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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眼睛||他评:郁葱的诗与诗集(连载1)(总369期)

苗雨时张学梦李钧 诗眼睛 2021-10-07

荐读


连载1


好诗!


 

一位诗人笔下的经典河北

                            

——评郁葱诗集《燕赵》

                           

雨时诗歌工作室    苗雨时

 

今日的河北,古为燕赵之地。“冀南为赵,冀北为燕”。这是地理的版图,也是历史的版图,更是文化的版图。这片古老而恒凝的土地,北有燕山,南望黄河,西当太行,东临渤海。不仅自然风物壮美、神奇,而且人文根系绵延、深厚。那巍峨起伏的大山,一望无垠的平原,水草丰茂的牧场,波澜浩渺的汪洋,以及由此而造化的各种景致:深山松涛,平川秀色,塞外风光,海滨奇景……同时,几千年的历史云烟,从此地升起、掠过,裹挟着众多英雄豪杰,文人墨客,悄然逝去,留下了不可胜数的遗址、古迹:万里长城,北陲雄关,古桥名寺,都府书院……。这是一部独特的自然地理的图谱,也是一幅绵长的历史文明的长卷。

古往今来,生存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承山川之灵秀,凝历史之精魂,世代生息、繁衍。在长期的濡染中,不仅生成了这里人民醇朴、善良、勇毅、顽韧的人文品格,而且涵养了天地间浩气充盈的精神气象。这就是燕赵大地的风土人情。

钟灵毓秀,地灵人杰。“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古燕赵独特的地理位置,形成了独特的历史文化。“风萧萧兮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作为文学的原型母题,一直在历代诗歌中流转,衍化。然而,其现实主义源头,则是《诗经》。自《诗经》以下,汉乐府的“赵、代之讴”,汉末时期,“慷慨悲凉”的“建安风骨”,唐代陈子昂“登幽川台”的千古浩叹,都演绎了沉雄而柔韧的燕赵文化精神,并传承至今。

现代诗人郁葱,他生于河北,长于河北,置身于这样的自然与人文环境,对燕赵热土,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愫和刻骨铭心的眷恋与挚爱。他曾主编过《河北历代诗歌大系》、《河北50年诗歌大系》。不仅在当代河北诗歌发展中,倡导燕赵诗风,而且,在写作实践中,亲自探索。现在,他又承继燕赵诗歌的艺术精神,集中笔力,专门创作了迹写燕赵风物与史迹的诗歌,结集为《燕赵》,于2015年公开出版。这既是他个人诗歌攀登中的一座峰峦,也是河北乃至全国诗界的一个重要收获。

郁葱先后主编过《诗神》、《诗选刊》,写诗、编诗,长达40来年。他把大半生都交给了诗歌,诗歌成了他生命肌质中的重要内涵。他站在那儿,全身上下透发着一种诗的气质。在编《诗选刊》期间,他主持举办了八次“河北青年诗会”,扶植了大批青年诗人。为了联系各地的诗人朋友,推动各地的诗歌活动,他的足迹遍布整个河北,每到一地,都有诗作留存。几年间,共写下数百首。这就是《燕赵》诗集的创作机缘。

“一位诗人笔下的经典河北”。恢宏的自然意象,山川的大块文章,骨立的文明遗迹,映于眼,孕于心,被纳入个性化体验的生命话语,构筑起寥阔、邀远的巨大的诗意时空。像雕塑,像绘画,也像暮鼓晨钟那么清远……。诗人的灵感和历史想象力在这样的时空中,往返冲折,自由飞翔,便幻化出了燕赵风情的千姿百态……

诗人漫步在《华北平原》。那无际的广袤、辽阔,扇面形打开,让他怦然心动。“坦荡、和雅、清彻、知性”的平原人,在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炊烟一飘千里/麦香浸染九重/沃野倜傥,轮回万年/分明四季,风淡雪重”。华北平原,“造就柔婉也造就刚硬/展开叙事也展开抒情。尤其是那平原上红日初升,更是一番瑰丽:

 

    她是金色的,金黄色!

    那境界,成为隐隐时光中,

    光班一样沧桑而深远的,

    浩荡的永恒!

 

他进入《太行山》,太行迎面壁立。他看到,“丹崖百转,群山有千仞之奇绝”。“石为岩,山为嶂/南黄河,北燕山”,“气势壮阔”,“沟壑嶙峋”,“有万尺瀑布,有百丈回廊”。而且,“一山压群峰,绵延八百里/深厚见关隘,壮丽现八陉”。山有山的灵性,水有水的精神。他感悟到:

 

    这太行山沧桑阅尽风烟阅尽,

    成为古燕赵温热坚硬的骨髓和骨架。

 

这是为太行人的伟岸、挺拔、永不弯曲的稟赋的真正的塑像!

他登上《山海关》,这“傲然天下第一关”。回眸历史:“剑影刀光”,征战刹伐,“多少雄杰豪杰俊杰/于此处,大风大雨大喜大悲大开大合/留下几百年的辉粴/几百年的故事和几百年的风烟”。山海关,属秦皇岛市。古代秦始皇曾巡游于此,派方士入海求长生不老之药。秦始皇修长城,“山海关是开头/嘉峪关是结尾/这漫漫长卷,一铺就是几万里/一绘就是几百年”。山海关附近,有《姜女庙》。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故事,在这里广泛流传,后人立庙以为祭奠:“杞梁妻,一哭千载痛”,“依渤海,渤海浪如泪”,飙风骤起,转瞬之间,“隅即坍塌,城亦翻覆”。诗人仰天长叹:

 

    大雁北飞,你看那一段绝世之情,

    在一段绝世历史上,

    留下了刻痕。

 

《北戴河》,是由渤海湾的一个小渔村发展而来,河水澄澈、蜿蜒,流入大海。但它记载着不少古今的历史往事。魏武帝曹操曾登上附近的碣石山,作《观沧海》,望洋咏歌:“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表现了包举天下之气慨。作为现代避暑之地,一代伟人,也曾驻足于此。他抚今忆昔,写下《浪淘沙·北戴河》。其中有句云:“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现在,诗人站在大海边,领悟北载河:“容纳了现实也容纳了历史”,“那么多的起伏迭宕都与它有关/那么多的悲喜荣枯都与它有关/许多智慧和灵性在这里被开启/当那些智慧和灵性变为辉煌或黯淡时/它依然如故。他如此慨叹这条河:“胸有激雷,而面若平湖”。世事迁变,而山河依旧。但它见证了那曾经激荡的历史风云……

进燕山,必然要到承德,到承德不能不去承德《避暑山庄》和《承德外八庙》。避暑山庄,为清代集全国各地景观为一体的皇家园林,外八庙是山庄外星罗棋布的寺庙群。两者建造,距今已300余年。诗人来避暑山庄,并没有步随景移,一处一处观赏,而是立于在山坡上,于薄雾中,作整体俯视,透过历史的云翳,看晚秋中的山庄,那“烟雨楼”,承载着历史的烟雨。他对山庄说:“你思索或者沉默,都是时间的一道影子/你黯淡或者辉煌,都是历史的一道皱纹”。为了更好地观览景色的宏大气魄,他把山庄内外联在一起,让“莺啭乔木”与“锤峰落日”,在水流云在中并峙,因而展现了山庄的华贵与苍凉。而在外八庙,他只看到了那些神像的超凡的漠然,想到人造神像,,不必真有神,而是以人性的极致造神灵的幻影。因为“神灵在上,人心就在/神灵若虚空,民心则虚空”。最后,诗人离开避暑山庄,他回首留言:

 

    避暑山庄,你就是让我再看一千遍,

    我也会看不到君主,而只看到黎民。

 

历史是帝王创造的?历史是英雄创造的?但归根到底,历史还是胼手胝足的劳动者创造的。他们才真正是历史的主体和动力。诗人在此,读懂了历史唯物主义哲学。

于是,他上邯郸,这曾经的赵国国都,不去“丛台”、“回车巷”、“学步桥”,也没有做一场“黄粱梦”,那些帝王将相的业绩和人生幻灭的传奇,都未能停住他的脚步,而是直奔磁县的《磁川窑》。那里是宋代劳苦工匠辛勤劳作场所的遗址。当年,他们冒着“一千度的高温”,以水合土,烧制出各种各样的精美瓷器,白底,兰花,青袖。它简洁、朴素,传达了“一个时代的美感”,成就了“一种艺术的尺度”。“这民窑延续的粗犷和细腻/成为一部勃然大气的燕赵正史”。诗人深情地赞叹:

 

    磁川窑,你长在民间留在民间,

    说你粗粝,是说你坚实的岁月,

    说你沧桑,是说你不落的风尘。

 

郁葱还走过很多地方:题有“大好山河”的《大境门》、“天远、风透、草浓、云疏”的《坝上草原》、“日鞭快马,夜持炬火”的古驿站《鸡鸣驿》;造访过不少圣地:“佛容九重,燦若列星”的《正定隆兴寺》、“四足鼎立成为古燕赵穹然绝顶”的“定州塔”,“栉海而啸的镇海吼”《沧州铁狮子》;他来到“风萧”、“水寒”的易水河畔,讲《《荆柯刺秦》,他去“以天为衣,以房为裤”的酒仙葬地,唱《刘伶酒歌》,他站上“千余载根基不动”的《安济桥》头,想张果老、柴王爷的传说;他采一枝荷花,纪念“水态云声”、“无边浩淼”的《白浑淀》,他掬一捧清水,哼一支小曲过“滹沱河”……

诗人现居住在石家庄。石家庄是河北省省会。“京广线穿过石家庄”。石家庄是一个现代化的大城市,同时也是全省文化中心。古燕赵的文脉资源向这里汇聚,现代文化的质素也在这里成长,两者对接、转换、逆否、互生,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文化漩流。石家庄处于漩流的漩涡,由于文源深广,文研机构集中,现代信息发达,文化人才聚集,其对于全省的文化聚焦与辐射功能,犹如北京之于全国。因此,当今河北的文化形态:它是传统的,更是现代的;它是本上的,也是开放的;它是根性的,又是多元的……

