间距。说起来简单,真正能做到的人少之又少。即使在夸父族中,“缩地”也是至高的武技。

木棍重重鞭击在小腿上,虽然无法对巨人造成实质性的伤害,那种贴着皮的剧痛还是难以忍耐。哈库痛嚎一声,被激起了火气,他猛地抬起脚,对手却已经到了身后。这次攻击的目标是后脚跟处的筋腱,在双腿因之软麻的瞬间,杜渐远又以木棍戳在他双腿腿弯。

哈库从一时的失神中醒悟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双膝跪倒在地。老人则用棍子敲着他的脑壳。

“下盘不稳呀,年轻人。”

“吼!”哈库叫了一声,跳起来连连后退,像是在躲避什么怪物。然后他蹲低身子,不再采用居高临下的姿势。

杜渐远则侧身而立,右手握棍在前,棍梢点着地面。在他手腕的压力下棍身向下弯曲,哈库觉得那简直像是一条蛰伏的蛇。

他呼吸三次,大步踏出,以左手护在脸前,右手石锤夹带着千钧之力雷霆般扫去。这一击哈库封住了杜渐远前方所有的空间,不再给对方绕到自己背后的机会。正面交手,一根木棍无论击打在身体何处他都可以承受,只要注意护住双眼,就绝对是有胜无败的局面。

老人运棍的方式却和他料想不同,并非上挑、也不是戳刺。只是手腕一拧,蛰伏在地上的长棍便抖出了一个棍花,如蛇一般从侧面缠向石锤。在夸父的力量面前,钢铁的刀剑也会折断,可木棍只是弯曲,老人借着缓冲之力后退两步、安然无恙。同时哈库感觉到棍上传来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自己的手腕改变方向,让锤子砸到了一旁。

“这……”他惊讶地睁大眼睛,双手再握锤柄,不相信一根细棍能抵住自己双臂之力。可是他忘了第一次失败的教训。

缩地。

一只脚刚刚迈出,杜渐远已经出现在他身前。这一次老人使了真力,棍梢戳在作为支点的那只脚上,刺骨的疼痛。另一只脚尚悬在空中,被木棍抵住向上一撩。在那一刻哈库的感觉是地面突然消失了,他似乎不知在何处悬浮着,然后大地又重重地砸在他脸上。

经这么一摔,他彻底失去了斗志,糊里糊涂地翻身坐起来。老人却不曾留下丝毫破绽,早已等在那里,用木棍指着他的右眼。

“怎么样?”杜渐远用棍子轻点了一下他的眼皮,收回来拄在地上问,“我耍的戏法还有意思吧?”

“这……这不是巫术……”哈库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那的确是武技。双膝跪地也好,攻击失误也好,一头栽倒也好,他都能感觉到老人在对自己运用力量。

“我不明白,”他问道,“你没有用多少力气,却能把我摔倒,我的力气比你大得多,反而一点用处没有。”

“哈库……你觉得我们修习武技的目的是什么?”老人答非所问。

“目的……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壮。”

“呵呵,确实是夸父的想法。而我认为武技是为了让弱者能战胜强者。”

“我不懂。”哈库摇头,“弱就是弱,强就是强,弱战胜不了强。只有弱者通过修炼让自己变得比敌人强大,才能战胜他们,这应该是一回事。”

“一回事么?别小看其中些微的差别。对武术理念理解的不同,形成了世间所流传武技的千差万别。而我所持的便是以弱胜强之术。所以我能用微小的力量压制你的大力,只要懂得恰当地使用自己有限的力量,柔弱便可以战胜刚强。”

老人后退一步,侧身拉开架势。他的右手握棍,右臂收紧仿佛开弓,左臂水平伸出,左手虎口架住棍稍。

“看清楚了。”他轻声说道。

长棍刺出时带上了旋转,和刚才完全不同的是棍身笔直、没有丝毫颤动。旋转突刺的力量完美地凝聚在一点,棍梢毫无滞塞便刺入了岩石。哈库知道自己所用石锤的硬度,可是那根木棍抽出来时裂纹已经布满整块石头表面,他抓住锤柄一提,石锤就沿着无数缝隙化为了碎块。

