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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琰:安迪∙帕顿的信

周琰 招隱Echo 2023-01-30

在前一段时间,大多数人的快节奏生活被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打断,人与人之间的日常交流也变得稀疏缓慢。应‘招隱’的稿约,周琰开始与一些友人通信,并给这些书信起了一个名字:“空华鸿音”(Letters That Flutter in the Śūnyatā Illusions)。接下来,我们会陆续刊发这些平静优美的信件。

Andy Patton: One Life, 2016-17. Image from Birch Contemporary, Toronto.



安迪∙帕顿(Andy Patton) ,画家,诗人,诗歌翻译家,艺术批评家,教师。1952年生于加拿大曼尼托巴省温尼伯市,现与妻子珍妮丝∙古尼(Janice Gurney)生活在多伦多。他在安大略设计与艺术学院教授绘画、当代艺术和批评。


安迪吾师也。古人说:师者,敎人以道;敎之以事而喻诸德。我和安迪不算有师从之谊,而十年相交,亦师亦友。很多时候,我从与安迪的艺术、思想和人格的对照中反观自身,理解并改变对情义与自我的认识。


十年前,我跟艺术史学者马克·切特姆教授(Mark Cheetham)修“地理美学”(Geo-Aesthetics)一课。期间我做了一个项目,研究欧洲五月花柱传统在当代公共空间的传承。在论文中我提到了体现在中国古代绘画和诗歌中的宇宙意识(时间、空间意识)。切特姆教授告诉我应该认识安迪,因为他在研究北宋书法和美学。2000年深冬,我和安迪在多伦多大学罗伯茨图书馆咖啡厅见面。后来安迪说当时他对切特姆教授的推荐颇有些恼火和好奇。如果有往事的录像重播,将会看到在多伦多的一个个展览、活动中,安迪等着别人说话间的空隙把我介绍给他们。在我第一次在国内做加拿大艺术展览时,安迪帮我推荐联系艺术家、改文章、甚至捐出自己的稿费和展览补助。是安迪最早把我带进加拿大艺术界,他是我的引路人之一。


在艺术方面,我像海绵一样点点滴滴吸收安迪传递给我的一切。他谈到、写到的每一个艺术家、每个作品,诸如迈克尔∙斯诺、乔托、威廉·肯特里奇、戈登·马塔·克拉克、丁托列托等等,我都下工夫学习了解。当然还有许多加拿大当代艺术家,以及苏轼、黄庭坚、颜真卿。我也参考他翻译和谈论的意大利诗人蒙塔莱、帕索里尼、莱奥帕蒂和维托里奥∙塞雷尼(Vittorio Sereni)阅读意大利诗歌。


五月初在受戴卓群邀请做这个“空华鸿音”书信项目的时候,我最早想到的就是安迪和另外两三个朋友。我在邀请信中说:“我想做这件事的一个原因,是因为我觉得许多我认识的加拿大人,实际上很像当代世界中的中国古代文人。而那种精神现在已经很难在中国找到。如果会有中国人读到你们的心声,或许他们会在自己的记忆和心灵中认出自己。”当我说安迪和其他加拿大朋友更像中国古代的文人,这不是一个定性描述,而是一个比喻,一种精神的亲近。它的核心,也就是安迪在他的博士论文中不断追问的一句话:“学书要须胸中有道义”【黄庭坚】——这在艺术中是可能的吗?安迪从自己成长的西方艺术史中发出这样的疑问,但实际上,他的忧患意识、道义感和情操,在加拿大艺术界也颇为另类。我刚和他认识不久,他就为中国的事情上街散步。安迪身上有儒家的精神,至少他自己说亲近宋儒。


在安迪的博士论文致谢词里,他这样写到:“周琰……花了很多时间试图教给我中国文化关键术语的宏音,并且是回答所有诗歌问题的一个源泉。她也设法让我从西安返回之前得到恰当的教育。”这段话,我在他论文发表好几年之后看到,让我觉得不安,它让我思考两个事情:一是为什么我会让安迪有“教育”的感觉呢?即使在中国文化方面我确实可能知道得不一样或者多一些?理解、传达、交流过程中更微妙的情感与听和说的空间,该怎么把握呢?这个问题几年来萦绕着我。第二个问题,不同于很多其他学习、接触中国文化的西方人,安迪始终认为,他是在通过中国文化和美学来了解自己和西方艺术,从而改变自己,抛弃艺术是主观个体思想表现的当代认识,转而认同艺术是个体精神情感与公众情感相融合的行为。他并不想变成一个膜拜中国文化的人,也并不认为两种文化可以融合或者彼此借用。他曾说:


