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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眼睛||他评:张执浩的《雨夹雪》《中国候鸟》(连载56)(总304期)

汉家傅蛰等 诗眼睛 2021-10-07

荐读


连载56




好诗!


《雨夹雪》


  张执浩


春雷响了三声

冷雨下了一夜

好几次我走到窗前看那些

慌张的雪片

以为它们是世上最无足轻重的人

那样飘过,斜着身体

触地即死

它们也有改变现实的愿望,也有

无力改变的悲戚

如同你我认识这么久了

仍然需要一道又一道闪电

才能看清彼此的处境



汉家评诗:


照亮的过程——评《雨夹雪》


选取的是平常的自然景象,折射出或指涉出的是作为高级动物的人的复杂情感与内在灵魂。张执浩的这首诗,将“雨夹雪”的天气状况赋予了人类的情感特征,那天空中飘落的似乎显得慌里慌张的雪片像极了无足轻重的人类,这些人或许浑浑噩噩地活着,或许已经放弃了生命里的根本目的,他们就像雪花一样轻薄与易逝。作者在雪花的喻指里猛然转向,将“你我”拽入了本诗的结尾处,给予了灵魂深处的批判与暴露,这批判与暴露来得非常突然,也正因为突然,所以使读者不得不对本诗的结尾处予以一种正视,那照亮“你我”的闪电,也照亮了读者对于本诗的理解过程——情感代入的过程。


“春雷响了三声/冷雨下了一夜/好几次我走到窗前看那些/慌张的雪片/以为它们是世上最无足轻重的人/那样飘过,斜着身体/触地即死/它们也有改变现实的愿望,也有/无力改变的悲戚”。春雷与冷雨,阴冷的环境带来了阴冷的心境。那些慌张的雪片像是世上最无足轻重的人,这些人构成了社会中的大多数——大多数的百姓,草民,自生自灭的广泛的生命体。这些雪片也有改变现实的愿望与无力改变的悲戚,这与大多数人的生存状况无异。世间之人之事,看过来也看过去,大抵如此。


“如同你我认识这么久了/仍然需要一道又一道闪电/才能看清彼此的处境”。你我认识这么久了,但依然需要那些人性中的闪电或人世里的情感事件,才能看清彼此的处境——才能照亮你我之间的情感实质和生存境况。就在这雨夹雪的气象里,就在这气象里的闪电声中,人性深处的和洽与裂变被骤然照亮,那被照亮的部分既触目惊心又别无他法。




《中国候鸟》

          

诗/张执浩


你肯定没有见过这么多没有翅膀的鸟

没有羽毛,没有天空

每年此时,他们幻想飞一次

千山万水美好

抵不过那座远在美好之外的空巢

只被几块石头压着的空巢

你肯定无法想象他们匍匐着

穿越这个国度的模样

蜷缩着,单腿站立着,愤怒又兴奋着

你肯定听说过死在途中的候鸟

你甚至亲身体验过死亡

但你还是不明白他们

为什么没有翅膀

没有翅膀为什么

还有那么强烈的飞翔的愿望

那么拥挤,悲壮,惨烈

那么不爱国,却深深热爱家

你肯定理解不了这是怎样一种世道

千山万水美好

千山万水莫名其妙


傅蛰点评:

      这首诗有着令人悲摧至绝望的穿透骨头的冷竣的力量。在中国,在春节、在中秋、在重阳,你、我、我们,都是这样的一只候鸟。可奇怪的是,为什么在除夕之夜,在中国的家中,我读罢这首诗,依然有一种无法释怀的哀至无法叫出声的候鸟的感觉,依然感觉到飞翔在祖国冬夜清冷至没有一颗星辰的天空中,依然对夜里无法看清的祖国万水千山的美好感到莫明其妙。


谷冰点评:

      很多鸟类具有沿纬度季节迁移的特性,夏天的时候这些鸟在纬度较高的温带地区繁殖,冬天的时候则在纬度较低的热带地区过冬。夏末秋初的时候这些鸟类由繁殖地往南迁移到渡冬地,而在春天的时候由渡冬地北返回到繁殖地。这些随着季节变化而南北迁移的鸟类称之为候鸟。

      候鸟不分国界,它们喜欢哪里,就在哪里落脚。如果定义了国界,这些鸟大概就变异了,候鸟的内涵与外延就都变了,正是此鸟非彼鸟了。作者也正是仔细观察了这些“没有翅膀的鸟”“没有羽毛,没有天空”,定时迁徙的候鸟习性,才写下了这首诗。

      现代社会,由于中国的改革开放政策,人们的生活方式转变了,可以到别的城市,也可以到别的国家去寻找自己的乐园,去开拓自己的事业,去打拼自己的疆域,在自己的家乡就有了“抵不过那座远在美好之外的空巢/只被几块石头压着的空巢”,自然而然,就有了打拼之地与家乡空巢的候鸟式生活方式,一边是有根有亲有怀恋的故乡,一边是自己开拓的淘金矿。没办法啊,只好两地飞。

      在两地飞的过程中,就有了故事,有了艰辛,有了兴奋,有了你想不到的经历,“那么拥挤,悲壮,惨烈”,甚至有了“亲身体验过死亡”等等,候鸟嘛,死在旅途都是很正常啊!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千山万水美好”,为美好而奋斗,为美好痛苦,为美好而兴奋,为美好而候鸟,都是值得的。

      这首诗里,值得注意的还有这么一句,他们“那么不爱国,却深深热爱家”,为什么这么说呢,是因为去外国打拼了,但家却是忘不了的。是不爱国吗,值得思考。世界的密切联系,世界的经济一体化,确实在重新定义着国与国的某些概念。

      在结句,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给这首诗歌带来了余音绕梁的韵味,“千山万水美好/千山万水莫名其妙”,这既开阔了诗歌的张力空间,也把无尽的思考抛给了读者,生活亦如此,既有美好的一面,也有莫名其妙的一面。它既是现实的,也是哲理的。

      我们欣赏候鸟强烈飞翔的愿望,也欣赏候鸟为了理想不惜付出的艰辛。候鸟之美在于,永不停飞的意志与永远追求的理想。



(张执浩在和顺)





诗人张执浩:现在好多诗歌不好读 因作者太自我了


作者:刘功虎 张楚冰


《宽阔》究竟写出了怎样的生活情态和底蕴?张执浩是怎样的一个人,在诗里说了些什么?记者近日前往武汉音乐学院老校区张执浩家中,与他对聊了大半个下午,一周后又旁听了一场关于他诗歌创作的研讨会,自信对这个“俗人与诗人”有了大致的把握。

