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家聂辉华：寒气终将结束，年轻人要锻炼好身体
今年8月下旬，华为创始人任正非较早在公司内部提出的寒气论在朋友圈刷屏，在大众中间引发了广泛的回响。
对于许多习惯了经济高速增长的80后、90后、00后而言，时下的挑战几乎是人生第一次经历。无论是大学生就业，还是职场打拼，亦或是部分行业发展，都遇到了不少困难要去克服。
究竟寒气指的是什么，引发的原因是什么，我国经济的暖气在哪，挑战之下哪些行业存在机遇，社会大众、尤其年轻人，又该如何面对挑战，迎接下一个春天的到来？
我们对话了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美国哈佛大学经济学系博士后聂辉华。
聂辉华教授在美求学期间曾师从世界著名经济学家、因开创不完全契约理论（incomplete contract theory）而获得2016年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奥利弗·哈特（Oliver Hart）教授。回国后，聂辉华教授曾获得教育部青年长江学者、国家“万人计划”领军人才等荣誉，担任过中国人民大学国家发展与战略研究院常务副院长，现在是中国人民大学企业与组织研究中心执行主任。
图 | 中国人民大学教授聂辉华
聂辉华教授的核心观点如下：
1、国内的挑战首先是市场主体信心不足，对未来预期存在不确定性。其次是疫情反复，导致物流、人流和生产活动受到影响。再次是一些领域的经济政策出现不确定性或者非连续性，导致资本从“无序扩张”变成了“无序收缩”。我预测经济的春天快则年底，中则明年3月，晚则到明年暑假或明年年底到来。
2、虽然一些行业遇到困难，但中国的一些高端制造业是很有潜力的，包括新能源汽车、生物医药、机器人制造，此外数字经济也是中国最有可能成为超越美国的产业之一，年轻人可以朝这些行业努力。
3、在时下的大环境下，我对年轻人的建议是降低不确切预期、提高必备技能、锻炼身体、学好英语、别浪费时间、多读历史书。
以下为对话实录：
Q：您听到任正非的“寒气论”，当时第一反应是什么？
A：我猜想任正非是不是也受到《权力的游戏》里“Winter is Coming”这句话的影响，要预示寒季凛冬来临。任正非这么一说效果是很显著的，本来经济就面临一些挑战，这又加剧了市场的波动。
我记得他的表态是8月23日在朋友圈刷屏的，那时A股已经休市，然后24日A股大盘指数跌了1.86%。我查了下，这是当月最大的跌幅，普通人当天至少跌了3%-5%，比如100万就损失了3万。
为什么会产生这么大影响？这和他的身份有关。因为他是中国最大的民营企业的负责人，也算是最成功的企业家之一，如果连他也持这样的态度，无疑会加大市场情绪。我认为这两者之间是存在因果关系的，尽管不太容易验证。
任正非居安思危，其实不是第一次这样说，他以前也说过华为的冬天来临，我们进入无人区之类，但一句话能引发多大影响，不完全取决于说这句话的是谁，还取决于环境。如果他是在一个股市比较高的地方说，可能效果就没那么大，但在一个处于比较低点的时候说，这就加剧了市场的情绪。也许他本人没有这个意思，他可能只是想把他的想法释放出来。
Q：任正非的观点之所以能引发广泛回响，是否是因为说出了大家的一种感受？
A：他只是表达了大家的担心，而且放大了，因为每个人发出声音的权重是不一样的。他肯定是说到大家的心里所想，所以大家才反应这么剧烈。股市跟现在网络一样，它有个回声室效应。你本来担心这个事情，然后你看到权重更高的人也担心这个事情，你就会更新你的信念，觉得这个事情真的很值得担心。说白了情绪是可以传染的。
现在有句话，最大的确定性就是不确定性。乐观的情绪是慢慢扩散的，但不那么乐观的情绪则是一下子就传出去了，所以这两种情绪的传播效果是不对等的。从大环境来说，我们的经济增长确实正在经历很大的挑战，比如周边的亚洲经济体正在以更高的速度增长。