“我不相信可以从宋代(艺术)中抽取某些组成部分插入到当代美学中而提升它,一种美学就是一个世界或者一种气息,不是各个部分组装到一个机器中。相反我把北宋当作对当代的一个挑战,一个不能被当代条件同化的事物。书法对西方世界艺术史的挑战才刚刚开始。它提供的是一种不同的艺术模式。” 【出自安迪的博士论文:“画师之笔亦作词:模仿北宋书法的当代绘画”】


安迪对异质文化有顽强的抗性,但也通过它者的感染与它者间的张力,实现自我和艺术认识的转化。在他身上看到的固执,比其他艺术家给我更多中西方文化交流之间问题的启发。


诗人卢·伯森曾经说:“安迪是一个非常深奥复杂的人” 。巧的是,安迪2014年在西安美术馆讲座时,讲到自己的一幅画:


I never Dream About Anyone, 19. © Andy Patton



“这个作品是一个人的两个图象,两个图象对立着,图象中一个的自我被他自身所萦绕,被他自身所困惑。这幅作品受启发于一个乐队,他是一个非常深奥复杂的人。”


如果我来编写一本艺术史,我想我会选入安迪的一个作品:“筒仓壁画”。90年代初到2000年代初的十多年期间,安迪非法进入多个废弃的工业和民用建筑画抽象壁画。“筒仓壁画”是1993-1995年间他在安省荒野中一个废弃的筒仓画的壁画。它让我想到敦煌那些封闭千年的岩洞中的作品和无名画师,斯克罗威尼礼拜堂的乔托壁画(Scrovegni Chapel),还有戈登·马塔·克拉克。无视权威许可的流浪画师,无名无姓,作品和个体创造的痕迹可以和自然一样自生自灭,但是精神性或许会融入更广大的世界。




“这是一个圆柱形的料仓,我在这个圆柱形的建筑里试图做的是改变内部的弧面。如果你…… 站在其中, 会感觉这个弧面似乎在远离你……这个作品差不多有25个人看到过...... ”【2014年西安讲座】



“这面墙上你可以看到墙面很多损害,在这个作品中,这些损害的痕迹就是这个作品的幽灵。在一个被损坏的墙面平面上创作比起在完好无损的画布上创作要难很多,因为非法因素在里面,创作就像被马刺刺的马一样,受了很大刺激。

……

我非常喜欢创做这个系列的作品。创作这样的作品是非常疯狂的艺术行为,需要大量时间……这些被废弃的建筑和空间,我对待他们有着像对待孩子一样的感觉。”【2014年西安讲座】


有时候我会疑惑,似乎我的一些加拿大朋友比许多中国人更能投入到中国诗歌中。他们不需要面对现代性和传统的冲突,更不需要抵制庸俗化政治化的传统。他们的学习和吸收是单纯个体的探索和亲近。安迪曾经和诗人卢·伯森(Roo Borson)、金·马尔特曼(Kim Maltman)一起用了整整十年时间阅读王维,然后共同写了一本仿造王维诗歌的诗集。他说:“我的一生被唐代所改变。”十年后,他又被苏轼和黄庭坚改变,这一次是通过书法,是对精神性与物性、情感与伦理、语言与视觉性、个体表达与人性、技艺与劳作、历史时间与文化空间等等艺术根本问题的思考、感悟、实践和澄清。而最近几年,安迪更多回到了意大利,回到阿多诺和本雅明提出的世界与历史的维度中,反观当代。




安迪∙帕顿的信


2020年5月4日


你好,琰:


我在画一幅画,这次,不是依照中国为指向的文本。这一次,它用了一个极度浓缩的维吉尔《农事诗》一般的文本——浓缩到只有几行。我把它也附上。顺便说一下,《农事诗》的意思是“在土里劳作”。

我在病毒降临我们之前开始画这幅;那时我在想气候危机。这幅画有两个文本,一个是红色的,模糊的,竖排,就像我以前的书法绘画。在这个文本上面,横排的是另外一个文本,用小号清晰的字母。


第一个模糊的文本说:


在土里劳作。

谷物在阳光下成熟,

藤蔓和榆树相缠,

田地在诗行中耕耘。

年轻无忌,

我躺在山毛榉树的树荫下。


在这个上面是以下的文本:“在好战的乱世,我歌唱料理田园。”