  也许被口号诗、梨花体、过于朦胧的朦胧诗败坏了胃口,许多普通读者对当代诗有一种逆反性的排斥心理。在我们这个曾经的“诗国”,诗人简直成了尴尬的物种。大众印象改观需要时日,需要有大量过硬的作品涌现。武汉本土诗人张执浩日前推出的新诗集《宽阔》,也许就是这样的好作品之一。

  作家、诗人韩东读了《宽阔》后在微博上盛赞张执浩:“这是一个被严重低估的大诗人,恪守中道、放松、优雅、醇厚,才华与经验熔为一炉,且不着痕迹,处处闪烁棱镜般折射的汉语之光。”

  《宽阔》究竟写出了怎样的生活情态和底蕴?张执浩是怎样的一个人,在诗里说了些什么?记者近日前往武汉音乐学院老校区张执浩家中,与他对聊了大半个下午,一周后又旁听了一场关于他诗歌创作的研讨会,自信对这个“俗人与诗人”有了大致的把握。

  很纯美也很自然

  我愿意为任何人生养如此众多的小美女

  我愿意把我的祖国搬迁到

  这里,在这里,我愿意

  做一个永不愤世嫉俗的人

  像那条来历不明的小溪

  我愿意终日涕泪横流,以此表达

  我真的愿意

  做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父亲

  ——《高原上的野花》

  1990年代张执浩以《糖纸》一诗声名鹊起。1995年开始一边写诗一边写小说。后来他觉得写小说不过瘾,一门心思致力于写诗。《高原上的野花》写于2003年,以一个词推动另一个词,一个想象引发另一个想象,产生出奇妙的滑翔状态,很多读者认为这是诗人在沉痛和悲愤过后释放的大爱大悲悯。

  《宽阔》收录了100多首诗,都是他新世纪以来的作品,尤以最近3年为主。张执浩提出了“目击成诗、脱口而出”的理念,诗歌创作全部来自于日常生活,自己能够感受到的、能产生感情的东西。譬如他爱做饭菜,写了不少厨房体验:“我一天打一次鸡蛋/很久没有听过鸡鸣声了/很久了,我靠这些蛋壳维系着/似有似无的/我与你”。

  张执浩强调,诗歌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活出来的”,如同杯子里的水满溢出来的。他不玩文字游戏,不拿腔捏调,不发精神贵族范儿的梦呓。读张执浩不必躲到四下无人处,不用担心别人嘲笑自己孤僻、“文艺”,可以像读唐诗一般公开坦然,理解起来不太费脑力。有评论家指出,张执浩的创作实践有杜甫的影子,现实主义,心里追求语出惊人,写在纸上却十分平实,让普通人眼前一亮。

  张执浩认为,好诗一定是从个体出发走向大众的,“不能太自我”。他写的个人体验与他人有共通之处,只是一般人习焉不察。“现在有好多诗歌为什么不好读、不好理解?因为太自我了,只作者一个人懂。”

  很家常也很深刻

  我的兄弟心无旁骛

  他拉开拔河的架势,似乎

  要与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同归于尽

  我蹲在田埂上,看见了多年前的

  那一幕:我们并肩

  站在那座干涸的堰塘底部

  秘密的水在几米深的地方冲洗着

  那些看不见的事物

  我的兄弟隐隐不安地拿起我的左臂

  试了试,又伸出右手

  将我一把推开

  ——《挖藕》

  张执浩常在路上哼哼,在任何可能的地点瞎想,回屋诗就成型了。在口语诗盛行的网络时代,很多人试图脱口成诗,演变的极致是“梨花体”,但张执浩的脱口而出不是喷口水,而是沧桑洞见。

  《挖藕》深入到生活的细部,最后转折性的笔触让场景瞬间变化,情感涌流自然而魔幻。他也写“劳动人民”,但注入的不是“阶级感情”,而是人性温情。

  张执浩拒绝晦涩玄虚,正面强攻日常生活。“水杉有通天的理想但杉树上不了天/鸟雀可以,但鸟的目标不在天上/我去过的地方草木已经转世/冬麦、油菜、蓝花草籽在细雨中各奔前程/正午的天色杂糅了黄昏/眯眼看远方的人被树上的鸟巢吸引/他心里也有一只鸟巢/此刻也那样空着/却像石头一样沉着,高高在上”。他从经验出发,明澈干净,不拖泥带水,也不高高在上。他的《平原夜色》、《春风过境》、《北斗》,仿佛一次次随手捡来。

  发现,指认,呈示,他相信这就是诗人的工作。他用快意恩仇的语言表达淋漓的思绪,文字越来越直接、简单、快速、不绕弯子。他认为人想明白了就能说明白,表达不清晰一定是思想混乱,“好的文学艺术是在一种极无聊的状态下产生的,紧张、忙碌、有序的人很难写出好东西”。

  张执浩今年48岁,创作灵感不见衰退反而看涨,每年出产10来首好诗,多的年头达20来首。庸常的生活给了他玩味不尽的细节,他坚信细节具有抗衰老的魔力。

  很有趣也很无奈

  如假包换的生活被煨成了

  排骨藕汤或排骨萝卜汤

  牙齿决定着生活的质量,所谓婚姻

  就是,花两个小时准备饭菜

  五分钟吃完;花一天时间调整心情

  为了晚上那一刻的身不由己

  ——《减压阀》

  张执浩对世界始终充满了强烈好奇心。他说他写了20年的诗并不清楚“诗”是什么,想搞明白“诗是什么”的好奇心,促使他倾尽心血于这个“虚无的东西”。在诗中注入趣味和机智是他的拿手好戏。短诗《蘑菇说木耳听》中,两个“干货”泡一夜变成了两个“胖子”,结尾来一句“都想回到神农架”,幽默过后突然反转,带出淡然而实在的感伤。

  他写蒸螃蟹,“每一次/我都站在蒸锅旁,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拼命高举的钳螯/为了接受命运,我按住锅盖/常常感觉那不是我在用力/我的手应该还停留在乡村早晨的白雾中”,日常的白描中参杂了关于生死的冥想。这种对日常的升华不是刻意为之,是思索的节点到达了境界,悲喜尾随而至。