Q：您此前有没有去过华为，给您留下了什么印象？
A：华为很早就是IT行业的标杆，在2000年左右，就率先在业内提高IT技术人员的工资，提高到八九千元，在当时是很高的工资，所以华为在当时的地位是很高的。
我2017年去过华为调研，调研题目是了解高端制造业的发展以及中国制造出海。当时我问华为一位高管，中国企业在海外经营取得成功的关键因素是什么？
当时那位高管给出的答案是“合规”，这点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是在华为受到美国施压之前。
另外，当时我去的华为一个园区比较像花园式的那种，并非现在的松山湖基地，让我感觉华为在为员工提供好的工作环境上是很下功夫的。
Q：普通人对寒气只有一个抽象的感知，应该如何去解构它的内在？
A：可以从这几个方面去感知。第一找工作好不好找，今年8月中旬，国家统计局有一个数据显示16-24岁城镇青年人失业率为19.9%；
第二物价有没有上涨，这个可以从猪肉价格等来判断；
第三房价有没有下降或者上涨，现在很多地方就放宽了房产限购，因为房产和汽车是中国经济两大重要支柱；
第四是看基金和股票。去年9月17日A股是3723点，今年9月29日是3041点，跌幅是将近20%。这是大盘，普通人就跌得更多了。
这是普通人都能关注的指标，当然专业人士就会关注通胀、美元加息、粮食和能源问题等。
在这些指标当中，我比较关注青年人的就业问题。2022年毕业生人数达到1076万，首次突破1000万人大关，在目前的市场行情下，大家找工作都要付出更大努力。
我常在研究生入学面试时进行小样本调研。今年我就发现从社会层面转来考研的人当中，至少一半曾在教培行业工作过。我问他们，当时教培行业的同事都去哪了，他们说差不多一半是考研，一半是考公。
然后我会把这些信息告诉给本科生，因为他们也马上面临考公和考研，意味着他们也要与社会上这些复归校园的人竞争。
新东方预测，参加今年考研的人数要超过520万人，规模很大，难度比高考还要高，考研报录比将达到4:1。
Q：全球经济也面临着极大挑战，您怎么判断时下的全球经济？
A：目前全球经济仍受俄乌战争、美元加息等因素影响，复苏仍面临较大的不确定性。
观察全球经济，大宗商品的价格非常重要，比如铜、铁、锂、煤，它们是上游，如果价格很高了，就可能供给不足了，意味着经济在发展，这是好事。如果大宗商品价格跌了，则意味着全球经济在严重收缩。再遇到美元加息，这些大宗商品价格就会继续下跌。
今年来，铜价一直在高位震荡。6月后，受到美联储加息影响，铜价经历了一个月的下跌后震荡企稳，价格稳定在6万元/吨左右。煤炭现货价格上涨，纽卡斯尔港的现货煤炭一度升至每吨400美元关口上方， 是去年同期的三倍。欧洲基准鹿特丹煤炭期货价格也都创下历史新高。
第二个是航运价格，今年海运价格出现断崖式下跌，在能源价格大涨、通膨的影响下，航运市场恐会持续下跌。这背后的原因是过去疫情期间曾出现断货危机，不少国家为防止断供而去囤货，而今年通膨压力大，终端需求下降，使得货运需求减少。
第三个就是出口，今年前8个月，中国进出口规模达到27.3万亿人民币，同比增长10.1%，创下历史新高。然而到了8月，中国的出口增速从7月份的23.9%下降到11.8%，主要原因是以欧美为主的海外市场需求增长放缓所致。
Q：您在校园里是否也感受到时下的挑战？
A：当然会有影响。第一，我们学界同行发现，今年公布的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面上的项目，经费就比去年减少了10%。
第二，以前有很多人会请我们老师讲课，现在讲课的次数明显减少了，费用也下降了。
第三是来自企业的横向课题也减少了。企业收益下降，第一个砍掉的就是非生产性的支出。