钢铁比石头强大,石头则比木头强大。然而一根木棍在老人手中可以击败钢铁的刀剑,可以刺入坚硬的岩石。

以弱胜强……柔弱,真的可以战胜刚强么?哈库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早起收拾营地的战士们惊讶地看到巨人正跪在杜渐远帐前。待老人走出帐篷,他用轰隆隆的声音恳求道:

“请您传授我以弱胜强之术。”


第四章



为何要学我的武术?”

“为了……为了复仇,为了战胜比我强大的敌人。”

“……我不能教你。”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摇头走开。

哈库怔怔望着他。一日无话,第二天一早,他依旧伏地求恳,第三天如此,再下一天亦然。以往巨人很少踏足九南人的居住地,可这次出征归来,部落里的人发现每天清晨都能看到那个巨大的身影。

杜渐远始终不肯点头,却也不曾严词拒绝。哈库猜不透老人的心思,一次次失望而归。后来他干脆自己找了根大棍,回忆杜渐远的动作耍来耍去,直到人们纷纷围聚过来,对着他叫嚷,他瞪着眼睛听了半天,才算搞明白自己手里那根叫做“旗杆”的东西十分重要,不应该随便拿走。

最后牧民们竖起了新的旗帜,把旧的留给巨人,不再管他如何发疯。他继续挥舞长杆,却总嫌轻飘飘的,很不趁手,也不得要领。

“抡棍不是那样的,脚步要扎稳。”杜渐远不知何时出现在一旁,出声指点,并亲身示范。“我以为你不愿意教我。”哈库照做了一遍。杜渐远叹口气:“你想学怎样用棍,我点拨一下无妨。但是你真正想学的东西,我确实教不了你。”

哈库一头雾水,搞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他也不深探究,集中精神跟随杜渐远逐一演练棍法的基本动作,拨、扫、抡、戳、劈,挂、崩、点、挑、架……老人又一一讲解每种动作在实战中的用法。喂招时比较困难,他们相对站开,杜渐远隔空做出攻击的姿势,让哈库在心中想象成更高大的敌人,也虚拟着比划还击。不知不觉一整天过去,天黑下来,两人实在看不清对方的动作了,训练才告结束。

其后老人一旦有空,就会来教哈库练棍,给他喂招,可这样的时间总是很少。哈库也不再满足于手里轻飘飘的木棍,他需要变强,仅仅靠棍子根本不够。他又收集石料,选出大小合适的加以修整,以便于持拿,夸父族传有一套抛接、推举巨石的技法,用来锻炼基本的身体力量。

老人不在的时候,他就把多余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石头上,几百次、上千次地抛起巨石,任由滚烫的汗水四溅,让全身每一块肌肉由疲累变得酸痛、由酸痛变得颤抖,乃至每一次动作自己都能听到全身关节发出的悲鸣……忍耐所有这一切,并压制下心中涌起的动摇、犹豫和挣扎,直到肌肉连颤抖的力量都没有了,痛苦就会开始远去,身体如浸热水。他把自己像海绵一样一点一滴挤干,力气耗尽后就毫无保留地瘫倒,将身体交给大地,在睡梦中——或者说是类似睡眠的某种恍惚状态中,感受灵魂的升腾。

梦中的世界对他来说是一片纯白,无喜无忧,只有安宁。有时在梦中他也会真切地感觉到上升,他想如果一直升上去,就能见到天上的祖先。但上升总无止境,他总会在没有到达终点之前醒来。

天上又下雪了,这时距上次的攻击行动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最近一段日子,杜渐远越来越频繁地外出,队伍却不再出征。部落里的战士们都空闲下来,大家整日里除了擦刀喂马,就是围成一圈摔跤打发时间。

