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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眼睛||理论园地:赵树义:《虫洞》是我对自己的颠覆(总399期)

李杜鲁顺民等 诗眼睛 2021-10-07


理论园地TO BE


赵树义:《虫洞》是我对自己的颠覆

(主持:山西晚报)

赵树义:《虫洞》是我对自己的颠覆



关于获奖对话


山西晚报:当知道自己获“赵树理文学奖”时,是什么感受?

赵树义:怎么说呢?其实,于写作者而言,获奖只不过是一种额外奖赏,与写作本身并无干系,或者说,获奖仅具有传播或功利的意义。一个好的写作者仅需关心如何去写,无需关心谁会喜欢,更不必关心能否获奖。

山西晚报:觉得获奖和写作无关。

赵树义:功夫在诗外也不在诗外,写作者不能只局限于写作,但也没有必要关心写作之外的事。换句话说,获奖或不获奖,这不是写作者能决定的事,也不是写作者该关心的事,写作者只有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了,有些事情才可能水到渠成。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强调一点,于写作者而言,他仅需关心一件事,即如何写出好的作品,或者,至少写出对得起自己的作品。写作者只有对自己负责才有可能对读者负责,读者喜欢不喜欢不重要,获奖或不获奖也不重要,这些都不是写作者该考虑的事。好的写作者都是独行者,走自己的路,把掌声或倒彩声都留给喜欢的人吧。


获奖作品介绍


《虫洞》颠覆了传统散文的结构方式和叙事方式,内容和文本具有先锋性和实验性。其独特之处在于采用小说的结构、诗歌的语言和散文的叙事方式,将科学观察、哲学思考、艺术表现和文学视角融为一体,用现代物理学解读哲学,用哲学解读生命,用生命体验解读死亡文化,内容庞杂,文字华丽,充满思辨,涉及东方哲学、霍金的《时间简史》、薛定谔的《猫》等等。


A写了6年的《虫洞》是30年思考的一次集中爆发


山西晚报:赵树理,赵树义,根据中国人起名字的习惯,感觉你们是同宗同辈。你们虽不是同籍,但仅隔一座山,这种可能性也是有的吧?

赵树义:我出生的那一年,父亲还是一名乡村教师,不知出于什么动机,父亲为我取了这个名字。或许父亲是赵树理先生的“粉丝”?我不知道,但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告诉我,越过老家对面那座山就是沁水,那里有一个很有名的作家,叫赵树理。

我在发鸠山脚下长大,村前那条无名河一路向西,汇入沁河,沁河又经过赵树理先生的家门口,汇入黄河。我住在沁河的支流上,是一条小河;赵树理先生住在沁河的中游,是一条大河。我在支流远望,我知道我与这位前辈没有血缘关系,但我相信,我与他的精神是一脉相承的。

他在山那边眺望一座大山,我在山这边仰望一座大山,那座山的名字叫太行山。他在山的那边看到他的世界,我在山这边看到我的世界,我愿以山这边一棵小树的名义,向山那边的一棵大树致敬!

山西晚报:怎么会想到用“虫洞”这样一个物理学概念来做散文集的书名呢?

赵树义:大约在2003年,我第一次读到霍金的《时间简史》,就很惊讶。霍金的《时间简史》看似物理学,其实也是哲学,物理学和哲学本就是同宗的。2009年,我决定写一部有关死亡的书,想通过科学、哲学、艺术来解读各种非正常死亡,可初稿呈现出来的状态支离破碎,我只好把它搁置起来。2011年,我重拾此书,这时候,“死亡”主题退后,“虫洞”主题幽灵一样显现。在天体物理学的概念中,虫洞是勾连平行宇宙的通道。我觉得人的生命过程就是虫洞,而出生是白洞,死亡是黑洞,虫洞是架设在黑洞与白洞之间的桥梁。于是,用了这个做书名。

山西晚报:这部作品写了多长时间呢?

赵树义:《虫洞》的写作始于2009年,定稿于2015年,历时6年,修订6次。全文6章36节,28万字,在散文写作中,她的篇幅应是超长的,打破了读者传统的散文阅读习惯。那6年里,我不断从《虫洞》中走进走出,看似我用6年时间写了一本书,其实,那是我30年思考的一次集中爆发。

山西晚报:《虫洞》中有不少物理、化学方面的内容,但您却把它们当作哲学来表述的。这无疑是一次“跨界”写作,写起来应该不容易吧?

赵树义:写《虫洞》的那六年里,我一直在思考一些从前很少思考的问题,且一直在执拗地寻找答案。当然,我找到的答案可能是错的,即便如此,能够以一种错的思维方式重新建构自己的世界,也是值得的。这样的世界即使不是科学的,不是哲学的,也应该是文学的。二稿和三稿的写作过程中,我整个人完全处于疯狂状态,走在路上,坐在办公室,回到书房,满脑子只有两个字:虫洞!那段时间,我每天写作十三四个小时,每天只休息四五个小时。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从未有过的写作经历。


B把《虫洞》未完成的东西留给了下一部作品


山西晚报:怎么评价自己用6年时间创作出的《虫洞》?

赵树义:《虫洞》是我写作生涯中的一次艳遇,可遇不可求,它改变了我对文学、对人生、对世界的所有看法。换句话说,《虫洞》是我对自己的一次彻底颠覆,不管《虫洞》是成功的,还是失败的,于我,这个过程是不可复制的,它不可能有第二次。《虫洞》完成之后,我直觉到我们之前对世界的看法是错的,这也是我多次修订《虫洞》的根本原因,因为书中的很多思考不是写《虫洞》之前就想明白的。

山西晚报:这部作品融入了大量您对自己、对他人、对历史、对时空等诸多问题的思考,通过这部作品您希望能带给读者怎样的收获?

赵树义:其实,文学发展到现在,怎么写并不重要,怎么看才重要。我在《虫洞》中反复讲述霍金、玻尔、薛定谔、惠勒,并进而由他们讲到老庄、王阳明、佛道儒、太极以及文学、艺术和人生,只因我相信,只有现代物理学才有资格与古老的东方哲学对话。我想告诉读者物心合一的哲学才是真正的哲学,宇宙和夸克的运行规律也证明了这一点。现代物理学和古老的东方哲学拥有整个宇宙,经典物理学看到的世界却是四维时空的。从这个角度讲,霍金们既是物理学家,也是哲学家,就像老庄既是哲学家,又是文学家。这可能是我的偏见,但会是我今后的坚守。

很久以来,我们一直在误读这个世界,现代科学为我们提供了重新认识世界的手段和可能,我觉得是改变对世界看法的时候了。

山西晚报:一直在误读?很新鲜的说法,能具体解读一下吗?

赵树义:这个问题很复杂,很难一两句话就讲清楚。简单而言,如果以现代物理学为镜子来重新观照这个世界,我们曾经的很多生活经验或常识是根本经不起拷问的。很久以来,我们一直在“单纯”地看世界,这种“单纯”离世界原貌相去甚远,这无疑是一种误读。当然,这种误读是现实层面的,它已变成一种认知习惯。比如,我们相信眼睛,可眼睛看到的就是真实的?就是事物的全部?眼睛能看到思维吗?能看到“心”吗?我们习惯了“眼见为实”,事实上,你眼睛所见的仅是你眼睛所见的,与我眼睛所见的不可能一样,与他眼睛所见的也不可能一样,那么,到底谁眼睛所见的是“实”?很显然,所谓“眼见为实”仅是我以为我眼见的是“实”而已。

山西晚报:以后的写作还会继续这种风格吗?

赵树义:《虫洞》仅是提出了问题,远未完成。《虫洞》付梓之前,我本想再修订一次的,可这项工作太耗神了,每次修订都让人脱一层皮,我未敢闹出更大的动静来,只好把《虫洞》未完成的东西留给下一部作品。

《虫洞》出版之后,我开始创作《虫齿》和《虫人》,算一个虫系列吧。《虫齿》是一部散文集,延续《虫洞》的思想脉络,偏重于哲学思考,已经交付出版社。《虫人》是一部长篇小说,是虫洞思想的俗世观照,正在修订中。


本报记者李雅丽


延伸阅读


《虫洞》内文赏读


在娘子关外,让山西扬眉吐气的至少有两样东西:文化和煤炭。事实上,山西无形的文化一直寂寂无闻,有形的煤炭却几乎“黑”名远扬。无形的文化和有形的煤炭都是在时间长河中缓慢积淀而成的,软实力和硬实力联姻本来最具杂交优势,可在现实中,近亲结婚似乎更为普及,很多人和事物便是死在自恋和溺爱中的。山西并未受到溺爱,却是自恋的,煤炭非但没有照亮山西人的骄傲和自尊,反倒在山西人的脸上抹了一层黑——因为煤炭,山西15万多平方公里土地已有2万多平方公里沦为采空区,恒山悬空寺似乎就是山西即将“悬空”的千年隐喻。还因为煤炭,煤老板的一掷千金和接二连三的煤矿事故又在山西千疮百孔的肌体上撒了一把盐。山西人的素质、甚至良心广为外界质疑,甚至山西文化也沦为愚昧的符号。外省人打量山西,目光中不是透着不屑和鄙夷,便是流露出虚伪的“抱愧”,好像山西真的是穷山恶水多愚民呢!

对山西说“抱愧”的人是可笑的,虽然我并不怀疑他的诚意。所谓“抱愧”,其实就是原本看不起你,没想到在你的地界转了转,突然发现你也很文化。说“抱愧”的人显然是高高在上的,虽然倨傲之后的谦卑也是谦卑,但我只想告诉说“抱愧”的人,在山西的乡野,一个喂猪的食盆很可能就是一件文物,山西的皇天后土如此厚重,岂是谁想俯视就可以俯视的?