Q：国内目前面临的挑战，它形成的原因主要有哪些，这些原因是否和国际的生成源头相同？
A：国内首先是市场主体信心不足，对未来预期比较持不确定性的态度。其次是疫情反复，导致物流、人流和生产活动受到严重影响。再次是一些领域的经济政策出现不确定性或者非连续性，导致资本从“无序扩张”变成了“无序收缩”。这些因素和国际因素也相关，但主要是国内因素导致的。如果两种因素叠加，那么情况可能会更严重。
Q：挑战之下，人们也常会看到新闻说很多奢侈品依然卖得很好。普罗大众会觉得，寒气不能代表所有人的感受。
A：这是所谓的需求的收入弹性，就是当收入发生变化的时候，你对这个物品的需求会不会发生明显的变化。有些高端的奢侈品，它对富人来说收入需求弹性比较低，对穷人来说很高，为什么？因为它对富人来说价格不算很高，就算缺钱也不会缺这点钱。
举个例子，你看今年股市表现大家心中有数，但茅台很有意思，过去一个月内茅台几乎一直稳定在1888元左右。
另外，你也可以看劳力士手表。它属于比较大众化的奢侈品。中国消费者特别喜欢劳力士，它比较好转手。劳力士是个非常重要的指标。据我所知劳力士在去年的数据表明它的需求没有受太大影响。（2022年1月1日，劳力士官方宣布，同步上调全球品牌官方定价，旗下手表平均涨幅约为3%-10%，编者注）
Q：社会有些人看到这些新闻，会觉得同一个世界，不同的生活，会担心自己在社会中定了型，上升空间变得越来越有限。
A：我一直认为我们的社会不是那么固化，主要是因为我们有一个非常好的渠道，就是高考面前机会人人平等，这是第一个，使得大多数人有希望。
我每次都问大一学生今年学费多少，我发现学费每年都没有多大变化。我1997年上人民大学时，学费是2000块钱，现在是5000块钱。25年过去了，学费从2000元涨了3000元，这跟房价没法比。
所以你只要好好读书，考上好的985大学，这是全世界最值得的投资，是全世界投入产出最好的投资，是全世界性价比最好的投资，真的没有之一。
所以你出来不努力是没有道理的，我们教育的价格绝对是全世界最便宜之一。尽管跟免费的没法比，但它比较公平。
第二个考公，也给不少人提供了在社会中流动的驱动力。国家公务员考试也是全世界最公平的考试之一。分数面前人人平等，分数不行你就考不上，很严格。
我觉得我们只要能够一直保持住高考和国考的公正性，那么中国的社会流动仍然是有希望的，年轻人仍然是有希望的，国家是有希望的。
Q：除寒气外，国内经济有哪些 “暖气”？
A：国内的一些高端制造业是很有潜力的，我最看好的产业之一是新能源汽车，它符合国家战略发展方向，当然我们为什么重视新能源汽车，不一定是因为它节约能源，而是因为我们想减少对煤炭和石油的进口依赖，这是战略问题，不完全是环保问题。
第二符合未来的发展趋势，环保、节能、双碳。第三是中国有竞争优势，因为传统汽车三大件，发动机、底盘、变速器，西方国家搞了几百年，我们不太具备比较优势。
但电动车领域是新赛道，电动车三大件，电池、电机、电控，国内的电池绝对是世界一流的，电机电控也不错，换一个赛道跟别人比我们不落后。你看中国的新能源汽车经过政府的大力补贴，又经过这个行业的产业竞争，现在逐渐呈现头部企业比较集中的趋势，比如像比亚迪，现在在朝国内最具竞争力的大型制造企业方向发展，它现在也是全产业链发展，还在大力出口。
除了新能源汽车外， 生物医药行业也比较有潜力，我们有比较丰富的医学或者生物产业，尤其是这个行业的从业人员，国外生物学的博士后大部分是中国人，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培养了很多人才，我们在做医药外包实验方面的优势很明显，因为医药最麻烦的是什么，就是不断的做实验，一种新药平均要花7年的时间，所以医药企业为了加快上市，把好多环节外包出去不停的测试，国内在这方面发展比较快，很多CXO药企在这方面实力还是很强的，如果没有国际形势影响的话，这块其实发展很不错。
