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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眼睛||他评:李少君的《神降临的小站》(连载4)(总253期)

李壮敬文东臧棣等 诗眼睛 2021-10-07

荐读


连载4



好诗!

      《神降临的小站》


       李少君

  

  三五间小木屋

  泼溅出一两点灯火

  我小如一只蚂蚁

  今夜滞留在呼仑贝尔大草原中央

  的一个无名小站

  独自承受凛冽孤独但内心安宁

  背后,站着猛虎般严酷的初冬寒夜

  再背后,横着一条清晰而空旷的马路

  再背后,是缓缓流淌的额尔古纳河

  在黑暗中它亮如一道白光

  再背后,是一望无际的简洁的白桦林

  和枯寂明净的苍茫荒野

  再背后,是低空静静闪烁的星星

  和蓝绒绒的温柔的夜幕

  再背后,是神居住的广大的北方



李壮点评:


游走的深情

——评李少君诗集《神降临的小站》


李壮


    在北京西山的夜晚,我翻开手中这本《神降临的小站》。封面上,纯澈深沉的黑色之中点缀着两抹昏黄渺远的灯火,正如此刻我窗外的夜景,隐隐涌动着某种现代生活中已越发奢侈的深情与安宁。李少君的诗歌总给人这样的感觉。那自由而又精确的勾勒、任性同时质朴的抒情、飞扬却不失节制的想象,在这一本集萃作者多年力作的诗歌精选集中显示得淋漓尽致。

    阅读过程中的一个细节或许刚好能够隐喻李少君的诗歌秘密。翻开诗集之前,我在屋子里点上一支烟。夏夜微微潮热的空气中,一缕淡蓝色的烟线直直上升,升到天花板下方才终于恋恋不舍地弥散开去。而在将诗集大致翻阅一遍之后,我又点上了第二支烟。此时我忽然发现,由于我刚刚打开了空调,烟雾被人工制造的寒冷气流吹得凌乱飘忽,已无法复制第一支烟那种静静上升的寂寥之美。于是,我起身打开窗户,将手与头颅探出窗外。在窗外,那种缓缓上升的美感再度呈现出来。沉重的肉身在空调屋中暂且停留,手与气息却探出到徐徐山风之中,这恰恰符合于李少君的意境。而手中的那半截烟卷,就是纸页上那些静悄悄的诗歌——它使火焰的呼吸、山间的湿气和现代人焦灼的肺叶在一瞬间达成了形式上的和谐。在我看来,李少君的诗歌,同这探出窗口的半截身影正有异曲同工之妙:在古典与现代、山水与都市、自然风物与人力秩序之间,李少君用词语探寻着精妙的平衡;在时代深处那些密布敏感神经的过渡带上,他用心捕捉着那些微妙的复杂、温柔的凝滞以及心底隐秘的向往。

    在这里,我读出了李少君诗歌中浓郁的“游走意识”。作为一位在北京居住的诗人,李少君有意避开了现代都市生活中最焦灼、最符号化的部分,同时又没有陷入乡土写作式的套路抒情;他在双重的经验投影中将自己的全部身心摊开在诗里,这是一种颇值得注意的诗歌写作取向。李少君无疑是一位内心细腻、情感温柔、又深谙留白节制之道的诗人,这使得他能够在一种天真自由的深情之中,同时处理好现代都市的经验细节和自然山水的亲切记忆,让自我的形象在氤氲的情绪氛围中悄然凸显、继而又弥散于无形。这种诗意的游走,在空间和时间两个维度上都得到了呈现。例如,李少君的诗歌中时常出现“异乡人”的形象,这或许也正是他对自己的身份体认——甚至某种意义上说,每一位真正的诗人,在灵魂层面上都是流浪在彼岸国度的异乡客。《异乡人》一首中,上海街头的鞭炮和薄雪映衬着诗人徘徊的脚步,也映衬着他深沉的怀想和思念。诗人怀想的是什么呢?作者并未点破,他只是淡淡地写到小酒馆里昏黄的灯火和猜拳酒令:它们“足以安慰一个异乡人的孤独”。与之相似的是其诗中的“边缘人”形象:肯德基餐厅中疲倦不堪的潦倒者,同在此约会的“十四岁的小情侣”间构成了某种暧昧又感伤的呼应(《那些无处不在的肯德基餐厅》);而那在欺侮和胆怯中长大、至今仍“将自己深深埋在办公桌里”的早年同学,也不断暗示着空间融入的背后那种心灵层面上的无助与隔膜(《同学》)。这些复杂的情感,因其内在的悖谬与纠结,最终一次又一次地将诗人推向山青水绿的古典记忆空间:江南桥头发短信的女子,“仿佛不禁春风的轻轻一吹”,忽然同杜牧笔下吹箫的玉人产生了奇妙的重影(《二十四桥明月夜》);而跳脱出纷繁喧扰的日常经验世界,诗人内心最深处的声音,越发渴望着敬亭山的春风鸟啼(“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抵不上/一阵春风,它催发花香/催促鸟啼,它使万物开怀/让爱情发光”),而那至高的境界,也依然是“忘却了古今之异/消泯于山水之间”(《敬亭山记》)。在时间维度上,李少君乐于将自我的瞬息游移和日常生活的起伏不定,放置在山川江河的大不变大永恒中处理,《南渡江》一首便颇具典型性:“每天,我都会驱车去看一眼南渡江/有时,仅仅是为了知道晨曦中的南渡江/与夕阳西下的南渡江有无变化/或者,烟雨朦胧中的南渡江/与月光下的南渡江有什么不同”。而在片刻的凝滞中,李少君也常能勾勒出一种古典式的时空布局和情感秩序,就像他在《傍晚》一首中召唤父亲的呼喊声:“我每喊一声/夜色就被推开推远一点点/喊声一停,夜色又聚集围拢了过来”。

