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诗眼睛||他评:郑小琼的《非自由》(连载63)(总359期)

梦亦非叶延滨等 诗眼睛 2021-10-07

荐读


连载63




好诗!

《非自由》


郑小琼


这些细微的不为人知的力量

它们在暗处,在心灵饱受压抑处

缓缓靠近生长在肉体的枝条

它们的阴影悬挂着,在狭隘中

我的惧怕来自于暗处的巨手

它们不知何时,何地伸出来

在不可能预想的时刻,它似蛛网纠缠着你

我无法说出它们的名字,说出它可能的出处


它巨大的暴力在我内心留下深陷

它似巨雷碾过,交谈中

我感觉有一种无形的力量

从四周压了过来

幽暗处的洪水

正挤压着我肉体与灵魂

鸟的翅膀与鱼的水域

花朵的香气也被局限

在一张扭曲,变形的门

在它低垂的弯拱中

我们每天弯腰躬身活着



诗评:



是谁制造了郑小琼


梦亦非 


这些细微的不为人知的力量

它们在暗处,在心灵饱受压抑处

缓缓靠近生长在肉体的枝条

它们的阴影悬挂着,在狭隘中

我的惧怕来自于暗处的巨手

它们不知何时,何地伸出来

在不可能预想的时刻,它似蛛网纠缠着你

我无法说出它们的名字,说出它可能的出处

        

这是郑小琼的诗《非自由》的前半部份,对比起诗人所获得的“世俗的名利”来说,显得如此地意味深长,让人看见暗绿色的反讽的舌头缓缓伸出……在上个世纪80年代出生的诗人中,郑小琼是唯一成名的一个。80后诗人们成长的年代,网络象一块开卷考试,取消了最基本的筛选机制,同时也取消了这一代诗人们“脱颖而出”的可能性,在即兴的疯狂或抒情中,“成名”成了一场等待戈多的荒诞游戏。

但郑小琼例外,与她的同时代诗人们默默无闻不同,她成为代表性诗人、且取得了主流意识形态的承认与热捧。那么,究竟是谁“制造了郑小琼”?

如果我们粗略地分析一下自新时期以来的中国诗歌现场,会发现几个重要的名字:北岛、海子、汪国真、以及郑小琼,这几个名字足以构成三十年来中国诗歌史叙事的不同章节,只是这些名字的象征意义是截然如此地不同:北岛是文化思潮激荡的大海中飞奔而出的“波塞冬的骏马”;海子是生命与言语中的“短命王子”;汪国真是转向浅薄商业时代的“并不美丽的错误”;而郑小琼,则是当下社会出现病变时的“不安的炎症”。

在郑小琼所处的时代,中国社会表面上风平浪静景色迷人,但这大海的深处却是巨大力量的互相撞击。郑小琼这十年来的写作时期里,中国正从农业国家向世界工厂转变,一个比农民更低级的“民工阶层”出现了;从政治角度而言,国家的性质在发生一些意味深长的变化;从文化思潮而言,新左派与自由主义之间的角力日见惨烈。而这些社会斗争或变革的结果,让郑小琼成为一个象征符号。生逢其时其地,郑小琼是沿海经济发达地区的一个民工,这一点是她符号化的根本,想想她被社会“挑中”的元素吧:女性、民工、诗人、济经发达地区,这几个元素就已构成一部社会学著作的关键词,而这些关键词一个也不可以变换,如果把女性换成男性,或者民工换成技工,或者诗人换成小说家,或者经济发达地区换成内地,这个符号就会失效。因为社会身份的“典型性”,郑小琼必然会成为社会叙事的一个合适对象。

这么多年来,中国GDP的超高速增长,从某个角度而言是在以一代民工的牺牲为代价,中国内地的农民或低收入者,统统变成了城市和经济发达地区的“外来工”、“民工”、“打工仔”、“打工妹”,耗尽他们最宝贵的青春让生产流水线高速运行,让GDP曲线如同服用了伟哥似的上扬,就象郑小琼在长诗《魏国记》中的典型嘲讽:“将你焖在高速发展的汤中,经济学家如此说/用牺牲一代少女来带动GDP”。而诗人郑小琼,正是一个典型的“被焖在高速发展的汤中”的民工,与别的民工不同的是她会写诗,会用诗的方式思考自己的处境。民工阶层是中国有史以来社会地位最低的一个阶层,奴隶们尚有主人可以“依造”或“反对”,但民工们则是没有一个可以依靠或反对的具体对象,在政治、经济、文化上,他们被经济需求压到失语状态,虽然他们的生活与直接的经济有关系,但他们却是经济上最低的一个阶层(甚至比不上农民),社会贫富的两极分化,哑铃型社会的出现,就以他们充当了与“富”对称的那一头“贫”。