另外，机器人制造我国也很强。当然还有数字经济。我认为数字经济是我国最有希望可能超越美国的产业之一，原因有几点。
第一我国消费群体比较大；第二前期的管制相对比较松；第三应用场景比较丰富；第四有后发优势，我们直接利用了世界的先进技术和模式，我国在这个领域容易发挥后发优势。
我觉得数字经济是我国应该大力发展的，这是个新兴行业，会面对很多不确定性，政策有时跟不上是很正常的。用我的研究理念来说，它是个不完全契约，这种情况下应该鼓励数字经济优先发展，边发展边规范。年轻人未来可以多朝这些行业努力。
Q：您认为什么时候春天会来？
A：早则年底，如果俄乌冲突结束，欧洲熬过了能源危机，后面就复苏了，全世界都会复苏。慢的话可能要到明年暑假或者明年年底。
这中间要观察全球面临的能源和粮食危机问题，粮食方面要到春季播种下来，夏季有收获了，可能才能看出端倪，所以我觉得快则年底，中则明年3月，晚则到明年暑假或明年年底。
对于我国经济而言，国际不稳定因素主要就是中美关系，国内就是疫情影响。
Q：我国的80、90后这样一代人，此前一直生活在经济高速增长时代，现在可能是首次面对如此大的挑战，您有什么建议？
A：现在最值得担心的是年轻人包括中年人没有经历过这些，我们没有体验，所以一旦不确定性来了，大家可能会有点手足无措。
我对年轻人有几个建议，第一是要降低不确切的预期，这是最重要的，因为幸福就取决于你的期望除以你实际的效用。
第二提高必备的技能。年轻人得有本事，我从来没听说一个有本事的人能饿着。这说明这个社会还是比较健康的，比较正常的，提高你的生存技能，要学很多对生存有用的知识，不要局限于书上没教的，书上没写的，老师没教的。
第三是锻炼身体，经济形势越难越要奋斗，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很多时候我们的行业拼的是体力而不是智力，为什么，因为你能进入这个行业，说明你的智商跟大家差不多，但是大家的身体差异可以很大，大家身体上的差异一定远远高于智商上的差异，因为智商是天生的。而且越是形势不好，你需要走出低谷的时间越长，你要做好更多的准备，包括身体。
第四是学好英语。英语是一种思维方式，这个在全球化时代仍然是终生受用的。
第五是永远不要浪费时间。一旦处于低迷时期，经济下行时候，人最容易的就是浪费时间。因为无所事事什么也不想干，整天看电视，整天刷短视频，特别容易浪费时间。而我们永远不要浪费时间。你可以去社交认识更多的朋友，可以去锻炼身体，也可以去学习新的技能，你甚至可以反思自己，做一个月义工都可以，唯独不要浪费时间，对年轻人而言时间是最宝贵的资源之一。
第六，实在不开心可以多看历史书，读史明智，会让你看得更远一点。人们是通过回溯既往来前瞻未来的。中国历史足够长，人类历史足够长，够你回顾的。如果你看过的历史书越多，你会发现我们遭遇的困难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不过是朵浪花而已。你要这么想就觉得没什么了不起，你就会有更高的格局，更大的胸怀。
最后送大家一句话，我也是从一位老师的课堂上听到的，他说“成功取决于你在低潮时的心态”。
我举个例子，同样是在上山下乡的时候，大家每天白天干了一天活，晚上赶紧睡觉或者聊天，有的人就坚持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书，这种人他不成功没道理。所以你会发现恢复高考之后，那些走出去的、出国的，都是在最痛苦的年代能够坚持学习的人。
你赢了大家知道你，但是你在输了的时候，你在遭遇挫折的心态才决定你将来能不能成功。因为这个时候最能检验一个人，面对挫折对每个人来讲都是一个试金石。如果在挫折时期都能够坚韧不拔，坚持学习、保持乐观精神，这样的人没有理由不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