诗人置身于这种文化历史语境,他的诗歌话语,不仅伸向历史,做纵深的探源,而且根植现实,做横向的扫描。对于《燕赵》诗集,如果说,上部是发思古之幽情,那么,下部则是察时代之跃迁。这样,他所生活的石家庄城市圈,作为他的立足点和观察河北的维度,便很自然地成为了他选材、叙写、体验、思考的审美空间和界域。

石家庄的崛起,同国内其他大城市一样。城市建设,高楼林立,街区开阔,交通便捷,现代工业急速发展。清晨,人们脚步匆匆,赶班、上学、打工;夜晚,市声喧哗,霓虹闪烁,万家灯火,一派繁华景象。

时代的进步,必带有历史的沉沧;物质的对象化,也必导致人性的异化。社会的历史景象,既有向上、奋争、进取,也有走低、没落、不奈。人们的生存方式和状态,呈现纷纭的镜像:价值多元,取向各异,欢乐与痛苦并存,眼泪与微笑同在。在蓬勃、奋发的气韵中,也掩盖着生命意义的虚无和灵肉的裂变。人生的正剧、悲剧、喜剧同时上演。诗人挺身在这样的文化历史境遇下,他以博大、深邃的襟怀,在社会的异化与回归中,守护生存现场的精神高扬,甚或拥有“理想化乌托邦式的冲动”。他不仅在批判,而且在扬弃中,也有肯定;不仅拨开现实的阴影,而且于压抑下,发现和重塑纯洁的世界和美好的未来。

他写《石家庄的早春》:“每天的开始与结束总是那么宁静/这个春天,默默地注视着渐渐来临的生命”。“晨风”、“阳光”、鸟啼。“真的,早春里,谁都有自己的灵性/包括湖泊、树、岩石和草坪”。这是自然界的春天,也是时代的春天。他感到肩头的历史承担:

 

    ——善待生命和春天是我们的责任。

    即使我们的命运各不相同,

    但我们可以和落在草地的阵雨一起,

    找到共同的快乐。

 

他写《红尘记》和身陷其中的《半生录》,以及《经年》。在人世的红尘滚滚里,“很多的人在走动”,熙熙攘攘,烦忙,劳神,几乎每个人都有一张“虚拟和杜撰”的“不可思议”的脸。在人与人关系亲近或疏离中,善恶纠缠,美丑暧昧,真假难辨。什么是“现世”?什么是真相?“雾霾尘霾灰霾”,弥漫空中,但都有它们存在的理由,缺一样也不成其为人间世相。诗人以大气包举的姿态,在沧桑喧嚣中,独自探寻“思想和温度”、“黑暗和阳光”。然而,自然的雾霾易治,而世间的尘霾,则难以廓清。但“爱”即“奇迹”,“人性”即“神性”,“从容”即“境界”。珍爱自己,善待他人,“不疲软”、“不轻浅”,就是活出有自我尊严的“好人”。人至中年,生命处于收获与迟暮之间,一切皆已觉悟,没有利欲的逼迫。“心是开的,单纯、自由、放任”。懂得了“所有的好,都源于善良”,认知了所有的不好,终将烟消云散。天是灰色的,但树依然绿。情缘是彩色的,美善总要绽放。让红尘“穿透”“时光或者说历史”的“空洞”,那就叫做:生活。诗人给人们提示的人生真谛是:

 

    苍茫的人世中,我们常说的那几个字:

    宽恕、包容、原谅、与爱,、

    是让一个人感到生命存在的价值和隐秘。

 

他写《阳光灿烂的日子》,写《博物馆广场的黄昏》,写《在广安街上踩着厚厚的雪》,写心中的《鸽子》,写《再望明月》等等,都是为了发掘和再造一个纯净、光华、葱郁的世界。他祈祷《和平》,竭求《《让我们幸福》。“和平”,就是没有战争的平静正常的生活,经历战乱的人,才感到和平的可贵。诗人在诗中这样写道:

 

    这种感觉多么好啊,

    ——有时落雪,有时解冻,

    有时季节悄悄说:早晨了,醒醒,

    有时我们听到的

    是另一个城市传来的鸡鸣。

 

这种生命与天地往来注息的感受,看似寻常,但却深入肺腑,并慢慢放大。同时,和平与幸福相连。在和平的环境中,人们才能得到幸福。然而,幸福还有其更深刻的意涵。它是由于人与人,人与周围事物和谐相处而产生的一种生活满意足的内在美好感情。不只需物质条件,更强调一种人性的修为。陶学佑在《论文学之势力及其关系》中说:“用之于善,则足以正俗扶风,造百年之幸福”。诗人给出的一串词语是:“良善、优雅、亲密、敬畏、给予、尊重”。摈除诱惑和贪念,多一点爱,少一点愁苦。简单,就是真实,纯粹,就是幸福。就像那春天花开,秋天叶落……

诗人的灵魂,并没有只囿于城市。他还要到旷野中去,到涌动着生长的大地上去。他站在辽阔的中央,从石家庄的树绿了,联想到邢台的树,邯郸的树,保定的树,廊坊的树,也相继绿了,整个河北都绿了。他把自己比拟成一棵树,临风挺立,调动起从童年就开始的情感积蓄,用宏沉而请亮的嗓音,激情地歌唱养育他的《河北》,在那浩渺,悠长的歌声中,他咏叹平原的宽广和肥沃:“你山蕴百水/地结千穗/平川堆雪,幽谷流翠”;他礼赞土地上的春种秋收:“春意是你的抒情/明媚、亮丽、有几分深邃”,“秋天是你的境界/饱满、富饶、带几分丰实”;他颂扬河北的人民:“人们把踩出的脚印称作道路/人们把解冻的冰凌称为春水/人们记住的日子才是历史/人们感受的真理才是丰碑”。这里的人民,以山河为骨骼和血脉,所以呀:“——河北。/你浩浩大气、荡荡雄风、坦坦真情”!诗人把所有的感恩、爱恋和深情集中为这样的诗句:

 

    河北啊,我的河北,

    有时你是婴儿,

    有时你是母亲,

    有时你是兄弟,

    有时你是姐妹,

    走近你的时候,

    你就是我们自己,

    离开你的时候,

    你便成为我们轻轻呼唤的,

    苦恋的清泪!

 

郁葱诗歌的燕赵书写,在一片诗歌的日常生活的低吟浅唱之中,凸显了它的伟岸,刚健和远举。我们说,一个诗人的诗歌写作,如果失去家园意识,缺乏乡土观念,甚至没有一点精神返乡,那么,他的生命就失去根柢,生存的天地就狭窄,心灵的空间就闭塞,而他的灵魂就委缩。诗歌的地域写作,在一方热土与其他地域相较中,由于其差异性,而更显示其独特的地方色彩。因此,成为诗歌艺术魅力的源泉。尤其是河北,其燕赵文化,在中国文化版图中,是中华文化的重要部分,由此,中华民族文化的复兴,少不了燕赵文化的支撑。

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篇》中曾说:“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然屈子所能洞觉风骚之情,抑亦江山之助乎”。地域性是文学的沃土。壮美神奇的燕赵山河,经由自古以来的燕赵文化的浸润,就为诗人提供了横贯古今的多重灵感。诗人的诗歌语言,是历史话语,是现实话语,更是投入心灵熔炉中熔炼出的生命体验的话语。诗集《燕赵》,上下两部。上部历史,下部现实。而其语型、语感、语势,也相应地有所变化:前者雄浑,沉凝;后者舒展、奔放。由于诗人承传燕赵诗歌艺术流脉,在《诗经》的抒性高度、“慷慨悲歌”“建安风骨”的精神高度,以及唐初陈子昂北方诗歌的历史高度的唤醒和感召下,他的这部诗集的内在精神,表现了对社会人生的执着和深切忧患,其语言范式,是情感质素与地域风物的对应交融;而其整体艺术风格则是:风发,飘逸,沉浑,峻峭……,犹如燕山飞雪,渤海观潮。

这部诗集,对郁葱来说,是重要的。它了却了诗人一个长期宿愿。那就是:“为给了我生命的地方,为我的河北,为我们的河北,留下了一些有价值、有意义的文字。”

这部诗集,是他向燕赵大地、向河北人民,奉献上的一束包含着炽热灵魂的、表达爱和感恩的大朵的血红的玫瑰!




郁葱:为爱写诗


 《燕赵都市报》记者 肖煜


在刚刚过去的2015年,不管对于诗人郁葱还是河北诗歌来说,都是个大年。这一年,郁葱出版了三本个人诗集《生活记》、《燕赵》、《郁葱的诗》,由他主编的《在河以北——燕赵七子诗选》、《河北青年诗典》、“燕赵青年诗丛”、《抗战诗篇》等也相继出版。这一年,河北的诗歌活动、诗集出版异常活跃,呈现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繁盛。由东篱、李寒、北野、见君、李洁夫、宋峻梁、石英杰7位河北优秀诗人组成的“燕赵七子”继“三驾马车”“河北四侠”之后成为河北文坛上又一道亮丽的风景。“燕赵青年诗丛”包括了李浩、孟醒石、宁延达、李磊、张非、李洁夫六位诗人的6部诗集。而《河北青年诗典》精选了河北省最近几年较为活跃的249位青年诗人的作品,按照设区市编辑,展示了河北青年诗歌强大的阵容,成为河北青年诗歌的权威选本。这些硕果都与郁葱这位对诗歌爱好者充满了慈善友爱的“园丁”密不可分。一位诗歌爱好者这样评论郁葱:郁葱老师是个胸怀诗歌和诗人的辛勤园丁,他的触觉延伸很广,有诗歌和诗人的角落,就会有他留下的目光和脚印。他像一位慈善的长者,用乐观阳光的胸怀,一路引领着一群又一群诗歌的追随者。

“我一直认为,一个好的诗人,应该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好的诗人需要真诚、睿智,需要学识、教养,需要相对自由的心理状态,需要持久的人格因素。不是苛求诗人一定是一个完人,但他一定要追求完美,一定要是一个纯净的人。”郁葱这样理解好诗人,也是这样要求自己的,他的诗风也受这种观念的影响。翻开郁葱诗集,阅读那一首首从生活中的人和事有感而发的对生活和生命深彻感悟的诗歌,浮躁的心会一点点安静下来,回归到它该在的地方。郁葱说:“对于诗人来说,情感是重要的,但还有更重的一个字,就是爱,写诗是为了爱,爱是平常人的情感,在这个最平常的字眼中,有着最为纯粹、高洁和宏阔的诗歌精神。如果我们都对属于自己的自然、人和许多生命充满温情、暖意和真爱,内心一定是安然的、美好的,这样的感觉也一定会传导给读者。”而郁葱正是通过诗歌把这份安然的美传导给了每一位热爱诗歌的人。

郁葱:为爱写诗


《燕赵》代表了我的一种精神理想

记者:在这一年中您出版了三本个人诗集《生活记》、《燕赵》、《郁葱的诗》,您能谈谈这几部诗集吗?