    对现代秩序的复杂体味和对古典情景的由衷缅怀,推动着李少君那游走的诗学。而在这一切的背后,更深层的抓手,是李少君面对上述经验时的情感姿态。他的诗歌总是深情款款,显示出一种简洁、明澈又回味绵长的情绪之美;其诗意构成出奇地简洁,但往往能够直插心底。很多时候,李少君的诗核就是一声婉转的叹息,例如《南渡江》的最后诗人那自问自答的低语:“看了又能怎么样?/看了,心情就会好一点点”。又有时,他会将所有的心曲裁剪成一张轮廓分明的留影:“我呢,只想拍一套云的写真集/画一幅窗口的风景画/(间以一两声鸟鸣)/以及一帧家中小女的素描//当然,她一定要站在院子里的木瓜树下”(《抒怀》)。在这些时候,李少君的语调是轻的,轻到几乎察觉不到语调的存在,这使他的诗歌同当下常见的那些低吼、宣泄、哭泣或控诉的调门有力地区隔开来。这让我想起他的上一本诗集,那本诗的名字就叫《自然集》。在我看来,对所谓“自然”的理解,不应仅仅停留在“书写自然”的内容层面,更应该深刻地进入到介入姿态的诗艺层面、语言呼吸的美学层面。此种意义上,李少君的诗歌美学是水的美学,因为水是最“自然”的;老子在两千年前就讲过,“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也正是出于这层原因,我在此前的一篇评论中称李少君的诗歌在某种程度上重塑了中国古典式的言/歌传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嗟叹不足歌之咏之。至天然而又至深切,这是《诗经》的抒情方式,也贴近于我们如今反复强调的“中国精神”、“中国表达”。

    除却古典东方式的情味,李少君的诗歌同样触及到许多当下命题、都市命题、普世性命题。这让我能够在文章的最后再重新接回开篇时谈论过的话题,那就是李少君在古典记忆与现代体验、乡村自然和水泥丛林间的游走意识。在这部山水做主角的诗集之中,有一首诗引起了我格外的注意,它的名字是《在纽约》:“在大都市,摩天大楼才是主体/楼群高大,森严,俯瞰着地面/地上活动的人类,不过是点缀/小如蚂蚁”。我想到了我所钟爱的西班牙诗人加西亚?洛尔卡。这位将安达卢西亚民谣与超现实主义诗风结合起来的天才诗人,其最著名的诗篇多是以西班牙南部安达卢西亚地区的乡村景色和历史传奇为背景,但也留下了一部相对独特的诗集,名字就叫《诗人在纽约》。当寄情山水、从容歌吟的古老渴望,迎面撞上了大都市里焦灼的欲望气息,诗人的心和笔会产生怎样的应激反应?这是整个现代诗歌史上最核心的命题之一。“科尔多巴,孤悬在天涯/……这条路我虽然早认识/今生到不了科尔多巴”。洛尔卡《骑士之歌》里的科尔多巴,本身是一枚高筑在历史神龛深处的魔魅符号;对照于现代背景下的纽约,却又构成了一种阴差阳错的隐喻。当难获认可的现代性和田园牧歌式的怀旧之情一起像科尔多巴一样被悬置起来,那永远耽溺在征程或归路上的深情叹息,便具有了某种穿透性的力量,也营造出一重时空静止的幻觉。在李少君的笔下,这情形正像《神降临的小站》里写到的那样,在“神居住的广大的北方”与尘世行旅小站的并置里,沉淀成诗的瞬间;而诗人在我们心中留下的身影,则正如《致——》的结尾所写:


一切终将远去,包括美,包括爱

最后都会消失无踪,但我的手

仍在不停地挥动……






附:鉴赏九首


坐到寂静的深处

——鉴赏李少君诗9首

 

  

  《抒怀》

  

  树下,我们谈起各自的理想

  你说你要为山立传,为水写史

  我呢,只想拍一套云的写真集

  画一幅窗口的风景画

  (间以一两声鸟鸣)

  以及一祯家中小女的素描

  当然,她一定要站在院子里的木瓜树下

  

敬文东评(中央民族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

 

  短小强悍的《抒怀》不仅是李少君一首具体可感的诗作,也是他关于诗歌写作的宣言。对于李少君来说,《抒怀》是一首元诗歌、关于诗歌的诗歌。它代替李少君表达了决心:一定要通过另一种方式,在一个了无诗意的时代找到诗意,而且是和古典传统接头的维度上寻找诗意。他迄今为止的大多数诗作明确无误地表明:他写的是当下的事物,但这些事物又散发着古旧的光芒;或者,他写的是古旧的事物,但奇怪的是,这些事物却散发着当下才有的那种光辉。很显然,这跟他执意要在一个非诗意的时代寻找诗意有关,也跟他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在苦苦寻找中终于找到了完成这个目的的方法论有关。

  

  

  《碧玉》

  

  国家一大,就有回旋的余地

  你一小,就可以握在手中慢慢地玩味

  什么是温软如玉啊

  他在国家和你之间游刃有余

  一会儿是家国事大

  一会儿是儿女情长

  焦头烂额时,你是一帖他贴在胸口的清凉剂

  安宁无事时,你是他缠绵心头的一段柔肠

  

臧棣评(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碧玉》在体式上类似现代小令,篇幅不长,但内涵却饶有意味。令我特别感兴趣的是,诗人在情诗,香艳诗和言志诗这几个类型之间的自如游走。这种出入的从容撑开了这首诗的感情空间,诗人将私密的情感与公共的文化经验巧妙地叠合在了一起。碧玉,可说是中国文化中的一个介乎私密和半公开的文化形象,它为中国男性的情爱文化树立了一个偶像情人,甚至是一个选择人生伴侣的隐性标杆。而从形象的起源看,碧玉文化可算不上多么入流,在古诗中基本不脱香艳诗的范畴。诸如,“杏梁日始照,蕙席欢未极。碧玉奉金杯,渌酒助花色。”。如此腐朽的语义渊源,换作一般诗人,定是避之唯恐不及。而李少君却刻意以“碧玉”入诗,并用一种充满张力的意象布局,赋予碧玉形象与诗歌文化之间的关联以新的意味。关键在哪里呢?关键在于诗人对这一关联中的政治寓意的把握十分有分寸。碧玉和国家,本来扯不上关系,但在此诗中,它们却构成了感情空间中的两极,不是作为对立的两极,而是作为互为补充的两极。从表面上看,本诗呈现的感情是对中国语境中的人生经验的一种新的调和。

  

  

       《某苏南小镇》

 

  在大都市与大都市之间

  一个由鸟鸣和溪流统一的王国

  油菜花是这里主要的居民

  蚱蜢和蝴蝶是这里永久的国王和王后

  深沉的安静是这里古老的基调

  这里的静寂静寂到能听见蟋蟀在风中的颤音

  这里的汽车象马车一样稀少

  但山坡和田野之间的平缓地带

  也曾有过惨烈的历史时刻

  那天清晨青草被斩首,树木被割头

  惊愕的上午,持续多年的惯常平静因此打破

  浓烈呛人的植物死亡气味经久不散

  这在植物界被称为史上最黑暗时期的“暴戮事件”