山西不怕俯视,山西也不需要“抱愧”。不管怎么说,山西的土地上是立着太行山的;不管怎么说,山西的土地上是走过大黄河的;不管怎么说,华夏文明的曙光是发端于太行山、广大于黄河两岸的……可不知从何时开始,煌煌黄河文化发祥地竟堕落到精神贫穷和内心蛮荒的境地,难道娘子关内的黄土高原在卖完血和光明之后,留给自己的便只能是凋敝和黑暗吗?




赵树义散文创作管窥


——在赵树义散文作品研讨会上的发言


李杜



很高兴能来参加赵树义散文作品研讨会——我是赵树义散文的忠实读者,他的大部分作品,我甚至都可谓第一读者。我们既是同学,又是同乡,相识相知三十多年,情感深厚,亲如兄弟。可数十年来,他一直称我为师傅,现在想想,我这个师傅肯定是有问题的——无能传道,无才解惑;而且在有关生命、宇宙、人类社会、政治文化以及文学创作等诸多问题上,反倒是我从“徒弟”那里受教良多、受益匪浅。

树义在新近出版的《虫齿》后记中说:“河流不关心方向”,也许是真理,因为他自己俨然就是一条大河,他的创作及其作品就是一条大河,而我只是一个看河的人。看河的人,不仅关心河流的方向,而且是沿着河岸追随河流的人。这许多年来,我就是追随着赵树义来到这里。现在坐下来,说说我所看到的、所想到的。


一、从《且听风走》《低于乡村的记忆》《远远的漂泊里》到《虫洞》——由“乡村在上”到“宇宙在握”


早期三部:《且听风走》《低于乡村的记忆》《远远的漂泊里》



以这三部来概括树义的早期创作肯定是错的,因为在此期间,他还写作了大量的诗歌、中短篇以至长篇小说,且白纸黑字,都已面世。但仅说“早期三部”却也似不为过,早期三部,主要的还是散文(即使《且听风走》本是诗文合集)。我现在说的即是这些散文。



诚然,这三部,跟我似乎都有着较为严重的关系:前两部是约我为之作序的,第三部是爱屋及乌一般,将我的诗句作了书名。——第一部时,我不敢言序,所以言之“小引”;第二部时我稍微放开了些,给“序”起了个名字,叫《汉字的乡村》。在我的意识里,用汉字记录乡村者多之又多,但能够把乡村和汉字水乳交融地化而为一的则微乎其微。


 

我和赵树义就都生在晋东南。这里曾是华夏文明的发祥地。


在我的心目中,太行山、发鸠山、王屋山,是奇迹;赵树义也可以说是三山造化的奇迹。16岁上大学,专业是化学,却恋上了诗歌,并以“叶绿素”为笔名创作并发表作品。大学毕业分配到化工技校任教,不久又调入报社,先后任副刊编辑、部主任、副总编、总经理、总编辑、副社长。他的人生是丰富的,一如他的诗歌和散文。


就是在那篇叫《汉字的乡村》的序里,我曾如是说:


乡村在上。


我想这就是我最想说的话了。不论是抛荒还是将错就错或者约定俗成,赵树义都是以细腻的情感和对于汉字的无限虔敬,为我们呈上了这些优秀的散文。


这是用汉字描述的乡村。


或者也可以这样说,置身乡村,我们才能够更深刻地理解汉字;理解赵树义早期的散文。



《虫洞》:圣神之书



我是用了整整一个冬天——从2015年初冬到次年春节——读完《虫洞》的。不是说我读不进去,每天只读一点点,而是为了读透它,我同时读了另外的八本书:史蒂芬·霍金的《时间简史》、约翰—皮尔·卢米涅的《黑洞》、埃尔温·薛定谔的《生命是什么》、A.G.凯恩斯·史密斯的《生命起源的七条线索》、阿尔弗雷德·阿德勒的《生命对你意味着是什么》……当然也还有一本国人写的书,即冯沪祥先生的《中西生死哲学》。我就是在这本书里读到了孟子,他说:


 

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意思是说:人的寿命,都有定数,或长或短,定数不二,无法变更,你只能面对它,通过每天的修身,以待生命责任的完成,这就是安身立命之道。


孟又说:


充实之谓美,美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谓圣,圣而不可知谓神。


也正是依于这样的理由,我认定树义的《虫洞》乃是他的安身立命之作,是“圣神之书”。


我谓圣、神,显然不是从宗教或社会学意义上讲的,而是建立在对文本总体感悟上。谓之“神”,也只是说它所臻达的那种极高的境界,所呈现出的那种宏大的格局。


这是一部大书。



二、放大与显微:从《虫洞》到《虫齿》



如果说《虫洞》是用放大镜观照宇宙、生命、人类社会以及历史的话;《虫齿》用的则是显微镜,它关注的是人,人性,或者准确地说是人之本性。


《虫齿》收文十篇,除了《刀》是初稿于2011年外,其它的都是写于14至16年,最早的则是《第八宗罪》,也就是我曾和树义谈及并讨论过的“自以为是”。由此可以推论:树义决定写一部叫做《虫齿》的书,既使是与“罪”无关,但也当与“病”有关(老辈人说,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了命,但实际上,它的确是要命的病,世界卫生组织宣布,虫牙和癌症、心血管病,已然成为影响现代人类的三大疾病)。


也就是说,树义写作《虫齿》最初的动机,可能即是想以科学之光、理性之镜,审视甚或照彻人性中某些晦暗的、或者说是病态的部分。


也正是鉴于此,我才曾试图从社会学意义上,也为《虫齿》做一个评价,曰“警醒之作”(一如冯梦龙的“三言”中的通言、恒言):警是警世,醒是醒人。


 

然而当我这次接到书又认真读过之后,觉见这个结论不甚准确了。


就如树义说“河流不关心方向”一样,他在写作过程中,原来的想法似乎在不经意间有了大的变动,就单篇而言,他聚精会神地专注于“呈现”,而无意或有意地废置了“病”,由此忽略了关乎病态的评判——抑郁、酗酒、说谎等等在行文的叙写或解构下,不仅让人忘记了病,而且丛生“心旷神怡”之感。


譬如《酗洒者》:写水与火的化合,写植物、动物以及和酒相关的人事:七贤诸贤、诗仙酒仙、祖父好友……可谓潇潇洒洒,荡气回肠——酒之如是,酗酗何妨?何言是病?


 

这是说一单个作品,而就整部书言,树义又收进了《刀》及《路边书》这两篇似乎和“虫齿”不甚相关的文字,从而让全书整体也显得芜杂起来。


是以,我最终还是选择了从文本上对这部和《虫洞》同样“大”的书进行评价,曰“繁复之作”。


燕卜荪曾在《朦胧的七种类型》里谈到第四种类型时说:


一个陈述的两层或更多的意义相互不一致,但结合起来形成作者的更为复杂的思想状态。


我说,这或许也并不主要是思想状态,而是赵树义想要刻意呈现的散文的状态。


只管叙写,不问主题;惟其不问而树大根深、枝繁叶茂、题大无边,进而也就为读者提供了追问和想象的巨大空间。



三、赵树义散文探索的主要倾向:乡村记忆与科学精神呼应,散文与小说、诗歌等多种文体杂揉

对此,专家学者及朋友们已有诸多论述,我便偷个懒,不再多说。



四、两点建议 



尽量回避阐述知识


曾经写过两段“格言”,说一说,作为“抛砖”:


孩子问老师,一加二为什么等于二。老师说,这是公理。懂得公理的,自然是有知者,而孩子不懂,所以依旧追问:为什么呀,为什么不能等于三?


有时候,无知者要比有知者更有趣、更可爱。


许多发现都产生于“无知”。

我们的先人对宇宙的形成一无所知,于是认定宇宙是一个蛋,盘古则是蛋里的人,他长得速度很快,把蛋撑大了,于是下边成了地,上边成了天。


这个想法是人本的,神奇的。


 

用对话题不宜过多,不宜过长



  举个例子:


 


  赵树义说:你说的这是什么意识哈?


  李杜说:没什么意思。


  赵树义说:哈哈,有意思。


 

    这似乎也就够了。


  

我说的是建议,有些笼统,倘或再提一个具体的,那即是,尽量删掉行文中的一些“是的”。我的以为是:“是的”似乎不甚平和,更主要的是去掉后,后面的句子势必得变,可能会更柔韧些,更有弹性或张力。



  就像当年对树义说“隔一句删两句”一样,我总是这样,自以为是!