  《减压阀》写中年危机,人在琐碎生活中的无聊与无奈,婚姻的程序化及其带来的压抑,甚至那种无以排解的性苦闷也跃然纸上。张执浩还写过在K厅三男两女度过的“无限道德的一夜”,调侃“哪儿也去不了的人,请到夜里来,学习怎样过道德的夜生活”。

  做生活的俗人、文字的诗人。与其说张执浩纯粹,不如说他丰富。他反感和嘲弄虚伪的道德。当别人关心宏大命题时他倾注于小东西、小意思。作家邓一光说他的“目击成诗”不等于捞到碗里就是菜,他的选择与不选择、妥协与不妥协占有着同等重要的位置。他对生活充满感伤、讨伐和热爱,谨慎地避免将生活过度文学化,不期然却取得了惊人成就。

  很犀利也很宽容

  如果根茎能说话

  它会先说黑暗,再说光明

  它会告诉你:黑暗中没有国家

  光明中不分你我

  ……

  如果根茎能说话

  它会说地下比地上好

  死去的母亲仍然活着

  今年她十一岁了

  十一年来我只见过一次她

  如果根茎继续说

  它会说到我小时候曾坐在树下

  拿一把铲子,对着地球

  轻轻地挖

  ——《如果根茎能说话》

  张执浩常在诗里化用一些流行语,如“酱紫”、“断背山”,并赋予新的意味。对焦灼而浮躁的现实社会,他不回避也不迎合。“一块煤可能是国家的敌人。我们挖/一头奶牛也可能是/一朵菊花加上另外一堆,你害怕吗/一根火柴与另外九十九根关在一起/当它被放出来时,它是危险的/我们挖很深的坑,还是没有底层……”他自有清醒的价值立场。

  中国当代诗要去除暴戾之气,他说,诗不能为批判而批判,降低艺术品质的追求。一方面,“思想有意思,但不如发呆”,另一方面,也要“给不值得一过的人生以过下去的勇气、信念和温暖”。他写《拆》、《是的》、《为删除而作》,如鲠在喉,不得不发。《中国候鸟》隐喻农民工群体,写出了他深度的关切和焦虑:“千山万水美好/千山万水莫名其妙”。

  作为公民,张执浩认真关注着时代命运。当乡愿和犬儒盛行时,这种关注很珍稀,这种书写有望成为历史真相的一部分。有人说他可以写最好最宽阔的诗,也可以入最俗最逼仄的世。

  【记者手记】

  我执

  记者刘功虎

  王国维品诗,认为“无我之境”比“有我之境”高明。张执浩的诗首首“有我”,只写目击过的人和事。

  他走在路上想起女儿,回家洗个澡,就有了《爸爸,给顶儿》。

  他写“抽象”的《八分钟》,秒针在唱:“去死吧,去死吧……”,是常常抬起手腕凝视的产物。

  他写回忆,童年的记忆,皆是实在的体验:5岁时被父亲打骂,躲到冬青树上睡了一宿,“我们都安静的时候,只有月亮在天上奔走,只有妈妈倚着门框在哭泣”。

  他用过的烟盒不会随手一丢,隔些时上面就写满了字句。记者去采访他的头一天,他刚在烟盒上写下“往生”这个词。以这个词为原点,他会生发出很多想法。他经常花很长时间去琢磨同一个东西。他预知会有新词蹦出,但永远料不到“爆点”何在。


“一首诗如何出炉,是一个很神秘的过程。”他这么信奉经验主义,也会说出这么神秘主义的话。“你这会要我写黄鹤楼,强制我,我就写不出来。非得有个触电的过程。”评论家昌切说张执浩是在用艺术的法则规范生活的法则,从创作第一天起就在追求奇思妙想。他剔除了虚假的善,追求本我的真,一心要呈现有味道的美。“有我之境”不见得比“无我之境”逊色。

  抽烟、喝酒,率性、好玩、随和。张执浩现在是湖北诗歌界的一个中心点,很多人愿意找他玩。

  不喜欢道貌岸然的写作

  读+:你的诗很容易让人看得懂,“看得懂”是你的个性追求,还是基于对一般诗歌做派的反叛?

  张执浩:主要是个性使然吧。在很多人眼里,我还算亲和,写作很少刁钻乖戾。评论家臧棣说我“将生活作为一种友谊的对象”,我很认同。创作技法上的另辟蹊径和写作态度上的乖张刻薄是两码事,我可能更爱行大道,光明正大地写,最不喜欢装腔作势。

  读+:很多诗人都喜欢做出反道德的姿态,你与他们有什么不同?

  张执浩:我不喜欢装神弄鬼,也不喜欢道貌岸然的写作,我喜欢那些能够反映出我们生命体征、生活情貌的作品。那种弥散在字里行间的人性温度和承受力,感染力特强特持久。我可能不是那种特别反叛的诗人。如果我的内心足以强大到自成一种现实,就无需靠任何姿态来博取身边现实的关注。

  回到洞穴困住自己,是一种诗人处境。也可以从洞穴出发,越走天地越宽,把整个世界整个星空容纳进来。我觉得后面一种方式很好。我需要一个庞大的胃,消化日常生活中所有的悲欢、良善和不公。

  我觉得诗人、读者对于词语选择不要有洁癖,每个词都是无辜的。有时人们觉得涉及生理、生殖的词说不出口,但我不这么看,会大胆使用。一个好的作家能够去掉文明附加其上的污秽,赋予新意。

  当下“真”或许更重要

  读+:《粮道街》提到那道拉链一般的伤口,你真的有吗?

  张执浩:有啊,我做过阑尾手术。我从不写那些凌空蹈虚的东西,尤其最近几年写的都是真实的生活,都能找到出处。我有篇文章,《为了高高的小山丘》,提到一部爱尔兰电影,几个工人去测量爱尔兰一个小镇里一座山的高度,如果那山没有1000米高,就不在地图上标出来。小镇的人很恐慌,怕高度不够,自己会从地图上消失,于是全镇的人都忙碌起来,一面千方百计拖住测量员,一面动员男女老少昼夜不息挑土垒山,人为将山体堆到1000米高。我觉得每个作家都得干一件事情,为自己的家乡找到一个普世认同的位置。作家要有出处和来历。

  读+:诗如果完全脱离了现实,过于唯美主义,是不是会给人奢侈贵族的感觉?你如何平衡苦难的表达与艺术的质感?

