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记忆
童年的记忆
黄亚利
时间的手无情地扯着我,一路向中年迈进。四十年的岁月,忘却了许多的人和事,但童年的记忆,就像一条汩汩流淌的小溪,固执地流淌在心灵的谷底,擦拭不掉。
吃水
我的家乡在渭北旱原,那里是西周文明的发祥地。灿烂的历史并未改变家乡贫瘠的生活,其中吃水就是最大的问题。
我们的村子并不大,背靠北山,几十户人家,没有一口深井,吃水一直水靠窖来解决,但许多时候窖里一滴水都没有,只是雨天时,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才将院子里的雨水扫到水窖中,沉淀下来做平时的饮用水源。那时候,一遇到下雨,等房檐上挂起了银线般的雨幕, 房檐下的一溜铁桶就丁零当啷唱起了歌——那是爷爷放置的几只水桶在接雨水。
下雨天自然是出不去的,我就站在屋檐下翘首看雨。奶奶饲喂的三、五只鸡和四婆、五婆家的鸡在院子自由自在地乱跑,这里啄啄,那里刨刨,它们才不管下不下雨呢。当那只眼尖的鸡啄起一条虫子,其他的鸡们就会争先恐后蜂拥而至,能否独享还两说呢。鸡们是欢快的,没有人管它们,它们也就随意地在院子里点缀上几泡鸡屎。不大的院子里,鸡屎非常刺眼,混在浑浊的泥水里,时不时就顺着雨水淌进窖里。
遇到这样的雨天,我是非常欢快的。我会偷偷穿上妈妈黑胶鞋,趁机在院子中疯跑一圈。平时干爽平整的院子,就会留下了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它们好像哥哥图画书上的图案,真漂亮。妈妈从屋子里出来,拿起手里正纳的鞋底,把我拉到房檐下,不由分说地打在我的屁股上,打得屁股火辣辣的疼。
房檐下桶里的水滴满的时候,爷爷就挥起臂膀,提起水桶,将接满的雨水倒进厨房一只比我还要高的黑瓷缸里。雨停了,爷爷就将木桶放下窖,半桶半桶吊上来浑浊的泥水,等瓮倒满后,就放上几片明矾,让泥水沉淀,第二天,悬浮的泥土就全部沉积到了缸底,清水就成为一家人的饮用和做饭水。那时候,我常常踮着脚扒着瓮沿,在水里照我的小辫子。有一回,我趁奶奶不注意,偷偷从水里捞出一小块明矾,尝了尝,真苦!我皱了皱眉,赶紧把它扔回了缸底。
有一年夏季大旱,老天爷像睡着了,一月多时间没下一滴雨。窖水吃完了,村前的河滩也张开了嘴,完全干枯。村里家家户户没水吃。后来,听说二里多地的新庄河里还有点水,爷爷就套了牛,拉上吱扭扭乱响的架子车,领着我急忙忙赶了过去。我能够第一次坐在牛车上,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到了河边,我才知道,附近村子里前来拉水的人真多,浩浩荡荡,比赶场还热闹。
穿衣
小时候,家里非常清贫,我也就没什么新衣服可穿。冬天时,我只能穿哥哥穿小了的棉袄,胸前是流口水流留下的一片污渍,硬邦邦的。棉裤也是哥哥或邻居家孩子不穿的旧裤子,舒服不舒服,家里人从来没问过。在我家大人眼中,我就是一个大眼睛,扎着羊角辫,穿得鼓鼓囊囊得小屁孩 。
故乡的夏天特热,小男孩们就只戴一个红艳艳的肚兜 ,一个个光着泛青的屁股蛋,小鸡鸡毫不害羞地裸露在两腿之间。我们小姑娘们穿着就文雅多了,上身是一件涂布缝制的汗衫,下身是妈妈用旧布改造的背带短裤。小孩子没事干,仿佛从来不知道酷热似的,成天一起在阳光下奔跑,从来不知疲倦,小姑娘个个额头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子,小男孩一个个脸抹得花的像小花猫,但没有人管这些。
小时候,我家有一台织布机。农闲时,奶奶,妈妈,婶婶,都轮着上机织布。那时,炕上铺的,大人孩子的穿戴,都是在织布机上织出来的。看着梭子在妈妈怀里翻飞,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欣喜,因为我又有新衣服穿了。
五岁时 ,在城里大厂工作的舅舅给我买了一件翻领红条绒衣服,领口和下摆手绣着一排排黄色的花,十分飘亮。我可想穿啦!可妈妈每年只在过年时,才拿出来给我穿。第一年穿着大一点,第二年就有些短了。第三年,妈妈在下摆接了个红边,叫我继续穿。后来呢,又在红边底下接了个黑边,就这样,我一直穿到十岁。我一直十分钟爱这件衣服,直到小得穿不成了,才小心地收在了柜子里。所以,舅舅在我眼里十分亲,每此舅舅来了,我就成了舅舅的小尾巴。
零食
小时候,家中除了黑黑的高粱面饼,还有一些打牙祭的零食呢 。
邻居家有一棵很大的桑葚树。每年夏天,桑葚熟了的时节,大人们坐在树下干手工活,我们孩子就在树下玩。冷不丁地,几颗熟透的桑葚就落了下来。我们跑过去捡拾起来,用小嘴把土吹一吹,就迫不及待地放进嘴里。真甜啊!一晌时间,我们每人也能吃上一小把,弄得小手和嘴巴乌黑一片。