郁葱:还是重点谈一谈《燕赵》吧。这部诗集2015年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被誉为赞颂河北的诗歌类标志性作品。上面我反复谈到一个词,叫做经典,我回答过许多次这个问题:什么样的作品是经典,什么样的诗是好诗,我说,除了我们平时所熟知的那些标准之外,一个最重要的标准,就是使自己的作品影响了某一个地域的文风,成为那里的一种文学精神,成为一种文化品质和历史积淀。

我从小生活在华北平原,我的生活经历、文化积累和精神积淀几乎都来自这里,这种情感是要伴随一个人的一生的。很久以前,我就一直想写燕赵,我经常有这种冲动,但是总是找不到表达的切入点。我知道这类作品把握起来难度大些,我的确也给自己预设了许多条件:不能朦胧,也不能直白, 能繁杂,也不能简单,不能空泛,也不能细小等等。这是个涵盖面宽广而深邃的主题,写起来很容易失于浮浅和表面化。一部作品的题目在我的心中装了十几年而没有写, 这在我的创作中很少见。当然给我更多对燕赵真实的情感的,还是人。说一点具体的感受:我的老家是衡水深县,很小的时候,我曾经和年迈的爷爷在空旷的清晨里赶路, 两脚踩在盐碱地上,咯吱咯吱的声音就像踩雪一样,给人的感觉贫瘠、凄冷到了极点。那时很远处会传来一声鸡鸣,辽远而苍凉,那是一种非常执着而顽强的生命之音,是寂静中内在的精神,是一辈辈人的命运,你听了,就不会记不住,就真的能记一辈子。这个时候,燕赵就具体起来,就是你身边各具特征的普通人,他们就是流动着的河北的灵魂。所以无论怎么写燕赵, 最终还是要写人,写河北人一种共同的人文精神,所以你看这部诗集的精髓,实际上是在写一个“人”字。河北的历史太久远、太深厚了,我知道不可能在一部诗集里写尽几千年的历史和风物,但要让这些历史、 风情甚至景致都渗透到人之中,所以我一直围绕着人在写。还有一个字是爱。如果你把一个地域或城市当成你的归宿和寄托,你就会爱。“一根春草,也是这片土地的智慧。”我想,这应该是一种接近极致的爱,从细微处写出大爱,写出博爱,写我们燕赵的风情、风范、品格、气质、气韵,写河北的精神内涵和高远境界。这首作品应该要经得住时间的淘洗,不能过于即兴,就是说,写骨子里的、血脉里的、可感的、可流动的情感。应该有相对的经典性,表现出诗人的精神高度。这部作品调动了我积淀中传统的那一部分,作品形式上也尽量多样化。《燕赵》中的一些作品首先发表在《光明日报》和《河北日报》上,之后,河北人民广播电台等媒体的主持人如纪青云等在一些朗诵会上也反复朗诵这些诗,使这些作品传播得更广了。如同我的一位读者所说的:重要的是,读了这样的诗,使人懂得,我们能绕过人生旅途中的坎坷和艰险,忍受世间的种种苦难,却很难绕过一个“情”字。那是来自血液里一种至真至纯的深厚的温暖。

“浩浩大气、荡荡雄风、坦坦真情。”我一直认定,燕赵文学和诗歌有两种气场,一个是建安文学。建安文学的意义和辉煌不仅仅在于它的文学成就,关键是它引伸出来的一种文学品质,叫做“建安风骨”,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燕赵风骨”,这是我们最宝贵的、无价的精神财富。再有,就是我们古燕国的那首“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首诗的意义也不仅在于诗本身,而在于它引伸出的文学品质,叫做“慷慨悲歌”。“燕赵风骨”和“慷慨悲歌”,是我们河北文化、文学的骨架和血脉,支撑着燕赵一代代作家和诗人。当然还有《诗经》。《诗经》的编者是毛亨、毛苌,我们河北人。我总想, 《诗经》的抒情高度,“燕赵风骨”和“慷慨悲歌”的精神高度,是我们燕赵文学两座巍然的高峰。在这样的文学精神涵盖和浸润下,我们这些后来者,应该有一种内在的责任感。《燕赵》代表了我的一种精神理想——为自己生存的这片深厚、坚韧土地留下同样深厚、坚韧的文字。

“爱”有着最为纯粹、高洁和宏阔的诗歌精神

记者:翻看您的诗集,我注意到您创作诗歌时的时间,往往一天时间就写两首诗作,有时一天一首,有时两三天一首,您的诗情从何而来?写作时是一种什么状态?

郁葱:我写作没有什么计划,全凭感觉。什么时候有诗的感觉了,冲动了,就写。状态好的时候的确一天写好几首。原来用笔写,现在用电脑。用笔写时就用最好的笔(我一直留恋或依恋握笔时的好感觉)。平时我爱记一些纸条,思路写在上面。忧郁时,写一些明澄的诗,感性时,写一些理性的诗,简单时,写一些复杂的诗,繁复时,写一些平静的诗,我的作品与我的心境恰好相反。

记者:您曾说:内心纠葛时写诗,平静时写散文。可我在阅读您的诗歌时,内心会慢慢安静下来,也能感觉到您内心的淡定与安静。这种安静是诗歌带给您的还是天生使然?

郁葱:我其实很苛刻,对人对自己都是如此,希望能够尽善尽美。而且我也一直认为,写诗的人在生活中不一定是一个最优秀的人,但起码应该是一个有品位的善良的好人(我判断“好人”的标准并不高,真实善良即可),一定要是一个相对纯净的人。诗的成熟与人的成熟成正比,对于诗人说来,情感是重要的,境界是重要的,敏锐是重要的,才情、灵性和激情,学问和定力,这些都是重要的,但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字,就是爱,写诗是为了爱,爱是平常人的情感,在这个最平常的字眼中,有着最为纯粹、高洁和宏阔的诗歌精神。我想,如果我们都对属于自己的自然、人和许多生命充满温情、暖意和真爱,内心一定是安然的美好的,这样的感觉也一定会传导给读者。

记者:您曾说,您的内心一直几个角色:作为编辑的自己和作为诗人的自己等等。若让您为这几个角色排列一个顺序,您更看重哪个?怎样处理这之间的关系?

郁葱:作为编辑的我,应该宽厚、宽容、自信、包容,主张先锋、经典、多元,经常重复文学创作是一个讲求差异的事业;经常重复“深邃的思考,松弛的表达”;“写诗要张扬、做人要克制、编诗要包容”等等。作为诗人的我,是一个真实的面对我所理解的诗歌艺术的人:个性、适度的偏执,不狭隘、不趋同、理性中的感性,在意作品持续的生命力,在意作品中展示的精神内涵和渗透出的人的尊严,在意作品的价值。同时作为一个有影响的诗人,又把自己适度的公众化,包括面对大的社会事件时有所担当,写作一些更广义社会题材类的作品,这是诗人的另一种责任。我承认内心有的时候很撕裂,但这是一个诗人的命运。纠葛内心,成就文字。而且,能够用不同的形式表达自己内在的情绪,才是一个真正成熟的诗人。我想表述的意思我想大家都明白,我重复一句,一个成熟的诗人,应该能够驾驭多种表达形式。

诗歌使所有美好变得持续而恒久

记者:您做了将近40年编辑,20多年的主编,其中有哪些滋味?

郁葱:说我的一点儿感受吧。几十年来,各种荣誉啊名声啊也有了不少,但如果说我还在意世俗的东西,我想到了两点,一个是“鲁迅文学奖”,那是对我创作的阶段性肯定;再一个是我的编辑职称,因为我在省作协工作,朋友们几次劝我把职称改为作家,我没有同意。我是职业编辑,编辑的特点是总要想着为作者们做事,这是我的天性,也与我的性格吻合。“职业编辑”,我再次提到这四个字,它会给我带来一生的幸福和满足。

记者:您总是以自己敏锐力发现和力推青年诗人,被青年诗人誉为慈善友爱的园丁,可以说每一位河北青年诗人都是从您这里走向诗坛的。您曾多次强调,希望河北青年诗人能够做到“不趋同”、“不老化”、“不是非”,为何要强调“不是非”?

郁葱:我们知道有许多诗歌理论,诗歌界也有很多观点,也有很多是非,不要陷入无意义的争论中。一直提醒年轻诗人们要注意有价值的诗歌现象,但不要被其所累,一些争论对于写作没有多少意义。尤其是网络时代,更要能持住,有定力,好好生活,好好写诗,要有写作、写字的幸福感。年轻时的写作可以凭灵感、才气,但最终还是要靠学问写诗,还是要写‘学问’。”再有,写诗,原本是为了让我们心态、状态好起来,如果写诗让你很躁,很闹,很压抑,很急迫,很偏狭,很芜杂,很惶惶不可终日,那你写它干什么?如果我们都能把诗当成艺术而不是运动,如果我们都能把诗当成是表达而不是“创作”或“写作”,如果我们都能把诗当成是洁净而不是芜杂,如果我们都能把诗当成是松弛而不是压迫,我们自己会好些,诗也会好些。

记者:现在很多人喜欢这样一句话:生活不止眼前苟且,还有诗与远方。我们也能感受到,诗歌这些年在慢慢回归大众的视野,越来越多与诗歌相关的公众号也流行起来。您怎样看待这种现象?又是怎样理解诗歌与生活的?对于普通人来讲,怎样的生活称得上是诗意生活?

