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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英辉:一轮明月照天心 ——纪念我的祖父王效文先生

王英辉 岐山作家 2021-07-31

一轮明月照天心

——纪念我的祖父王效文先生

王英辉


祖父远去已三年多,但他房间的陈设一如生前,书架上的书刊不曾翻动,案头的文稿未作整理,绘了一半的画幅我也不忍舍弃,砚台冰凉,余温犹存。每次回家,我都要一个人在西屋的藤椅上默默坐一会儿,空荡荡的房间,沉甸甸的心境,亲人虽远去,音容在眼前。往日情怀,便会在这一刻真真切切地浮现心头……


岐山县老牌楼


少年不识愁滋味


打小,祖父就以能背书而被里人誉为“神童”。民国十六年(1927年)正月初九,祖父出生在益店镇妙敬村姜东沟的王家大院,乳名水泉。彼时,曾祖父王海公赴甘探亲遇难已逾半载。曾祖母周太夫人青春孀居,矢志教子成才。她虽一介女流,却有远大眼光,与曾叔祖王翰公商议,延聘私塾先生,为少年祖父的启蒙教育奠定的坚实基础。一起就读的本家孩子们都还在为识字读书头疼犯愁时,祖父却在轻松玩耍中将《三字经》《七言杂字》《论语》背了通书,先生连连赞叹“遗腹子不负家门”。

在益店雷星阶先生门下读完小学后,祖父以优异成绩考入了岐山中学,转入张云锦先生门下继续学习。

曾祖母当即搬到县城,在西关租房当起了陪读。时值抗日战争时期,北方一大批高学历的知识分子来到岐山,一时间,岐山中学人才济济,教学风气空前浓厚,加之张校长本身就是燕京大学高材生,爱才重才,一股清新而又活跃的清风令青春学子们血脉偾张,激情高昂。已经熟读《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等作品的祖父,一入校便得到了张先生的关注,面试时,张先生一句“孔子是哪国人?”沉湎于演义典籍的祖父一紧张来了句“列国人”,惊得张校长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及待听到祖父侃侃而谈《东周列国志》的人物与事件后,提笔在“王效文”名字后写下“甲甲甲甲甲”,在每个“甲”字右下角又用小字加注“CCCCC”,意为文史功底属一等,回答问题有失误。一次作文课,祖父以小见大,叙述了帮曾祖母干家务后而赶往学校的情景,因真实而生动,流畅而活泼,国文老师阅后,当即批下“求学心切,走路很快,真是好学生”。多年后,祖父笑谈这件小事,并深情言道:“老师才高,寥寥数字,浅显准确,获教良多啊”!

祖父的绘画特长,也在这一时期得到了突飞猛进的发展,美术教师张阶平先生是山东寿光人,多次指着学生的习作批评“死的,死的!”   

祖父揣着画好的老鹰敲开了张先生的门,先生一边用报纸苫住饭碗,一边盯着画儿摇头:“死鸟,死鸟!”随即抽过一张道林纸,捏过半截碳棒,“刷刷刷”,几笔下去,一头振翼欲飞的雄鹰便跃然纸上。应祖父恳求,张先生在画作旁签了名,并标下日期,凄风苦雨的黑暗日子里,这张隐喻朝着光明翱翔的作品长久地悬挂在祖父床头,带给朝气蓬勃的他无尽的力量和希冀。可惜后来搬家,这幅珍贵的画作遗失了。多年以后,张阶平先生成为名震全国的美术大家,西北师范学院响当当的美术教授。张先生的夫人张如先女士(作曲家,音乐教育家,以后晋升西北师范学院音乐系教授)当时是音乐教师,也是岐山中学校歌的曲作者,祖父也在张如先老师的教育下学会了提琴、手风琴等乐器,并掌握了识谱记谱的本领。尤其让祖父眼界大开的是他的地理老师(笔者忘记名字),订阅了数份报纸,关心国家大事,课余时间邀请祖父参与剪报,搜集资料工作,一起辑录完成了《第二次世界大战资料》一书,交上海一家出版社正式出版,作为参编者,祖父荣幸地得到了一本厚厚的样书。

祖父常说,不是自己有多聪明,多有慧根,关键是在国难当头的苦难日子里,幸运地得到了这么多流落乡野的高水平老师教诲,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可遇不可求的造化呐!