  还望树义不要计较。




鲁顺民:《虫齿》无疑更是山西先锋写作的一个重要收获



赵树义在《虫洞》之后再推出《虫齿》,据说《虫齿》之后还有长篇小说《虫人》。读毕《虫洞》,读毕《虫齿》,就对《虫人》充满期待。


当年,《虫洞》出版,我曾有过一个让赵树义十分认可的解读,《会写文章的赵树义》现在还挂在网上,可以找得见。从编辑的审稿角度来看,《虫齿》显然要比《虫洞》收拾得干净一些,语言不再芜杂,比方《虫洞》里某些章节的材料、新闻、公文式语言全部消灭干净了,结构、叙述的节奏要讲究得多,从容得多;《虫洞》里某些篇章今天回过头来看,表达其实并不清楚,显得有些张皇失措,有些结结巴巴,《虫齿》的每一篇章都玉树临风,轮廓清晰。树义在《虫齿》的后记里也谈到《虫洞》的某些遗憾,就是作者本人,显然对《虫齿》更加满意。


 

一如既往,《虫齿》对读者的阅读习惯的挑战仍然十分嚣张和自信,也一如既往,把现代物理学、天文学理论引入文学叙述,进而生发更加丰赡的哲学思考,经历《虫洞》之后,这个被作者称为“跨界写作”的理念更加坚定,因此也更为庞大,成为游走于文章叙述中另外一条无处不在的线索。如果说,《虫洞》用“虫洞”理论完成作者对现实,对成长,对人生的思考,那么《虫齿》已经将这个理论当作武器,开始审视现实、成长、人生,已经变成作者的思考方式,已经是一个非常明确的世界观。


因此,《虫齿》让读者感觉是一部精心精致之作,成熟之作。尽管,这部作品的内容与它要建立起来的强大世界观有些不匹配,还可以将视野向更纵深更广阔处拓展,仍然不妨说,《虫齿》是一部成熟之作。


具体内容不多谈,想谈的是一点感想。


前些时候,锐锋在吕新获得《花城》双年奖杰出作家奖之后讲,山西的先锋文学是有根底的,有实力的。早年有成一、李锐的小说文本探索,有吕新坚持先锋三十年,有唐晋以长篇小说《玄奖》为代表的系列作品,玄武、闫文盛的散文,当然还有锐锋对新散文运动的贡献,还有赵树义一如既往的另类坚持,都可视作山西先锋文学的实绩与实力。在先锋文学经历三十多年潮起潮落之后,山西以这样的面孔在全国的文学格局中显示出另外一种独特性。更让人欣慰的是,这种先锋探索在年轻的更年轻一代作家中仍在延续,比如七零后作家里的杨遥、浦歌,八零后作家里的手指,九零后作家里的顾拜妮,在他们的作品中有着非常明显的先锋意味。


《虫齿》无疑更是山西先锋写作的一个重要收获。只不过,树义的创作比前比后,从数量上讲,还是弱了一些,《虫齿》里写道,作者时而在先锋阵营里摇旗呐喊,时而又混迹于股市、企业策划行当,游走在文学边缘。我仍然要讲九十年代初期的作家叶绿素,那个时候他的势头特别强劲,创作也特别勤奋,但当叶绿素成为赵树义之后,这个势头弱了。从一个编辑的角度讲,这是山西文学的一个重大缺憾,希望《虫人》能够完成由赵树义到叶绿素的回归与重生。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更有理由对《虫人》充满期待。


少说《虫齿》,期待《虫人》。


(鲁顺民,1965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文学》主编。著有《380毫米降水线——世纪之交中国北方的农村和农民》《送84位烈士回家》《礼失求诸野》《天下农人》等著作。获赵树理文学奖、鄂尔多斯中国作家优秀作品奖、冰心散文奖。)




李国彬:丰茂之下,硕果累累


—— 体味赵树义散文的话题感


《安徽文学》年度文学奖是全国性的大奖,非常隆重,有着强烈的仪式感和庄严感。颁奖期间,来自全国文学名刊的主编以及文学界重量级的人物云集于此,他们会沿着红地毯,一直走到金碧辉煌的颁奖大厅。那天,在走红地毯的人群中,我看到了赵树义的身影。作为评奖委员会成员之一,我很羡慕他,因为,安徽是散文诗歌大省,每年报这个奖项的作家也太多,赵树义作为一只外埠之蚌,能在这个场合毕现晶莹之光,实属不易,也引发了我的好奇。找来他的获奖作品一读,感受到了两个字:滋味。今日,再读他的散文集《虫齿》,又得四个字:滋味。丰茂。



一、强烈的气息、非凡的气质


小说是讲究个人气息的。读了《虫齿》以后发现,个人气息在散文创作中也很重要,她可以帮助作者在泛散文化时代形成一种区隔,然后彰显自己的风格。在这点上,《虫齿》是有建树的。现在,可以自信地说,将来无论在那种场合,只要读上几段,即使不看书名,也知道这是赵树义的作品。这不是我的能力,是赵氏散文自带了条形码。



二、丰富饱满,蕴藉隽永


有些散文,其阅读不过是掀开一床被子,然后一切都了然了。阅读《虫齿》则是这样一种过程:掀开被子,发现一只箱子,打开箱子,发现一只坛子,打开坛子看见一只锦囊,打开锦囊还有……出现这种无穷无尽的状况,是因为在《虫齿》里,有着丰富的学术性、文化性、哲学性和思想性,这些都是重要支撑。所以,阅读赵树义的散文,你除了会感受到一种博大和孜孜不倦,感受到一种治学的严谨和追求不止,还会感到,你在跟一个思想家聊天。非常开阔和幽邃。



三、无论是哪种体裁的文学作品,就审美而言,要能给人以愉悦感。这种感觉很复杂,其中,协调感和比例感非常重要。《虫齿》有一种令人舒服的协调性和比例感。



毋庸置疑,没有节制的写作是作家的忌讳,也是作品的灾难。写作也是过日子,是要精打细算的,多一笔,臃肿,少一笔,单薄。树义的散文在这方面做得非常得体,所以他的散文虽然长,但不倾斜;层次很丰富,但不臃肿,凹凸有致,处处都极尽合适。



四、多重身份的认同和成功介入


长期以来,散文和小说的分野是明显的,和诗歌的界限也很明朗,但是,在赵的散文里,可以看到多种身份的介入。比如,有非常诗性的成分,在散文《抑郁症》里,作者把茫茫然的大宇宙和人的小宇宙放在一起考量,于是让读者得出结论:宇宙是无边的,是充满暗物质的,人心也是。散文《股市的逻辑》真正的提示是:要关注人性的逻辑;写惯性,看似属于物理性质,其实,作者要把惯性和人性以及欲望的坚守联系起来。同时,树义的许多散文非常具有小说的叙事风格,既有叙事的从容,又有故事的趣味,还有鲜明的人物形象。从传统意义上讲,散文分为抒情类和记叙类。但是,赵的散文,改变了散文的单一性,丰富了散文的表达方式,这是高人一等的地方。



五、一泻江河,酣畅淋漓


有些散文,只有几百字,给读者的感觉仿佛穷尽了作者一生的才气,显得捉襟见肘,精疲力竭的。树义的散文尽管很长,但给人的感觉是,精力太旺盛,太有体力,活力因子太多,热情太高。尤其是那些如江水般滚滚而来的语言,会让你兴奋得喘不过气来。继而是强烈的冲刷感和贯穿感。就散文的结构而言,分为外在和内在的两类。外在的结构一般指细节和语言,内在结构则是指作者的情感体验。这也是散文的主要描写对象。由此可见,树义的散文在内在结构的搭建上既是可以触摸的,也是恣意和奔放的,带入感和感染力很强。



六、稳重和冷静,给人以阅读的安全感


作家应该比常人更敏感,更多愁善感,但是,在叙事时,应该更为冷静,冷静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是一种智慧。同是一件伤心的事,一个是大喊大叫地诉说,一个是面无表情地低语。相信后者给人的震撼一点都不比前者差。新写实主义作品《一地鸡毛》就是证明。赵树义的散文是冷静的,很稳,最为可贵的是,他在异常冷静时,火焰却异常的炽热,这是一个散文家的手段。是真正的暗物质。也符合散文创作的一般规律:散文不是用来抒情的,是用来叙述的。只要完美的叙述,才会有真正的抒情。



七、强烈的话题感



文学作品有话题感是一个作家深度和广度的体现,也是一个作家眼光与思辨之所在。更是一篇作品的保鲜剂,《虫齿》的话题感是强烈的,能引发诸多的参与。这是作家的深刻,也是作品的价值。


1. “习惯性是病”。这个定论非常适用于创作。我们说,动平衡和破茧是一个作家的能力,也是对一个作家的要求。因为,许多作家往往是始于习惯也止步于习惯,问题就在于这个习惯是有病的。而许多作家越过了自己的瓶颈,正是改变了习惯。所以,树义的这句话,将来可以独立成章,开蒙于他人。


2. 散文可否有细节刻画和人物形象。赵的散文回答了这个问题,如《说谎者》中的祥子,《酗酒者》中的柴然,都是作品中的重要人物,非常出彩。细节在散文创作中当然也很重要,是可以被刻意渲染的,如朱自清的《背影》对父亲的买水果的描写。如树义写到秦淮河上的风景,写第一次喝酒,写父亲和自己的关系等等……这些细节描写和人物刻画,不仅没有削弱散文的根本性,相反增加了散文的定力,读起来更有迂回感。


3. 散文可否有广阔的后阅读空间。小说讲多种可能,讲多义性,讲后阅读空间,讲无限的张力。《虫齿》告诉我们,所有的这些,散文都需要,而且散文也都可以做到。今天,我们看《抑郁者》《暗疾》和《失忆者》,如果仅仅看到字面的东西,这次聚会就失去了意义。


4. 散文到底可以写多长。在我的印象中,散文最多不能超过3000字,超过这个数 ,读起来就会很累,让我去写上万字的散文,或者去读上万字的散文,就有一种穷其一生的感觉。但赵树义的长散文却深深吸引了我,也颠覆了我的传统的散文审美观。原来散文是可以写得很长很长的,但是,你要具备许多条件,语言的能力、丰富的学养、大量的思想信息、情趣性、崭新的结构、陌生感等。