郁葱:生活中有越来越多的诗意,我们的社会肯定会美好些,这无论如何是一种好感觉。当然不同的阶层对诗的理解还有差异,但有许多好的字眼我一直记着,其中两个字是“包容”。如果我们每位写作者,每位编者都包容一些、平和一些,踏踏实实地,充满激情地写诗、编诗,或者不写诗,单纯用这种心态去生活,感受也会是挺好的。似乎一个好的艺术家,也应该是一个好的“生活家”,这个词好像很生疏,但能有一个好的心态和状态去生活,也真的不易。大概许多时候人们忙于做”大事”,忽略了细小的当下生活,其实生活本身才是真正的艺术,也就是说,能够诗意的生活着的那些人,无论他写不写分行文字,都是真正意义上的诗人。

记者:诗歌在生活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郁葱:诗是能够感动世界的语言,它使生活中、生命中的所有美好变得持续而恒久。

(原载2016年2月27日《燕赵都市报》)

诗人简介:郁葱,当代诗人,编审。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生存者的背影》、《尘世记》、《艺术笔记》、《谈诗录》等,主编《河北50年诗歌大系》、《河北历代诗歌大系》、《河北诗选》等多部。《郁葱抒情诗》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




《新文论》之郁葱近作:尘世记(附张学梦李钧评论)

 

旧 事

记起旧时的时候,

是在合上一本旧书之后,

曾经的旧房子,旧事,旧人,

曾经的旧云,

曾经的晚雨,

曾经的雾,清凉清透,

你如果见过旧时的雾,

你就知道雾为什么清透。

 

那时候的旧路不明艳,

它色泽青暗,线条单纯,

那时候天地间野草藤蔓残枝,

今年绿了,明年又黄。

 

旧时空气中弥漫人间烟火,

旧时光阴缓慢如同云行,

那时候觉得岁月会老,

而我们不会。

 

岁月终归没有老,

甚至旧事也不老,

每忆起它一次,它就会成为新事。

而人老了,一代人老了,

看着上一代老了的人,

竟然也老了。

 

青砖枯路,风形月影,

旧事如纸,而纸不会不碎,

你总说那些旧时的痕迹被时间磨去,

可想想这一生能留下多少疤痕?

 

旧事深矣,

旧事浅矣,

我看着山顶上的一枚青石,

风一过,已是千年。

 

2015年6月12日


中年以后

 

安静了。安静了才更有熟透的味道。

就觉得,也许春天了,快暖了,

盼着那些植物长出芽来,

灵性的芽,年龄很小的芽,

看着它们就觉得,人不会老,

谁都不会老。

 

无论什么芽,草的花的树的芽,

只要长出来,只要是绿色的,

就能有一点儿好。

好积攒多了,这个世界就让人喜欢。

安静了,就沉稳了,就自信了,

就不说话了。

 

年龄越大,就越容易记起那些旧天旧地,

伴着许多失落和幻灭,

往昔的日子不是戛然而止而是往复循环,

成为内心真实、恒远、隐喻的所在。

 

原来我一直相信,

人会有不可逆的善,

年龄啊时间啊都会改变一个人。

后来我知道,我的理想主义几乎就是愚昧。

 

都单纯都简单都明朗都可爱,

那些时日再也回不来了。

其实经历过的都回不来了,

只是赋予了透明的年龄更多的情感。

 

对朋友说,有年龄的人都经历过挣扎,

所以就有了平衡生活的能力,

这也叫成熟也叫世故,

那沧桑感也许就是可以记住的经历,

记住了好的,就忘记了不好的,

记住了值得的,就忘记了不值得的。

与自己对话最可靠,这句话还可以延伸:

只有在意的与自己对话,

才是与更广义的世界对话。

这时候感觉,不撞击欲望但撞击灵魂。

 

外面的叶子显得枯淡了落寞了,

那种萧瑟不由于植物的生命,

而在于季节的年龄。

 

没有光,我说总会有,

没有颜色,我说总会有,

没有声音,我说,

总会有。

 

2014年10月25日

 

 罪己帖

 

到了这个年龄,

就有了一些声名或者名声,

其实我知道哪些才是真的,

哪些又是假的。

 

谁说我不恶,

我曾为恶人说情,

为龌龊掩饰,

遇到低下没有说话,

看到无耻竟不发声。

 

忍受过罪恶,

放任过卑劣。

我说过自己刚硬,

折过,但没有弯过,

可也低过头,叹过气,

在是和非面前茫然无措,

在黑与白面前不知所踪。

 

以为自己超然,

想做的事情不一定做得到,

不想做的事情一定不做。

却做了该做的也做了不该做的,

要了该要的也要了不该要的。

我欲望未泯,欲壑难填。

 

也曾背弃情感,

那些好的,却没有一生。

也曾重利轻义,

面对小利,竟不由自主。

名利前失态,

红颜前脸红,

放弃了值得留下的,

留下了应该丢弃的。

放任过,轻浮过,

犹疑过,浅薄过,

为一件旧事曾经耿耿于怀,

为一段薄情竟然倾其所有。

 

人前说过假话,

人后亦放厥词,

不害人,但冷漠就是害人,

不苟合,但沉默就是苟合。

误解过别人,

猜忌过别人,

让人不快乐,

自己亦纠结。

以为自己理想主义,

其实别人有的弱点都有,

自信自己完美单纯,

其实他人有的积习亦甚。

 

有时孩子气,

有时又成人气,

成人气不是成熟气,

是世俗气是市侩气,

别人市侩痛斥是低俗,

自己市侩敷衍为弱点。

 

小事面前也纠结,

大事面前也草率,

面对世俗无能为力,

待人接物近乎痴呆。

一边做善事,

一边存恶念,

不蝇营狗苟是没有缘源,

不巧取豪夺是没有机会.

 

不落井下石,也算是君子,

但不是什么时候都坦荡,

不创口撒盐,算不上是小人,

但有的时候也戚戚。

固执伤人,严谨伤人,

平和内在也伤过人,

曾亵渎圣洁,苦人内心,

曾庸人自扰,无事生非。

专注,但固执,

敏感,却执拗。

 

沉淀下来的东西越来越重,

早年看重的事物轻若尘埃,

不愿大起大伏,

惟愿细水流长。

说自己干净,但亦不洁,

说自己大度,却也狭隘。

原来想着恒久其实皆为瞬间,

总是想是金子终归还是浮尘。

 

那天晚上我抬头仰望的时候,

突然发现,天越黑,

星星越亮。就想,

人这一生,无大智慧,

终不得大道。

 

2015年7月12日

 

俗  尘

 

这一年,看到最多就是俗尘,

它漂浮在穹顶之上,

漂浮在人心之上,

漂浮在岁月之上,

漂浮在所有的好与不好之上,

它让你蒙昧,看不到远甚至看不到近,

它压抑着你使你成为尘埃,

你眼前的树、楼群、灯光都成为尘埃。

 

年轻的时候,总想着什么大智慧,

等有了些年龄,就想小细节,

想过去的许许多多旧痕迹,

非上上智,无了了心。

 

累了,久了,就回忆起旧人旧事,

这岁月,与得失无关,

与浮沉无关,

与穷富无关,

甚至与善恶无关。

人间冷暖,胜过尘世千年的雅与俗。

就想,追求了半生从市井到桃源,

可从桃源再到市井,

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

 

欲清雅,何其难,

“低调的奢华”,又想起了这几个字。

说话时,总是说到一个俗字,

所谓生活,无非俗尘。

 

改变自己很难,那就不改变,

改变世态很难,那就不改变,

改变现实很难,那就不改变。

在这样的认定中,

自己、世态和现实其实都在改变。

 

无论是谁,我和别人,

都只能成为,俗世之尘。

 

2016年4月5日

 

与己书

 

这生活啊,该敬重,

敬重世间万物,

越微小的东西越敬重,

哪怕它是一只虫子,

别在心里蔑视他们的弱小。

 

站着说话,对尊贵者平视,

对卑贱者低头。

不听人夸,不怕人骂,

人说恶淡然,说善亦淡然。

 

要有光。但不仰视,

别怕风吹,什么高度上都有风,

站在什么高度就被什么风吹,

站在山顶上,就有山顶的风吹,

站在山坳里,就有山坳里的风吹。

 

尽量不大声说话,除非面对权贵和小偷。

记着一句话:“浑水不趟”,

可自己就浸在浑水里,

不染俗尘,也难。

 

不踩青草,不走青草上踩出的路;

遇到草香,就尽量深呼吸,

那青涩的味道,一年中没有几次;

散步的时候,躲着那些没人牵着的狗;

尽量回答孩子的问题,无论他们的问题多幼稚,

别骗他们,孩子们会把你的话都当成真的;

不写那些空泛的句子,让别人昧着心赞美。

睡不着就醒着,等到天亮,

窗外是什么颜色,就爱什么颜色。

 

给捡垃圾的老人让路,

记着他和你同样的尊严,

对孩子要有笑意,

没有企图的为别人做事,

——总觉得,有些人,

一定是别人需要的人。

 

留着朋友的信,它会变成记忆和寄托。

有闲时,或者遇到烦躁和无聊,就读书,

别在意,在意与不在意,生活总是繁杂。

繁杂的时候,你就尽力把它转化为简单。

 

人就是这样,

越走,背负的东西越多。

放下了也就放下了,最终你会明白,

其实所有重量,无足轻重。

 

2014年12月31日

 

与己书之七

 

越来,越多了一些不怕。

 

不怕草青,不怕叶落,

叶子落了的时候,

树一定又多了一个年轮。

 

不怕蛇蝎,不怕夜半,

不怕冷暖,不怕生死,

不怕走夜路,不怕遇见鬼,

——你不躲他他就躲你。

可对好人屈膝,

不向小人低头。

怕猫怕狗怕虫子,没有怕过恶人,

低眼低眉低身子,没有低过头颅。

 

天阴过,天也晴过,

不怕眼拙,看错了人再重新看,

不怕心疼,走错了路再接着走。

是好人亲近,

是恶人鄙视,

是小人远离,

近朱近墨,皆有因缘。

 

不怕权贵的咆哮,怕孩子的哭声,

不怕杂乱的夜雨,怕枯萎的花枝,

年轻时,积攒的那些名啊利啊,

背负在身上的那些重量,

等到现在,再一个一个慢慢卸下去。

 

是啊,富贵云集又怎么样?

