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神磊磊:现代人读唐诗,要破除三种迷信
首发《新周刊》
文 / 六神磊磊
一
学东西,首要破除迷信。“是中国人就得学啥啥啥”,“不学啥啥你就不配做华人”,头一个就讨厌这个。
我读唐诗,我愿意带头先说几句唐诗的坏话。
唐诗的成就很高,一切形容伟大的辞藻用在唐诗之上,大体都没有错。但唐朝的诗确确实实并不都是好诗。
《全唐诗》四万多首,后来陆续补遗,达到了五万首,这些诗并不都有价值。除去相当数量的水平不高的应制诗、应酬诗不说,就算一流诗人有感而发的一些作品,也不是好诗。
杜牧写当时女士的脚,“钿尺裁量减四分,纤纤玉笋裹轻云”,元稹写幽会的时候,“汗光珠点点,发乱绿葱葱”,这就不是好诗。
乃至我们耳熟能详的一些唐人句子,究竟算不算“好诗”,也是可以探讨的。“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这样的算好诗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又是好诗吗?喜欢它的人固然多,但事实上宋代以来也有人不赞同,说这句子殊无可采,又说是“何等陋语”。
唐诗是菁华,尚且有好有坏,我们传统文艺里很多东西的良莠不齐便可想而知。
现在有人爱把一切传统的东西捧到天上,自己明明并不了解,也不肯真下功夫研究,却特别愿做好龙的叶公,一曰“国学”则膜拜不已,“非学不可”,不学不是中国人,似乎不能吟出几句“东风不与周郎便”来,就要人格不健全了。
这是要破除的第一种迷信。一切文艺上的东西,但凡被顶礼膜不容反对,就一定不好玩了。世上本没有什么非学不可的学问,非要说的话,只是错过它的遗憾程度不同而已。错过唐诗,遗憾会特别大,但也只是遗憾而已,千万不能夸张。
二
第二种迷信,乃是患上一种洁癖:“你也配谈唐诗?”
这样的句式,同样适用于《红楼梦》等。这是一种常见病症,我把它叫做“低层次的仰望”,根子还是无知。
唐诗是通俗的艺术,假如套用以前革命的话语来说,就是人民的艺术。唐诗的繁荣,本来就是一个诗歌从帝王权贵来到广大人间,从宫廷冲向江山和塞漠的过程。唐诗在它所处的时代,本来就不是什么极度典雅庄严的艺术,仿佛必须盛装打扮,戴上领结,才可以吟诵。
有一部分唐诗确实是用典艰深的、晦涩的,但大量的唐诗是通俗的、好懂的。在当时,它是一种朗朗上口的、有一定文化水平即可参与和欣赏的玩意。一个人也许不明白具体什么是“例以贤牧伯,徵入司陶钧”,不太清楚什么是“薛王沉醉寿王醒”,但并不影响他喜欢李商隐——他肯定能懂“相见时难别亦难”吧。
在唐代,旗亭上的歌女可以唱诗,宫中的女孩子可以在红叶上写诗,营妓可以为诗人,寒士、孤僧、幼童人人可以作诗,病得如卢照邻一样气息奄奄了也可以作诗。骆宾王“鹅鹅鹅”,浅到极处,照样天下传诵;白居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通俗到极处了,当时人照样赞叹。
真要说“配”与“不配”,在李世民、上官仪、虞世南作诗的时代,王勃哪里配作诗?在唐玄宗、张九龄作诗的时代,李白又哪里配作诗?
王昌龄早年是种地的苦孩子,高适曾是无业的四零五零人员,他们又哪里配作诗?十举不第的罗隐,成绩差也罢了,还长得丑,面黑头方,又哪里配作诗?