  张执浩:我以前也有唯美主义倾向。美总是诗人的追求,不管采用什么表达形式。但对于当下的诗歌来讲,“真”或许更重要,尽管求真的路曲折艰难。我这集子里有很多诗直面尖锐现实,针对重庆唱红歌、春运,甚至城管,有五六首。后来出版时还担心,但编辑告诉我没问题,那些诗提升到了艺术层面。现实本身不是诗,只是提供诗的广场与背景。

  “我希望唤醒善意的力量”

  读+:你觉得诗歌适合做投枪匕首吗?

  张执浩:遇到社会问题怎样处理,是个技术活。文学固然有批判现实的义务,但批判不是文学的根本命题,文学作品是要唤醒我们内心里沉睡的善意的力量,帮助我们的同类释放出善意的情感。否则,我觉得你作为写作者的一生真不值得一过。当世界表现出一片乱糟糟,惟有这些幸存者的善意带给我们活下去的勇气与力量。

  对现实“正面强攻”,无论多大火力,都必须经过精心的文学处理才能成为艺术品。否则我们很难理解《1984》这部伟大的寓言小说。奥威尔处理得很不一样,不是浅薄地批判。

  读+:很多作家不怎么上网,据说要保持内心宁静。你呢?

  张执浩:我无所谓,以前还办过网站,算是“与时俱进”的,呵呵。现在每天上网就是关注一下时事,与朋友读者交流。一个作家能否写出好作品与上不上网关系不大。内心是否真有定力才是关键。

  读+:你是否希望更多的人读你的诗?

  张执浩:有人说自己写诗不需要读者,我觉得那是装。没有哪个写作者不希望读者越多越好。但有些事由不得你选择,是命运使然。当下的诗歌很小众是事实,有教育的原因,时代氛围的原因。诗歌边缘化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或许这是诗歌应有的生存状态。只有当中国社会进入一种相对高的物质文明之后,才会有一些精神性的东西被大家分享。

  我愿意去做些事,培育更大的读者群。既然我们认为诗有价值,自己应该多推广,让更多的人体会到它的美妙。

 






 宽阔的诗人

田 禾

                           

张执浩的诗集《宽阔》中,有一首诗叫《观尼亚加拉瀑布》,诗中有这样的诗句:“她爱他满脸的水滴/一如他爱她身体内轰鸣着的/络绎不绝的爱的/空谷足音/这么宽阔,激越/感染着一头远在马里亚纳深沟里的/座头鲸。哦,孤独的它/不得不一次次朝长天喷水。”这本身就是一首生活宽阔而又具有宽阔视野的诗歌,张执浩从国内生活到了国外,他把自己诗歌的视野从亚洲伸向了美洲,从东半球伸向了西半球。诗人犀利的笔触,充满了灵动和意蕴,让我们在诗句的跳跃和飞翔中得到清晰或朦胧的体会,获得一种浪漫而宽阔的诗意享受。诗中的“宽阔”二字,可能给张执浩为这部诗集的命名获得了启示。

张执浩之所以要把这部诗集命名为《宽阔》,“宽阔”对于张执浩来说,我想应该还有其他的几重意义。第一,是他阅读的宽阔,也就是宽阔的阅读。一个优秀的诗人,他应该有丰富的知识和深厚的文学素养,他的丰富的知识和深厚的文学素养的取得,最重要的是博览群书,是阅读。我知道张执浩是一个热爱读书的人,他读的书很多,很广泛,古典的、现代的、中国的、外国的、天文的、地理的,小说、诗歌、散文、哲学等等等等,只要是他喜欢的书,他都会读得很深,读得很透。他的过人的才华和惊人的学养,就是靠他这种宽阔的阅读,一点一滴,一天一天积累起来的。

第二是张执浩创作体裁的宽阔。大家都知道,张执浩最初写诗,后来,在创作诗歌的同时,创作了许多小说,有长篇,有中篇,有短篇,他先后出版了《试图与生活和解》、《天堂施工队》、《水穷处》三部长篇小说,还创作了大量的散文、随笔、文学评论等。近年来,因为他要用大量的精力编辑《汉诗》和主持《长江文艺》的诗歌栏目,还要参加全国许许多多的文学活动、诗歌活动和社会公益活动,自然牺牲了他许多从事创作的时间。近几年来,他写得多一点的是诗歌,偶尔写一点诗歌随笔之类的文章,小说创作基本上没有时间了,基本上停下来了。写小说主要靠把握人物的性格,情节的紧凑和细节的描写,奇崛流畅,朴素繁复。写诗主要靠想象力,要有意境,要有诗人独到的思考和干净、硬朗的语言。艺术经验是可以互通的,文学也是互通的,小说和诗歌可以在这种互通中潜移默化地互补。比如,写诗的人去写小说,诗人的诗性表达,会把小说写得精彩好读。因为诗歌是特别讲究语言的艺术,如果把诗歌中语言的犀利、敏锐、细腻、灵动、通透等,带进小说中,充满诗意的语言,会让一篇小说立刻鲜活起来。如果写小说的人去写诗,他会把小说中的情节、场景、细节描写,带进诗歌中,他的诗歌就不会显得空洞,他的诗歌就会变得无比厚实,无比结实,给人一种厚重感,让人读起来更有力量。我认为,在张执浩身上,他的诗歌与小说,就有这种互补性的作用和效果。

再一点就是张执浩对诗歌宽阔的贡献,也就是说,张执浩对诗歌的贡献很多,是多方面的,这里我想着重谈两点。第一点,就是我前面谈到的,他牺牲个人的创作,为大家编辑《汉诗》。记得是2007年年底,我和车延高、张执浩在一次酒会上,我说:“我们湖北一直是诗歌大省,有一个十分庞大的诗歌创作群体,优秀诗人实力诗人随便一点就是一大排,可惜湖北就是没有一个公开出版的诗歌刊物。没有一个平台,很多诗人走不出去。”张执浩说:“我们来办一个怎么样?”车延高说:“好啊,如果经费有问题,我来帮你们解决。”车延高老哥不但自己是一位优秀诗人,而且对文学对诗歌还是一个十分热心的人,此前他为支持武汉市文联的《芳草》杂志,为《芳草》每年解决了120万元的经费,《芳草》由著名作家刘醒龙主编,很快成为了全国有影响的一流文学刊物。车延高又补了一句:“要搞只能让你们年轻人搞,因为我每天工作很忙,不能参加你们的编务工作,你们好好干,我会永远支持你们。”我说我也很忙,就一致推张执浩来做主编,我们帮忙做一些编务工作。