哈库从沉睡中醒来,发觉自己又被埋在雪下,他不愿动弹,就这样静静地躺着,感受着雪花一点点飘落在身上,越堆越厚……过了一会儿,旁边传来一些窸窣的声音。他扭转头,抹了抹脸,隐约看到一些孩子正躲在石堆后,冲自己探头探脑。

哈库坐起身,孩子们立刻缩了回去,只有一个小姑娘还站在面前,手里捧着什么东西。

“阿薇,他醒了!”石堆后,有人压低声音喊。

小姑娘急忙把手里的东西托起来,有些窘迫地说:“这个……这个给你。”

哈库犹豫了一下,问:“给我?”

她拼命点头:“冬天了……很冷吧。”

哈库伸出指头,拈起阿薇手里的事物展开,原来是一块厚实的毛毯。在外露宿时,同行的蛮族人都会裹这么一块东西御寒,但是这毯子对他来说就太小了,只够遮掩一下肚皮。

“谢谢,”他挠挠脑袋,笨拙地组织着蛮人的语言,“毯子太小,我个子大。”

小姑娘看上去更加窘迫了:“对不起、这是我家最大的毛毯。我听说夸父的个子很大,只是没想到……那个、对不起,我看不见……”

看不见?哈库凝神观察。阿薇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可是如她说的那样,这双眼睛灰蒙蒙的、也没有焦点,不知望着何处。

“没关系。”他又挠挠头,“夸父不怕冷。”

“可、可下雪总是冷的吧。”

“唔……你摸摸看?”哈库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一个十二三岁的蛮族小姑娘对于夸父来说过于娇小了,他不敢有大幅度的动作,怕不小心伤到对方,甚至他担心自己呼口气都能把她吹跑。

阿薇伸出手,摸到了哈库的指头,然后是手掌,最后摸清了整只手的轮廓。

“真大呀……”她开心地咧开嘴,“而且好热。”

“热,”哈库点头,“夸父不怕冷,我们的血是烫的。”

“我能不能……我从来不知道夸父是什么样的。”阿薇没有抽回手,反而脸上一付热切的表情。哈库猜到了她的想法,于是俯下身,把脸凑了过去。

小姑娘摸着哈库的大脸,随着一呼一吸,巨人的鼻息喷在身上,烤得她暖烘烘的,她不由自主地咯咯笑起来。其他孩子见状,终于忍不住也凑上前,试探性地拽拽哈库的头发,揪揪他的耳朵。哈库呲牙吓唬他们,孩子们惊叫着跑开了。

很快空地成为了孩子们的乐园。随着相互越来越熟络,发现这个大块头完全没有危险性后,小家伙们就无法无天起来。他们整日在哈库身旁嬉闹,在石头堆中爬上爬下。登山则成为了最受欢迎的游戏——哈库很不幸地成为了那座山。孩子们总是抓着他的头发、揪着他的衣服、抠着他的皮往上爬,第一个爬到头顶上的人会成为胜利者。

实在无法忍受时,哈库就把这些讨厌的小东西像抖虱子一样从身上抖下去,然后作势追打。孩子们早已不怕他,只是兴奋尖叫着散开,待他睡去后又会回来,爬上他的肚皮开始摔跤比赛。

可是这种日子并未持续很久。有一天人们突然告诉哈库,要准备离开了。事前毫无预兆,那天早上炊烟没有升起,孩童也不再欢闹,人们给马匹套上挽具,将仅有的牧群赶到一起,各种瓶瓶罐罐大小木箱绑上大车,最后收卷起一座座帐篷。

哈库沉默地等待,然后随车队一起踏上旅程。夸父部落也会不定期移居,但总会回到供奉先人的圣地,头骨堆积成的巨大地画就是他们的归宿和家园。蛮族的迁徙却完全不同,他们拉着全部的家什上路,不留下任何东西。

