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 我和范用比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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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爱读书的朋友，大约没有不知道范用（1923～2010）的。他的《我爱穆源》出版于1995年11月，定价6.80元。二十多年后，我自旧书店以20元购得，价钱翻了3倍。旧书而增值，必有其价值在。穆源是其故乡镇江的一所私立小学，创办者为杨公崖先生，是在穆源学堂的基础上办起来的。当地回族热心人士出钱出力，回族贫苦子弟上穆源小学，可以少交或不交学费。校名“穆源”之“穆”便是穆斯林，“源”是源流久远连绵不绝之意。在1937年前，“镇江有十几家民办小学，办学条件有的好些，有的差一些，可是办学都很认真，都想把学校办好。这样，无形中学校之间就有了竞争，看谁办得好”（《第六封信为校争光》）。比如敏成、润商、穆源的体育是各校之中的佼佼者。范用先生于1936年12月于穆源小学毕业，那他入学时间当在1931年左右。不知为何，一边翻阅此书，一边不由和自己所上小学进行对比。鄙人于1970年进晋南一所农村小学读书，后于范用先生近四十年。范用先生读书之时，正值国家处于内忧外患之际；而我则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论理，各方面条件均应优于范用先生。然而不然。下面就我记忆所及读小学时的种种与范用先生的加以对比。

范用先生就读的穆源小学为私立。我就读的东上卫学校为公立，且含初中。穆源小学至今仍存，东上卫学校早已取消。

穆源小学进门是面屏风式的大镜子，学生们可在镜子前面正衣冠；我的学校没有。穆源小学“有时还有两名值日生站在门口，检查你的手是不是干净，有没有黑指甲”；我从未享受过这样的待遇。穆源在大门右边有间接待室，“四壁挂着许多奖状奖旗，玻璃柜里陈列着奖杯银盾，是同学们参加各种比赛得来的奖品。墙上，还有历届毕业生和教师的合影。学生毕业了，他的照片永远留在母校。站在墙角的，是穆源的校旗，到校外参加运动会，我们就打着校旗去”。我们什么也没有。穆源有一架钢琴一架风琴，我们也没有。穆源还有图书室，里面有两套中华书局的“小朋友文库”，和商务印书馆的“儿童文库”，“每套书有好几百本，各门各类都有，有故事、童话、寓言、历史、传记、地理、游记、科学知识，还有教你做手工，做科学小试验的”；我们同样没有，且当时村里图书奇缺，我几乎读一切能找得到的书，如《海岛女民兵》《林海雪原》《万山红遍》《苦菜花》《平原游击队》等。穆源同学佩戴校徽，“圆圆的，白底红字，上面有用‘穆源’两字组成的校徽，别在身上，很精神”；我们就还是没有。可以看出，硬件上，我就读的学校和穆源有很大差距。

学生们没有不喜欢唱歌的。穆源学校的老师教唱《苏武牧羊》《满江红》《寒衣曲》《摇篮曲》等。而作者爱唱《踏雪寻梅》：

雪霁天晴朗，腊梅处处香。骑驴灞桥过，铃儿响丁当。响丁当！响丁当！好花采得瓶供养，伴我书声琴韵，共度好时光。

还唱《卖报歌》：

不等天明去等派报，……大风大雨里满街跑，……痛苦的生活向谁告，饥饿寒冷只有我知道。

还唱《卖布谣》：

嫂嫂织布，哥哥卖布，卖布买米，有饭落肚。

还唱：

你来我来他来，一起来唱歌！

一个人唱歌多寂寞，大伙儿唱歌多快乐！

唱歌使我们年轻又活泼，唱歌使我们大伙儿都快乐！

快乐的心随着歌声跳荡，快乐的人儿神采飞扬！

作者感慨“这歌声给我们最大的力量，引导着我们奔向前方”。

我们也唱歌。唱“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大救星”；唱“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唱“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来就是好……”这些内容大多不理解，只是跟着唱呗。