说干就干,车延高很快从一个企业老总那里弄来了支持刊物的20万元启动经费。张执浩把刊物取名为《汉诗》,又邀小引和李以亮加盟编辑队伍。《汉诗》在开创初期,还是遇到了很多困难的,首先是担心国内有影响的诗人对我们几个没办过刊物的人,会不会对我们的能力产生怀疑,他们能把自己最好的作品给《汉诗》吗?那时很多诗人都在犹疑和观望中。张执浩只能凭着自己在诗坛的影响力和朋友之间的感情向诗人们约稿,虽然有的诗人还在犹豫不决,但有些诗人还是给他面子的。稿子约到了,没有办公场地怎么办,后来得到当时任武汉市文联文学院院长的邓一光的支持,文学院腾出一间办公室给《汉诗》作编辑部,邓一光说,就让《汉诗》挂靠文学院吧,这样以后便于办事,大家欣然同意,并一致推举邓一光为《汉诗》主编,张执浩为执行主编。《汉诗》于2008年三月在武汉创刊,一出版就引来了全国诗坛众多关注的目光,而且备受好评。开始大家都是准备义务为刊物组稿编稿的,任何人都没有想到要报酬,张执浩看大家非常辛苦,他说,我不能亏待兄弟们,于是每期还给我们每人发了600的辛劳费,张执浩怕兄弟们知道刊物初创是困难时期,不好意思接受,就给每人办了一个银行卡,把钱直接打到了各人的户头上。就是因为我每期收到了这600元的劳务费,心里很是不安,让我很不好意思,因为每期的稿子基本上是张执浩、小引和李以亮组织的,我组的稿极少,这不是我偷懒,是因为我不懂网络,不会上网,加上我在省作协又兼了一个文学院副院长的职务,文学院有许多具体工作要做,我本身又是作协的专业作家,每年要完成一定的创作任务,很少有时间去顾及《汉诗》。我本没有为《汉诗》做多少事,又要白拿钱,这可不是我的性格,不劳而获的事我决不干,于是我向张执浩提出辞职,张执浩再三挽留,我说:“你挽留我,我可以留下来,我不要工资行不行?”他说:“那可不行,大家都发了,不发你的,我从良心上过不去,如果外边的朋友问起来,我不好解释。”在我的再三请求下,张执浩才同意了我的辞职申请,我也感谢张执浩对我的理解。我离开之后,不久,《汉诗》的编辑队伍又增加了艾先。

《汉诗》的出现,是新世纪汉语诗歌的重大收获。执行主编张执浩及编辑小引、李以亮、艾先等人形成的编辑团队,凭借着他们自身对诗歌的创作能力和鉴赏力,打造了一个开放、宽容、高规格的诗歌平台,这个平台通过六年的努力运作,形成了对当代汉语诗歌进程的即时扫描和成果回顾。他们秉持的艺术倾向有先锋的尖锐,也有传统的沉淀,在所谓的民间和学院,地下和体制暧昧交叉的混乱之中,《汉诗》清晰明确地树立了一个新的标杆。

编一本《汉诗》,就够张执浩忙活的了。去年五月,《长江文艺》由方方出任主编后,邀请张执浩主持《长江文艺》的诗歌栏目,张执浩没办法推脱。改版后的《长江文艺》“诗空间”栏目,张执浩每期基本上发一个国内优秀诗人和两个本地诗人的诗歌作品,张执浩认为,选稿的侧重点是那些长期被忽略或者被湮没的、却有相当创作实力和上升势头的“新”诗人。张执浩秉持诗歌的先锋性、纯粹性和多元性,他主持的《长江文艺》的“诗空间”栏目,令人耳目一新,给诗坛带来了强劲的冲击力和活力,照他自己的话说,“诗空间”的质量已经不亚于国内任何一家综合性文学刊物的诗歌栏目。这是张执浩的自信,也是他自身能力和实力的一种表现。从某种层面来讲,张执浩又是拯救了《长江文艺》和改变了《长江文艺》诗歌的人,以前《长江文艺》的诗歌根本没有人看,让人唾骂。

还有,就是张执浩对培养诗歌新人的贡献。为了激发青年诗歌爱好者的创作热情,让一批青年诗人迅速地成长起来,张执浩发掘和培养了许多优秀的诗歌创作人才。青年诗人、现任长江文艺出版社诗歌出版中心编辑的谈骁,就是张执浩发现和培养起来的,谈骁在湖北大学读书时就很热爱诗歌写作,虽然有自己的诗歌感觉,但就是不知道如何把一首诗写得更好,很想找一位名师点拨一下,于是他想到了张执浩,又怕诗人有傲气,不敢随便登门拜师,便到张执浩的博客中投石问路,他在张执浩博客留言,大概的意思是:“你是著名诗人,以后能不能对我的诗歌给以一些指导?”张执浩便到谈骁的博客中搜索,发现这个小伙子的诗歌虽然写得不是很成熟,但很有诗歌的灵气,是一块诗歌的材料,只要好好栽培,给他加以点拨,相信将来一定能把诗写好。于是,张执浩从谈骁的博客中选了一组诗歌,提出一些修改意见,让谈骁认真修改之后,很快在《汉诗》上发表了。从此,这对师生结下了深厚的情谊。由于张执浩对谈骁诗歌的不断关注和指导,谈骁的诗歌很有长进,越写越好,几年来,谈骁不断在全国有影响的报刊上发表作品。去年,省作协编辑出版的诗歌“三人行”丛书,方方让我和张执浩推荐三个有创作潜力的青年诗人,我推荐了两个,张执浩推荐的是谈骁的诗集《以你之名》,诗集中的一百余首诗歌都是张执浩亲自挑选的,《以你之名》一出版就受到湖北文学界和全国诗坛的高度关注和好评。

湖北90后少年诗人王芗远,出生于1998年,今年才15岁。2011年,王芗远还不满13岁,是一名六年级的小学生,却被称为“诗歌的天使”一夜走红。这是因为,王芗远的父亲(博名浅山)也是诗人,一次,浅山把自己的诗歌和儿子王芗远的诗歌一起发给张执浩,张执浩看了之后说,还是感觉儿子的诗比父亲写得好,张执浩在他的博文里写道:“推荐一个孩子写的诗,真好啊!”推荐了王芗远的《山》、《幸福》等十一首诗作,然后又将这些诗歌在《汉诗》的“湖北新世纪十年诗选”专号中头条推出,表示对这位“小诗人”的鼓励。他与小引、李以亮、艾先都写了推荐文章和评论,使王芗远一夜成名,有人评价王芗远是“真正的天才诗人!”