路上的生活很苦,没有帐篷,无论老人孩子皆露天而睡。草原上缺少木材,点火用的马粪也要节省使用,他们吃冰冷的肉干,喝化开的雪水。孩子们失去了往日的活泼,白天的跋涉耗尽了他们的精力,晚上则要裹上厚厚的毛毯,由父母抱着在篝火灰烬旁才能勉强入眠。

这样走了很多天,路途上开始有其他车队出现——并且还在增多。不同部落间保持着一定距离,向共同的方向前进,直至来到一片平坦宽广的旷野。杜渐远等在那里迎接他们,也在不同部落间往来奔忙。后面的日子陆续有人到来,游民们围绕着中央的空场扎好营地,卸下各自带来的物资。

完全出乎哈库的预料,某种庆典开始了。

空地上点燃彻夜不息的巨大篝火,牛羊被宰杀、涂抹上厚厚的香料烤制,成桶的美酒堆积如山,任人取用。宴会不停,歌舞也不断,持续了三天三夜,然后各种比赛纷纷展开。骑射、摔跤、马球、叼羊……

所有的蛮族人都在狂欢,哈库也感染了喜庆的气氛。原本他只想静静待在九南营地,但几乎所有人都出去了,营地里空荡荡的,十分冷清,况且迁徙路上不得不抛下以前收集的石材,他现在根本无事可做。最后实在忍不住,哈库终于也跑去宴会现场,吃肉、喝酒,坐在人群最远端乐呵呵地看比赛。

有热闹的地方永远也免不了摩擦。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们痛饮美酒、放浪形骸,往往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时不时在会场的某个角落就会响起几声金铁交鸣,然后伤者被抬走,不影响庆典的继续进行。

后来也有九南的小伙子被抬了下来,哈库赶紧上去帮忙,把几个烂醉如泥或血流不止的家伙背回营地。营地里有留守的人在忙碌,主要是妇女和老人,他们用布幔围出一个大圈,在里面安置、医疗各种伤者。

在那里,哈库不期然又遇见了给自己送过毛毯的盲眼姑娘。阿薇坐在围帐的一个角落,一边轻声安慰着几个比她还幼小、正在哇哇大哭的孩子,一边摸索整理手中的药材。她虽然看不见,但只需要摸摸闻闻,就可以自如地给各种药材归类,并熟练地碾碎、按比例配好。

“来吧。”巨人咕哝了一声,走过去拎起哭声最大的小鬼,放到自己头上。这是他总结出来百试百灵的秘诀,果不其然,小家伙一爬到高处就笑了起来。其他孩子也不再哭闹,纷纷缠在哈库身边要求同样的待遇。每个人都坐了一圈,但还不满足,还是阿薇出面,安抚下兴奋过头的小家伙们,让哈库得以脱身。阿薇把孩子都聚集到自己身旁,开始一边选药一边给他们讲故事,她睁着灰蒙蒙的眼睛,好像凝望不知名的远方,缓缓地讲述创世神话,讲铁沁王的传说,讲盘鞑天神,讲彤云大山……孩子们逐渐安静下来,连哈库也听入了神。

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昏,夜幕还没有挂上,但四下里已点燃火盆火把。又有人抬着伤者回来,听说叼羊会上出了一些意外,参赛者争抢时撞成一团,岩羚则逃出了人群。伤者就是那时摔下马背的。

经过检查,所幸没有伤到骨头。阿薇很快配好了伤药,同时有些担忧地询问:“我哥哥呢?”

“他没事,和其他人一起追羊去了。”回来的人告诉她。

为了等待阿薇的哥哥,人们陪伴她一起回到现场。不久后如雷的蹄声就从草原远方响起,二十多名骑手手里拿着长杆套索,相互追逐而来。

“快看!扎合抢到羊了!你哥哥抢到羊了!”九南部落中爆发出一小阵欢呼,搀扶阿薇的女伴兴奋地告诉她情况。阿薇眼睛看不见,只能听旁人的描述,她微微侧着头,脸上更多流露出的还是担忧。