岐山县凤雏遗址

春风得意马蹄疾


毕业后,祖父先在西安西大街眼镜行做过一段时间的临时工,这一时期,省城的丰富文化生活熏陶着他,十三朝古都的深邃历史积淀吸引着他。

他遍访名胜古迹,足涉街衢巷陌,多次观看常香玉、王天民等名角的演出,让他对戏剧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也是他日后在乡下,在报社热心编写剧本,排练小戏的缘由所在。不久,在师友亲人的一再敦促下,祖父返回岐山,受聘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在当时,读了中学师范班的人便是高学历,祖父一边教书育人,一边博览群书,胸中有墨,口吐莲花,风趣幽默的授读方式令他深受学生信任与欢迎。二十多岁的祖父跟个娃娃头一样,和学生打成一片,感情极其亲近。直至今日,须发皆白的学生还在口口相传着当年与王老师在一起度过的那段快乐时光。贾少敏老先生将保存了近70年的老照片提供给媒体,追忆班主任王效文老师不让一个学生缺席毕业照的往事,引起《宝鸡日报》记者王文静的关注,当即进行采访,于2013年7月16日配图编发了《缺一人的毕业合影》一文,将1956年夏天一个乡村小学里的一段感人至深的老师爱学生、学生感师恩的故事呈现给了后人。

同时,祖父在教学之余正式开始了文学创作,诗歌散文快板,样样都写得得心应手。他的才华很快传遍了整个文教系统,也为他博得了“东乡才子”的美誉。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筹办《岐山报》时,在枣林小学执教的祖父便被县委抽调到了报社,终于走上他梦寐以求的编辑工作岗位。

在报社这个大家庭里,祖父如鱼得水,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儿,他充分发挥文学特长与绘画天赋,夜以继日地投身于他所钟爱的事业,常常是晚上设计插图、画版式,大清早赶稿子,校文字,两个版的容量在祖父手下很快就能出刊。



十多年前,我偶然在街头旧书报摊上发现了几张1956年底到1957年初的《岐山报》,购回去送给祖父,他开心地端详着报头右侧元旦社论题目下的一对红灯笼及长长的飘带,告诉我:“这就是我用红染料画的”犹记得那年夏天有个老师傅端着西瓜来看望祖父,二人在书房不时开怀大笑,我进去倒茶时,祖父给我介绍:“这是你张爷爷,当年我在报社时的排版师傅”。从张爷爷的口中,我进一步了解到祖父他们当年在报社的一些具体情况,也听到了这位昔日老同事由衷地感慨:“老王到底是才子,笔头快得很!”由于工作的需要,祖父采写的许多稿件都会引起各方热议,特别是他创作的文学作品《说唱水上原》,在报纸刊登后,迅疾便被市报省报转载,更被人民群众津津乐道、口口传诵至今:“见过飞机飞上天,没听过河水上高原……”

那时候报社经常收到热心读者的来稿,这其中就有后来为大家所熟悉的著名作家、《延河》主编徐岳先生;陕西省文联老领导何廉先生、已故民间文艺家李正义先生、西府楹联名家吕元亨先生等一大批从小就在艺术方面崭露头角的新秀。直到晚年,祖父仍然清清楚楚记得这些作者的名字和地址,自然,我也能想象得到:祖父在审阅那些可圈可点的漫画、散文、诗歌作品时,该是怎样一种欣喜、欣慰的心情啊!每有这些来稿,祖父总会停下手头工作,逐字逐句细读,认真修改润色,及时安排版面发表……

祖父常说,在报社的那些日子,是他生命长河中最为快乐愉悦的一段难忘岁月,也是他精神上最自由,身心最放松,最有成就感的工作经历,虽然短暂,却很怀恋!


王老生前接受陕师大专家采访


处处留心皆学问


少年时期从农村走出去,祖父在他事业如日中天之际,又如一头折翼的大雁一般,伤痕累累地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故土。

好在祖父是一个有心胸、有气度的人,他从不肯向困难屈服,向挫折弯腰。生产队里的农活,他实在胜任不了,乡亲们都说秀才是提笔头的,怎能抡䦆头?于是,村里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宣传画,歌颂大生产的革命标语,都成了祖父的任务。面对着家大人多,口粮紧缺的窘况,祖父在劳动之余,悄悄背起了一箱箱家什,拎着一杆杆画笔,开始走街串巷,为乡亲们做喜柜,画寿材。