王芗远自张执浩在《汉诗》隆重推出后,张执浩又把王芗远的诗推荐给《诗刊》和《诗选刊》等全国有重要影响的诗歌刊物,《诗刊》在头条、《诗选刊》在年代大展中以大篇幅推介王芗远和他的诗歌,从此王芗远受到诗坛的高度关注和认可。2011年参加广东省小学生诗歌节中,被评为“诗歌之星”,后来又荣获鲁迅青少年文学奖一等奖和中华文化创意少年奖等多种诗歌荣誉。今年8月,王芗远在华师一附中举行的高一人文实验班的选拔考试中,他作为特殊的新生获免试录取。9月,继今年6月参加了我省青年作家创作会议后,他又被推选参加第七次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15岁的王芗远是本次会议297名青年作家代表中最年轻的代表。

在张执浩的支持和关怀下成长起来的青年诗人还远远不止谈骁和王芗远,在他主编的《汉诗》中,挖掘、推荐的优秀青年诗人,一大批已经逐渐成熟起来,成为诗坛的生力军。衣米一的尖锐,弥赛亚的忧郁,冷眼的冷酷,余幼幼的飘逸,宋雨的灵巧,斑马的平静等等等等,让一批优秀的青年诗人脱颖而出,也给我们带来了诗歌的崭新气象和活力。

我写到这里,感觉自己已经说得很多了,再要讲的,就是张执浩诗歌的宽阔,这就包括他诗歌宽阔的视野,宽阔的眼界,宽阔的情怀,宽阔的思想,宽阔的想象,宽阔的表达和他宽阔的独立的语言等等。关于张执浩的诗歌,他直抒心胸的大海一般宽阔的诗,是值得我大书特书的,这里我就不讲了,如果允许,我想以后再写一篇文章,用单独的篇幅,好好谈谈。

 

                                                   2013.12


(张执浩在和顺)




诗人张执浩:理想的诗歌在等待理想的读者


  张执浩


  何为诗?诗歌何为?举凡能够脱口回答出这两个问题,且言之凿凿者都值得怀疑。

  在我看来,任何真正自觉的写作者早晚都会面临上述两个问题的困扰与追逼,如何给出一个令人信服尤其是令自己相信的答案,是衡量一个诗人好坏的重 要参数。而真正的问题却在于,你说出的答案常常会与你内心的判断相去甚远;要么,你现在给出了一个答案,却没有想到日后你会亲手推翻它。犹疑,恍惚,似是 而非,在这种反复的无止境的不确定中,写作的意义才会逐渐呈现出来。所以,我说,真正的写作者永远不该有“看破红尘”的那一天;写作的真实目的也不在于看 穿或看破,它的意义始于看见,止于说出;而在从“看”到“说”的过程中,一个写作者全部的人生经验会叠加聚合成“心中的垒块”,横亘在漫长而陡峭的路上, 我们需要搬开它,越过它,更需要化解它。

  诗歌的现代性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生发的。再也没有永恒的范本,没有固定的格式,没有公认的标准,然而,空前的“自由”换来的并非是身心的全然解 放,相反,一种无所适从、局促不安的难受感会时刻困扰着我们。如何开口说话,如何让你说出的话从各种“腔调”的窠臼中逃离出来,呈现出汉语语言古老而又澄 澈的魅力;更重要的是,如何在鸡毛蒜皮、啰啰嗦嗦的日常生活现场确保语言的鲜活性,这应该是我们走向“现代诗”的第一步。

  其次,才是我们对所谓“诗意”的寻找。黑暗里的灯火固然是诗,雪山上的白凤凰又何尝不是?我们往往容易看到并把握住那些显明的诗意,但常常对那 些潜在的隐形的诗意疏于发掘。我至今仍然固执地认为,诗歌,你写不写,她都在那里。任何一首优秀诗歌的诞生都有“天作之合”的成分,也就是说,在某一时刻 你被神灵眷顾了,那是在长久的摸索之后,你突然开启了慧眼,你看见了她,然后毅然决然地指认出了她。而至于为什么她恰巧被你所见,为你所说出,天知道。但 事后我们得承认,事实上,写出这样一首优秀诗歌的人必然是先知先觉的人,他先于我们抵达了诗歌存在的现场,并用他独特而美妙的嗓音应和了神灵给予他的提示 音,而且他有能力完整地将内心的旋律“播放”出来。

  湖北这块土地上曾诞生过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以完整的个人形象而伫立在公众视野中的诗人:屈原,也曾诞生过《诗经》最早的搜集、整理、编纂者:尹吉 甫。这里既是孟浩然的出生地,又是李太白的暂居处,王维、杜甫等无数伟大诗人都曾在这里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一笔。在“新诗”向“现代诗”演进的过程中,曾出 现过曾卓这样的大诗人。长期以来,湖北诗坛一直是中国诗歌界政治抒情诗、乡村抒情诗、民间叙事诗的重要一环,先后出现过许多著名的诗人和作品。但在上世纪 80年代现代主义诗歌运动狂飙突进时,湖北诗人的声音却相对喑哑。湖北诗歌界真正发生转变应该是在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一批具有真正现代意识的年轻诗人 出场。尤其是新世纪到来之后,随着网络论坛的出现,新媒体、自媒体的空前活跃,这批新诗人从潜在逐渐走到了前台,成为湖北现代诗歌最有力的推动者。这些新 晋诗人以其旺盛的创作活力,以集体涌现的方式悄然改变着湖北诗歌的面貌和格局。尽管他们出现得晚了些,但非常及时;尽管湖北现代诗歌正处在“补课”阶段, 但已经清晰地显现出了强大的后继力量。

  本期“湖北诗歌现场”推出的大多是近年来非常活跃的中青年诗人,既有田禾、余笑忠、车延高、阿毛、黄斌、小引、剑男等湖北诗坛的中坚力量,也有黄沙子、槐树、懒懒、谈骁等诗坛新锐,他们以极富个性的作品丰富并拓展了“湖北诗坛”的内涵和外延。

  我们相信这样的时刻迟早会到来:理想的诗歌在等待了很久之后,终于等来了理想的诗人,而理想的诗人也在等待中迎来了理想的读者。



(张执浩在和顺)




5首代表作

 

 

高原上的野花

 

我愿意为任何人生养如此众多的小美女

我愿意将我的祖国搬迁到

这里,在这里,我愿意

做一个永不愤世嫉俗的人

像那条来历不明的小溪

我愿意终日涕泪横流,以此表达

我真的愿意

做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父亲

                       2003

 

与父亲同眠

 

夜晚如此漆黑。我们守在这口铁锅中

像还没有来得及被母亲洗干净的两支筷子

再也夹不起任何食物

一个人走了,究竟能带走多少?