哈库也认得那位一马当先的骑士,扎合是九南战士中的一员,只是两人过去没有过多少交流。此时扎合腋下正夹着拼命挣动的岩羚,另一只手挥舞长杆拨档攻击,大多数时候他只能用嘴叼着缰绳,勉强空出手来轮流操控。纵使如此,他仍然在驰骋中趋退自如,穿插在其他人的堵截之间,并最终驭马以一套巧妙的小碎步晃过了所有对手,从相反的方向突出包围。冲过头的骑手们纷纷勒马回头,却再也追不上他了。

扎合顺利地纵马跃入广场,把腋下的岩羚高高举起,绕场一周,最后停在一座帐篷之前。那座帐篷外竖着长杆,上挂三条玄色狐尾。这次所有人不分部落都爆发出了欢呼和哄闹。阿薇的表情也终于放松下来。

大家伙簇拥着阿薇往前靠拢,要去分享扎合的胜利时刻。哈库想了想,怕自己给其他部落的人带来恐慌,所以没有跟过去。他扭头打算返回营地,不料想前方的呼声蓦然减弱,继而变成一派沉寂,似乎是出了新的状况。

在帐篷外,人们远远地围出一小圈空地,开始悄悄交头接耳。扎合有些僵直地站在空地中,显得不知所措。

“胡闹!胡闹!”一位中年大汉正在帐门外恼火地踱步,人们认得他是乌纳部落的酋长别阔台。这位粗犷豪迈的武士眼下却完全乱了手脚,额头上汗水涔涔而下,早已没有平日的威严。“你到底要怎样,忽兰我的女儿!”最后他几乎是以哀求的语气,对着帐内大喊。

“我说了,我不嫁!”清亮悦耳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听到当事人耳中却像鞭子抽击空气。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女儿……叼羊会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哪能你说不嫁就不嫁。盘鞑天神在上,全草原的人都在看着我们,你非要把老父亲的脸丢尽吗?况且赢得叼羊会的是九南部落的年轻酋长,他的骑术和勇武人所共见,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

“要我出嫁也可以,但他只是通过了你们的考验……还没有通过我的考验。”

“你、你又要如何……”

“女儿只是希望自己未来的丈夫,不仅仅是草原上跑的最快的马、天空中目光最利的鹰。他还应该有狮子的勇敢,狐狸的智慧——您也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没脑子的蠢蛋吧?”

“这……”所有这些对话都传入了周遭人的耳中,高大的酋长缩着脑袋扫了一眼周围,压根不敢看扎合的表情,“你……你到底要怎样!”

“也不难,我出三道题目,要是这个人解出来了,我就心甘情愿做他的妻子。要是解不出……大不了把女儿的尸体送给你尊贵的‘盟友’吧!”

人群中的议论声一下又大了起来。没有意料到事态这样发展,年长的人们摇头叹息,年轻人则一个个兴奋不已。唯有属于九南部落的那个小小角落鸦雀无声,人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别阔台最后看了看自己的准女婿,以及围观的人,气得重重“嘿”了一声,跺着脚离开了现场。

扎合仍然面向帐篷静静地站着,背对所有人。人们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从侧面可以看到他的嘴抿得很紧。最终还是他打破了沉默。

“乌纳部落的忽兰,请出题吧。”


第五章



帐门的帘布掀开,两名女侍抬着一大团毛茸茸的事物走到外面。忽兰还是不现身,只从帐内传出声音:“忽兰要为自己未来的丈夫织一件最华美的披肩,但毛线缠成了一团,就请他帮忽兰解一解这个难题吧。”

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九南人则面有怒色。扎合是跃马扬刀的武士,更是九南部落的酋长,而纺线织衣从来都是女人的工作。想想一个大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分拆毛线的细致活,那种屈辱和裸体示众也没什么两样。何况这些线加在一起大概有五六斤之多,乱糟糟的一团,千缠百结,没个三五日怕都难理出头绪。