5. 散文的尊重感到底是什么样子?首先可以看一看散文《第八宗罪》创作过程:2014年4月第一稿,2016年8月第二稿,2017年3月三稿。一篇小说或者说一部长篇小说写上两年三年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一篇不到3万字的散文敲打了3年,这需要何等的耐心和毅力。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作家分娩的痛与快乐,看到一种仔细和严谨,更看到了一种尊重和厚重。这种尊重,首先是对语言的敬畏。民间有药引子之说。小说的药引子是故事核。散文的药引子是什么呐?和散文比,小说是一个先紧后松的艺术,紧张之后,读者便释然了。而散文是先松后紧的艺术,到处给笔墨,最后才归置到一起,说明一个问题。这个特点对于读惯小说的人来说,很不习惯,此时,作为鲜有故事和人物的长篇散文,它靠什么来推动动文章的大轴,又靠什么抓读者,那就是语言。所以,在《虫齿》里,所有的语言都是经过设计的,充满了心机,也充满了作者对语言的敬畏之心。看赵树义的散文,如同走在万亩平畴之上,走了很久,你也很难发现一根杂草和稗子。又如一张经得起大特的脸,无论放大多少,也很难找到一个痦子或衍生物。那叫一个纯粹和干净。第二就是对读者的尊重。现在的读者是被多媒体培养起来的,要想征服现在的读者,就必须绕开他们。绕开什么?就是他们已经知道的,和他们即将知道的,甚至是他们远远超越我们的知识结构、生活经验和写作实践。但是,要做到这样,就需要作者有本事,作品也有本事。在这方面,赵的散文是有功夫的,他让我长了许多见识,并紧紧锁住了我。这与其说是控制,不如说是尊重和双赢。


6. 和小说相比,散文的优势在哪里?《虫齿》告诉了我们:散文的光景就是一壶茶,你可以坐下来,慢慢地去分析和解剖,慢慢地品味,可以四海八荒地去表达情怀,可以更自我,更真实。这一点小说就不可以。小说是进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的。叙事时间大于故事时间,一定会把小说拖进泥潭。现代派和后现代派的小说之所以没有进入大众阅读的层面,就是因为如此。《虫齿》头脑非常清晰,它把散文的这个优势发挥到了极致,让读者在梦绕魂牵中,走到了茫茫的荒原,然后被慢慢地交汇和融化。


7. 语言在散文中的终极作用。有人说:散文止于语言。这当然是有道理的,因为,小说靠人物、情节来推动,散文只能靠语言。在《虫齿》里,作者显然注意到了这点,树义的散文语言不仅灵动、具有推动力,而且是大信息量的,但是,如果说《虫齿》仅仅靠语言完成了它的建树,这显然是委屈作品的。我们在树义的散文里,除了语言,我们还看到了更多的东西。这些共同构成了赵氏散文的精华,也成了散文创作中的一种建树,值得研究和借鉴。


8. 原创在散文中的意义到底有多大。诗歌是讲究原创的,一些被过度燃烧的词汇会让诗歌陈旧而失去灵性。小说中,传统现实主义作家面临的压力更大,不小心就重复了别人的故事;散文也是,压力表现在你的内心体验是不是够强大和新异,你使用的素材别人真的不知道吗?你所传达的情绪是不是太过矫情了,又做了一回小女人,等等。赵树义的散文在这方面表现出了强烈的领土意识,提供了大量的具有陌生感的内容,令人好奇和兴奋。


 

山西省作协院内有一树,郁郁葱葱,非常茂密。《太原日报》资深记者李晓并一眼就看中了这棵树,建议我在那里留影。走过去时,被吓了一跳:那丰茂的树叶下竟然全是果实。


此时,赵树义就在我旁边。我点了点头。我想说,你呀,你这个勤劳的作家啊,你被比喻了,被热烈地比喻了!看看这些果实吧,那些成熟的,都在我们面前,那些青涩的都是你的希望呢,当然更是朋友们的期待……


(李国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文学》主编,鲁迅文学院2013年安徽中青年作家培训班学员,鲁迅文学院2014年第24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已发表文学作品近300万字,有小说入选《小说月报·原创版精品集》《小说月报·原创版心理小说精品集》《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专号》、安徽省长篇小说精品创作工程等。两次获安徽省社科奖(文艺类)。近期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朵的城》《哥哥莫要过河来》等,其中《朵的城》入选《北京文学中篇小说专刊》,《哥哥莫要过河来》被安徽省文化厅立项,被改编为大型红色题材戏剧,已公演。中篇小说《罗拉》被改编为舞台剧正在北京各剧场巡演,同本话剧正在彩排中。主要影视作品有《欧阳修知滁》《徽州女人》。)




刘阶耳:《虫齿》独一的存在的共享


——为赵树义一辩


尼采对自己的写作很自负。在他看来,“有朝一日,人们终将说,海涅与我绝对是德国语言的头等艺术家——这远远地超越了单纯的德国人所做出的全部成就。”(见《瞧,这个人》)因为,“德意志人在其语言中对于急板(案:意大利音乐术语,音乐速度的最高极)几乎无能为力”,也就是说,“那些自由的、精神上自由不羁的思想中许多最悦人和最果决的幽微变化,德意志人是无能为力的”。进而言之,“所有的厚重、黏滞、庄严着的臃肿、所有漫长而枯燥的风格文体,在德意志人这里都发展出极其繁复的花样”,所以尼采请求人们“原谅”他所“提到的这个事实:连歌德的散文也不例外,它最具僵硬与纤巧,堪称它所处的那个‘往日的好时代’的一面镜子,德意志趣味的表达,……一种洛可可趣味。”(见《善恶的彼岸》)不过,尼采所谓的“镜子”,所谓的“趣味”,如果结合恩格斯有关歌德“有时非常伟大,有时极为渺小,有时是叛逆的、爱嘲笑的、鄙视世界的天才,有时则是谨小慎微、事事知足、胸襟狭隘的庸人”(见《诗歌和散文中的德国社会主义》)的警辟论断——来理解,歌德与其时代文体浸淫的“症候”,则能获得进一步的直观。


自负的尼采又是如何看待他的写作呢?


“用符号(包括这种符号的速度)来传达一种状态,一种激情的内在紧张”,——在尼采看来“此即任何风格的意义”,而“鉴于我的内在状态的异乎寻常的多样性,在我这里就有了多种风格可能性——那竟是一个人向来拥有过的最多样的风格技巧:再也没有人运用过全新的、闻所未闻的、真正为此创造出来的艺术手段。”(见《瞧,这个人》)面对他这般的自负,海德格尔基于“存在之历史”追问的考虑,从而对“这位思想家的思想力度”(见《尼采》)所作出的高度评价足以振聋发聩。


毕竟尼采的“言”与“思”是相得益彰的:“我把人类所拥有的最深刻的书给予了人类,即我的《查找图斯特拉如是说》;不久,我会把最独立的书给予人类。”——他所谓的“最独立的书”即《权力意志》,显而易见,无论他的哪次写作,他都“创造出无法被时间吞噬的东西,在形式和实质上谋求一种小小的不朽”,毕竟,“警句,格言是‘永恒’的形式,作为使用这种文体的第一个德国人,我是这方面的大师,我的野心是:用十句话说出其他人用一本书说出的东西,——说出其他人用十本书也说不出的东西……”(见《偶像的黄昏》)


“因为尼采就是尼采,尼采是唯一的。”


海德格尔如是说。


但他“唯一”云云,无非是因为“真理”与“存在”被追问的西方思想的基本问题、主导问题而有感而发。“只有这些问题才能保证我们把尼采的思想带入自由之境并且使之富有成果”。何况对于尼采而言——“在把一切发生事件都解释为强力意志这样一项任务的范围内,艺术具有一种突出的地位”,艺术作为强力意志所以就会每每被尼采所正视,“他看到的是艺术现实性这个整体”(见《尼采》);尼采于是又会据此将该“整体”具体践约的趋势归结为“伟大的风格”——“对短暂的美的蔑视,是一种对稀罕而长久之物的感觉”。尼采毫不谦逊的癫狂写作,总之令人震惊!


“在尼采那里,哲学遭到了动摇。”(见《无尽的谈话》)莫里斯·布朗肖当年不正如是感慨过吗?


但他更有深切的触动。


在他看来:“尼采那里有两种言语。一种属于哲学的话语,一致的话语,他有时渴望通过创作一部包罗万象的作品——类似于传统的伟大著作——来终结这种话语。”


“但这样一种话语——哲学本身——显然已经被尼采超越了;他假定这种话语,而不给他一种陈述,这是为了进一步根据一种完全不同的语言来言说:不再是整体的语言,而是断片的语言,复多的语言,分散的语言。”(见《无尽的谈话》)


当莫里斯·布朗肖作出上述的区分时,他其实更注重尼采“断片”言语之于尼采“思想的归属”的风格化写作的意义:“无疑,这样一种形式标志着他对体系的拒绝,标志着他对未完结之物的激情”,其中关联着“差异,时间和空间的……沉默游戏”,因为它“不知何为充分”,“何为矛盾”,“和人之消失的事实有关”,“间断的、不连续的”,激发“生成”,追逐“断裂”“片断化”,“只有在界限上才是一种语言”,“交流”和“权力”、“世界”和“文本”——互不相容,“在无踪迹的言语里,书写无论如何召唤着我们并把我们召唤为人。”(同上)无独有偶,乔治·巴塔耶也表达过类似的见解。


纵使尼采“只是一个炽热的、孤独的、无处发泄过分的力量、在智力与无理性的生命之间有着罕见的平衡的人。可鉴于“平衡对于智力功能的高等操练无甚益处”,“在经验中,他不再是有限的存在”,所以面对康德、黑格尔的冷静,尼采则无非是“通过概括性的片言只语,无拘无束地在各种意义上发挥他的力量,重新开始,而不是用一块块石头建造一座大厦。不担心矛盾,只眷恋自由。第一个到达深渊并因为主宰了深渊而倒下。”(见《内在经验》)显而易见,属于尼采“断片的”“复多的”“分散的”言语的陌异的风格化写作抑或“文体”属性,无疑也被乔治·巴塔耶充分肯定着。至于如下的推论发挥——


持续地对一切发问剥夺了按步骤行事的力量,迫使人通过迅速的闪念表达自己,迫使人尽可能地表达出对一个计划的想法,迫使人以只言片语涵盖一切:焦虑、决断、直至词语的诗意的反常性,就似乎是在忍受一种控制。


属于尼采的“言”“思”“反常性”的标劲丰华,岂不更是言之凿凿,昭然若揭了?