在这种背景之下,一向将平等作为价值核心的左翼开始发言,左翼中的新左派开始追问“平等”在中国的可能性,与自由主义者关注的是全球化与自由竞争、言论自由不同,新左派更感兴趣的是“全球化背景之下”的贫富分化、社会公平。而要对分配不公、资本剥削发言,再没有比民工更好的考察对象了,有着新左派模糊立场的评论家们开始关注起郑小琼,因为我们前面提到的元素,郑小琼成了评论家们眼中最好的“案例”,在绝大多数关于郑小琼的评论文本中,评论家们感兴趣的是她的打工者身份,女工身份,从她身上评论家们可以“各取所需”,或者看到一代人青春被资本榨尽,或者看到全球化资本对中国的“侵略”,或者看到引起社会不公的权力机制如何运作,或者看到“弱势群体”的“可怜处境”……在典型的新左派的话动冲动之下,又夹杂了民粹主义对下层民众道德的赞美。新左派与民粹主义的大火炖小火熬之下,郑小琼,顺理成章地成了一个社会符号,“叙事话语之汤”中的一根“骨头”。很不幸地或很幸运地,郑小成了双重的汤料——经济社会高速发展之汤的汤料与评论话语的汤料。

在社会出现贫富不均的病变时,新左派的“平等”价值观扯上民粹主义美化民众的道德观,再试图诊断这种病变时,作为“炎症”的郑小琼是多么的必要,如果没有郑小琼,上帝也会制造出一个郑小琼。

在“诊断机制”运作之后,社会的“补偿机制”启动,这种启动不再以民间的方式进行,民间只能提供足够的承认度(这一点也很重要,它是补偿的前提),补偿机制是以国家的方式进行。郑小琼成了“名人”,并且是远远超过诗歌界、文学界的名人,她获得了“人民文学奖”等各式各样的奖项;她成为国家某妇女机构评出的年度名人;她被邀请参加所有最重要的文学会议;最后,她成了省一级的人大代表。但是,我们千万不能将这些补偿看作是对文学的补偿或者对郑小琼个人的补偿,事情的本质绝不是这样。文学或诗歌只是诊断机制所切入的“病灶”,它不构成主要对象,事实上,所有补偿均不是从“文学性”方面进行,对郑小琼的补偿并不是对文学进行,而是对文学后面的经济高速之汤所欠下的债进行补偿,这一切与文学性无关。而郑小琼则在这种补偿机制中再次被确认为一个符号,她是国家眼中“民工”的一个代表,对她的补偿也因此成为对民工这个阶层、对所有下层民众补偿的象征。这种补偿是国家对贫富失衡的一个担忧,是对最底层民众的一次安抚,是赞美下层民众的一次冲动,所以文学仅仅是一个借口,但因为这种借口,郑小琼代表“诗歌在社会学上的一次象征”,郑小琼成了“一个社会符号”。而郑小琼也感到了不安,《非自由》后半段恰恰是这种不安的写照——

        

它巨大的暴力在我内心留下深陷

它似巨雷碾过,交谈中

我感觉有一种无形的力量

从四周压了过来

幽暗处的洪水

正挤压着我肉体与灵魂

鸟的翅膀与鱼的水域

花朵的香气也被局限

在一张扭曲,变形的门

在它低垂的弯拱中

 我们每天弯腰躬身活着

        

当然,主流意识形态将这种“非自由”解读为资本的压迫而不是它自己的压迫。在所有“诊断”的评论叙事中,评论者们对《非自由》《魏国记》这样的反讽性文本视而不见,他们感兴趣的只是诗人从打工者角度去看世界的那些文本。

正因为社会话语的叙事需要,正因为国家诊断与补偿机制的需要,没有人试图从文学性方面去认真地论述郑小琼的文本,本文也并不打算这样做,只是我们需要指出,与普遍的承认和巨大的补偿不符(所有的补偿与文本从来都不符)的是:郑小琼在诗歌文本上有许多值得评论家们正视的地方。比如,郑小琼的诗不具备可推广的审美法则,难以影响或开始一个新的写作时代,所以在诗歌上她只具有个人意义而不具备象征意义,而当年的北岛、海子甚至汪国真,他们的写作方式开创或影响了一个写作时代,我们在谈论他们时,更多是从一种写作方式的象征意义上去接受,但郑小琼,先天就缺少这种象征意义,她尚未在诗学上准备好,就被迫面对一场世俗的盛宴。第二,郑小琼的作品总体而言较为粗糙,缺乏整体性,无创新的技法或审美视角,许多文本更多地在同一平面上游移则未能深入。第三,在用词上,郑小琼的文本中充斥着大词与空词,而这些大词与空词却未被她激活。公正地说,我更愿意将郑小琼看作一个正在不断进步的诗歌学徒,而不是一个“功成名就”的诗人。