我不断想着《农事诗》。表面上看,这首长诗是在罗马毁灭性内战期间,田地荒芜,或者被烧焦,没有收获可以带回家,人们忍受饥饿时,保存农业知识的一种方式。要是你读这首诗,你会学到怎么掂量土壤,这会告诉你哪种作物能够繁茂。可是在另一个层面,这首诗也关于如何管理。传说奥古斯都大帝让维吉尔给他读这首诗,虽然这首诗是在奥古斯都打赢内战前写的,在一切还都在平衡下的时候。对我来说,这真让人悲从中来。


我们俩人都致以你最良好的祝愿,你(在脸书上)发了你家周围土地最美的照片。


        —安迪


又及:你知道西安情况怎么样了?

又又及:我们今天去买口罩了。做口罩的女人来自广州,非常可爱的一个人。




May 4, 2020


Hi Yan:


I’m at work on a painting which, this time, doesn’t rely on a text which is China-oriented. This time, it has a text which is like Virgil’s Georgics enormously condensed — condensed down to just a few lines. So I thought I would send this along. Georgics, by the way, means “To work the earth.”

I started it before the virus descended on us; I was thinking of the climate crisis. The painting has two texts. One is in red and is blurry and arrayed vertically, like the calligraphic paintings I did before. Over that text, horizontal, is another text, in smaller clear letters


The first blurry text says:


To work the earth.

The grain ripening in the sun,

the vines wed to the elm,

the fields ploughed in verses.

Bold with youth,

I lay in the beechtree shade.


Over that there is this text: In time of war, I sang the care of fields.


I keep thinking of the Georgics. On the surface, the poem appears to be a way of preserving agricultural knowledge during the time of Rome’s devastating civil war, when the fields lay bare, or had been burnt, and harvests couldn’t be taken in, and the people starved. If you read the poem, you can learn how to weigh soil, which will tell what kinds of crops will prosper. But at another level, the poem is about how to govern. Legend has it that Augustus asked Virgil to read the poem to him, though it was written before Augustus had won the civil war, when it all hung in the balance. It seems terribly poignant to me.


Best wishes from both of us, you post the most beautiful photographs of the grounds around your home,


-Andy


P.S. Do you know how things are going in Xi’an?

P.P.S We went to buy masks today. The woman who makes them is from Guangzhou, a very lovely person.


From The Vergilius Romanus



附录1:借得之光(节选)

【excerpts from Borrowed Light, by Andy Patton】



......


       我有十年时光每日阅读王维。在一个夏日的傍晚,我会带着我的一本王维诗歌漫步到高地公园(High Park),坐在环绕的一圈松树中间,读着,我会抬头看着柳树变成银色。有些傍晚,我能想象长安渐渐依稀显现,古老的城市和群山之间,他的山居渐渐从他的诗歌中浮现出来。公园中谷峪那边的柳树是唐都的柳树,从另一个不同土壤中长出。


        整整十年,我沉浸于王维。诗人卢·伯森、金·马尔特曼和我作为 “痛苦而非面包” 诗人小团体一同写诗。我们拆开为这位唐代诗人写的介绍和译者前言的重要部分,重新将之写作,将碎片缝补,写出新的诗段,或由我们寻得的碎片启发而写出完整的诗。我们阅读诗的逐字翻译本,插入一些意义,扩展一些比喻,直到它们铺展到了几乎夸张的地步。我们寻找一种总让人感觉是二手货的写作的方式,就像站在一个充满回声的大厅。最终我们的尝试变成了一堆完成的诗稿,然后是一本手稿,最终成了一本书:《王维介绍的介绍》。我画中的文本取自于这些诗歌的词句或片段,而现在它们也被拆散又重新缝补到一起来言说新的内容。我不再知道这些文本的作者是谁。“痛苦而非面包” ?给我们介绍王维的批评家和翻译者?诗句被诸位批评家和翻译者采用的王维和其他唐代诗人?黄庭坚说在杜甫诗中字字有出处。理当如此,因为所有的文化都是与死者的合作。


        这本书面世多年之后,我终于访问了西安。朋友们驱车带我进山,寻找如今已消失的王维山居所在之地。我们按他的山居图的形象在山区巡游,朝他在许多世纪之前描绘的山巅驶去。空气变得冷峭清新。不时我们停车问路。我们总在错误的路上,总在退回,尝试一条不同的道路,纠正我们的旅程,从不曾抵达。最终我们不得不放弃。也许那地点已经消失,再没有任何人知道它所在何处。也许它不是可以在任何地图上找到的地方。我想象它是永远位居于岁末的一座村舍。