不消说,赵树义的写作令我持久地关注,与上述的启示不无关联。


“若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见《吕氏春秋》)云云,诚如所知,总会令人想到诗、歌、舞同源之类的艺术原理。然而,诗人转型,跨界写作,岂不带有类似的审美感召及回归冲动?“散文”家族,又何尝不是类似的感召、冲动的话语集散地呢?“文以载道”,姑且不讲,“言志”骎骎,美文分葩,何尝拘于文类的门户之见?“文人之文”与“学者之文”各善其长,“辞章”和“考据”并行不悖,则表明属于“散文”的话语权相对的松弛。当“散文”之外其他的文体意欲蝶变,无不标榜“先锋”,说着鼓噪的蠢话,何以“散文”核定自身不曾卷入类似的命名狂潮呢?昔日所谓的“新散文”,纵使在其变革文体的举措上不亚于“诗”或“小说”,但该名称绝对不会为“先锋××”命名方式所挟裹。当今的“跨界”“无界”云云,亦当作如是观。


回到赵树义散文新结集的共计10篇的《虫齿》(北岳文艺出版社。2017,9)而言,首先我想集中讨论其中的《说谎者》,以及《路边书》。前一篇貌似在讲“故事”,可叙述的尤其沉闷,可我觉得大有玩味之必要。《路边书》则犹似抒情小品的集锦,计81则,虽似尼采“断片的”“复多的”“分散的”风范,伫兴而为,其实未必然。合而视之,赵树义盘点想象的慧心或拙处,较之他吞吐其辞的另外的各篇,可谓是别有玄机,嶒嶝其志。


《说谎者》分明是在向“小说”这类叙事文本表白敬意。我欣赏他的诚恳。可它分明又不像一篇“小说”;因为文中反复唏嘘的两个朋友锒铛入狱的“故事核”,根本不曾“戏剧化”,可读性自然大打折扣,这又如何解释呢?


——夜泊秦淮,雅事一桩,桨声灯影,无从再现;原来异地相聚的朋友所有的心事,全被曾经的好友因异样的陨落而占据了。


——怀念昔往,推断情由,知人论世,何其悲摧。如果说这恰恰盘踞了叙述的主导层面,那么,由“游历”嵌含的相对完整、统一的“时—空”关系,又究竟涵化了几许“序列化”建制的“结构”功能呢?还有,假如又意识到“秦淮河”有别于其他形胜的香艳淫佚的特指意涵(文化性的),概莫能外,完全是由“人物”间絮叨所切近,曾经的好友因贪恋美色而遭致的现世报的前因后果一旦明晓,文本借“游历”涉入的“故事”段子,毋宁不动声色地实施了雅各布森意义上的“转喻”置换。为此反观操纵叙事的“我”,唯其煞风景式地在不无时尚的“消闲”叙事与事涉风月的世俗传奇间,优游不迫,“零度”介入,文本界临的叙事“奇点”很显然摆出了总体的拒斥的姿态。人心惟危,浮华依旧,托旨幽微,的确无从置喙。


无论怎样,还是就相对于“隐喻”而言的“转喻”说起。


从认识的属性上来讲,“隐喻”“转喻”总之分别建立在“相似性”“邻近性”原则之上的。根据雅各布森的见解,见之于“转喻”与“隐喻”的言语活动,又不消说是“小说”与“诗”文体歧异之所在。果真若是,传统的“叙事”/“抒情”的文体区分,毫无疑问显得极其暧昧,不得要领了。所以小说不独是“叙事”的一统天下;“抒情”曼衍,诗化俨然,势所难免。同理,诗的“非诗化”纠结,自宋诗“重议论”“以文入诗”以来,就向日常化生活场景靠拢,“叙事”拓进姿态强劲、彪悍。揆诸散文,无论“叙事”还是“抒情”,悉数被接纳,岂非咄咄怪事?囿于修辞性惯例的文体界定,平心而论,虽然考究,但终究在流于话语的摆设。欲究原委,尚应待“发生认识论”的语言学转向加以裁决,方才不致添堵,忙中出错。赵树义在《说谎者》中腾挪叙事性的元素,离形得似,可谓是身昧“转喻”之三味的。


见于《路边书》的多数抒情小品,何尝不是斯类“转喻”者的慧心的结晶?


正如鱼跃凫飞,水木清华,《路边书》各个抒情小品话语促成的修辞,毕竟不尽一致。或追忆往事的一鳞半爪,或率直地剖露心迹,不究含蓄、浅白,不致拿腔捏调。凡其披沥的意绪,指示中不但因果鲜明,局部之于整体包含关系也清晰得很,更不曾逡巡于选择和替代,——俨然与“隐喻”的修辞相去甚远。路边的草露,公园里的假山,裸露的树根,树上的鸟儿,所以都似见心明性后反而显豁的“意兴”,言彼意此,围拢住一个即时即地的、多思的、想象性凝眸的沉潜语境,从而“临水而在”,蓊蓊郁郁。这样的抒情小品看似“独语”的调式,其实都出乎独语者面向另一个耽思者的精神会饮。


不过所谓的独语者、耽思者,一如叙事学理论所提出的“叙事者”概念那样,并无实指的对象,只能就各个抒情小品不曾或根本无从抹去的那个“我”以人称指代方式上加以意会了。其中“我”被言说驱遣所留下的时间性“踪迹”乃是重中之重。表面上看,这样的“我”占拥的是“当下性”的感知位置,究其实该“我”不过是回忆性追问所摄取的“过去式”的见证。前者意兴沉酣,挥斥方遒,极为主动;后者相形之下略显窘迫,客体般受到礼遇,但所谓的耽思者却非后者莫属。——叙事学理论在会诊类似的人称叙事的担纲者(“我”)时,委实要由“说”/“看”的发声、代言的主体,与责成体验汇聚的聚焦主体——所形成的双重关系予以具体的阐解;有鉴于从“小说”文体发展而来的叙事性理论,一开始就是借“语言”作为介质的文本验明正身的。于是“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明显造成的差异——即所谓的“错时”则成为其论说的本体约定,“时间性”委现的存在维度一旦受到重视,前述所谓的独语者及耽思者形诸“精神会饮”的独一存在的共享属性,自然不致让人熟视无睹,一个明确的人称指代的符号——“我”,于是势必要由其言语意指的差异锁闭自身。不消说,“世界”(经验)、文本(话语)经由类似的邂逅从而活力无限。莫里斯·布朗肖建议将此“邂逅”看做是“存在的一个打断”,恰恰突出了话语彰显的语言言说的意指奥赜,“存在”之于“真理”的居有关系,所以在他看来,在人与人之间,有一种间距,这种间距既不是存在的间距,也不是非存在的间距,而是言语之差异所诞生的间距——言语的差异先于一切别异的东西,先于一切独一无二的东西。


而他所谓“人”,眷顾的是“主体”的间性,迥非“个体性”的简单重复。所以,尽管“一切的言语都是命令、恐吓、引诱、怨恨、奉承或挑衅,一切言语都是暴力”,但“言说,首先当然是在一场对中介言语的探寻中,把他异者带回到相同者。”职是之故,所谓的如前所述的那类非统一、不连贯的、不独断的言语,并“不满足做一条通道或一座桥梁”,反而“能横跨被深渊分开的两岸,既不填满深渊,也不把两岸统一”(见《无尽的谈话》),直至度量无限距离的等待。为赵树义亲临的精神会饮,何尝不是如是我闻般的诡谲、清丽,“满眼生机转化钓,天工人巧日争新”(赵翼《论诗五首·其一》)呢?