但是,如果我们仅仅从符号化的角度来理解与接受郑小琼,那就低估了作为诗人的郑小琼,符号化只是郑小琼“成名”的原因,它不是郑小琼的全部。而我个人认为,郑小琼的真正意义,正是在于她对符号化的抵制倾向。那些关于底层生活、关于打工、关于铁与机器的文本,只是它的文本中的一部分,不是她的全部。她清楚地看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所以她在《飞鸟》中如是“厌倦”——

        

它厌倦了天空,它有灰色的想法

在躯体内装上银色的金属或者木轮

……

事实上它对飞翔的生活满怀着恨

它想返回俗世听鸡的叫,狗的咬

猪的奔跑,它却不能摆脱这翅膀

不能摆脱这死亡,固定季节与气候

        

“在躯体内装上银色的金属或者木轮”,不正是诗人自身的处境写照吗?郑小琼的文本中一直表现出多层冲突性:悼丧与歌唱的冲突、现实与唯美的冲突、体制与自由的冲突……除了她广受赞誉的那些打工题材的“悼丧”性的文本,她还有一些歌唱性质的、古典之美的、渴望自由的文本。《草木还保留着旧有……》、《一生》、《白桦树》、《六月》、《旧事》、《天鹅》、《图书馆》、《山楂村》、《九月》等,表现出诗人在唯美写作上的冲动、在纯正个人趣味与悲悯情怀之间的互动,正是这些与打工题材区别巨大的写作,让诗人成了一个纯正的“话语场”,在这个话语场中,个人体验对抗着社会体验、人个兴趣对抗着集体需要、人个言说对抗着集体审美,郑小琼也因此才成为一个完整性的诗人,我们来看看《江南似树》这样的文本——

        

我起身,梅花已落,后庭书院

雨水正浓,深秋踏上石阶,她的背影

结社而行,尾声是酒,是醉

是裙裾逶迤,明月长照

……

我起身,落花穿过灯影

寂静正叨唠着自己的名字

白昼开始飘零,收敛

        

这样的文本意义在于它提供了一种试图锲入诗歌传统的冲动与努力,意味着在被社会与国家承认的写作方式之外,诗人个人的意图仍然是加入文学传统的努力,而“符号化”不过是一场“消化不良的盛宴”。

在社会题材、生活控诉与个人审美之间,是《魏国记》、《耻辱》、《完整的黑暗》这类长诗,它们放弃了《人行天桥》等打工题材的那种直抒胸臆,放弃了过于激烈与奔放的情感、放弃了社会性压倒文学性的冲动,将社会批判与纯正的诗歌技术结合起来。尤其是《魏国记》,诗人将叙事的背景放到春秋战国时期的魏国,将庄子、吴起等历史人物纳入诗人,但是,千万不要以为这就是一部“史诗”,它不过是借着“历史叙事”的幌子,讲述我们今天的现实与故事,魏国就是今天的中国,但因为隔了一层虚拟的时间,诗人在写作中表现出训练良好的反讽、叙述、描写、互否、盘诘、吊诡,它既具有被主流承认的那份对现实的感悟与观察,又有自己的历史判断、也未失去纯正的诗歌技艺。从这个意义上讲,它才是我个人所认同的郑小琼的作品,郑小琼的意义,也才从被符号化中解放出来,解放是什么?是让某物回到它应该处的环境中去。

是谁制造了郑小琼?一个风云变化的病态的社会将她制造为一个“符号”,但是,她的意义却是用另一种纯正的写作“解放”了自己。所以,如果没有郑小琼,上帝也会制造一个郑小琼,因为她就是我们这个时代异化与解放、象征与反象征的一个典型寓言。






附:



郑小琼的诗:冷峻闪光又锈色斑驳


叶延滨


郑小琼是广东优秀的女诗人,郑小琼在中国诗坛的出现,是21世纪中国新诗史上值得一书的事件。她带着“打工诗人”的称号,在珠三角这个中国经济发展最快的地区,向诗坛呈现了一个在流水线上以血肉之躯赢得生存权的女工的精神世界真实的灵魂呐喊。这些像“生锈的铁”一样坚硬、冰冷却真实得无法拒绝它带来的疼痛感的诗句,让严重缺钙的诗坛有了另一种精气神。广东的作家诗人们以高度的热情关注这个流水线上的弱女子,让郑小琼有可能不断用手中的笔,写出命运赋予她的才华与使命。自2005年参加《诗刊》21届青春诗会以来,她相继出版了《郑小琼诗选》、《纯种植物》、《女工记》等诗集,并获得“庄重文文学奖”等国内重要的文学奖项。她的创作对于广东文坛和中国诗坛,都有无可替代的标志性的意义,对郑小琼诗歌的研究,还需要批评界给予更多的关注。