深秋时节,田地里的高粱就熟了。成熟了的高粱杆在我们眼里,那是比甘蔗还要甜的。我们几个小伙伴, 往往会趁着大人不注意,顶着刷脸很疼的高粱叶,钻进很深的高粱地里,偷偷地每人掰下一节,把皮一剥,圪蹴着就啃了起来。熟透的高粱杆,是童年甜蜜的记忆。
霜降前后,农家房前屋后树上的柿子就开始泛红了,像一个个小灯笼,时时摇晃着我们的眼。这时候,爷爷会端上梯子,把硬柿子架下来。这时候,奶奶会亟不可待地将半绿半红的柿子暖在大铁锅中脱涩,半天工夫就好了。绿里透红的柿子吃起来脆脆的,甜甜的。更多的时候,奶奶可不让我们随便吃柿子,她常常会揭开锅,给我们每个孩子切半个柿子,然后把厨房门很快上锁,防备我们吃多了消化不了。小一点的火晶柿子,奶奶会被削了皮,用线绳串起来,挂在房檐下风干,直到成了柿子干,也就快过年里。这时候,加息贮存的柿子也就软了糖化了,每天,奶奶会要么给我们没人发几个筋筋的柿子干,要么发两个糖蛋柿,那甜甜的味道,几十年挥之不去,仿佛奶奶还在我的身边。
逢年过节,家里来亲戚了,总要带半斤点心或者饼干之类的礼当,它是我和哥哥、堂弟堂妹眼中的最爱。那时候,我们都很小,心里一直盼着亲戚赶紧回去,好让奶奶给我们分点吃的,但奶奶永远是吝啬的,她不是给我们没人一个小饼干,就是仅仅剥下一层点心皮给我们,然后把饼干、点心高高地挂在窑顶上。部位别的,山下人日子艰难,亲戚拿来的饼干电信,下次走其他亲戚,还要做礼品。有一回,我记得很清楚,奶奶拿出半个点心给我,上面已长了一点点绿毛毛,我不管不顾香甜地吃了下去,心里还是满满的感激。
村子五里之外就是我们的镇子,每逢初一有集。我最羡慕我们村的小伙伴彩丽了,因为她手中经常会有一分二分钱的。她爸爸在供销社工作,她用手中的一分钱可以买五块水果糖,或者买一包糖精。她高兴的时候,就会给我们几个关系好的每人一片糖精,我们含在嘴边,能咂上好一阵子呢!
死亡
吃饭,穿衣,玩啥,构成了我童年生活的主要内容。但是,夏季麦子收上场以后,奶奶绝是对不让我去玩的。晌午的太阳像个大火球,把地都快要晒化了,我一个人坐在屋檐下,无聊地看管着一院的麦子。大人整天劳累,都睡午觉去了,哥哥上学去了,只有唧唧喳喳的麻雀陪伴着我。
新收获得麦子平展展地铺了一地。我隔段时间就必须用晒耙翻搅一遍,在麦子上勾画出均匀道道直线,让小麦更充受分热。我的另一个任务是在院子赶麻雀。麻雀是鬼精灵,趁人稍不不注意,就“哗”地一下飞下来吃麦子。我急了,挥舞起扫帚棍追赶,它们一见我,又“刷”地一下飞走了,但是往往飞得不远,就落在门前的大榆树上,和地上的我成对望之势。日头正红,麦粒烙得我的脚生疼生疼,燥热使我的嗓子快要冒烟了,我刚跑到厨房在瓮里舀了一瓢水,咕嘟咕嘟灌了下去,就一眨眼功夫,等我跑到院子,十几只麻雀早已啄起了麦子。奶奶告诉我,要好好看麦场,不能叫麻雀吃了麦子,等打下白面,就给我蒸白馍吃,做油汪汪的臊子面吃。
这年秋天,没等到吃上我家新麦做的白馍,我却早早吃上了四爷的白馍 。一个下雨的日子,院子里的四爷殁了。四爷不知得了什么病,他死后,脖子上有一个大窟窿。听大人说, 四爷实在受不了病痛折磨,就割喉自杀了。大人们在狭长的院子里进进出出,我们小孩子害怕极了,不敢看躺在门板上脸蒙白纸身着黑衣的四爷。听大人说,死了的人都会变成鬼,我最害怕被鬼捉了去。我站在一边吃着祭祀四爷的献祭(注:农村祭奠死人的一种面食),吓得不敢吭声。后来,四爷被装进了一口黑黑的薄皮棺材里,埋到了北庄的土地里,因为那是一片坟地,坟太多,奶奶一般不让我去坟地。有一回,我的堂弟偷偷跑到坟地玩,晚上回来就喊头疼,奶奶又是给他用火燎,又是找人捻弄,给他辟邪。
还有更最骇人的。那时,二妈生了个白净听话的弟弟,起名叫安安。奶奶非常疼爱,终日带在她身边,不叫离开半步。有一天,奶奶一眼没看住,弟弟跟了邻家的孩子,偷吃了邻家挂在房檐下的柿子,不一会儿就口吐白沫,昏迷不醒。那时候,偏僻农村根本没有有医术的医生,家人急忙把一个叫遵书爷的赤脚医生请来,他告诉奶奶快点催吐。大家七手八脚,给安安肚子里灌了好些肥皂水,可惜没有救下他的小命,二妈哭得昏死了过去。事后听大人说,那柿子要么是被老鼠咬过,要么就是发霉了,也没人具体调查,这事以后也就淡漠了。我害怕极了,在我的意识里,老人才会死去,小孩哪有说没就没的?安安的逝去,给全家人心里留下了一道挥之不去的伤痛。
过去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在岁月的更替中,我一天天长大,渐渐走向人生的中年。但是,童年的生活,却深深铭刻在我的记忆里,随时光流逝愈加新鲜生动。
黄亚利, 岐山县蒲村镇人,宝鸡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