我细算着黏附在胃壁里的粉末

大的叫痛苦,小的依旧是

 

中午时分,我们埋葬了世上最大的那颗土豆

从此,再也不会有人来唠叨了

她说过的话已变成了叶芽,她用过的锄头

已经生锈,还有她生过的火

灭了,当我哆嗦着再次点燃,火

已经从灶膛里转移到了香案上

 

再也不会有人挨你这么近睡觉了

在漆黑而广阔的乡村夜色中,再也不会

睡得那么沉。我们坚持到了凌晨

我说父亲,让我再陪你一觉吧

话音刚落,就倒在了她腾给我的

空白中

 

我小心触摸着你瘦骨嶙峋的大脚

从你的脚趾上移,依次是你的脚踝和膝盖

最后又返回到自己的胸口

那里,一颗心越跳越快,我听见

狗在窗外狂叫,接着好像认出了来人

悻悻地,哀鸣着,嗅着她

 

无力拔出人世的脚窝

我又一次颤抖着将手伸向你,却发现

你已经披衣坐在床头。多少漆黑的斑块

从蒙着塑料薄膜的窗口一晃而过

再也没有你熟悉的,再也没有我陌生的

刮锅底的声音                   

2003


终结者

 

你之后我不会再爱别人。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你之后我将安度晚年,重新学习平静

一条河在你脚踝处拐弯,你知道答案

在哪儿,你知道,所有的浪花必死无疑

曾经溃堤的我也会化成畚箕,铁锹,或

你脸颊上的汗水、热泪

我之后你将成为女人中的女人

多少儿女绕膝,多少星宿云集

而河水喧哗,死去的浪花将再度复活

死后如我者,在地底,也将踝骨轻轻挪动

                           2005

 

如果根茎能说话

 

如果根茎能说话

它会先说黑暗,再说光明

它会告诉你:黑暗中没有国家

光明中不分你我

这里是潮湿的,那里干燥

蚯蚓穿过一座孤坟大概需要半生

而蚂蚁爬上树顶只是为了一片叶芽

如果根茎能说话

它会说地下比地上好

死去的母亲仍然活着

今年她十一岁了

十一年来我只见过一次她

如果根茎继续说

它会说到我小时候曾坐在树下

拿一把铲子,对着地球

轻轻地挖

                    2012

 

雨夹雪

 

春雷响了三声

冷雨下了一夜

好几次我走到窗前看那些

慌张的雪片

以为它们是世上最无足轻重的人

那样飘过,斜着身体

触地即死

它们也有改变现实的愿望,也有

无力改变的悲戚

如同你我认识这么久了

仍然需要一道又一道闪电

才能看清彼此的处境

                2013

 

 

 

近作15首

 

 

对她说

 

我想过你

但更多的时候我在想自己

人时过半

多有伤感

若有感激,缘于奇迹

我想过摆脱

这时而空虚时而虚无的生活

又妥协于安稳、惯性的美德

我想过你也会这样

日复一日

一边否定自己

一边赞美自己

最终适应了没有彼此的人生

                      2014

 

早安

 

水杉长出了新进的枝条

天阴着,依然亮了

我在鸟鸣声中醒来回味

刚刚结束的那个梦

死去的母亲抱着我的头在哭

哦  妈妈

这将是美好的一天

我还有时间纠正错误

               2014

 

一种味道

 

初生婴儿的味道

纯肉体的味道

是火中取栗的味道

勇敢者的游戏带来了黑暗中的薪火

我抱过你,像抱着

人世间全部的喜悦和悲伤

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因为不知轻重

我亲吻你,带着人世间的浊气

再也没有比我们相遇更加悲哀的事了

                    2014

 

日落之后

 

日落之后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父亲坐在台阶上

背着慢慢变幻的光

他已经戒烟了,现在又戒了酒

再也没有令他激动的事物

落入池塘的草木填满了池塘

落入鱼篓的鱼安静了认命了

风走在公路上,这是晚风

追着一张纸在跑

路过的少年将捡到

另外一个少年的故事

关于贫穷、成长,关于孤独

再也没有忍受不了的生活

如果我也能够像他这样

在黑暗中独自活到天亮

                   2014-

 

无穷小

 

藕簪上一动不动的绿豆娘

荷叶顶部慌不择路的白露珠

莲花苞在清晨泛出的第一抹艳红

我见过的最不忍心描述的生活

是这种生死同穴的场所——

因为饥饿,我把手伸进了瓦檐下的鸟窝

因为紧张,我把温热的麻雀蛋都捏碎了

树影摇晃,麻雀们在议论

我腥黄的指头上缠绕着的猩红

               2014

 

有些悲哀你不能克服

 

暴雨把蚯蚓冲出了泥土

无助地蠕动在地表

太阳暴晒的鱼塘里花鲢浮在水面上

你无法帮它们呼吸

被蚊子咬过脖颈的甲鱼半夜死了

发臭的空气中桐花自落

一个人记得回家的路却回不了家

雾霾如衣,穿上了就脱不下来

我看见了你永远看不清你

我看见我消逝在了

你渐渐变冷的心肠中

                  2014

 

星星索引

 

回老家的目的之一是为了看星星

下了一天的雨傍晚停驻了

从山上淌下来的野水裹挟着浊气

经由高粱、芝麻、红薯地汇入岩子河

蛙鸣声中炊烟格外安静

斜长的草坡上相邻的坟堆

枣树、松柏和望子草隔开了它们

我记得母亲躺进棺材时脸上搭了张草纸

我记得我躺在草坡中央把夜空盖在脸上

星星附近总有星星

而入睡前的那一颗

我确信它是我见过的最遥远的东西

就像我对现实的处境深信不疑——

人世尽头

大声尖叫却不期盼任何回音

                 2014

 