郑小琼是中国社会大转型时期,从改革前沿的社会底层,从打工流水线上拼搏出来的女诗人。她有较好的文化修养,又是内地到沿海的打工移民,她一出道就以高水准的诗歌作品,得到诗者和诗界的认可,登上中国诗坛。在当下的中国诗坛,她有属于自己的丰富的写作资源。她是属于21世纪的中国诗人,她有其他人不可替代的写作资源:中国当下的鲜活的现实生活,在底层获得的属于自己的生命体验和内心世界——简言之,她有宽阔深厚的生存背景和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这种资源的深入开掘,使其作品能够区别于其他女诗人,具有冷峻坚实的艺术个性。


她最早引起我关注的是一组“铁”的诗作。如《光阴》:“除了相信,我别无选择,这些单纯而浪漫的\光阴,火车去了远方,它像阴影也像光阴。”如《剧》:“背对着辽阔的祖国,昏暗而浑浊的路灯\用一台机器收藏了她内心的孤独。”如《声音》:“我转身听见的声音,像一块块被切割的铁\圆形,方形,条形……我无法诉说的铁。”如《他们》:“这些铁在时光中生锈的铁……有着爱,恨,有着呼吸,有着高贵的心灵\有着坚硬的孤独与怜悯!”这些冷峻闪光又锈色斑驳的诗句,至今依旧是郑小琼最富个性的诗的旗帜。


郑小琼自从出道以来,一直保持着卓尔不群的高贵的写作姿态。在技巧至上的后现代风潮和柔媚时尚的白领女性诗风盛行的诗坛上,郑小琼十年来的创作,一直听从良知的驱使,俯身面对那些曾共同相处仍在底层的姐妹们。坚持俯身向下的写作姿态,使她自然地成为支撑这个社会的底层大众的代言者,并且自觉地承续了诗歌传统中所有优秀诗人应有的那种责任与担当。2011年出版的《纯种植物》,向读者展现了一双女性的眼睛对这个世界的观察,而这些外部意象进入诗人郑小琼的视野后,诗人多运用现代诗歌的表现手法,呈现在诗篇中的是一个女性丰富而波澜汹涌的内心世界,而这个世界如同黄昏浓云下一片翻腾的大海。



与《纯种植物》呈现的内心世界不同,2012年出版的《女工记》则是中国诗坛的一本奇书。在这部书里,郑小琼主要用叙事风格,写了九十多位有名有姓的珠三角的底层女性,从流水线上至昏暗洗脚房,郑小琼用诗篇为珠三角的打工姐妹书写了一部世纪履历书,为21世纪的中国诗歌史、中国女性史留下值得大书一笔的好作品。郑小琼一直在诗坛走着自己的路,她的创作坚实、沉稳、低调,却目标如一。郑小琼终于从一个流水线的打工者,成长为一名优秀的诗人。写作技艺不断提高的郑小琼不改初衷,深掘命运给她的富矿资源,为大变革大转型的时代留下了可贵的来自底层血汗劳动者的精神证言,她的努力和坚持给诗歌增加了光荣。






分享生活的苦:郑小琼的写作及其“铁”的分析 


         谢有顺


你们不知道,我的姓名隐进了一张工卡里

我的双手成为流水线的一部分,身体签给了

合同,头发正由黑变白,剩下喧哗,奔波

加班,薪水……我透过寂静的白炽灯光

看见疲倦的影子投影在机台上,它慢慢的移动

转身,弓下来,沉默如一块铸铁

啊,哑语的铁,挂满了异乡人的失望与忧伤

这些在时间中生锈的铁,在现实中颤栗的铁

——我不知道该如何保护一种无声的生活

这丧失姓名与性别的生活,这合同包养的生活

在哪里,该怎样开始,八人宿舍铁架床上的月光

照亮的乡愁,机器轰鸣声里,悄悄眉来眼去的爱情

或工资单上停靠着的青春,尘世间的浮躁如何

安慰一颗孱弱的灵魂,如果月光来自于四川

那么青春被回忆点亮,却熄灭在一周七天的流水线间

剩下的,这些图纸,铁,金属制品,或者白色的

合格单,红色的次品,在白炽灯下,我还忍耐的孤独

与疼痛,在奔波中,它热烈而漫长……

    ——郑小琼:《生活》

 