  人类却轻描淡写为“修剪行动”

  

吴晓东评(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

 

  如果只读这首诗的第一段,读者会觉得诗境大概是对乡土牧歌图景的惯常再现,诗人状写的是“一个由鸟鸣和溪流统一的王国”,“深沉的安静是这里古老的基调”,这一切是读者在以往的诗歌阅读中更为谙熟的。然而,诗的第二、三段却给了我震悚而陌生的阅读体验:在这看似祥和安宁的田园诗氛围中,竟潜藏着一个“惨烈的历史时刻”。这一“惨烈”的措辞真正传达了诗人别出机杼的命意,一下子穿透了文本的静寂之声。“史上最黑暗时期的‘暴戮事件’”的说法似乎小题大做,但是诗歌的内在视域却借助这看似夸大其词的“暴戮事件”而升华为诗学与政治的某种新的远景。这就是当代诗歌中崭新的生态主义视野。而这首《某苏南小镇》也由此奠定了李少君诗歌中的生态主义维度。如果对这种诗歌中的生态主义做一个最朴素的概括,就是诗人践行了一种换位思考,在某个生命个体的时间段或某个人类历史的瞬间,完全站在生物与自然的立场去看世界。如果我们依旧采取的是人类中心的视角,那么一次青草的“修剪行动”自然是司空见惯的,人类对“修剪行动”的言说也必然是轻描淡写的。只有像李少君这样真正从“植物界”的角度进行思维,才可能理解何以“青草被斩首,树木被割头”的“修剪行动”被称为史上最黑暗时期的“暴戮事件”。由此,这首诗书写的是一种另类的历史。它似乎是植物界的历史,但却借助于生态主义的视域与人类的暴虐史建立了本质性的关联。

  

  

  《夜深时》

  

  肥大的叶子落在地上,触目惊心

  洁白的玉兰花落在地上,耀眼眩目

  这些夜晚遗失的物件

  每个人走过,都熟视无睹

  

  这是谁遗失的珍藏?

  这些自然的珍稀之物,就这样遗失在路上

  竟然无人认领,清风明月不来认领

  大地天空也不来认领

  

倪伟评(复旦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导):

 

  花和叶代表着自然的生命,花更是象征着美,花叶凋零,是一种凄美。然而走过的每一个人,都对此“熟视无睹”,唯有诗人为之唏嘘。对落花“熟视无睹”,即是对自然、对生命、对美疏于感受,这种麻木或许要比满地狼藉的落花更令人感到“触目惊心”。如果落花是自然所“遗失的珍藏”,那么“熟视无睹”的我们又遗失了什么?这大概正是诗人想要提出的问题吧。在这首诗中,抒情主体正是通过静观和沉思,从落花引出了发人深省的“失落”的主题。

  

  

       《异乡人》

 

  上海深冬的旅馆外

  街头零星响起的鞭炮声

  窗外沾着薄雪的瘦树枝

  窗里来回踱步的异乡人

  越夜的都市越显得寂廖

  这不知来自何处的异乡人啊

  他在窄小的屋子里的徘徊

  有着怎样的一波三折

  直到他痛下决心,迈出迟疑的一步

  小酒馆里昏黄的灯火

  足以安慰一个异乡人的孤独

  小酒馆里喧哗的猜拳酒令

  也足以填补一个异乡人的寂寞

  

杨庆祥评(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这个滞留于大都市最隐秘角落的人犹如波德莱尔笔下的“拾垃圾者”,在进行一种精神上的漫游,稍有不同的是,波德莱尔在都市的幻象中产生了弗洛依德式的精神焦虑,并将这种精神焦虑压抑到潜意识领域,这是发达资本主义时代无路可逃的诗人不得已的抒情之路途。但是在李少君这里,内心潜意识的斗争被一个表象化的“细节”所置换——“小酒馆里喧哗的猜拳酒令”——并用来抵抗可能发生的精神分裂。因为不知道自我来自何处去向何方,没有起源和没有未来的人是有可能堕入精神性的困境的。“异乡人”因此必须借助“旅行者”的方式去探究自己的身份,这是李少君诗歌中反复出现的结构——自我通过“旅行”的方式去发现风景,发现他者,从而发现诗意诞生的可能,在一定意义上,这是李少君诗歌发生学之一种。