赵树义谙熟“量子理论”,意兴满满,一次次优雅的撒野,正是缘此而在,香象渡河。他被语言带动下的自我冲决,无异于“转喻”立譬,体贴入微,将叙述“虚构性”的体量、诉求推向了极致。《说谎者》《路边书》所以不失为《虫齿》其余诸篇可资解颐的津梁。对于习惯了将不相关的事体生拉硬扯到一起的赵树义而言,仿佛多样化的想象放纵落入乡土的、文化的、消闲而刻奇的之类流行元素逗引,也不妨碍属于他的“伟大的风格”践行。因为“他很可能会尝试着,越界进入那个恰恰对他禁止的事物,到现实事物中去,成为现实。”(见《论道德的谱系》)


毕竟,赵树义就是赵树义。



(刘阶耳,1964年生,山西临猗人,1986年毕业于南开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点负责人。出版专著《“说”/“看”叙事延异与文本细读》《喧嚣的罅隙——汉语小说“细读”》。)




理性与情感——评赵树义《虫洞》《虫齿》系列散文


吴 言


(原标题:理性与情感——评赵树义《虫洞》《虫齿》系列散文)

继以“突出的探索性和先锋姿态”创作了《虫洞》之后,作家赵树义又一次跨界实验写作,《虫齿》近日由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

  至此,《虫洞》《虫齿》《虫人》(小说)构成了赵树义的“虫族三部曲”。“虫族三部曲”的完成,让赵树义“探索与呈现”的写作追求愈发凸显,成为山西新锐作家群里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10月10日,由山西文学院、省作协散文委员会联合主办的“赵树义散文创作研讨会”在太原召开,众多作家、评论家围绕赵树义的散文创作进行了深入研讨。本期特择一篇,以飨读者。

  用赵树义偏好的物理学语言形容,他近年来的创作已进入一种匀速的、稳定的惯性状态,渐趋于一种准专业的文学写作。所以会有他写作生涯的一次集中爆发,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相继有散文集《虫洞》《虫齿》问世。能感觉的出,他的文思连绵不绝,文笔流畅致密,气息连贯深长。赵树义发现了自己阐述世界的角度和方式,不仅建构了自己的精神世界,也摸索出了具有自身个性的散文写作文本。


  阐述世界的方式:量子力学和庄老哲学


在《虫洞》《虫齿》系列中,赵树义在努力做一种尝试,试图贯通文学、科学和哲学。“虫洞”是量子力学的概念,赵树义借此思考人生的线性时间和生死过程,在虫洞中时间可以自由穿梭于过去、现在和未来,人类对于死亡的恐惧在这里得以释放。“虫齿”作为作者身体中腐坏脱落的一部分,是逝去的生命和人生的节点,“虫齿”本身的学名指一种无所不在的微型昆虫,在作者的想象中,这种生物正在消解着生命。二者意象叠加,在赵树义的语境中体现的是一种人生的孤寂状态,我基本能理解赵树义为什么会对量子力学产生浓厚的兴趣。因为我依照跟他相似的路径,通过阅读《时间简史》接近量子力学时,也有过同样的震撼和困惑。量子力学作为物理学的分支,是研究微观世界物质最基本构成粒子的科学,它最终涉及到宇宙的起源,时间的形成等。在微观世界的量子学原理动摇了宏观世界业已形成的经典物理原理和人类既定经验,海森伯测不准原理,挑战了决定论,甚至动摇了人们对绝对真理的信仰。而这已不单纯是物理学问题,而是哲学的基础。

  以我个人的认识,觉得物理学对哲学、文学形成影响是很明显的。在刚过去的20世纪,物理学迎来了爆炸式的发现,深刻影响着人类社会的进程和形态。在 20世纪之初的 1900年,同时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该年12月物理学家普朗克首次提出了量子力学,另一件是诺贝尔奖的设立,后者对自然科学的促进作用是巨大的。量子力学的发展是在两次工业革命之后,只有在工业革命之后,人类社会的生产力、生产关系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人类社会逐步进入现代社会,在文学史上才有可能出现现代主义思潮,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以后,涌现出了众多的有别于传统现实主义的现代主义文学大师。而量子力学的发展直接影响了后现代主义思潮,后现代主义以解构、反对阐释等理念,对文学创作和批评造成影响。但因为它本身的颠覆性特质,并不能形成稳定的创作理念和表现手法,所以迄今为止,并未出现后现代主义的文学大师。

  热爱文学的赵树义是化学专业出身,量子力学是他形成自己认识论的途径。他甚至认为,“量子力学是通往哲学的必由之路”。这条路通向哪里?赵树义常用到一个科学术语 “自洽”,他认为:“真正的哲学是自洽的,真正的科学是自洽的,真正的艺术也是自洽的,自洽的哲学、科学和艺术则是融会贯通的。万物自洽,万物融通,这才是真理的正途。”赵树义经由量子力学,最终达到的哲学是庄子老子。量子力学本身是探究微观世界物质构成的科学,会一直追溯到宇宙的起源。宇宙从大爆炸那一刻起,在力学作用下出现微粒子,再凝聚成原子,进而出现星体、星系,最终出现生命。这一过程同道家的“无中生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异曲同工,殊途同归。像薛定谔等量子力学领域的重要物理学家,经由量子力学追问生命本质的时候,最终都在东方神秘主义的玄学中获得了共鸣和启迪。类似地,赵树义也完成了自己认识论的自洽。

  我也很能理解,为什么赵树义会对庄子尤其推崇和喜爱。这大概率地会成为很多人中年后的一种必然转向,特别是一个热爱文学的人,更会从中寻求一份心灵的自由。中国是儒家文化主导的社会,道家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那一天起,就成为中国社会的知识分子在庙堂和道统之外,为自己保留下的一片精神空间。赵树义的人生道路中始终伴随着文学的影子,文学也曾促成了他职业的转换。但因为不是职业的文学工作者,他这些年基本可以被认定是体制内的人。我们这些上世纪60年代出生的人,既享受到了改革开放带来的机遇,也要承担社会转型的成本。热爱文学的人都是热爱自由的人,而体制内意味着市场化程度远远不够,个人自由就要受制于体制。一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来的人,如果不想随波逐流,想要维护自己心灵的洁净和自由,那最终选择庄子是很自然的,最终寻找到自己的文学宿命也是必然的。

  所以,我们看到赵树义用科学工作者的、实验化学家般的耐心,用量子力学来解构、阐释生活,最终在庄老哲学中寻求人生的意义。他在《我与世界的N种关联方式》集中地体现了这种思辨。这其中也承担着一些风险,因为科学毕竟是严谨的,而玄学思维本身是反科学的。在量子力学汇入庄老哲学的过程中,不免会趋向于唯心主义。而量子力学并不支持自由意志,只在微观世界存在的不确定性,在宏观世界依然具有稳定的客观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所以,赵树义关于“虫洞”的思考一定还会继续,他的 “虫族三部曲”值得期待。


散文的文本:理性与情感


每个散文作家都希望构建属于自己的散文文本。散文边界在不断拓展,散文写作的资源不外乎两种:理性或情感。中国有着源远流长的散文传统,这也是一个抒情的传统。主要由诗和散文构成的中国传统文学,是“情本位”的。自上世纪末,以我省张锐锋老师等为代表的作家,开创“新散文”运动以来,为散文增加了另一种资源:理性。赵树义的散文气质很显然受到了“新散文”的影响和启发,也可被归类为“新散文”。抛却其他争议,“新散文”和传统散文之间的关系,可以归结为如何处理理性与情感的关系问题。

  最近有一本散文集引起热议,就是李修文的 《山河袈裟》。一部并非名家的散文集,能引起评论界的热议,是不多见的。当然,这部散文集一定是“情本位”的。阅读时让我惊讶的是作者那浓郁的情感,在这个人人包裹自己,大家隔膜生存的社会,他这样无异于赤裸着个性在人群中穿行。但是,它的冲击力是足够的,它对人内心的触动在文字离开后还深深地留了下来。这部散文感情真挚,用以传达情感的语言糅杂了戏曲、佛经、诗词,呈现了独特的个性。散文写法上借鉴了很多小说的技法。引人深思的是,作者很早就有了一份自觉,抛却了书斋式的冥思,没有耽于个人审美,而是走向了广阔天地,最终寻求到了写作的宿命,以及心中的两座神祗:人民与美。“人民”总是不免被冠以“文学正确”,但我发现作者是真挚的,他表现的更多的是同大众融合的能力,他没有急于把自己归于更高的社会阶层。

  赵树义偏爱“零度叙述”,这本身就是一种理性风格。在《虫洞》和《虫齿》中,除了量子力学和庄老哲学的思辨,他还写了很多社会现象,自身成长经历也成为他观察社会的一部分。在这个汽车代步的时代,赵树义安步当车,他每日的行走很类似于佛家的“行禅”,在行走中完成他的观察、回忆、思考。他在滋长着自己的理性力量。

  相对来说,情感更有冲击力和爆发力。在那些人生危厄时刻,我想是人的情感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更有冲决一切的力量。但是,理性的力量更为持久,在情感拓展开道之后,紧随其后的理性会让人成就自身,成为万物之灵长。每个人终其一生,就是要葆有自身的感情,并且获取理性力量。



  汉娜·阿伦特在《黑暗时代的人们》中写道:“即使在黑暗时代,我们仍有权利期待某些火光。它们往往不是来自理论和概念,而是来自一些人在生活和工作中那些不确定的、飘忽并且经常是微弱的光,它们几乎在所有的环境下都会闪烁,超越时间限制而永放光芒。”不论通过情感的方式,还是理性的力量,我想每位写作者要做的,就是要寻找那些微弱的光。


(吴言,本名李毓玲,计算机工程师,金融从业者。山西文学院第四届签约作家,山西作协首届签约评论家。近年撰写散文化文学评论,主要作品有《向五十年代致敬》《同宇宙重新建立连接——刘慈欣综论》等。著有文学评论集《灵活的相遇》。获得2013—2015年度赵树理文学奖“文学评论奖”)




作家赵树义推出虫系列三部——


一个与文学“量子纠缠”的人


《三晋都市报》记者 周俊芳 


赵树义,《人民代表报》社副社长,一个新闻前辈,却有着诗人、散文家的头衔。他的长诗孤独三部曲《裂帛书》《转情筒》《尘浮屠》和即将出版的诗集《灰烬》为他赢得诗名,已出版的散文集《远远的漂泊里》《低于乡村的记忆》在散文界小有影响,新近推出的散文《虫洞》《虫齿》和长篇小说《虫人》,更标志着他的创作渐趋成熟。沉潜数年之后,赵树义异军突起,他的文体、语言、风格的实验性和创造力受到文坛关注。