三
第三种迷信,乃是对古人的“脑残式爱护”,这个不能亵渎,那个不能亵渎,似乎在心中画了一个“麒麟阁”,有一个“英灵谱”,上了这谱的,就万万不能冒犯,否则便要国将不国,事关民族兴衰危亡。
小品里有人演个搞笑版的花木兰,有人便勃然大怒,觉得亵渎了某种精神。游戏里把荆轲搞成女士,又有人勃然大怒,觉得践踏了某种秩序。这些人的生活,就在大怒和再次大怒中度过。
他们不知道唐代的诗人们多么能调侃。王绩狂歌“礼乐囚姬旦,诗书缚孔丘”,姬旦是周公,这也可以囚的?孔丘是孔子,这也可以缚的?但唐诗好像也没有因为他而毁了。他哥哥王通,是当时的大儒,那么严肃的一个人,也搞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诳诞外号,自己是“王孔子”,徒弟们有的号“子路”,有的号“庄周”。
我们一些现代人,没有学到唐人放达、自由的一面,反而学到了我们传统里虚假、伪善、僵化的一面。
要说调侃圣人,《西游记》罪莫大焉,玄奘法师何等伟大人物,被搞成婆婆妈妈的唐僧,见事不明,昏聩无能,还被女妖按在床上,捂裆高呼“我的元阳为至宝”,还有调侃更厉害的吗?
那些捍卫花木兰、李白的易怒现代人,对此为什么又不愤怒呢?因为他们的头脑是僵化的,他们觉得《西游记》乃是“名著”,乃是“经典”,经典的调侃不叫调侃。
他们不会想到,《西游记》在漫长的时间里都不是什么经典,只是上不得台面的消闲说部。他们也绝不会去想,如果调侃被禁绝了,创作被束缚了,以后哪里还有什么经典?
四
唐诗本身,恰恰就是反对迷信的,是一种极包容、极开放、极力创新的文艺。
它有形式、题材、手法上的巨大创新,也有头脑上、思想上的自由奔放、兼容并包,这些都熔铸在了诗人们的篇章之中,犹如悬挂在七、八、九世纪天幕上的闪烁明星。
比如韩愈,当后生李贺被人攻击,认为他考“进士”乃是犯了父名“晋肃”之讳的时候,这位文坛巨擘拍案而起,写下了光彩照人的《讳辩》:“周之时有骐期,汉之时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讳?”“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 ‘仁’,子不得为人乎?”
比如张籍写《节妇吟》,明清的人看了连连摇头,觉得“节妇之节危矣哉”,哪有嫁了人还收他人的奢侈品,退还的时候还双泪垂的道理呢?但人家唐朝的张籍就觉得这是个好姑娘。
我们现代人学唐诗,能不能把韩愈的胸襟学了去?能不能把张籍的包容学了去?
五
总有人采访的时候问:唐诗到底美在哪?
这个问题太大了,回答不好,而且怕几年也说不清。但有一样:美在开放,美在包容,美在多样性。
我们不妨只来看一点:在唐朝之前,齐梁近百年间的诗歌里,有过哪些女性?
大概除了几个“不辞红袖湿”的采莲女,再除了几个“春日上春台”的思妇,似乎留给我们深刻印象的就只有一种女性——“流风拂舞腰”的、在宫里唱歌跳舞供达官贵人欣赏把玩的女性。
近一百年啊,时间不短了,可我们的诗人们却几乎只会写这一种女性。
再看看唐诗中写了多少种女性呢?怕有成百上千种吧!真是百花齐放、万紫千红。
她们可以独立、坚强,幽居在空谷,也可以威武、侠气,舞剑器动四方;她们有的在思念丈夫,“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也可以年少不知愁,凝妆上翠楼;有的白头坐在上阳宫里,谈论玄宗,有的弹琵琶在浔阳江头,沦落天涯。
她们有的是天真少女,哭泣在秋千下;有的是机敏伶俐的新媳妇儿,洗手作羹汤,先遣小姑尝;也可以是孤独怅然的商人妇,苔深不能扫,坐愁红颜老。
她们有的是从事手工活的寒女,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也可以是贫苦的山中妪,逃到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
她们之中有云想衣裳花想容的贵妇,锦衣玉食,炙手可热势绝伦;也有石壕村里的老妇,要赴河阳役,独与老翁别。
唐朝的诗人们书写了几乎每一个阶层、每一种性格的女性,关照了她们在人生每个阶段、每种处境下的每一种情绪,忧伤和欢乐,痛苦和绝望,挣扎和希冀。
所以说唐诗的美,是包容的美,是多样的美。
偏狭和迷信,是读不得唐诗的。
最后,用一个“称量天下士”的上官婉儿的图结尾吧。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
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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