红莲花

 

我兄弟的荷塘里今年新开了红莲花

从前都是白莲,从前我们以为

世上只有白莲花

我兄弟老实,本分

已经埋头度过了大半生

整个夏天他都是湿漉漉的

几天前他打来电话欢迎我回家

“你要回来看看红莲花……”,我兄弟

的声音里水花喧哗:

“这么多的红莲花,你不回来可惜了。”

红莲花在电话那头摇曳

云霞被按下去又浮起来

我兄弟弯腰挖着莲藕

在清水变浊之前他应该能看见

他老弟越来越遥远的脸

                2014

 

砧板

 

我有过数块砧板

第一块是母亲去世前送的

那时候我还是单身汉

现在我对厨具的全部情感

都来自于那样一块铁木板

它又大又厚

再锋利的刀刃砍在上面

它都经受得住

即便后来凹下去的地方

也呈现出坚韧的纹理

没有另外的砧板能够替代

我在上面切过萝卜也切过手指

我切过母亲出现的一幕

也切过母亲消逝的一幕

                 2014

 

没有人愿意辗转反侧

 

想一想星空

再想想星空下的仙女山

山腰上的柑橘林

山脚下的花生地

五十岁了,想一想五岁那年

同样一块地

当年种什么

现在还种什么

想一想白天电话里的父亲

他五十岁的夜晚

是否也和现在的我一样

没有痛苦,并不快乐

秋风南下

安逸中夹杂着惶恐

树叶红了,树叶在落

我一转身就能看见

造物主吊诡的笑

                2014

 

看不见大海的河流

 

岩子河永远也不会看见大海

我父亲也没有见过

平日里,河水慵懒

只有在暴雨过后它才激动起来

我问过父亲:河水会流向哪里?

父亲摇摇头,过后又指指天

这两个动作让我想了很多年

多年以后我从海边归来

独自坐在泄洪道口

刚下过暴雨,白浪奔逐

我在轰鸣声中想起了

父亲的那两个动作

摇头时我满脸水雾

抬头见烟雨中的老父亲

正在堤坝上使劲地朝我挥手

              2014

 

最深的夜

 

拿一支手电筒在空中乱晃

举着一束光去见满天星光

那天晚上我们顺着

灰白的小路往山岗上走

最前面的人紧握手电筒

落在最后面的

一直想超过前面的那个

当我们推推攘攘爬上山头

电池已经微弱得无法照见

彼此的容貌

磷火在山坡上游荡

星光闪烁,那个盛夏

最深的地方依旧漆黑

没有一颗星星能安慰另外一颗

               2015

 

过道

 

停放在过道里的棺材我每年都会见到

活着的人送给自己的礼物

他自己不会轻易开封

小时候我装作没有看见它

见到后装作不认识它

要么想法绕开走

当再也绕不过去时

我开始向别人打听它是什么材质做的

我记得原木棺材上蒙过一块塑料布

后来又蒙过一块油毛毡

有天午后我穿过过道时看见

棺盖上停放着一只竹编的鸡窝

一只芦花鸡蹲在窝草里

警觉地望着我

阳光将一扇窄门的影子投射在走道尽头

另外一只芦花鸡在门口探头探脑

                  2015

 

忍冬

 

有些植物一旦栽下了就没有人

再理会它的死活

就像你和我来到世上

一旦形成我们

就只剩下了一种命运

你开白花的时候我开黄花

我枯萎了你替我朝前攀爬

这样的情状回应着我记忆中的

那一幕:多年前我和你

一起栽培过一株金银花

黄花依旧黄

白花依然白

我在这个冬天想起它的时候

你说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忍冬

                 2015

 

方位

 

松树林里有一棵桃树

桃花开的时候松花会漫天飞舞

我们头顶黄色的粉末

在幽暗的林间蹦跳

通往桃树的路有很多条

每一次都不同

我曾用砍刀在松树上留过记号

但事后它们都愈合了

生活就是这么奇怪

我们在松林里打转

明明想摘桃子,结果每次

都会采回来一堆松菌和蘑菇

桃花谢了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桃树

我们打回来一些松果堆在户外

夜里,风过松林

发出一阵阵尖细的惊呼

               2015

 

给畜生写春联

 

腊月三十那天

我兄弟想用余下的红纸

给猪栏和牛圈各写一幅春联

他先去给猪喂食给牛喂草

我侄子一边研磨一边瞟着毛笔

我父亲坐在院子里看高过屋顶的竹林

炊烟渗出瓦楞迟迟不肯散去

我兄弟抱着指头在心里默数着

他将要写下的字

他提起笔却迟迟不肯下笔

炊烟终于散尽了

我父亲起身走向他们

就像多年前他父亲握着他的手

他们曾一起用力握过笔

                2015

 

 

张执浩  ‖   大泽乡

 

被洪水追得无路可逃的人是大泽乡的人

被大火烧成了灰烬的据说也是

解放路上烤红薯的,司门口天桥下

行乞的,他们自称是

而在武昌南站拎着板凳抱着棉被排队买车票的人

都要回大泽乡过年,探亲

我也是。我也是

在失去了家乡之后才弄清我的籍贯

我也是在被你们反复盘查之下才想起

大泽乡就在我的体内

山岗逶迤,忽高忽低

凑近些,才发现,不过是新坟挤压旧坟

秦时的月亮照亮了阴冷的推土机

我也被你们推到了这里

我也是随时打算揭竿而起的孤魂,野鬼


2011-1-13

              



诗人简介:


张执浩,1965年秋生于湖北荆门,1988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历史系。现为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汉诗》执行主编。主要作品有诗集《苦于赞美》、《动物之心》、《撞身取暖》和《宽阔》,另著有长中短篇小说多部。作品曾入选多种文集(年鉴),曾先后获得过中国年度诗歌奖(2002)、人民文学奖(2004)、十月年度诗歌奖(2011),第12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2013),首届中国屈原诗歌奖金奖(2014)等奖项。




今日名言

       “诗人不必要充满灵感地升到天上,在大地飞翔,他的使命不是在于离开大地,飞上天去摘取星星,他是永远也得不到它们的。诗人的任务在于从他所及的范围内闪烁着的东西中创造出新的星星。”(法国·勒韦尔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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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王恩荣(微信号:a1026874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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