写这首诗的诗人叫郑小琼,她因诚恳地向我们讲述了另外一种令人疼痛的生活,而受到文坛广泛的关注。这个出生于20世纪80年代初的四川女孩,从2001年至2006年,一直在广东东莞的一家五金厂打工,工余时间写作诗歌和散文,近年在《诗刊》、《人民文学》、《天涯》等刊发表了大量作品。一个在底层打工的年轻女子,短短几年,就写出了许多尖锐、彻底、有爆发力的诗篇,而且具有持续的创造才能,这在当代堪称是一个意味深长的诗歌事件。面对郑小琼的写作,有些人试图以“打工诗人”、“底层写作”、“女性写作”等概念来命名她,但是,这些名词对郑小琼来说,显然都不合身。命名总是落后于写作的实际,正如生活总是走在想象力的前面。真正的写作,永远是个别的,无法归类的。

郑小琼的写作更是如此。她突出的才华,旺盛的写作激情,强悍有力的语言感觉,连同她对当代生活的深度介入和犀利描述,在新一代作家的写作中具有指标性的意义。或许,她的语言还可更凝练,她的情感陈述还可更内敛,她把握时代与政治这样的大题材时还需多加深思,但就着一种诗歌写作所能企及的力量而言,她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尊敬这样的写作者。在一种孤独、艰难的境遇里,能坚持这种与现实短兵相接的写作,并通过自身卑微的经验和对这种经验的忠直塑造来感动读者,至少在我的阅读记忆里,并不多见。

我没有见过郑小琼,但通过她的文字,可以想象她笔下那种令人揪心的生活。生活,实在是一个太陈旧的词了,但读了郑小琼的诗,我深深地觉得,影响和折磨今日写作的根本问题,可能还是“生活”二字。生活的贫乏,想象的苍白,精神的造假,在我看来,这是当代文学普遍存在的三大病症,而核心困境就在于许多人的写作已经无法向我们敞开新的生活可能性。在一种时代意志和消费文化的诱导下,越来越多人的写作,正在进入一种新的公共性之中,即便是貌似个人经验的书写背后,也隐藏着千人一面的写作思维:在“身体写作”的潮流里,使用的可能是同一具充满欲望和体液的肉体;在“私人经验”的旗号下,读到的可能是大同小异的情感隐私和闺房细节;编造相同类型的官场故事或情爱史的写作者,更是不在少数。个人性的背后,活跃着的其实是一种更隐蔽的公共性——真正的创造精神往往是缺席的。特别是在年轻一代小说家的写作中,经验的边界越来越狭窄,无非是那一点情爱故事,反复地被设计和讲述,对读者来说,已经了无新意;而更广阔的人群和生活,在他们笔下,并没有发出自己的声音。

这种写作对当代生活的简化和改写,如果用哈贝马斯的话说,是把丰富的生活世界变成了新的“殖民地”。他在《沟通行动的理论》一书中,特别论到当代社会的理性化发展,已把生活的某些片面扩大,侵占了生活的其他部分。比如,金钱和权力只是生活的片面,但它的过度膨胀,却把整个生活世界都变成了它的殖民地。“这种殖民,不是一种文化对另外一种文化的殖民,而是一种生活对另外一种生活的殖民。……假如作家们都不约而同地去写这种奢华生活,而对另一种生活,集体保持沉默,这种写作潮流背后,其实是隐藏着写作暴力的——它把另一种生活变成了奢华生活的殖民地。为了迎合消费文化,拒绝那些无法获得消费文化恩宠的人物和故事进入自己的写作视野,甚至无视自己的出生地和精神原产地,别人写什么,他就跟着写什么,市场需要什么,他就写什么,这不仅是对当代生活的简化,也是对自己内心的背叛。若干年后,读者(或者一些国外的研究者)再来读这一时期的中国文学,无形中会有一个错觉,以为这个时期中国的年青人都在泡吧,都在喝咖啡,都在穿名牌,都在世界各国游历,那些底层的、被损害者的经验完全缺席了,这就是一种生活对另一种生活的殖民。”

——我愿意在这个背景里,把郑小琼的写作看作是对这种新的生活殖民的反抗。她是“八○后”,但她的生活经历、经验轨道、精神视野,都和另外一些只有都市记忆的“八○后”作家有着根本的区别。她在同龄人所塑造的锦衣玉食的生活之外,不断地提醒我们,还有另一种生活,一种数量庞大、声音微弱、表情痛楚的生活,等待着作家们去描述、去认领:他们这一代人,除了不断地在恋爱和失恋之外,也还有饥饿、血泪和流落街头的恐惧;他们的生活场,除了校园、酒吧和写字楼之外,也还有工厂、流水线和铁棚屋;他们的青春记忆,除了爱情、电子游戏、小资情调之外,也还有拖欠工资、老板娘的白眼和“一年接近四万根断指”[3]的血腥……郑小琼说,“我不知道该如何保护一种无声的生活/这丧失姓名与性别的生活,这合同包养的生活”(《生活》),她惟有依靠文字的记录、呈现,来为这种生活留下个人见证:

  