繁华喧嚣又怎么样?

不如身边浅草的淡香。

一只小虫子悄然爬过,

它的快乐比我更多!

 

心如果真的静下来了,

你就觉得什么也不会再怕,

上午读一本书,里面说:

那些无以言说的混沌之态,

正是使心灵超然平和的意外所得。

如同窗外有些年份的树,

风吹,它也不晃。

 

丑陋也不怕,有定力,

肮脏也不怕,能自洁,

有能力原谅,

有底气宽容,

能修复,能容纳,能卷曲和伸展,

能在某一个时候忍住疼痛。

 

总觉得这棵树根扎的好深,

或气象深阔,

或万千枝叶。

 

2016年5月3日

 

为捡垃圾的老人让路

 

已经成为了习惯,这么多年,

我一直,为捡垃圾的老人让路。


我悠闲,而她忙碌,

我散步为了情调,

她奔波为了生存。


不会有什么财富,

一辈子她也不会有,

但我给她让路。

这辈子,权贵我不让路,

恶人我不让路,

龌龊小人我也不让路,

我给捡垃圾的老人让路,

我在她面前走路侧身,脚步放缓。


不是谁都懂得让路,

他们不让路,他们甚至堵路,

以为堵别人的路,

其实堵自己的路,

枉为人,路越走越窄,

脚越走越脏,

垃圾是他的,

污秽是他的,

垃圾箱里的鱼腥味是他的,

那些泛臭的杂渣碎屑也是他的。

他自己就是垃圾,

或者,形若垃圾。


他走路会遇到鬼,

白天晚上都会遇到,

路宽路窄都会遇到。

物以类聚,他自己就是鬼,

人与鬼从不对视,

鬼见鬼总在地狱。


别人走路昂头,而他走路垂眉,

形如蟑虫,举止鬼魅,

路正心不正,影斜身亦斜,

心里有痕,路上就有坎。


给捡垃圾的老人让路,

让一次,那路就宽了一次,

你让路,路还是你的,

路是你的了,天和地也是你的。


给捡垃圾的老人让路,

给老人让路,也给孩子们让路,

我让了一辈子路,

如今,却纹丝不动的,

横在了一些鼠辈面前。


2016年7月25日

 

经  年

 

不经易,树就都绿了,

石家庄的树越来越少,

显得特别孤单,像好人一样。

一场雨后,气味都变了,

单纯了许多。

有夜就显得神秘,

有雨就显得暧昧。

 

看不到雨滴,只能听到雨声。

粘稠的雨中,会有深渊感和渺小感,

孤独、空旷、纠葛,然后习以为常。

 

在过得很快的日子里,

很慢很慢地想一些事情。

写好的文字恰好造一所房子,

迷醉的透明的,方体或者圆体。

感觉它静谧时,

让里面的色彩、声音和味道一点儿一点儿溢出。

 

总是为了那些空泛的东西把自己浪费了,

为了一些名声或是一些声名,

还有对人、事物、情感的惯性,

有那么大的意义吗?

是啊,爱就是好,

什么都会过去,

——深刻的浅薄的,丰满的枯竭的,

妍丽的单纯的,想记着的和不想记着的,

都会过去。

 

苍茫的人世中,我们常说的那几个字:

宽恕、包容、原谅与爱,

是让一个人感到生命存在的价值和隐秘。

所以,能够宽恕的,就都宽恕,

不能宽恕的,我就忘记!

 

都是奇特的客体,都沉浸在纷繁之中,

一些思想的喧嚣与躁动,

一些墙和更多的墙,

那里的激情、欢笑甚至悲戚,

都展示着这个城市的活力与快感,

而我看到的、听到的、想像到的,

那些现实的、抽象的、具体的事物和思想,

这一切不是别的……

 

——这一切不是别的,

它们正是世界。

 

2015年8月29日再改

 

一半文人气,一半孩子气


——复眼看郁葱


张学梦

 

事实上,我无法完整勾勒出郁葱的肖像。当我拼接那些自以为清晰的线条色块和碎片化印象时,我惊愕的发现:那居然是一幅立体主义图画。

我的第一个所谓短篇小说是铁凝签发的,事后我问:写得怎么样?当时已是著名作家但稚气未消的铁凝,斩钉截铁的回答:末流。我的第一个所谓中篇小说是郁葱签发的。当时他在《长城》做编辑,他容忍了我的拙劣,弄得我有点飘飘然。但随后的写小说尝试,却以气馁告终,这验证了铁凝当初给我的定论。我想郁葱对我的宽容只有两种可能:不是他居心叵测要看我的笑话,就是他也像我一样是个外行外道。但不论哪种情况,我们从此相知。

郁葱是个本色诗人,不是角色诗人,更与扮演诗人“角色”不沾边。他不造作,他的每个神经元都天生汪着诗意。这种人不用每天去“寻找诗歌”,他的诗歌源泉在内部和内心。他把他的诗意投向哪些事物,那些事物就会浸染上诗意。因此郁葱注定是个终身诗人,只要生命涌动,诗歌就涌动。所以题目中的“一半”没有数字意义,只是为了一种印象的表达。


这种诗人不论其智商有多么高,他的情商总会高过他的智商。再一点,这种诗人无论多么理智,他依然会过着情绪化的生活。

然而让人难以捉摸的是,他的情绪波动从不惊涛骇浪,他的情绪转换,从不陡峭突然。而是正如他的数万行诗句:不燃烧,但发光发热;不激烈,但暗含力度;不洋溢,但饱满殷实。


更为不可思议的是:即使他那最为赤裸的哲思也都浸润着情绪,饱和着情绪,并笼罩在情绪中……我想,如果缪斯决定授勋颁奖的话,其名单中,一定会有郁葱这个名字。

我曾是已经变身为《诗选刊》的原《诗神》诗刊的最积极的投稿人,那时,我与时任《诗神》主编的郁葱联系很多。诗歌是他的宗教,他对诗歌的虔诚与执着令我感动。在《诗神》决定改为《诗选刊》的那个不眠之夜,他曾很长很长地向我倾述他激烈的思想斗争和极度纠葛……应该说,缪斯以及中国的几代诗人是会记住他的:他的坚韧避免了中国诗坛一艘“泰坦尼克号”的沉没。

郁葱是不会拒绝这一“恭维”的。《诗选刊》存活下来了,并度过了艰难的成长期。在郁葱和他的团队的努力下,《诗选刊》日愈茁壮、蓬勃、隆起,在当代诗坛具存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和影响力,成为中国诗歌的制高点,成为诸多新诗人的起航之地。坦率地说,在一个经济状况并不好的纯文学期刊一干就是30多年,实在是一个奇迹。据我所知,这期间有几次他可以使自己世俗生活更好的机会,但没有见到他那样做。这些年,听他说过艰难,没有听他说过后悔。郁葱有自己的定力、高崇、担当和博爱。


正是在郁葱这一精神维度的极限,解释了在郁葱诗歌意象系统中为什么经常飞翔着鸽子。显然不是诺亚方舟放出的那只鸽子,而似乎是毕加索的那只鸽子。郁葱反复吟咏着和平、正义、晴空、爱……他娓娓地告诉人们“好好生活,好好爱”,在当今诗坛确立个体主义,回归自我和后现代主义的语境中,这是何等可贵的悲悯壮阔的情怀。然而,郁葱不单调。他的心灵像把七弦琴,甚至竖琴。他用单纯的声音唱着复杂的歌,他用复杂的声音唱着单纯的歌。而且他理性鲜明,像他早期的诗作“生存者的背影”和之后的“后三十年”系列组诗,笛卡尔式的二元。惠特曼式的铺排。寻找唯一解和多解。调合着矛盾与冲突。在否定意识器皿里培养着理想主义苗木。他介入又超脱,在接纳与排斥间徘徊……他复杂、混杂,静洁,充满悖论和交集,模糊、歧义、非逻辑,碎片化存在……这是一个复杂的心灵,但他绝不浑浊。

他身上绝少芜杂,不事张扬,你看不到他对自己的炫耀和无缘由的自信。比如他获得了“鲁迅文学奖”时,我情不自禁地在电话中夸了他几句,他腼腆地说:“那就是机缘。学梦,可不要赞美平庸啊。”单纯干净的像个孩子。比如他的直率和与生俱来的忧患意识,举个例子:他总会去说一些别人可能回避的得罪人的话,我对他说:“不能不说吗?”他回答:“我不说谁说?谁也不说可怎么办?”他性格刚硬,他说:“我想做的事情不一定都能做到,但我不想做的事,我一定不做。”


郁葱的生活智慧过滤了他的人生体验和诗歌美学。因此,他的诗思清澄洁净。其实,他说什么话,你就会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比如他说:“好的诗人应该是理想主义者”;“放大自己内心的美好”;“沉潜、低调、不张扬”;“写诗要张扬,做人要克制,编诗要包容”; “深邃的思考,松弛的表达”;“接近诗,远离诗坛。”等等。郁葱不是非,不复杂,不浮华。他的大脑沟回就像个污水处理厂,当下意识潜意识的浊流涌入时,他的独特思维,会本能地把它们解析提炼。因此浮上意识层面的意绪、情感、思想、语言与诗歌,已经由原油变成品油了。他有这种迅速自洁的意识和能力。在我的记忆里,郁葱不近烟酒,极少应酬,与人交往选择性很强。他自己表白:“我总在寻找一种至善至美,并宁愿相信这种至善和至美是一种现实存在,这种固执和天真拯救了我也折磨着我,然而别无选择,这是命运。”


无法模仿学习,这绝不是练习的结果。只能羡慕或嫉妒。他的诗和人都不晦涩。

阅读郁葱的诗,就像横着踏过疏朗的麦田。清明过后的,已经返青的,刚刚开始蓬勃的、清爽的、新奇的……那种北方的麦田。平坦而开阔,没有什么奇迹,那唯一的奇谲,就是偶尔爬过的甲虫窜过的田鼠……但,不经意的,不显露的携带着一个智者和理想主义者的善意讯息。