10月10日,山西文学院和省作协散文专业委员会召开了“探索与呈现:赵树义散文创作研讨会”,其时,他的散文集《虫齿》刚刚新鲜出炉。2016年,他的长篇散文《虫洞》以“突出的探索性和先锋姿态”,获得2013-2015年度赵树理文学奖散文奖。今年5月,收入《虫齿》中的《路边书》又获《安徽文学》年度散文奖。


诗歌的理性追求


赵树义出生于长治市长子县,一山之隔便是赵树理的老家晋城市沁水县,长治、晋城并归为晋东南。赵树义故乡的村前有条小河,水流不大,更无名字,汇入沁河,流经沁水,归于黄河。他不知道这些巧合是否成为他最终走向文坛的因由,但他坚信,自己在精神上与这位故乡人是一脉相承的。


1981年,16岁的赵树义考上山西大学化学系。跳出“农门”的懵懂少年,“除了背诵过几首中学课本上的古典诗词,对诗歌的认识几乎一片空白。”但冥冥中仿佛有种牵引,室友床头的一本诗歌常识读本,让他对诗歌产生了兴趣——就是大胆地胡思乱想。就在他对物质结构开始厌倦之时,一个人出现了,是他打开了赵树义另一方世界的窗。这个人叫李杜,1984年,在山大中文系读书之时,他与诗人潞潞创办了山西大学第一个文学团体——北国诗社。这个延续了28届的学生社团培养了众多享誉文坛的作家,在激情澎湃的年代,他们用诗歌的方式挥洒着青春和才华。自此之后,诗歌为媒,赵树义与李杜成为一生亦师亦友、肝胆相照的兄弟。


最初,赵树义就是一个满脑子化学元素的理科生,“根本不知道诗歌为何物”,只能饥不择食地去读去写。后来,他陆续知道了拜伦、雪莱、普希金、莱蒙托夫、阿赫玛托娃、惠特曼、北岛、舒婷、顾城……通读了李泽厚主编的美学丛书,以及一些社会学和心理学方面的书籍,又知道了尼采、卢梭、沙特、弗洛伊德、荣格等等。


毕业后,赵树义到太原化工技校当了3年老师,1988年进入报社当副刊编辑,终于与他钟情的文学离的不远。但他自己都没有想到, 20多年之后,在经历很多波折,有了许多阅历之后,他对生活和世界的认识,仍然是用他认同的现代物理学来阐释。这算不算一种宿命或轮回?


他自言是个逻辑思维很强的人,因此他的“早期诗歌很失败”,诗歌是飞扬在天空的,偏爱想象力,他自知并非天才,便做了“逃兵”。及至中年再去创作,他认为理性已然成为优势,于是,尝试用散文描摹生命、解读世界。


虫洞的哲学思考


大约2003年,赵树义迷上霍金,看《时间简史》给了他看待世界的另一个出口。《时间简史》看似物理学,也是哲学,物理学和哲学本就同宗同源。到2009年,他决定写一部有关死亡的书,想通过科学、哲学、艺术来解读各种非正常死亡,可初稿呈现出来的状态支离破碎,到2011年,他重新修改,死亡的主题隐身,“虫洞”主题幽灵般显现。在天体物理学的概念中,虫洞是勾连平行宇宙的通道。我觉得人的生命过程就是虫洞,而出生是白洞,死亡是黑洞,虫洞是架设在黑洞与白洞之间的桥梁……赵树义以现代物理学的思维开始解读生命的过程。


那段时间,赵树义每天写作十三四个小时,只休息四五个小时,《虫洞》二稿就是在这种疯狂状态下完成的。《虫洞》的写作前后历时6年,修订了6次,总计28万字,这在散文写作中无疑是超长的,打破了传统的散文阅读习惯。他说,《虫洞》里的气息饱满、流畅,得益于诗歌的日常记录,在他看来,散文是兑了水的诗。诗歌与散文感受事物的方式不一样,而他所呈现的是诗歌与散文的双重感受。


他自言,《虫洞》是他30年思考的一次集中爆发,改变了自己对文学、对人生、对世界的看法,是对自己的一次彻底颠覆。


“这部书既是他个人的精神自传,又是凝聚了所有记忆和思维方式的自传。书里面既有个性的记忆,又有科学元素,又有各种各样的方程式,又有诗,还有历史,还有个人生活不可多得的细节。可能作者有这样一个寓意,就是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的生活景观,可以通过科学规则来进行观照。”散文家、省作协专职副主席张锐锋如是说。


《黄河》主编黄风认为:仅就作家而言都在思考,你的作品就是解读你的思考,只是解读的方式不一样……树义的思辨,我想是来自于他的怀疑,因为怀疑他才探究苍穹,探究苍穹之下的“人”,尽可能逼近人的最本性之处。


乍看《虫洞》会让人想到科幻小说,想到刘慈欣所营造的未来世界。对此,赵树义这样讲,他们的写作都是从现代物理学出发,不同在于,刘慈欣走向科幻,而他则将触角探向哲学、美学,继而文学。


如此,当有人质疑他的作品中大段大段描述物理学知识,他的解释是,现代物理学是他思考的始发地,也是他写作的基石,只有把现代物理学的基本原理讲清楚,才可能更好地理解哲学、甚至生活,这是绕不开的,他所能做的,就是如何生动形象地去表达和阐释。


宇宙的观照书写


曾有8年时间,赵树义选择远离文学,到2008年重新“归来”,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创作热情,每年至少有200首以上的诗歌,更是把散文当作一件大事,“拉开架子写散文”(《美文》常务副主编穆涛评语),动辄就是几万字的规模。他说,从不去刻意列计划,就是边写作边慢慢调整自己的思路,最终的构思都是在写作过程中渐渐清晰起来的。他的长诗、组诗和长散文,都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完成的,他与文字的关系很像“量子纠缠”。


博导、评论家李林荣将赵树义的写作概括为三大内核:城市志、自我书、时代记;《安徽文学》主编李国彬认为,文学作品有话题感是一个作家深度和广度的体现,也是一个作家眼光与思辨之所在。《虫齿》的话题感是强烈的,能引发诸多的参与,这是其作品的价值;评论家吴言认为:赵树义偏爱“零度叙述”,本身就是一种理性风格……每个人终其一生,就是要葆有自身的感情,并且获取理性力量。


在赵树义身上不缺乏理性力量,在他的作品中更不乏理性的思辨。他笃信,人类文明在认知过程中形成了两大谱系,一个是传统的认识论,是以牛顿为代表的经典物理学为理论基础建构起来的,是四维的、理想状态的,也可称之地球谱系;另一个是与爱因斯坦、霍金为代表的相对论、量子力学相通的老庄哲学、佛学、禅宗等,这个谱系是以宇宙为背景的,是多维的、复杂多变的。“我相信,只有现代物理学才有资格与古老的东方哲学对话。现代物理学和古老的东方哲学拥有整个宇宙,经典物理学看到的世界是四维时空的。”在以情感取胜的散文界,赵树义的探索精神和先锋意识独树一帜,令人耳目一新。


散文集《虫齿》延续了赵树义在长篇散文《虫洞》中的思想脉络,志在以文学的方式建构一种哲学体系。“很久以来,我们一直在误读这个世界,现代科学为我们提供了重新认识世界的手段和可能,我觉得是改变对世界看法的时候了。”已修订四稿的长篇小说《虫人》,则是他以量子思维对俗世进行的另一种观照。


虫系列三部的完成,让赵树义“探索与呈现”的写作追求愈发凸显,用他自己的话说,近年来的创作已进入一种匀速的、稳定的惯性状态,渐趋于一种准专业的文学写作。


刊于《三晋都市报》2017年11月16日





构建独特的世界镜像


胡晓燕


前不久,赵树义的长篇散文《虫洞》获得2013-2015年度赵树理文学奖。《虫洞》全文6章36节,28万字,在散文写作中,其篇幅应是超长的,打破了读者传统的散文阅读习惯。这部书是赵树义写作生涯中的一次艳遇,改变了他对文学、对人生、对世界的诸多看法。用他自己的话说:“《虫洞》是我对自己的一次彻底颠覆,不管《虫洞》是成功的,还是失败的,于我,这个过程是不可复制的。《虫洞》完成之后,我隐约意识到我们之前对世界的很多看法可能是错的,或者说,我们一直在误读这个世界。”

记者:误读世界?怎么讲?赵树义:以现代物理学为镜子来观照世界,我们的很多生活经验或常识根本经不起拷问。很久以来,我们一直在“单纯”地看世界,这种“单纯”离世界原貌相去甚远,这就是一种误读。当然,这种误读是现实层面的,它已变成一种认知习惯。我们习惯了把经典物理学当作圭臬,并以此来解读生活,其实,这是一种理想化的解读,是一种简单、甚至粗暴的解读,可怕的是,它一直在不自觉中发生。世界从来不是理想状态的,它远比我们所理解的要复杂,之前我们苦于缺乏手段只得把它简化,现在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已为开启复杂之门提供了钥匙,很多人却以为那是科学家的事,与生活无关。这种观点无疑是荒谬的,遗憾的是,它是当今社会的主流认识。