我在五金厂,像一块孤零零的铁

从去年到今年,水流在我身体里

它们白哗哗的声响,带着我的理想与眺望

从远方到来,又回到远方去

剩下回声,像孤独的鸟在荔枝林中鸣叫

——郑小琼:《水流》

  

小小的铁,柔软的铁,风声吹着

雨水打着,铁露出一块生锈的胆怯与羞怯

去年的时光落着……像针孔里滴漏的时光

有多少铁还在夜间,露天仓库,机台上……它们

将要去哪里,又将去哪里?多少铁

在深夜自己询问,有什么在

沙沙地生锈,有谁在夜里

在铁样的生活中认领生活的过去与未来

  ——郑小琼:《铁》

  

黑夜如此辽阔,有多少在铁片生存的人

欠着贫穷的债务,站在这潮湿而清凉的铁上

凄苦地走动着,有多少爱在铁间平衡

尘世的心肠像铁一样坚硬,清洌而微苦的打工生活

她不知道,这些星光,黑暗,这些有着阴影的事物

要多久才能脱落,才能呈现出那颗敏感而柔弱的心

 ——郑小琼:《机器》

  

“铁”是郑小琼写作中的核心元素,也是她所创造的最有想象力和穿透力的文学符号之一。“当我自己不断在写打工生活的时候,我写得最多的还是铁。”“我一直想让自己的诗歌充满着一种铁的味道,它是尖锐的,坚硬的。对“铁”的丰富记忆,和郑小琼多年在五金厂的工作经历有关。她在工作中,观察“铁”被焚烧、穿孔、切割、打磨、折断的过程,她感受“铁”的坚硬,尖锐,冷漠,脆弱。“铁在机台断裂着,没有了声音,没有了反抗,也没有它挣扎。可以想象,一块铁面对一台完整的具有巨大的摧残力的机器,它是多么的脆弱。我看见铁被切,拉,压,刨,剪,磨,它们断裂,被打磨成各种形状,安静地躺在塑料筐中。我感觉一个坚硬的生命就是这样被强大的外力所改变,修饰,它不再具有它以前的形状,角度,外观,秉性……它被外力彻底的改变了,变成强大的外力所需要的那种大小,外形,功能,特征。我从小习惯了铁匠铺的铁在外力作用下,那种灼热的呐喊与尖锐的疼痛,而如今,面对机器,它竟如此的脆弱。”郑小琼说,铁的气味是散漫的,扎眼的,坚硬的,有着重坠感的;铁也是柔软的,脆弱的,可以在上面打孔,画槽,刻字,弯曲,卷折……它像泥土一样柔软,它是孤独的,沉默的——所有这些关于铁的印象,都隐喻着它对人的压迫,也可以说是现代工业社会物对人的挤压。人在物质、权力和利益面前是渺小的,无助的。尤其是在中国,社会底层的劳动制度还不健全,廉价劳动力一旦被送上机床和流水线,它就成了机器的一部分,不能有自己的情感、意志和想象。一天工作十六个小时甚至更多,一周只能出工厂的门一次或者三次,工伤得不到应有的赔偿,倒闭的工厂发不出工资……这种被践踏的、毫无尊严的生活,过去我们只能在媒体的报道中读到,如今,郑小琼将它写进了诗歌和散文。由于她自己就是打工族中的一员,所以能深感这种打工生活正一天天地被“铁”所入侵,分割,甚至粉碎,“疼痛是巨大的,让人难以摆脱,像一根横亘在喉间的铁”。而更可怕的是,这种饱含着巨大痛楚的生活,在广大的社会喧嚣中却是无声的:

  

我把头伸出窗外看,窗外是宽阔的道路,拥挤的车辆行人,琳琅满目的广告牌,铁门紧关闭着的工厂,一片歌舞升平,没有人也不会有人会在意有一个甚至一群人的手指让机器吞噬掉。他们疼痛的呻吟没有谁听,也不会有谁去听,它们像我控制的那台自动车床原料夹头的铁一样,在无声被强大的外力切割,分块,打磨,一切都在无声中,因为强大的外力已经吞没了它们的叫喊。

  

甚至,也没有一个人会在意这种疼痛:

  

疼压着她的干渴的喉间,疼压着她白色的纱布,疼压着

她的断指,疼压着她的眼神,疼压着

她的眺望,疼压着她低声的哭泣

疼压着她……

没有谁会帮她卸下肉体的,内心的,现实的,未来的

机器不会,老板不会,报纸不会,

连那本脆弱的《劳动法》也不会

——郑小琼:《疼》

  