所有人都在看年轻的酋长如何应对,抬毛线出来的两名女侍更是忍不住地掩嘴偷笑。扎合站了片刻,伸手抓起线团一角。女侍笑吟吟地捧线上前,没想到扎合拔刀出鞘,吓得她们花容失色,还来不及惊叫出声,刀又回鞘,空中只留刀光残影。线团随即碎成无数,散落一地。

“解开了。”扎合面无表情。四周静了静,然后爆出欢呼和口哨,女侍们则吓得逃回了帐篷。

“看来我未来的丈夫,不喜欢忽兰织的披肩啊。”等到外面终于安静了一些,帐中再次响起忽兰挪揄的声音。

“我听说乌纳部落的忽兰是草原上最难驯服的雌马,刀术骑射犹胜男子。来到九南,你的丈夫不会要你缝衣牧羊,他会给你最好的弓、最快的马,给你最广阔的土地去驰骋。”话音未落,彩声四起。这次是发自真心的喝彩,来这里集会的部落无不饱受欺压、流离失所,不要说驰骋的土地,连立足之地都被夺走了。扎合以一部酋长的身份,敢于当众许下这样的诺言,就已经不仅仅是儿女之间山盟海誓的绵绵情话,更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帐中静默了一会儿,传出“啪啪”两声巴掌。又有乌纳部落的人赶着一群羊从帐后走出。“这里的十三只母羊都是不久前生产过的——那些小羊羔就是它们的孩子。我的第二道题目,就请九南部落的扎合酋长辨一辨,帮羊羔们找到自己的母亲吧。”

这又是一道难题,围观者忍不住也开始低声讨论。十三只母羊和三十多只羊羔混成一群,要一一辨清它们的关系,连最有经验的牧民都感到束手无策。

扎合果然没了主意,他下意识地攥紧刀鞘,看着眼前羊群,一时间无话可说。

“天都这么黑了……什么也看不清。能不能给我们一天的时间?”一把苍老的声音适时插入,霎时吸引了所有目光。每个人都认得杜渐远。

帐中人犹豫了一下,答应了这个要求。事情姑且告一段落。

羊群被九南人牵回营地,赶入临时的羊圈。哈库一路好奇地跟着,想知道老人用什么办法分辨母子,但杜渐远什么都没有作。他只是把母羊和羊羔分隔开,到了半夜,饥寒交迫的小羊们凄婉悲叫,可是人们不为所动。日升日落,转眼就到了第二天黄昏,羊群被一只不少地带回原地,杜渐远让人把羊放开,于是那些冻饿了一整晚的羊羔纷纷挤回母羊温暖的身下,贪婪地吸吮起乳汁——它们自己找到了母亲。

第二道难题被巧妙地解决,但是乌纳部落也做好了新的准备。一头健壮的野牛五花大绑在忽兰帐外,正不甘心的喷着鼻息,尤其醒目的是在牛角上还帮着一条鲜红的丝带。

“这是我们乌纳部落今天刚刚抓到的野牛,”忽兰在帐内说道,“我亲手绑上了红丝巾,第三道题目就请九南部落的扎合酋长,在不伤害野牛的前提下帮我取回这条丝巾——但不准骑马。”她一说完,乌纳部落的人就割断了绳索,野牛挣扎着站起来,愤怒地冲向人群。早有人准备在旁,挥舞起火把,发出各种怪叫左围右堵,总算把牛驱赶出营地。获得自由的野牛撒蹄狂奔,逃向远方。

扎合原地未动,再也掩不住满面怒容。不准骑马——难道要他用双腿跑着去追不成?九南部落中倒是有人大喊准备马车,点醒了大家,并忙乱成一团,不过谁也不知道套好马车是否还来得及。就在这个时候人群被分开,一个巨大的身影出现在大伙视野内。哈库走到扎合身旁,俯下身去,轰隆隆的低声说道:“上来吧。”

扎合目光中透出疑惑,转而变成恍然,他踏着巨人的膝盖跳上肩膀。哈库直起身,大踏步离开,留下了目瞪口呆的围观者。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奇兵。