他长于叙述。他叙述的不是外界物象,而是以经过高度处理的外界物象为载体,叙述纯个体的心灵事物。特别是心灵事物中观念和准观念性的东西。像“那时你老了”、“和平”、“河北”那类的作品,是郁葱式形而上的典型叙述。


他从容不迫。娓娓道来。洋洋洒洒。忽而演绎逻辑,忽而空穴来风。忽而鲜明的具象色彩,忽而飘渺的抽象概念……


表面上清纯宁静,内在里动荡不安;他的诗歌,表现主义意味浓重……郁葱创造了自己独特的语境;他有洁癖:诗句中找不到丑陋肮脏的东西;他一生求变,你必须用很多概念才能指出他诗歌的精神内核;他的诗歌外延,没有明确边界,是延伸着的……


经营管理这样一个充满应力张力的灵魂一定很难的,但郁葱保持着他人格的完美和统一。我们会在他那些自白式的“关于我”、“我的身体”、“骨骼”、“我身上应该有多少血液”等诗句中找到其中的秘密。那是他信奉的对人与物的善、爱和宽容。诗人驻足的这一道德高度决定了他诗歌的平和基调。理性主义和思辨性。


善、爱、宽容、还有智慧,平衡了所有矛盾、差别、对立、冲突。超越了两歧性的黑白思维。传统与前卫。激进与保守。坚执与颠覆。从而,使他诗歌中的意义给定,价值判断,审美取向,自我观照,道义立场,人文关怀,社会理想,艺术概念,诗歌精神……避免了倾斜,离开了极端化的两边,自然呈现出中和协调的祥瑞气象。


我曾对他说,我总感觉他的诗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忧郁。不是叶赛宁式的,不是波德莱尔式的,不是叔本华式的……


他承认:也许有吧。


但我否定了自己的感觉。


郁葱诗歌弥漫着的淡淡忧郁其实一种惆怅,他为一切事物惆怅,这种惆怅似乎来自他对诗意人生的深度贪恋和热爱,似乎来自他对庸常世俗生活的沉溺与透视,似乎来自他对自我存在的奇妙,美的虚无,个体的卑微与无奈……这类理性问题的吊诡的领悟,似乎来自他的爱、善、情怀、慈悲、智慧,这种惆怅似乎仅仅来自他纯正的诗人精神气质。这是性格,也是命运。


他要继续宣示自己对人类的爱和祝福吗?他要继续建造自己的精神花园吗?他要继续用自己的温馨诗句抚慰人们的心灵吗?他要继续为世界编制梦想吗?他要继续放飞鸽子吗?都有可能。


即使如此,当有记者问道:“您认为您是当今最优秀的诗人吗?”郁葱回答:“不是,肯定不是。我只认为我是一个虔诚的、认真面对诗歌的人。我有许多平庸,平庸会制约我。一个‘最优秀’的作家和诗人,几乎在所有方面都应该是经典的,我做不到,但我在尽力接近完美。而且,我的文字会为我回答这个问题,这与‘自信’是两码事。但我也‘自恋’一下:我应该算是一个好的编辑,在这一点上,我倒有几分自信。”


我一直把郁葱这个人与诗人郁葱及郁葱诗歌混为一谈。作为本色诗人,他就是这样子的。三者浑然一体,三者三位一体。他似乎完全被诗歌异化了。他似乎完全被诗歌沤透了。

别以为,我在取悦朋友的耳朵。不是的。作为诗人,郁葱原本很优秀很特别。其实,我没有能力赞美他。他的形而上世界和诗意情思要远比我武断描述的丰饶和斑斓。但愿我给他勾画的肖像,真的像野兽派绘画那样色彩鲜亮,也像立体主义绘画那样,通过这些印象的碎片,拼贴出了郁葱的另类诗人形象。

我真的希望,郁葱会因我的有限赞美和渲染而高兴。


朋友高兴,我当然高兴。

2012年7月15日匆匆于北京

 

 张学梦,1940年生,河北丰润人,诗人,评论家。长诗《现代化和我们自己》获中青年优秀诗歌奖。作品《祖国振兴的时刻》、《胚芽骚动的城市》分别获1982年、1987年河北省文艺振兴奖。

 

像郁葱一样幸福


——读郁葱的诗歌和《艺术笔记》


李钧

 

郁葱的《艺术笔记》[1]是一位当代优秀诗人的心灵记、思想录、生活志、成长史与艺术谈。捧读在手,令人沉静安详;掩卷回味,则如饮甘醇,齿颊留香。在得意忘言之际,我更加确信:多年以后,人们也许会忘记他是河北省作协副主席或者鲁迅文学奖得主,但一定会记得《郁葱抒情诗》[2]和《艺术笔记》——如果说《郁葱抒情诗》折射出中国新时期以来30年诗风变化的履痕印迹,那么《艺术笔记》记录了一个优秀诗人的成长历程,告诉你“贫困时代,诗人何为”的答案,令你感悟“诗哲”所言比哲学话语更接近人生真相。更重要的是,《艺术笔记》让人知道:一个真正的诗人,一定是幸福的!


    郁葱一定是幸福的,因为他是一位“好的诗人”,一个“即使面对沉郁和压抑,也依然固执地歌唱美好”的诗人。在他看来,“一个好的诗人,应该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好的诗人需要真诚、睿智,需要学识、教养,需要相对自由的心理状态,需要持久的人格因素。不是苛求诗人一定是一个完人,但他一定要追求完美,一定要是一个纯净的人。”[1](P199)郁葱用诗歌抒写个性、情感、境界、内涵、尊严、真善美、生命力和恒久感,赞美大自然和一切美好、纯净而质朴的事物,他自己也因为诗而变得通透、超然,正如他所说:“写下最有意义的文字,这样,你就会充盈,你就会幸福。”[1](P203)我曾在2006春天年写过一篇《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经验诗学——郁葱抒情诗印象》,而郁葱的诗在此后又提升到新的境界:坚韧,有弹性;与世界和解,有博大的宗教感。比如这首《祝福》:

 

祝福我窗外的那些树

它们又要绿了

 

祝福孩子和老人——一定要首先祝福他们

祝福文字、声音、语言

这些是我生存和幸福的理由

祝福和妈妈同样性别的人

祝福我面前的颜色:红色、蓝色、紫色……

 

祝福每天照耀我的

祝福每天遮蔽我的

祝福我读过的每一本书

用过的每一支笔

祝福爱我的和不爱我的

祝福已经经历和不曾经历的

 

祝福空气也祝福呼吸

祝福雪

祝福我能够想到的和不能想到的

祝福那么多的纯正和洁净

也祝福那么多的浮土和尘埃

祝福我看到的每一个名字和影子

 

祝福以后及以前

祝福寂寞和牵挂

祝福深夜所有窗口的光亮

祝福我惦记的、我忘记的

祝福我的湿润和温热

也祝福那些邪恶的,让人鄙视和厌恶的

——不期待他们变得善良但期待他们得到宽恕

 

祝福灿烂和黯淡

祝福流逝、停滞和感伤

祝福泪水

祝福想象和真实:他们滋润着我

祝福曾经单纯的快乐——养育青草,绿到天涯

 

祝福天阴和天晴

祝福我走路的双脚和鞋子

祝福花、公园、博物馆和凌晨

祝福持续、润泽与恒久

祝福甜蜜、幸福、苦涩和许多种感受

祝福年龄——他让我自信、平和

适度的沉潜

并且懂得了深刻、原谅和感激

祝福:轻轻用一只手

合住自己的另一只手……

 

这真是好诗——温暖,和谐,自然,直抵人心;他为生命找到一些纯真至善的理由,从而使人获得无与伦比的幸福和诗意。

郁葱一定是幸福的,因为他是一个发现者。作为《诗选刊》主编,他以“好诗人”的标准寻找着有潜质的新人,如同一个慈父和园丁,培养他们,赞美他们,鼓励他们,爱护他们,毫无机心地与之坦诚对话;他让这块诗歌园地免受污染,保持着洁净,形成了一个自足的生态环境。这些诗歌新人并不都是千里马,但是郁葱欣赏马儿奔腾跳跃的瞬间,欣赏马儿戮力前行的勤奋,也欣赏他们休闲嬉戏的自在——他们的参差多态、他们的丰富个性和自由创造本身就是美的;而郁葱以宽容的胸怀包举他们,更是一种博大的美。自2002年起,《诗选刊》每年年底都会从1950-90年代出生的诗人中选出具有创作实力和活力的一批诗人及其作品,编辑“《诗选刊》中国诗歌年代大展”专号,大篇幅集中展示中国诗歌阵容和创作成就,使读者对本年度中国诗歌有一个大致的了解,也为诗歌研究者提供一个年度样本。此“年代展”已成为“中国诗歌十大品牌”之一。

郁葱一定是幸福的,因为他不仅写好诗,更读“大诗”,于是自己也博大起来,成为一个公共知识分子。有一些问题、有一些著作被郁葱在《艺术笔记》的不同篇章中反复提起,不断重申;那些“大诗”的精华被他集合在《这个世界的理想和理性——我们应该懂得和知道什么》一文中,内容涉及希腊文明、圣经、诗经、论语、道德经、佛经、荷马史诗、物种起源、史记、伦理学、新科学、神曲、世界人权宣言,以及19世纪以来的中外名著大典,似乎包罗万象,万端杂陈,但中心就是“爱与美”——这篇散文被放在《艺术笔记》的首篇,读者不妨将其看作郁葱的“艺术宣言”。在《我心目中的“大诗”》《距离我最近的几部书》《我的必读书目——印象中的一百部好书》《不怕“浅薄”才读书》《读书的想象力》《与孩子们关于读书的对话》等篇什里,他从不同层面分解了他的阅读书目和思考的问题,读者看后不仅没有重复之感,反而会发现,这种“重申”透露出了郁葱心中的重要事件和重大原则,以及他眼中的“大诗”和“大师”,读者可以从中了解他的精神资源,知道他的人格魅力是如何养成的。郁葱在这类文章中使用了创世纪般的祈使语调,又如《圣经·诗篇》那样优美华丽,令人“不再浮躁不再轻飘,不再为眼下的喧嚣和非诗歌的鼓噪而忧虑,不再为那些浅薄和浮泛而悲哀,甚至顾不上去可怜那些呼吸着的勉强叫做生命的蠕动着的肉体。”[1](P7)郁葱在阅读中获得自由,获得最高贵与最优秀的感情,并像传教士一样传播这种美好精神,就像“镜与灯”一样引领着人们的心灵,前行,飞升。