我相信,目睹了这种血泪和疼痛之后的郑小琼,一定有一种说话的渴望,所以,她在自己的写作中一直艰难地描述、指认这种生活。她既同情,也反思;既悲伤,又坚强。她要用自己独有的语言,把这种广阔而无名的另一种中国经验固定在时代的幕布上;她要让无声的有声,让无力者前行。“正是因为打工者的这一身份,决定了我必须在写作中提交这一群体所处现实的肉体与精神的真实状态。”她还说,“文字是软弱无力的,它们不能在现实中改变什么,但是我告诉自己一定要见证,我是这个事情的见证者,应该把见到的想到的记下来。”于是,她找到了“铁”作为自己灵魂的出口,在自己卑微的生活和坚硬的“铁”之间,建立起了隐秘的写作关系。

——“铁”成了一个象征。它冰冷,缺乏人性的温度,坚不可摧,密布于现代工厂生活的各个角落;它一旦制作成各类工业产品进入交易,在资本家的眼中比活生生的人还有价值;它和机器、工卡、制度结盟,获得严酷而不可冒犯的力量;它是插在受伤工人灵魂里的一根刺,一碰就痛。铁,铁,铁……郑小琼用一系列与“铁”有关的诗歌和散文,向我们描述了一个被“铁”包围的世界,一种被“铁”粉碎的生活,一颗被“铁”窒息的心灵——如同“铁”在炉火的煅烧中不断翻滚,变形,迸裂,一个被“铁”所侵犯的生命世界也在不断地肢解,破碎,变得软弱。“生活让我渐渐地变得敏感而脆弱起来,我内心像一块被炉火烧得柔软的铁。”郑小琼在写作中,以自己诚实、尖锐的体验,向我们指认了这个令人悲伤的过程。她的诗作里,反复出现“铁样的生活”、“铁片生存”、“铁样的打工人生”等字眼,她觉得自己“为这些灰暗的铁计算着生活”(《锈》),觉得“尘世的心肠像铁一样坚硬”(《机器》),“生活的片段……如同一块遗弃的铁”(《交谈》),觉得“明天是一块即将到来的铁”(《铁》)。“铁”的意象在郑小琼笔下膨胀,变得壮阔,而底层人群在“铁”的挤压下,却是渺小而孤立,他即便有再巨大的耻辱和痛苦,也会被“铁”所代表的工业制度所轻易抹平。至终,人也成了“铁”的一部分:

 

我在五金厂,像一块孤零零的铁(《生活》)

  

这真是一种惊心动魄的言辞。人生变得与“铁”同质,甚至成了“一块孤零零的铁”;“生活仅剩下的绿意”,也只是“一截清洗干净的葱”(《出租屋》)。这个悲剧到底是怎样演成的?郑小琼在诗歌中作了深入的揭示。她的写作意义也由此而来——她对一种工业制度的反思、对一种匿名生活的见证,带着深切的、活生生的个人感受,同时,她把这种反思、见证放在了一个广阔的现实语境里来辨析;她那些强悍的个人感受,接通的是时代那根粗大的神经。她的写作不再是表达一己之私,而是成了了解这个时代无名者生活状况的重要证据;她所要抗辩的,也不是自己的个人生活,而是一种更隐蔽的生活强权。这种生活强权的展开,表面上看,是借着机器和工业流水线来完成的,事实上,机器和流水线的背后,关乎的是一种有待重新论证的制度设计和被这个制度所异化的人心。也就是说,一种生活强权的背后,总是隐藏着更大的强权,正如一块“孤零零的铁”,总是来源于一块更大的“铁”。个人没有声音,是因为集体沉默;个人过着“铁样的生活”,是因为“铁”的制度要抹去的正是有个性的表情:

  

每次上下班时把一张签有工号245、姓名郑小琼的工卡在铁质卡机上划一下,“咔”的一声,声音很清脆,没有一点迟疑,响声中更多的是一种属于时间独有的锋利。我的一天就这样卡了进去了,一月,一年,让它吞掉了。

  

她们作为一个个体的人,身体里的温度,情感,眼神间的妩媚,智慧,肉体上的痛疼,欢乐……都消失了。作为流水线上的某个工序的工位,以及这个工位的标准要求正渐渐形成。流水线拉带的轴承不断地转动着,吱呀吱呀地声音不停地响动着,在这种不急不慢,永远相同的速度声里,那些独有的个性渐渐被磨掉了,她们像传送带上的制品一样,被流水线制造出来了。

  

看得出,郑小琼的文字里,表露出了很深的忧虑和不安:一方面,她不希望这种渺小的个体生活继续处于失语的状态,另一方面,她又为这种被敞开的个体生活无法得到根本的抚慰而深怀悲悯。她确实是一个很有语言才华的诗人。她那些粗砺、沉重的经验,有效地扩展了诗歌写作中的生活边界,同时也照亮了那些长期被忽视的生存暗角。她的文字是生机勃勃的,她所使用的细节和意象,都有诚实的精神刻度。她不是在虚构一种生活,而是在记录和见证一种生活——这种生活,是她亲身经历过的,也是她用敏感而坚强的心灵所体验过的。所以,她的写作能唤起我们的巨大信任,同时也能被它所深深打动。

