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鸡
斗 鸡
王英辉
每次路过斗鸡,我都会有一些淡淡的伤感。斗鸡,它就像我生命里的一个朋友,虽然不可能时时相见,但在心底,总会常常想起。
许多地名断不可依据固有的称谓来理解它本身的含义,就比如斗鸡。叫它斗鸡,但却与“斗鸡”这项竞技娱乐项目是没有多少直接关联的。倘若非得给它颇有些怪异的名字找寻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或许只能遥想一下悠远而神奇的传说故事了。
秦文公最早发现了这里不错,就让占卜者前来看风水,结果证明此处的确是绝佳宝地。于是,2700多年前,喜好狩猎的文公欣然在这里营造陈仓城,建都近半世纪,把个秦国打造得兵强马壮,所向披靡,轻轻松松就当上了霸主。而最终,他也志在必得地实现了六国一统的煌煌美梦。
可见,斗鸡这片广袤的土地是可以给人带来福祉和鸿运的。只是我所说的斗鸡,因其前后时光更替,历史变迁,领地范围也多多少少发生了变化。不过,接连着代家湾,十里铺等地,以塬坡为界,渭河为线,西至刘家沟,东到杨家沟的大致方位是不会有太大出入的。
宝鸡和鸡有关,斗鸡说的深沉了,也和鸡有点瓜葛。当然,这只是后人口口相传的说法,听听也是美好的。通常就是某王在野外行走,听到数里之外有清脆悦耳的鸡鸣声,就近一看,是一只或一对神鸡,很大很美,无非觉着遇到了大吉兆,或者看到了大瑞相。便庆贺祈祷,传告天下;要么就地命名,传诸后世。还有人认为这样的说法太过笼统,不够神奇,就丰富了一些内容,说前辈看到的,是两只雄健硕大的鸡,正在上下翻飞,左右厮咬着搏斗,现实的情境,自然成就了“斗鸡”的美名。我不敢说这是杜撰臆想,只庆幸一个如此生动而灵动的奇遇,带给我们长长时空里无限的遐思与回味。
我认识斗鸡没多少年。第一次走到这条厚重的街道上时,它还远没有今天的人烟辐辏,车马骈阗。老枝横斜的夏日槐荫下,三三两两的老人坐着乘凉,凳子前面放着一杯杯又浓又酽的茶水,纯正而高亢的河南腔飘荡在午后的斗鸡上空。偶有骑着自行车的纺纱工从陕棉十二厂的门口飞驰而来,一眨眼就消失在灰暗陈旧的筒子楼里。我当时就想,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就一次次从脚下的土地里翻滚出绿锈斑驳的宝贝疙瘩!一百多年前的农民王奎,也不识几个字,西周青铜禁就心甘情愿地跳跃到他的锄尖䦆头下。八十年前的军阀党玉琨,死死盯住斗鸡这块藏宝地,大肆盗墓,疯狂挖掘,干下累累伤天害理的勾当,把一件件华美的青铜器从带着黄泥清芬的沉沉酣梦中惊醒,又让这国之瑰宝一次次流落海外,让后辈子孙内心久久隐痛,让斗鸡满身疮痍地饮泣在历史的风雨中……
斗鸡在战时因了荣氏家族的工厂而声名远播,那是一个特殊时代赋予斗鸡的一次商业机遇,和我的人生与认知有距离,我不大了解和熟悉。当我知道这个纺纱企业遗留的几所厂房时,它已经更多地展现出一派颓废萧条光景,维系着一帮如花似玉的女人清淡的日常生活。我几次走过那个看不见人的厂门口,知道里面来来回回忙碌的女工包裹得严严实实,我还是忍不住要勾勾脖子望一望,然后又蹬着自行车,回到我上班的地方了。
我那时刚上班不久,在斗中路上的一个建筑工地做资料。做资料的工作不是很忙,我就有了溜号出去溜达的机会。有一段时间,我老去斗中路十字的一家光头胖子开的扯面馆吃午饭。那时候正值雅典奥运会期间,餐馆的犄角旮旯搁着一个大屁股旧彩电,正直播着现场的比赛,我就在简易的长条桌上要一碗扯面,边吃边看,吃完了,比赛还没结果。憨憨肥肥的老板也从不急着撵我走,尽管有时候人很多,他也不会让我腾板凳让地方,直到我喝着面汤把比赛看完。临了总会满脸堆笑地招呼一句,兄弟,明儿个再来。明儿个我去了,餐馆外面的墙壁上就刷上了大大的“拆”字,外边还用油漆画个鲜红的圆圈,我就知道这个地方在不久的将来要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我发觉老板一点也不伤感,他大约已经赚足了高过房租数倍的钱,也可能找到了比这里地理位置更为优越的店铺了。