        清初陆次云曾试图找到苏东坡赋赤壁所在。正如我们一样,他也徒劳未达,故写道:“昔读两赋,宛转留连,兹寻其迹,渺若云烟。”他的失败正如同我的一样,是一种想象:你所寻找的将总是躲避着你。而从某方面来说这正恰如其分。世界并非在那儿让人捕捉:想象的天气是云是烟。当这种思虑变得鲜明,真正的西安并没有替代我想象的西安。当我想起走在它的街道上,拜访碑林或草堂寺,它们似乎既真实又虚幻,漂浮在一片时间之海上,并浮现在我所想象的背景之上。陆次云言:“坡仙於此,尝致慨乎孟德,後坡仙而至者,复致慨乎坡仙!”世代以来人们接踵而至,寻找他们终不可寻得之物。可也许世代相隔,情感却得以传承。


……


        我曾经相信我能够在放弃阅读诗歌之前放弃绘画。也许我爱王维正因为他既是诗人又是画家,尽管他相信两者都不重要。“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不能舍余习,偶被世人知。”它们只是习好,而声名全属偶然。然而其中又有关键处。几百年后唐寅写道,“生涯画笔兼诗笔。”我也一直在寻找同一支笔,但是却不能在我继承的文化传统中找到。



附录2:安迪的两首诗两幅画



长歌当哭


安迪∙帕顿


只有大山才能评判死者,

如果它们的青绿永无止境。

雨、山和云抹消拯救,

此刻在这淅淅沥沥的雨中被宣告。

而我并不独自为这一生颓丧

日复一日死者前来而生者退去。

故旧半成幽魂,

不可测度的路上

不再活着的魂灵。

从过去伸来的手

去触摸变得可能之物。

我的词如同百灵鸟

而死亡不得安宁。



CONTINUOUS ELEGY


Andy Patton


Only mountains should judge the dead,

but what if their greenness never ends.

Rain, mountains and cloud eliminate salvation,

the present is declared in the hissing rain.

But I am not despairing over this life alone

Day by day the dead advance as the living recede.

Half my friends are ghosts,

not living souls on not to be measured roads.

Hands that reach out from the past

to touch what made it possible.

But my words are like starlings

and death itself is without rest.



不从


安迪∙帕顿


不从之暴无愧四抛,

就像一个扇面。外面战争的施行嘎吱作响。

国家如同一个桌上的罐子被传来传去

伴随着蜂鸟之喉的盘碟。

日夜天地分裂。

可是在这奔流的溪水中,我听到一个旋转的轮子。



DISSENT


Andy Patton


The rigours of dissent discarded without shame, 

like a fan. Outside the implements of war creak and clatter.

Countries are passed like pots across a table

that groans with plates of hummingbird tongue.

Day and night, heaven and earth are split.

But in this rushing stream, I hear a spinning wheel.




相关链接:


安迪的作品和艺术批评网站:

http://birchcontemporary.com/artist/andy-patton

https://momus.ca/author/andy-patton/

http://ccca.concordia.ca/artists/artist_info.html?languagePref=en&link_id=236&artist=Andy+Patton


安迪的博士论文:“画师之笔亦作词:模仿北宋书法的当代绘画”

"A Painter's Brush That Also Makes Poems": Contemporary Painting After Northern Song Calligraphy: https://ir.lib.uwo.ca/etd/1302/


多伦多大学美术馆馆长,两届威尼斯双年展加拿大馆策展人芭芭拉·菲舍尔写“筒仓壁画”的评论:

Barbara Fischer: A Certain Kind of Blue

http://ccca.concordia.ca/c/writing/p/patton/pat002t.html 


Introduction to the Introduction to Wang Wei, by Pain Not Bread, Andy Patton, Kim Maltman, Roo Borson. Published by Brick Books

https://www.brickbooks.ca/books/introduction-to-the-introduction-to-wang-wei/ 


Vergilius Romanus. Vatican, Bibliotheca Apostolica.

https://digi.vatlib.it/view/MSS_Vat.lat.3867




编辑 / 朱荧荧,编审 / 戴卓群



作者简介:



周琰,多伦多大学当代艺术与信息学博士候选人,策展人与译者。




往期回顾:


周琰:珍妮丝∙古尼的信

周琰:迈克尔∙斯诺的信

周琰:克莱夫·霍尔顿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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