这样的写作,向我们再次重申了一个真理:文学也许不能使我们活得更好,但能使我们活得更多。郑小琼的许多诗篇,可以说,都是为了给这些更多的、匿名的生活作证。她的写作,分享了生活的苦,并在这种有疼痛感的书写中,出示了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对生活本身的体认、辨析、讲述、承担、反抗和悲悯。读她的诗歌时,我常常想起加缪在《鼠疫》中关于里厄医生所说的那段话:“根据他正直的良心,他有意识地站在受害者一边。他希望跟大家,跟他同城的人们,在他们唯一的共同信念的基础上站在一起,也就是说,爱在一起,吃苦在一起,放逐在一起。因此,他分担了他们的一切忧思,而且他们的境遇也就是他的境遇。”——从精神意义上说,郑小琼“跟他同城的人们”,也有“爱在一起,吃苦在一起,放逐在一起”的经历,她也把“他们的境遇”和自己个人的境遇放在一起打量和思考,因此,她也分担了很多底层人的“忧思”。这也是她身上最值得珍视的写作品质。她的写作,刚刚起步不久,尽管还需对过分芜杂的经验作更精准的清理,对盲目扩张的语言野心有所警惕,但她粗砺、强悍、充满活力、富有生活质感的文字,她那开阔、质朴的写作情怀,无疑是“八○后”这代作家中所不多见的。尤其是她对“铁”这一生活元素的发现、描述、思索以及创造性表达,为关怀一种像尘土般卑微的生存,找到了准确、形象的精神出口。同时,她也因此为自己的写作留下了一个醒目的语言路标。

当然,我也知道,郑小琼的作品数量庞大,她不仅写了“铁”,还写了塑料,写了故乡,写了河流和落日,写了医院和黄麻岭;她不仅写了很多优秀的散文和短诗,还写了《耻辱》、《在五金厂》、《人行天桥》、《魏国记》、《挣扎》、《完整的黑暗》、《活着的记忆》、《幸存者如是说》、《兽,兽》等多部颇有气势的长诗——要全面论述她的写作,并非这篇短文所能完成的;其他方面的研究,只能留待以后再写了。

  

                

2007年5月28日,广州

 



附诗:


完整的黑暗(节选) 


三条鱼驮着黎明 诗歌 屈原奔跑 

对称的雪沿着长安的酒溶进了李白的骨头 

列队前进的唐三彩、飞天、兵马俑 

化着尘土的人手持红色经幡演讲 

达摩圆寂,天生四象,六合断臂 

死亡是另一种醒来 


古典 


马的孤独和骆驼的荒凉 酸枣和涩柿树 

绕过了历史 桔子与苹果是战乱后 

高贵的兄弟 鸟从字典里翻出雨水 

鱼在诗经上晒太阳 旧钥匙打开庄稼 

空灵的回忆是希腊也是罗马 

埃及的游子与唐朝的月光萍水相逢 

商朝的霜落在宋朝的鸟翼上 有一朵 

叫孤独的野花 从黄河涌上枝头 

开出一树寂寞的诗歌 它们有时唤着 

李白 有时也叫荷马...... 


江南似树 


我起身,梅花已落,后庭书院 

雨水正浓,深秋踏上石阶,她的背影 

结社而行,尾声是酒,是醉 

是裙裾逶迤,明月长照 


往事游泳而过,还念迎面而立 

二月盛开白花,秋天落叶满山 

美丽长鞭飞扬,记忆双臂垂落 

江南似树站立,它如此酸心刺骨 


明月没有了辔绳,马屁积蓄着阴天 

雨天捆着稻草,风暴奔上阁楼 

诗中有草药与长箫,菊花与黄酒 


我起身,落花穿过灯影 

寂静正唠叨着自己的名字 

白昼开始飘零,收敛


诗人简介:


郑小琼,女,1980年生,2001年来东莞打工并写诗,有多篇诗歌散文发表于《诗刊》《山花》《诗选刊》《星星》《天涯》《散文选刊》等报刊,作品多次入选年度最佳等选本,曾参加第三届全国散文诗笔会、诗刊第二十一届青春诗会。获得"利群*人民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等多项大奖,与韩寒、邢荣勤、春树等一同入选"中国80后作家实力榜"。

今日名言

        “诗人不必要充满灵感地升到天上,在大地飞翔,他的使命不是在于离开大地,飞上天去摘取星星,他是永远也得不到它们的。诗人的任务在于从他所及的范围内闪烁着的东西中创造出新的星星。”(法国·勒韦尔迪)

       


视频 小程序 ,轻点两下取消赞 在看 ,轻点两下取消在看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