他们去了一整夜,第二天晌午方才回归。扎合全程坐在夸父的肩上,没有骑马,野牛更是毫发无伤——它被哈库夹在腋下活捉了回来。这趟旅程看来并不轻松,人和牛都筋疲力尽,最后哈库把野牛按倒在帐外,扎合跳下地,轻轻摘走了丝带。

在等待他们的却不是新娘,而是乌纳部落的酋长别阔台。扎合把红丝带交到他的手中:“我们完成了三个考验,请您的女儿履行诺言吧。”

高大的武士面露尴尬,欲言又止,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跟我来吧。”

他引领人们来到乌纳部落营地的主帐前,这是酋长自己的居所,也是最大的帐篷。 “我的女儿就在里面。” 别阔台尴尬的咳嗽两声,嗫嚅着说道,“她说……她说……”

人们已经慢慢围拢,别阔台的声音却反而越来越小。帐内的忽兰突然接过了他的话:“她说九南部落的酋长赢得了胜利,就请他亲自领走他的新娘吧。”

扎合犹豫地看看别阔台,然后过去掀起帐帘。可他并没有进入其中,反而退了一步。

帐内被清空了,一切杂物摆到角落,在中央的空地上女人们排列成方阵,约有四五十人之多。看起来这支“队伍”也是临时凑集的,高矮胖瘦不一,服装各异——但无一例外都用轻纱遮面,只露出了眼睛。如果时间和条件允许,恐怕乌纳部落的雌马真的会找齐五十名身材一模一样的女子,但现在这样对扎合来说也没多少区别,这几天忽兰一次都没有露面,他对未来的新娘从来只有耳闻,就算摘下面纱也不知道究竟长什么样子。

外面的人看不到内中情形,猜测纷纷。扎合则愣在门口,进退两难。亲自领走新娘,如果领错了呢?严格说来这可以算是违背信诺的“第四道题”了。

终于年轻的酋长还是走入帐篷。外人不明就里,闹哄哄地等待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大家都渐感不耐烦的时候,帘布再次掀开,扎合牵着一名蒙面女子的手走了出来。在人们困惑的目光下,女子掀开自己的面纱,早欲一睹新娘芳容的人们纷纷相互求证,得到确认后便开始欢呼雀跃。

早有乐手等在一旁,吹奏起各种蛮族乐器。十个姑娘十个小伙簇拥而上,给新人披挂上彩衣,扶他们共乘同一匹马,以歌舞开道开始了盛大的游行,游经每一个部落,接受每一个人的祝福。

只有最细心的人才会注意到新娘眼角的泪光,虽然坐在新郎的怀中,她却始终倔强地抬着头,在马鞍上有限的空间内,尽量躲避着和对方身体的接触,她要让他知道自己还没有屈服。

“你怎么知道哪个是我的?”借着乐声的遮掩,忽兰在马上低声问道。不搞清楚答案,始终还是难以甘心。

越过她而操控缰绳的双臂又僵又硬,好像坐在她身后的不是活人而是一块木头,那个人本身也像木头一样沉默。

还在为之前的刁难愤恨吧。忽兰想。就在她几乎已经放弃的时候,背后的人终归还是开口了。

“是眼睛。”扎合告诉她。当时他从每一个蒙面女子面前走过,依次凝视她们的双眼,“其他女孩都会躲避我的目光——只有你充满挑衅地回瞪我。”

“如果你赌输了呢?如果忽兰聪明到垂下自己的双眼,而瞪视你的是另一个女孩儿呢?”

“我会迎娶那个挑战我的姑娘,不管她叫忽兰还是别的名字,不管她是酋长的女儿还是贫贱的女奴。”

忽兰咬着嘴唇不再说话。过了片刻,她突然抢过缰绳,纵马飞奔起来。人群为加速的马匹让开道路,继续载歌载舞,那匹马驮着两人环绕会场奔跑,一圈、两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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