  

  

       《山中》

 

  木瓜、芭蕉、槟榔树

  一道矮墙围住

  就是山中的寻常人家

  我沿旧公路走到此处

  正好敲门讨一口水喝

  门扉紧闭,却有一枝三角梅

  探头出来,恬淡而亲切

  笑吟吟如乡间少妇

  

雷武铃评(河北大学文学院教授):

 

  这首诗非常清新,但仍是幽秘之境。这是木瓜,芭蕉,槟榔密集,没有行人与车辆的旧公路(废弃了一般),虽然出现了人家(我们前面说过他的诗中经常无人,或人很小),但“门扉紧闭”(人还是没有出现),是一个封闭的世界。即使如同“一枝红杏出墙来”一般,“一枝三角梅探出头来”,热带鲜艳的深红色三角梅应该比南宋的红杏更热烈,但依然让人感到清幽。或者这清幽就来自这无人之境中植物(花)的灿烂与热烈。他的很多诗,都是抒情主人公一个人独自在一种充满意味却始终未有其他人出现的世界中,独自感受。也许是这个特别的“我”总是独自面对世界,独自一人行走、感受,给他的诗这种清幽,寂静之感?

  

  

  《神降临的小站》

  

  三五间小木屋

  泼溅出一两点灯火

  我小如一只蚂蚁

  今夜滞留在呼仑贝尔大草原中央

  的一个无名小站

  独自承受凛冽孤独但内心安宁

  背后,站着猛虎般严酷的初冬寒夜

  再背后,横着一条清晰而空旷的马路

  再背后,是缓缓流淌的额尔古纳河

  在黑暗中它亮如一道白光

  再背后,是一望无际的简洁的白桦林

  和枯寂明净的苍茫荒野

  再背后,是低空静静闪烁的星星

  和蓝绒绒的温柔的夜幕

  再背后,是神居住的广大的北方

  

田一坡评(四川理工学院副教授):

 

  李少君的《神降临的小站》是一首凛冽然而澄澈的诗。在一个不断祛魅的技术世界,诗人展现了一种反向的观察,在这种反向的观察中,世界像花朵一样重新向我们一层层开放。在神降临的小站,我们的心低垂下来,并笼罩在一片只有诗才能带来的明净与温柔中。诗人的经验来自一种内心的震惊。从万家灯火的城市突然置身于苍茫空旷的大草原,很容易引发一种莫名的心绪的变化。然而,这种震惊却不仅仅是因为诗人所处地理环境的变化所带来的,它更多地来自于一种观察事物的眼光的变化,在一种异于平常习惯的眼光中,熟悉的事物突然全都被置于全新的体验之中,世界整体对于观察者宛如第一次浮现,它们像花瓣一样在诗人眼中次第开放:这是大草原给予诗人的馈赠。

  

  

       《她们》

 

  清早起来就铺桌叠布的阿娇

  是一个慵懒瘦高的女孩

  她的小乳房在宽松的服务衫里

  自然而随意地晃荡着

  坐在收银台前睡眼朦胧的小玉

  她白衬衫中间的两粒钮扣没有扣好

  于是隐隐约约露出些洁白的肉体

  让人心动遐想但还不至于起歪心

  这些懵懵懂懂的女孩子啊

  她们浑然不知自己的美

  但她们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的弱

  晚上从不一个人出门上街

  总是三三两两,勾肩搭背

  在城市的夜色中显得单薄

  

张永峰评(山东德州学院文学院教授):

 

  诗中的视角是男性的视角,我们知道,现代城市看待女性的视角往往是男性的而且是欲望化的,但这首诗中不太一样,诗中对女孩身体的观看不至于引起欲望的“歪心”,虽然也是出自异性的吸引,但诗中描摹的不过是一种自然的美。自然的美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两个女孩自然形成中的、朦胧显现的身体美,一个是她们对自己的美浑然不觉的“懵懵懂懂”的心灵状态,这种状态就好比她们这个“睡眼朦胧”的早晨。这种对生成中自然美的揭示与城市主体的欲望投射形成对照。虽然“她们”自我意识尚未完全确立,“但她们模糊地意识到”城市中有某种潜在的危险。这种危险自然是来自于城市欲望主体的威胁。我们知道,现代城市不光能够把劳动力物化为商品,它还具备把世间的一切,包括自然的美,纳入到物化逻辑的能力。这首诗揭示涉世未深的“她们”自我意识尚未确立的状态,描摹“她们”那尚未定型的美,这是对现代城市欲望主体的反拨,同时也透露出诗人的某种担忧:她们“在城市的夜色中显得单薄”,她们能否应对现代城市中那潜在的危险?她们如果按照城市欲望主体的支配逻辑建立起自我意识,那是否就是美的最终丧失?但这种担忧同时又是对另一种可能的期待,“她们”那尚未定型的美至少提供了另一种自我重建的基础。