穆源不仅有校徽、校旗，还有校歌可唱：

大江之滨古谷阳，浩气贯朱方（镇江地名古称）。

黉舍林立书声琅，贤俊递争光。

我穆源弦歌传诵，勤读莫懈荒。

江水泱泱，山光茫茫，前途永无疆！

作者言“校歌曲调动听，多少年来我都记得，只要一唱，它就把我们带到穆源，带回往昔”。我也欲回到往昔，可惜没有校歌可唱，连学校也没了！

作者至今仍能背得出来的课文是：“墙头草，两边倒。东风吹来往西倒，西风吹来往东倒。墙头草啊墙头草，我要问问你：没有风来吹，你往哪边倒？”我至今仍能背得出来的课文是“毛主席万岁”“不怕离婚，不怕坐牢，不怕杀头”（王洪文语）。

作者参加童子军，我参加红小兵。童子军的装束是“头戴宽沿铜盆帽，身穿草黄色卡几布军服，上衣有两个口袋，短裤，皮带，长统袜，皮鞋，戴一条绿领巾，绿色大概是表示和平的意思，还要挂一卷绳子和一管铜哨子。口袋上别一个小徽章，一把弓上三支箭，象征时刻准备着，做到智仁勇”。

红小兵无制服可穿，只佩戴红领巾。不过上海一年级小学生倒是佩戴绿领巾，其宣誓词为“党是阳光我是苗，苗苗向着太阳笑。今日戴上绿领巾，明日为国做贡献”。

“童子军讲‘智、仁、勇’。‘智’就是要掌握知识，做一个有头脑有智慧的人。‘仁’就是做一个有道德的人，人总要跟别人相处，凡事不要只为自己打算，同时也要为别人着想。要帮助别人，而不要伤害人家。‘勇’就是要有勇敢精神，不怕坏人，不畏强暴，不怕牺牲，看到有什么不平，敢于挺身而出”。童子军歌里有“年纪虽小志气高，献此身，献此力，献此心，为人群”。

红小兵唱“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小兵，毛主席的话儿句句听；从小立下革命志，长大要当工农兵……”。

童子军有一项活动是“到野外搭帐篷露营，烧篝火……”，还进行偷营活动，“此外，还有结绳，打旗语，救护，吹号，童子军之间展开比赛”。镇江当时还出了一个爱国女童子军，名叫杨慧敏，1937年10月的一日，“她游过苏州河，把一面国旗送给（坚守在四行仓库的）八百壮士，受到全国人民的赞扬，她的勇敢行为，也激励了我们”。

我们则遵循“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五七”指示，勤工俭学，全校师生去河滩砸铺公路用的石子。水泥乒乓球台也是我们自己从河滩里拉来石子，自己动手垒成的。另外，我们还自造卫生纸，结果，一名女同学在用斧头剁旧鞋底（造纸用原材料）时将一根手指砍断！

作者毕业时，“当我走到台前从校长手上接过毕业证书时，我的眼眶润湿了，老师坐在台上，用亲切的眼光望着我，我在心里说：‘感谢您，老师！’”“最后，沙老师弹琴，唱《毕业歌》：‘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同学们！同学们！快拿出力量，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我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眼睛从未润湿过，因为我从未自校长手中接过毕业证书。大学毕业证书是同学代表统一领回，在教室里一一发给大家的。至于小学、初中、高中毕业证书，似乎从未见到！当然，更没有老师在毕业典礼上弹琴唱《毕业歌》了！

作者毕业时，51个毕业生集资在学校里建一座“穆源学校三十周年纪念塔”，塔身有黄校长所撰文字，并刻有51人的名字。其塔文云：

母校故将偕斯塔永垂万古，而诸生前途事业，抑能若塔之巍然矗立于人群中。

此塔至今仍矗立在穆源小学之中，而我的母校东上卫学校则无影无踪了。呜呼！假如时光能够倒转，我愿把穆源当作我的母校，因为它是我理想中的小学。

二O一七年七月廿七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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