许多人这时才知道,编报纸的“王才子”居然是个木匠。祖父进北山,下南原,跑东府,涉西乡,所到之处,都会得到主家热忱招待,善良的乡下人都知道请来了个文化人干活,总要高看一眼,饭时一定要当家人陪着。

祖父提了个要求,饭食可以简单,混饱肚子即可,但必须确保在巷堂炕头歇息之际,有一个能说古今,会讲故事的人陪着闲谝。于是乎,祖父于“干私活”的间隙,成为了清贫世界里收获最大的人。 

在京当,他在放牛娃的引领下,徒步数里,站在高高的土堆上,遥望箭括岭,辨析“岐山”的方位与山形特征;在祝家庄,他听了几天关于梁星源的传说,走访了幸存的梁氏后人;在蒲村,他打问右卫营的来历,探访清末贡士唐百龄的墓冢方位;在益店,他与恩师雷星阶先生促膝长谈,聆听西府党组织在古镇那一幕慕惊心动魄的往事。

他甚至在给一位前清秀才做棺材时,再三央求,让这位满腹经纶老学究重新演绎了一遍清代大户人家丧葬时“祭灵”与“题神主”的一系列繁琐步骤。细细欣赏了他藏在牛圈墙缝里的清代启蒙读物,试卷,诗稿,以及长袍短褂黑棉靴。也正是与老人的交往中,祖父了解到了清末科举制度森严的等级以及参加生员、举人科考的全部过程,这些在当时人们唯恐避之不及的事件与物件,在祖父的眼里,都是那么好玩,那么神秘,那么值得让人打破砂锅问到底。

在祖父心目中,不知道的事情就应该去问,去看,去弄个明明白白,与人聊谈也是一种提高的方式,生活中处处有学问,处处有知识,

在那个特殊的时代,祖父不敢把听到看到的写在纸上,他凭借着过人的记忆力,把几近湮没于民间的奇闻轶事深深藏在大脑,印在心底。每次完工,他在接过薄薄的钱票或者沉甸甸的粮食时,内心的兴奋远远没有装了一肚子的故事那么开心、满足!


王老生前专著《岐邑野史》封面设计


老骥伏枥志千里


1986年11月10日的《宝鸡报》第四版文艺副刊头条,在极为显眼的位置发表了一篇《岐山就是岐山》的文章,一时间引发了全市文化界人士的热议。大家纷纷对作者王效文严谨的考证与大胆的观点表示了肯定。因为与他的老师庞怀靖先生在观点上有出入,祖父对此心存隐忧:耿直率真的庞老在做学问方面素来严苛缜密,甚至有点六亲不认!

孰料在文博考古领域久负盛名的庞先生主动找到学生,开口便是赞赏,心平气和地探讨,并谆谆教诲祖父:“你我师生之间,学术上的争鸣在所难免,不必有啥顾虑,大胆写!”在老师的鼓励下,祖父又写出了《凤凰是周族的图腾》一文,第一时间寄给著名学者、陕西师范大学教授郭子直先生。郭先生仔细阅读了学生的这篇佳作后,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写来整整两页回信,称祖父为“效文老师”,肯定了文章的学术价值,直言祖父是他诸多学生当中的“佼佼者”。

那一年的周公庙“卷阿学术研讨会”,是一次颇具规格的纯学术盛会,年过花甲的祖父荣幸地应邀前往,学界大老云集,各方专家齐聚,祖父一字不落的倾听大家的宏论。观览碑石时,祖父跟在人群后面,这时,他的几位七老八十的恩师争着喊:“效文,你过来看看这一行字,帮我念念”……“效文,你看这碑文后面的日期是啥时候?”……六十多岁的祖父跑前跑后,左瞅右看,累得汗流浃背,更是忙得不亦乐乎。祖父说,那几天的郭老、张老、庞老跟小孩一样,骄傲的不得了,惹得与会的省市学究们羡慕不已,可有个能说清道道脉脉的学生也哩!