  

  

       《敬亭山记》

 

  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抵不上

  一阵春风,它催发花香

  催促鸟啼,它使万物开怀

  让爱情发光

  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抵不上

  一只飞鸟,晴空一飞冲天

  黄昏必返树巢

  我们这些回不去的浪子,魂归何处

  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抵不上

  敬亭山上的一个亭子

  它是中心,万千风景汇聚到一点

  人们云一样从四面八方赶来朝拜

  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抵不上

  李白斗酒写下的诗篇

  它使我们在此相聚畅饮长啸

  忘却了古今之异

  消泯于山水之间

  

李壮评(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

 

李少君诗中的中国古典美学,这里我想讲两点。第一,是李少君的诗歌在某种程度上重塑了中国古典式的言/歌传统。他的诗歌的节奏,是在说话,而不是在纸上雕琢,因此就生动、有人气儿,或者说有气息的在场。这是大自然的节奏,而非都市的节奏;更接近古典性,而非现代性。第二,就是“从线到圆”。我们所习惯的现代诗歌,往往是像单反镜头一样,一直往上推,推到山河、推到星空,一路憋着气要往神性和崇高上走。这是一种线性的推进方式,这种方式流行,因为有技术就行,容易写出效果,可复制,风险要小一些。李少君早年的作品中也常见到这种写法的影子。但《自然集》中的李少君往往采用了某种“画圆”、“画弧”的方式,抒情往前走,在途中弥散掉了、不知所终了,甚至更极端地,绕了一圈又回去了。《敬亭山记》。这首诗的“圈”的意味也很典型。作者一再说“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比不上……”,好像是在消解,但后面总会有一股执拗的抒情,把“爱情”、“浪子”、“魂归”之类的命题凸现出来,好像又在建构。尤其有意思的是,第三节,李少君说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比不上敬亭山的一个亭子,“它是中心,万千风景汇聚到一点/人们云一样从四面八方赶来朝拜”。这使我们想到什么?很显然,史蒂文斯的《坛子的佚事》:“我把一只坛放在田纳西/它是圆的,放在山巅/使凌乱的荒野/围绕着山峰排列”。这是一种聚拢的秩序。谁知到第四节(最后一节),李少君又用“李白”的意象把这种秩序消解掉了,他写“畅饮长啸”,然后就忘却古今,“消泯于山水之间”,一切又都消散掉了。





诗人简介:


李少君:1967年11月生,湖南湘乡人,1989年毕业于武汉大学新闻系,主要著作有《自然集》、《草根集》、《诗歌读本:三十二首诗》、《蓝吧》、《在自然的庙堂里》、《文化的附加值》等,主编《21世纪诗歌精选》,诗作入选大学教材及百年诗歌大典等数十种选本,并被翻译成英文、德文、韩文、瑞典文、塞尔维亚文、越南文等,多次应邀参加国际诗歌节,被誉为“自然诗人”,所提出的“草根性”已成为二十一世纪诗歌关键词,曾任《天涯》杂志主编,现为《诗刊》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委员,一级作家。

 

 

诗观

 

  我认为,诗歌是一种心学。诗歌感于心动于情,从心出发,用心写作,其过程是修心,最终领悟意义,以语言创造出既能自我安心又可安慰他人的“境界”,故称之“心学”。在一个全球化时代,心学是指个人化的对世界的体验、感受、深入理解和领悟的过程,是以心为起点,重新认识世界,重建新的精神价值和意义世界。

  



今日名言

        “诗人不必要充满灵感地升到天上,在大地飞翔,他的使命不是在于离开大地,飞上天去摘取星星,他是永远也得不到它们的。诗人的任务在于从他所及的范围内闪烁着的东西中创造出新的星星。”(法国·勒韦尔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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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王恩荣(微信号:a1026874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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