斗鸡的陈仓路上,还有一个很不错的面皮摊,摊主很年轻,是个美少妇,戴着洗得洁白的卫生帽,大清早就握着个菜刀咣当咣当地切个不停,生意好极了。我当时对她很有意见,因为她没有一丁点脾气,斗鸡居民分布相对复杂一些,我几次吃着吃着就有蓬头垢面的流浪汉冷不丁从身后窜出来,脏兮兮地伸手从她摊位边的垃圾篓里掏出塑料袋里的剩饭吃,而且是当着我的面往嘴里塞,我就一下子没了胃口,向摊主抗议说,你把他赶走。可她从来没赶过,低着头只顾切她的面皮,一句话都不说。其实我不是没有爱心,只是心里不愿意他在我吃饭的过程中出现,哪怕吃完了你再来,我给你买一碗,你提走,坐在角落里去吃都可以。吃面皮的次数一多,我们几乎就不说话了,她早记住我吃辣子不行,醋却要多一些,每次我往那一坐,往往节省了语言的交流,半句也没有,坐下吃,吃了掏钱,接纸擦嘴,转身走人。
我的一双穿了四五年的黑色敞口皮鞋就是在斗鸡街上订做的。那可真是扎扎实实穿了四五年的,工地上,家里头,很少换过。那时没什么钱,置办一双自己满意的鞋子也不容易。还要多亏了赵师傅,一个黑得跟非洲人一样的河南人,我们工地上的老工长,他翘着一双变了形的宽宽的大脚给我推介他刚穿上的簇新皮鞋:我的乖乖,软和,得劲,舒服得很,走,去看看,你也弄一双。我们沿着逼仄的柏油路往那家不显眼的鞋店走,身后就是我们亲手盖起的高楼,可是我没有丝毫兴奋和得意,我盖的房子是别人住,我要穿的鞋还得自己买。心下想着,就有点不想去了,但是手工鞋对我还是蛮有吸引力的,至于好看不好看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驼背的老头子系着油亮油亮的围裙,扔给我一张硬纸壳,比划着让我踩上去,他利索地俯下身子,轻松熟练地用半截秃尖的铅笔描摹下我的鞋样,迅速掉转过头,摸起超大的剪刀就兹拉兹拉铰起皮子来。
后来我们单位有个九十岁的老光棍去世了,他住在斗鸡医院的南边,年轻时就从河南逃难过来,没结过婚,没儿没女,无依无靠,只有个蹬三轮车跑货运的侄子时不时去看看他,他一辈子就生活在那个地方。我代表单位去送挽幛时,才从他侄子那里了解到,我们单位最初就是那十几个人在斗鸡小打小闹地组建起一套班子,挂个牌子对外开张的。
我没在斗鸡中学上过一天学,但我在斗鸡中学曾经有过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比我小几岁,人很不错,帮我补习过英语。我去学校等待放学时,站在校园里的报栏前浏览,一下子看到我的文字配了美图在报纸一角是那么显眼。我就悄悄看了一遍又一遍,死活没好意思告诉给拎着书包活蹦乱跳奔过来的朋友。我把骄傲总是悄悄深埋在心底,我就是这么一个没出息的人。出了学校门,斜对面有一溜吃饭的馆子,我们喜欢去“小马川菜”那里吃米饭。每回几乎点那几样雷打不动的菜,鱼香肉丝,麻婆豆腐,泡菜粉条,再来一小碗热气腾腾的米饭,两瓶冰凉爽口的啤酒。朋友是学生,从不沾这种带酒精的饮料,我就自顾自地喝一通,也很惬意。那次我们从三医院隔壁的惠邻超市出来,突然不想在斗鸡吃饭了,我就说,那我们去市区“泸州川菜”吃吧,算是慰问你期末考试辛苦。朋友到底小几岁,最会心血来潮,叫嚷着走过去,我们就没坐车,从三医院旁边的东站小区,一路欢聊,一路慢行,顺着大庆路北沿,顶着大暑天的毒太阳,过石油机械厂,穿宝鸡烟厂桥,从报社楼下走到火车站,再经经二路到汉中路的人民商场西南角。这是漫漫的一段路,也是我这几年来走过最长的一段路,但我们这一路走来,谁也没有觉着热啊累啊的。
朋友高考前回了原籍,考上大学后彼此就再没联系了。我很清楚,我们只是青春岁月里相互造访了各自生活的过客而已。不过我知道对方现在的大学生活也不错,便很欣慰。斗鸡是我们认识的地方,很多角落都留下过我们的痕迹,如今大多已经拆除改建,“意美度”网吧也已不复存在,就连斗鸡中学都被包围在一圈正在建设的施工群中了。“小马川菜”早已歇业,徒留门面在路旁,我走过去时,除了放学必须从这路过的学生,已少有行人光顾这条昔日异常繁华的街道。
我多想再叫上几盘小菜,打开一瓶啤酒,斟满高高的杯子,自己对着自己碰个杯,接着说一声:哥们,走一个。我会很知足,因为此刻陪伴我的,尚有斗鸡夏夜的一抹清风和从指缝间悄无声息滑过的流光。
王英辉,岐山益店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省楹联学会理事,宝鸡市楹联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看今朝》杂志副主编。宝鸡市青联委员。15岁开始发表文章,迄今已有200余篇作品见诸全国各级各类报刊,先后获奖十余次,参编文学书刊60余部(期),著有《桃花悄悄红》《百年沧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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