这一时期,祖父的创作进入了井喷式,《驴驴与半个城》《清军夜陷岐山城》《珍珠泉趣事》《梁星源生平及传说》等先后脱稿,并接连被《宝鸡今古》等刊物发表。

晚年的祖父忙忙碌碌,风风火火,他与李世慧、李恩才两位老同事发起成立的岐山老年书画协会,把个全县老年文化生活搞得风生水起,老领导吕剑人也亲临协会挥毫助阵。每次放学回家,书房里的来访者、求字求画者不断,祖父耐心地回答者来访者关于文史方面的抑或,一张又一张完成着电话催要的书画……

八十岁那年,祖父决定全面地将自己的文稿整理出来,结集出版,为此,被一书房明、清、民国县志、档案复印本和工具书包围着的他,与我有一次面对面的长谈,他注意到我发表在《中国文物报》和《收藏》杂志的近20篇论文大多与清史有关,便提出他要加强这方面的积累,嘱我将留在宝鸡家里的《清史稿》以及我在网上购买的三卷本《明清进士题名碑录》带给他,我大吃一惊,48本一套的史料,三卷近一尺厚的典籍啊,耄耋之岁的他如何啃得动?

然而我错了,祖父的毅力与勤勉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想,他在书桌前一坐下来就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非吃饭外出或重要会客,他是不会走出房间半步的。《岐山只园》等篇幅较长的作品因是首次全景位展示二百多年前的一处园署,需要在一句话或者几个字的史料里反复斟酌,耗费了祖父大量心血,也令我对祖父锲而不舍的治学风范大为感佩!

《岐邑野史》终于在祖父83岁生日前杀青付梓,该书一经面世,便好评如潮,我的邮箱里满是读者的来信留言,请我转达对作者的敬意,感谢祖父“为后世挽救了一段濒临消失的史话”,一时索书购书者络绎不绝,祖父为此严正声明:书能得喜爱的读者即为知音,分文不取。并且用毛笔工工整整题签,命我钤印,分赠大家。即便是他在不久中风偏瘫,沉湎病榻之上,慕名前来的读者请求祖父签个名时,他也会让祖母扶着手腕,一丝不苟地写下他的名字……

无尽云烟眼前过,一轮明月照天心。2014年1月20日,祖父沉疴缠身四载之后,终以88岁高龄在睡梦中撒手人寰,年关在迩,我们遵从祖母之命,对外不予发布讣闻。令我们始料不及的是,唁电及慰问电话接连不断,许多故旧友好不畏严寒,亲临致祭,高情厚谊,令我一次次泪雨滂沱。 在医院参加活动的县政协副主席张慎立先生听闻祖父灵柩暂厝附近,亲自赶过来上香鞠躬,我再三致谢,张主席一脸严肃:王老是老同志、老相识,理应送送!文博专家、庞老次子文龙先生是我的忘年交,握着我的手连连惋惜:老人家驾鹤是一大损失,一个时代宣告结束了!著名书法家祁健业事后感叹不已:庞老之后,本土知道掌故最多的就算王先生了,自此以后,恐无来人!原市委副书记黄龙先生发来挽诗,深情写道:“读君煌煌言,醍醐开豁然。有心做学问,乡亲谢大贤”。祖父生前所在的县人大办公室高度重视丧仪,多次征求我们对生平稿的意见,县领导在了解了祖父晚年的贡献后,临时将告别会提高了规格,由人大主要领导出席并介绍生平。可以说,一生淡泊名利的祖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他极尽哀荣的身后,许多人对他的离去是多么的遗憾与伤痛!

壮怀犹在风云上,遗文长留天地间。随着时间的推移,祖父与他的《岐邑野史》愈来愈受到读者的认可与青睐,徐岳、冯积岐、李凤杰等本土文化名流都对这部书的价值给予了相当高的定位。《宝鸡日报》也没有忘记这位老作者,报社吕向阳、白麟、麻雪、巨侃等老师在自己的文章中,在消息报道中都多次提及祖父和他的著作,这,恐怕是足以告慰逝者,激励生者的最好方式了!

如今,我作为一名年轻的文学爱好者,常常被人介绍为:“这是王效文老师的孙子”!我既感荣耀,更觉羞愧,琴棋书画、诗赋文章样样博得美誉的祖父身上,我需要仰望之处太多太多,我需要循着他的足迹远行之旅还很长很长……

我爱我的祖父,我想念我的祖父,我更要一辈子学习我的祖父!

(本文已编入徐岳老师主编的《周原儿女》一书)

王英辉,岐山益店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省楹联学会理事,宝鸡市楹联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看今朝》杂志副主编。宝鸡市青联委员。15岁开始发表文章,迄今已有200余篇作品见诸全国各级各类报刊,先后获奖十余次,参编文学书刊60余部(期),著有《桃花悄悄红》《百年沧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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