郁葱一定是幸福的,因为他走过迢迢不尽的路,游历过大大小小的城市,并记下了这些城市的故事,记下了它们的特征、性格、表情与魅力,记下了那些简单、质朴、诗意地生活着的人们。在这些“读城记”里,“我的哈尔滨”系列无疑是最好的,其中《午后阳光中的露西亚和尼娜》写哈尔滨“露西亚餐厅”的由来,写俄罗斯姑娘尼娜在中国历次政治运动尤其是文化大革命中饱受磨难,却靠着宗教信仰活了下来——尼娜让郁葱感受到了宗教作为“大诗”所具有的拯救世道人心的力量。《回望中央大街》和《梦幻太阳岛》等,带领读者浏览哈尔滨,邂逅刘云开、李琦、迟慧等诗人,更让人知道何谓“诗意栖居”。郁葱笔下的城市如北京、上海、济南、沈阳、广州、郑州、福州、天津、苏州、太原、泰安、深圳、成都、石家庄、西宁等都表情丰富,个性鲜明。也许因为是诗人的缘故,郁葱把这些城市写成了意象、意境,以致“我在这些城市只停留过一天甚至几个小时,他们就像繁星,很亮,在我的心中实实在在地闪烁着。”[1](P238)多么美好。

郁葱一定是幸福的,因为他在各种机缘促成下,结识了一些大师硕儒,结识了一批优秀作家和诗人。田间、牛汉、屠岸、徐光耀、浪波、张志民、黄绮、李瑛、蒋子龙、聂鑫森、周涛、雷抒雁、张学梦、杨克、食指、叶延滨、林莽、舒婷、伊蕾、唐亚平、王小妮、韩作荣、于坚、筱敏,及至铁凝、李肇星,这些人足以支撑起中国当代诗坛的半个天空。郁葱为其中一些人写了传记,有的只在某篇文章中提到几个言行细节,但都是鲜活生动。我想,假如有一天我要写一部“中国新时期诗志”,那么一定从郁葱开始,因为他不仅是一位重要诗人,更因为他会如数家珍地为我提供中国当代诗人的许多典故。能与这么多单纯而敞亮的灵魂交往,与之为师友,郁葱怎会不幸福?!

《艺术笔记》共52万字,收录了“作者自2006年至2011年五年间的散文、随笔共83篇,内容包括读书笔记、游历笔记和人物笔记三部分。”那么谁又能用简短的文字来概括、评论它?那样做只会显示自己的文字苍白和不自量力。我能说的是,我读此书时只觉得愉悦,如沐春风,让我更加珍惜生命,“好好生活,好好爱!”我感受到了郁葱的幸福,也变得像郁葱一样幸福——为这优美的语言、思想与情感。或者说感到Happy——“这个词的含义是幸福的、满足的、幸运的、巧妙的、沉醉的、头晕的、敏捷的、着迷的、高兴的、快乐、欢畅、美好、喜悦、愉快……”[1](P285)我全都领受!

2012年3月12日

 

参考文献: 

[1]郁葱.艺术笔记[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1.

[2]郁葱.郁葱抒情诗[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


李钧(1969-),山东齐河人,文学博士,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思想史研究。




大德大道张学梦

      

□郁 葱


在当代河北诗人中,有两位有着非凡的智慧,一位是边国政,边国政的智慧在于大脑,另一位,就是张学梦,张学梦的智慧在于内心。

张学梦有大智慧,大到让你觉得不知道他有多少智慧,广阔辽远、无边无沿。记得《唐山青年诗选》出版之前,青年诗人东篱邀我作序,在那篇序言中我就写道:“唐山是具有杰出甚至伟大诗人的所在,我指的是我的诗友张学梦。学梦是一位有着独特的敏锐、深刻、睿智、激情、朴素等等诗人气质的诗歌天才,他的视野和思想非一般人所能比拟,形而上,堪比哲学家,其实学梦就是个哲学家,他思维和表达的理性与严谨让人惊叹。由于他生性沉潜内敛,因此他的艺术特征和诗歌成就还需要诗歌界的再认识,但他的涵盖力和影响力无疑会使得他生活的那个地域呈现一种诗歌创作天然的亮色。”

张学梦的早期作品是现实主义的,他在中国工业文明中追寻人性的尊严,一部《现代化和我们自己》脍炙人口,在当时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以大量的代表现代文明的器具、意象、词语入诗,以那么浓郁深刻的理性色彩呼唤改变,呼唤人性的苏醒和个性尊严,在当时的中国诗坛振聋发聩,令那些遮遮掩掩无病呻吟的缱绻之作顿失颜色。

在河北诗歌界,张学梦磊落坦诚的胸怀,平易随合的柔肠,对名利淡泊超脱的性情是得到大家公认的。以张学梦在中国诗坛的成就,他自然应该处于荣誉、花环和掌声的包围之中。但他对于这些总是明确地拒绝,他让自己从这些包围中沉下去,沉进书海之底去,沉进诗歌之底去,将自己缩成一枚小小的杏仁,发散着自身或浓或淡的苦香。我和诗友们曾在一起议论说:走近张学梦的诗歌,以其思想和艺术的高度,在你面前实实在在的矗成了一座高峰;而走进张学梦的人品,则是一座更为巍峨的高峰,是那些穿着功利之靴的枯名钓誉之辈永远也不能企及的高峰。

学梦对虚名和功利没什么兴趣,淡然超脱,早年他辞去了所有社会职务,有一次我看到唐山市作协的名单,他连个理事都不是。开河北诗会,有一天晚上诗友们聚在一起,边国政在房间里剖析张学梦诗歌的不足,说了一大堆亦真亦假的不是,有的是真话,有的是老边在跟学梦开玩笑,但无论老边多么情绪激昂滔滔不绝,学梦只是低着头,喃喃地嘟囔:“批判我吧,批判我吧。”学梦很少参加活动,手机号码没有几个人知道。平日里,他绝对的形而下,买菜做饭,照顾妻子孙子。记得2012年7月的时候与张学梦通电话,这家伙在北京为孙子当“保姆”。当时我就跟他开玩笑说:“据我所知,有两位杰出的诗人在充当着保姆的角色,一位是傅天琳,再一位就是张学梦。”张学梦具有一个大师般诗人的精神气质和天分,只是他太隐忍了。但他的话会留给最想说的人,我与他每次通话,不用我说,他自己就能情绪激昂地说上一个小时,而且充满了哲学和理性。往往是他说了好久,我这里没有声音,他就问:“郁葱你听着没有?”我就对他说:“我在聆听。”

学梦可信,遇到什么事情都可以跟他说,现在这样的人不多了。记得1999年初冬的一个下午,我与陈超在市庄路2号省文联《诗神》编辑部商量改为《诗选刊》以后刊物怎么办,回到家,又给学梦打电话,记得那个电话打了将近两个多小时,对学梦谈我面对的不解、艰难和困惑。应该说,当时我没有垮下来,是由于诸多诗友们心理上的支撑。

我们一起写作《人类诗篇》和《祖国诗篇》,是张学梦的策划和构思,应该说,那是两部大作品。学梦有着人类意识、世界意识,轻浅的个人抒情在他那里似乎不占什么分量,他把自己的视野都放在了更大的背景之下,因此,他的诗歌作品,几乎没有一首没有意义。前些天在电话中与张学梦说话,学梦说:“圆是这个世界存在的终极形态。”是啊,在虚无主义盛行的时代,还是理想主义一些吧。对于生活说来,美好和理想是牵引力,昏暗和磨难是推动力。每次与学梦聊天都觉得暖意,一个让人觉得温暖的人,一位与我有真正心灵默契的兄长。

直到今天,如果你找学梦要稿子,他都会寄来他手抄的新作,厚厚的一沓。诗人寄来作品不新鲜,新鲜的是发来的不是邮件不是打印稿不是复印稿,而是蓝色墨水钢笔的手抄稿。真的和看到电子邮件或者打印稿有情感上的区别,觉得像是诗人把作品亲手交给了你。记忆中这样抄稿的还有柳沄,只不过柳沄的稿子工工整整一丝不苟,学梦的字龙飞凤舞。我喜欢学梦的文字,他是一个执着的写作者,他的文字不晦涩不艰涩,不矫情不做态,他能深入到另一个写作者的内心,有穿透力,他理解你,他谈到你时,不是那种空泛的理论和诠释,而是感受,是作为一个诗人的理解。所以我说过:学梦是最懂得世俗生活的一个最不世俗的诗人。

学梦才华横溢,他写诗,写小说,写评论,这可不是谁都能写。当然他的选择性也很强,有一天我算了算,为我的诗歌写评论最多的,不是哪个评论家,而是张学梦。几乎我的每个创作阶段和我写作上的一点变化,学梦都能捕捉得到。前几年《燕赵都市报》编辑来电话,嘱我找一位了解我的作家,在“河北作家写作家”专栏中写写我的诗与人,我说“不能不写吗?”编辑说:“要写。”于是我说:“那就找张学梦。”对那位编辑重复了我对学梦的理解:“我与学梦相识几十年,知之甚深。学梦具有一个艺术大师的所有才华和精神气质,只可惜他过于沉潜,这一点儿我也说不上是好是不好,反正性格和性情成就人也制约人。几乎每个人都是这样。”后来,学梦的文章在《燕赵都市报》发出来了,题目叫做《一半文人气,一半孩子气》,其中的赞誉让我惭愧。张学梦说:“他复杂,但他绝不浑浊,因此郁葱注定是个终身诗人,只要生命涌动,诗歌就涌动。所以题目中的‘一半’没有数字意义,只是为了一种印象的表达。这种诗人不论其智商有多么高,他的情商总会高过他的智商。再一点,这种诗人无论多么理智,他依然会过着情绪化的生活。”学梦回忆起了我们经历中的几个细节:“他身上绝少芜杂,不事张扬,你看不到他对自己的炫耀和无缘由的自信。比如他获得了‘鲁迅文学奖’时,我情不自禁地在电话中夸了他几句,他腼腆地说:‘那就是机缘。学梦,可不要赞美平庸啊。’单纯干净的像个孩子。比如他的直率和与生俱来的忧患意识,举个例子:他总会去说一些别人可能回避的得罪人的话,我对他说:‘不能不说吗?’他回答:‘我不说谁说?谁也不说可怎么办?’他性格刚硬,他说:‘我想做的事情不一定都能做到,但我不想做的事,我一定不做。’”

我知道这么多年像学梦这样的朋友们对我的宽容和理解,成为我的精神寄托和动力。至今我依然认为,在所有的论者中,睿智的张学梦对平庸的郁葱有着最为准确的评价和理解。不是所有的评论我都在意,但我在意学梦对我说的每一个字。

有一次通电话,学梦说:“你来唐山,我们两个好好聊聊。”我问:“聊什么?”学梦说:“聊人生。”我大声说:“老兄啊,咱们可不是小孩子了,这题目离你我多远了啊。”学梦说:“你觉得幼稚是不是?你觉得这个话题肤浅是不是?可你要不把自己这一生谈透,你会后悔。别觉得没看什么可说的了,许多事你做了大半辈子,未必都是在一种自知状态下做的,你不知道的,我来剖析你。”你看,这几句话,又显出了学梦的大智慧,这智慧,天生的,我学了大半辈子,依旧差之千里。

学梦想跟我聊,那也许春天了,我就去唐山,跟他来一次箴言一般的谈话,不过,那箴言是属于学梦的,我依然是聆听者。

2015年1月20日改定

(本文原载2017年8月5日《燕赵都市报》)




诗不可说

                

——我与诗人田间的交往经历

                            

郁葱


今年是诗人田间先生诞辰100周年,这让我想起了与这位前辈诗人交往的一些往事。田间先生是中国新诗发展史上的一面旗帜,是我们河北省的骄傲,更是中国诗坛的骄傲,他抗战时期的诗歌作品是中国新文学史上的里程碑。

我印象中的田间是一位诗人,也是一位常人,一位老人,是一位有个性的、让人尊重的长者,他是我见到的能称得上“大师”的人中最具诗人品质和性格的一位老人。上世纪70年代中后期,我调到河北省文联,那时我刚刚20岁,和田间先生住邻居(田间先生家在北京,所以在石家庄也是“单身”)。当时他住在北马路19号省文联(70年代初那时叫“省文艺组”)的一间15平米的平房里,办公室兼宿舍。他对诗歌的激情、他的执着、他的敏锐、他的创造力,一直到他的晚年都没有减退。那几年,他几乎隔不了多长时间就出一部诗集,诗集出版后,他裁一些白纸条,用小楷毛笔在上面题上字署上名字,用糨糊粘贴在书的扉页上送给同事和诗人们,记得当时我为他贴过许多这样的纸条。

在我的记忆中,很少有什么世俗芜杂的事情能够干扰他的创作。他生活的很有规律,很少有什么社交活动,好像也从没有到外边有过什么应酬。他的生活简单的让人难以置信:每天早晨到食堂买一盆粥,早晨喝一半,留到晚上再把另一半热一热,买一个食堂的菜和馒头,就算是一顿饭了,中午饭也是,食堂有什么,他就吃点什么,除了参加会议,我甚至不记得他出去和别人到饭店里吃过一次饭。所以以后我做了几十年的诗歌刊物编辑和主编,除了会议、活动之外,也从没有让作者请我吃过饭,这听起来似乎不可思议,但我总想,像田间先生这样的大师都没有做过的事,我凭什么去做?

有人问过我“在写诗上,谁对你的影响最大?”我回答的首先就是田间。不是说在艺术上,我是说在做人上。田间先生身上有一种独有的诗人气质,田间刚毅内涵,特立独行,即使在上世纪70年代那样的环境下,他也把大量时间用于写诗。当时他担任河北省文联主席、《河北文艺》主编,但他不善于处理琐细的事物,经常听到有同事在会上与他吵闹,我见到他在这方面唯一一次表示苦恼是,有一天吃过晚饭,我问他下午是不是又开会了,他茫然而天真地问我:“小李,他们怎么总是和我吵?”对于俗常的事情,诸如人际关系之类,他处理起来很不顺畅,很书生气,在我的记忆里,每天他基本上就是在自己的房子里读书、写诗、写字。前些天跟旭宇先生在电话中聊天,旭宇谈到了一段旧事:70年代的时候,他随田间先生到保定出差,当时的省委常委、保定地委书记来看田间先生,送走书记后田间先生问旭宇:“刚才来的这个人是谁?”现在的诗坛,充斥着世俗气、市侩气、江湖气,而缺少的,恰恰是田间先生的这种文人气、超然气、诗人气!

田间先生生活中有很多别人不理解的习惯,比如,他每天喝的茶叶要留下,第二天早晨他在炉子上煮一煮,然后把剩茶叶吃掉;有一次我熬了一小锅玉米面粥,给田间先生喝了一碗,他说好喝,一定要我去给他买来玉米面自己熬粥。第二天早晨我还在睡懒觉,田间先生就在门外喊:“小李,快起来。”我赶紧起床跑到他的屋里,原来他把满满的一大碗玉米面一下子倒进了煮开的沸水里,怎么也搅不开了。后来我还问他:“您在解放区是怎么待的,就没有看到过老乡们怎么熬粥?”田间先生当时木然地摇了摇头。我的启蒙老师王洪涛(当时的《河北文艺》诗歌组组长)也对我讲过他与田间先生交往的一些旧事,说:“田间(当时的省文联,无论职务多高,无论名气多大,无论年龄有多少差异,都是直呼其名)真是太好的人了,就是不通那些俗气的人情世故。”

田间先生回北京或者去外地时,总是把他房间的钥匙留给我,好替他接收报刊、信函和稿费,替他打扫卫生。而且出去时,他爱给我留一些便条(都是用小楷毛笔写的),我记得的有:“小李,窗台上的饼干要坏了,你把它吃掉。”“刊物不要少了,放好。”“小李,去给我买一个腌100个鸡蛋的小缸,买100个鸡蛋腌上。”等等,我和妻子就到土产商店给田间先生买了一个小缸,并且给他腌了一缸鸡蛋。有一次铁凝对我说:“郁葱,那些小条你可该留着,都是文物。”我听了以后心痛不已,后悔怎么当时就没有把它们保存下来。诸如此类的关于田间先生故事有很多,有的是真实的,有的是演绎的,无论是真是假,都说明了田间先生独特的性格。那位老人,真是单纯、稚气而善良。

老人平日里话不多,基本上就是没话,但我也见到过他激动的时候。有一次我与他谈起“街头诗”运动,老人聊得很兴奋,他对我说,他的诗歌最辉煌最有价值的时期就是他在延安和晋察冀那个时期,那时候他们把自己写的诗篇写在墙壁上,写在岩石和大树上,看得出来他对那种生活状态依旧充满着向往。我问他闻一多先生是怎么称他为“擂鼓诗人”的,田间先生用浓重的家乡口音说,闻一多的话是这样的:一声声的鼓点“不只鼓的声律,还有鼓的情绪。”后来我查了查资料,一个字不差。

实际上,我们现在谈“抗战文学”,提到的作品很多,而真正写作于当时的、直接作用于那场战争的、后来成为经典的文学作品,在冀中这一带,田间先生的诗歌创作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和田间具有同样价值的艺术家,应该还有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被遮蔽了的摄影家沙飞,当然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每天晚上,田间先生都写诗到很晚,有时他半夜叫我:“小李,来看看我的诗。”那时我写了诗当然向他请教,就像隔代人的交往,很自然,很自如。田间给我记忆最深刻的一件事是:我和他做邻居几年,经常请他看我当时写的诗,认为还可以的,他就把那一页折一下,不满意的,他就直接说:“这些不行”。从没有听他说过那些诗为什么“行”,为什么“不行”,他也从来没有对我讲过应该怎样写诗、不应该怎样写诗,这对我后来的影响极大,使我悟出了四个字:诗不可说。

我现在不开作品讨论会,不善应酬,尽量不去讲课尤其不去“讲诗”,大概性格就是这样形成的。我总想,也许田间先生想告诉我,诗可“悟”而不可“教”;也许田间先生想告诉我,诗可“异”而不可“同”,所以,他对我说过许多话,唯独没有对我说过最应该说的诗歌。我曾经对一位诗友说过,与大师交往,感觉不一样,他们身上那种超出常人的状态,潜移默化的影响到了我的性情和诗情,好像,也从他的身上获得了某种才情。

其实,当有一天终要离去的时候,仅仅有两点能够留下,也仅仅这两点有意义,那就是人的品格和文字。

还有,一个人厚重的,永恒的背影。

            

2016年12月6日再改

                         

诗人简介:


郁葱,当代诗人。现居河北省石家庄市。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诗选刊》杂志主编,编审。著有诗集《生存者的背影》、《世界的每一个早晨》、《自由之梦》、《最爱》、《郁葱抒情诗》、《生活记》和随笔集《艺术笔记》等17部,其中《郁葱抒情诗》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其代表作《后三十年》、《骨骼》、《和平》、《鸽子》、《那时你老了》、《河北》等广为流传。主编《中国诗选》、《河北50年诗歌大系》、《河北历代诗歌大系》、《河北诗选》等多部。著有中篇小说《瞬间与永恒》及中短篇小说、理论文章100余万字,作品被译成多国文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

今日名言

        “诗人不必要充满灵感地升到天上,在大地飞翔,他的使命不是在于离开大地,飞上天去摘取星星,他是永远也得不到它们的。诗人的任务在于从他所及的范围内闪烁着的东西中创造出新的星星。”(法国·勒韦尔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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