比如,我们相信眼睛,可眼睛看到的就是真实的?就是事物的全部?眼睛能看到思维吗?能看到“心”吗?我们习惯了“眼见为实”,事实上,你眼睛所见的仅是你眼睛所见的,与我眼睛所见的不可能一样,与他眼睛所见的也不可能一样,那么,到底谁眼睛所见的是“实”?很显然,所谓“眼见为实”仅是我以为我眼见的是“实”而已。

还比如,我们以为声音是一种客观存在,事实上,声音的形成很复杂,它需要物体振动、空气传播、耳鼓接收和大脑刺激等多个环节来共同完成,缺一不可。振动仅是产生声波的前提,并非声音的必然,在真空里声音是不存在的,耳鼓损坏时声音也不存在,大脑坏死时声音还不存在,于聋子和死者而言世界就是无声的。声音是一个完整的声波产生、传送、感知、认知链条共同作用出来的形态,并非某一物质的独立存在,经验却告诉我们,不管我们在不在场,声音都会在那儿,这就是一种误读。

文学是另一种误读,只不过与现实层面的误读相比,文学的误读是自觉的。每个写作者建构的世界,都是写作者眼中、心中或想象中的世界,都是“我”的世界,这个世界不可能是写实的,于写作者而言却是合理的。我们本来对世界的认识就存在误读,写作者还会刻意强化自己的误读,那么,这种误读就是彻头彻尾的“误读”了。

记者:如果如您所说,读者还可以相信作者吗?赵树义:当然可以。每个人对世界都存在误读,作者只是比读者走得更远一些而已,为什么不相信他?霍金有一部书叫《大设计》,他在这部书里提出了依赖模型的实在论,认为宇宙的起源不止一种,而是有很多种,只要你建构的理论能够自圆其说,你关于宇宙起源的模型就是成立的。科学尚且如此,何况文学呢?

记者:那么,在您看来,作者和读者之间该是怎样一种关系?赵树义:在回答问题之前,我先讲一个量子力学观点。量子力学认为,物质在未被意识之前,都处于叠加态,一旦被意识,便会发生坍缩。也就是说,意识未发生作用之前,物质的状态是混沌的、模糊的,意识作用于物质之后,物质便呈现出我们观察到的状态。举个例子。此刻我正在接受采访,而在你未与我见面之前,或者未看到我坐在你面前之前,你无法确定我在干什么,更无法确定我是怎样一个人。也就是说,在采访发生之前,这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我处于混沌不清的叠加状态。当你我见面以后,我的状态便是确定的,这种确定仅是可能性之一,我将因你的观察而瞬间坍缩。物理学家把这种状态称为量子状态,他们通过无数次精确的实验完成了科学验证。

那么,回到你的问题,我以为写作和阅读都是一个不断解构和建构的过程,这个过程是由作者和读者共同完成的。以《虫洞》为例。2009年,在决定写这本书之前,这本书一直处于模糊不定的状态或曰叠加态,我企图通过科学、哲学、艺术来解读各种非正常死亡,可初稿呈现出来的状态支离破碎,我只好把它搁置起来。但在这一刻,它已因我的观察而发生坍缩,只不过这次坍缩是一次对“死亡”的不成功解构。2011年,我重拾此书,这时候,“死亡”主题退后,“虫洞”主题幽灵一样显现,此后几年,我不断从《虫洞》中走进走出,反复修订,从这个角度讲,每次修订都是对“虫洞”的一次解构。六易其稿之后,《虫洞》终于付梓,这时候,我对“虫洞”的解构已经完成,而读者对《虫洞》的解构才刚刚开始。也就是说,作者的解构存在于写作当中,读者的解构存在于阅读当中,这两个过程的发生虽有前后次序,却仿佛光的波粒二象性,本质上是并行不悖的。好作品其实一直处于不断接近完成的状态——只不过意味着另一种建构的开始,所不同的是,作者的重新建构基于书与作者对生活的重新解构之上,读者的重新建构基于书与读者的生活阅历之上。于是,又一组镜像出现,解构与建构的动态衍变组成一个镜像森林,这座森林就是书的世界。

记者:如此看来,作者的意图仅是建构自己的世界镜像,这个镜像最后呈现出来的样子,其实是由读者决定的。

赵树义:对。作者和读者,解构和建构,这是两对无法拆分的组合,作者与世界的关联、读者与世界的关联便是这样建立起来的,作者与读者、解构和建构一直处于纠缠状态当中。作者与读者、解构和建构是纠缠,作者与世界、读者与世界却是一种命名,文学便是个体对世间万物万象的重新命名过程。这种命名是打着情感烙印的,也是作者与读者产生共鸣的管道。作者与读者又仿佛一部书中飞出的两枚碎片,生活中二者貌似陌生,但因为书的缘故,作者与读者便会建立关联,纠缠不清。

记者:如果说《虫洞》是一种建构,那么,您觉得这个建构过程完成了吗?如果没有完成,您还有什么打算?

赵树义:《虫洞》仅仅是提出了问题,远未完成。《虫洞》出版之后,我开始创作《虫齿》和《虫人》,算一个虫系列吧。《虫齿》是一部散文集,延续《虫洞》的思想脉络,偏重于哲学思考,已经完成;《虫人》是一部长篇小说,一稿接近尾声,我想把我的“误读”延伸到世俗世界里,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






《虫齿》后记:河流不关心方向


赵树义 



《虫洞》的创作到了后期,我大脑里渐渐生发出一个强烈愿望,这愿望还是我反复修订《虫洞》的动力,我曾经打算把它作为《虫洞》后记的标题——“我只是想告诉你,世界本来是个什么样子”。很庆幸,《虫洞》出版时责编把这个标题去掉了,否则,我该多么难为情。越喜欢,越着魔;越着魔,越执著;越执著,越喜欢……毋庸置疑,这是个怪圈,这样的怪圈一旦被某个意念统摄,不管你多么清醒,都会陷入思维的盲区,作茧自缚。我的愿望便是这样一枚茧,我以为是柔滑的蚕丝搭建的塔,其实是看不见的绳索编织的笼子。此刻回头再看,我的愿望竟如此大而不当,竟如此野心勃勃,而在当时,我居然全然没有意识,我是不是也很自以为是?荒唐的是,我一直在嘲笑自以为是是人类的“第八宗罪”,我多么不可救药!


事实上,我不可能知道世界本来是个什么样子,也不可能告诉你世界本来是个什么样子。在此刻,在《虫齿》收笔之际,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虽然如此,我依然相信我们之前看世界的惯有方式是存在问题的,或者说,长久以来我们对世界存在太多的误读。我还相信,犯错并不妨碍我继续思考这个世界,除非我停止呼吸。


以现代物理学为镜子来观照世界,我们的很多生活经验或常识是经不起拷问的。长久以来,我们一直在“单纯”地看世界,这种“单纯”离世界原貌相去甚远,这无疑是一种误读。当然,这样的误读仅是现实层面的,它已经变成一种认知习惯。我们习惯了把经典物理学当作圭臬,并以此来解读生活,其实,这是一种理想化的解读,是一种简单、甚至粗暴的解读,可怕的是,它一直在不自觉中发生。世界从来不是理想状态的,它远比我们所理解的要复杂,之前我们苦于缺乏手段只得把它简化,现在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已为开启复杂之门提供了钥匙,很多人却以为那是科学家的事,与自己无关,与生活无关。这种观点显然是荒谬的,遗憾的是,它是当今社会的主流认识。比如,我们相信眼睛,可眼睛看到的就是真实的?就是事物的全部?眼睛能看到思维吗?能看到“心”吗?我们习惯了“眼见为实”,事实上,我眼睛所见的仅是我眼睛所见的,与你眼睛所见的不可能一样,与他眼睛所见的也不可能一样。那么,到底谁眼睛所见的是“实”?其实,所谓“眼见为实”仅是我以为我眼见的是“实”而已。还比如,我们以为声音是一种客观存在,事实上,声音的形成很复杂,它需要物体振动、空气传播、耳鼓接收和大脑刺激等多个环节来共同完成,缺一不可。振动仅是产生声波的前提,并非声音的必然,在真空里声音是不存在的,耳鼓损坏时声音也是不存在的,大脑坏死时声音还是不存在的,于聋子和死者而言世界就是无声的。声音是一个完整的声波产生、传送、感知、认知链条共同作用出来的形态,并非某一物质的独立存在,经验却告诉我们,不管我们在不在场,声音都会在那儿,这当然也是一种误读。


文学是另一种误读,只不过,与现实层面的误读相比,文学的误读是自觉的。每个写作者建构的世界,都是写作者眼中、心中或想象中的世界,都是“我”的世界,这个世界不可能是写实的,于写作者而言却是合理的。我们本来对世界的认识就存在误读,写作者还会刻意强化自己的误读,这种误读便是彻头彻尾的“误读”了。


《虫洞》让我陷入不断的思考当中,因为思考,又有了《虫齿》。


《虫齿》是一部什么样的书呢?


因了《虫洞》的教训,我想我关于《虫齿》的任何说法都可能是错误的,还是三缄其口为好。不过,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虫齿》与《虫洞》有关,或者说,《虫齿》是在《虫洞》搭的台阶上迈出的一小步。对,就是一小步,我不奢望自己能够走多远,我也不一定有脚力走很远。思考过,努力过,完成过,于我便足矣。《虫齿》之后,我又创作了长篇小说《虫人》,我希望她能在《虫齿》的台阶上再迈出一小步。从《虫洞》到《虫齿》到《虫人》,从散文到小说,我的思考在变,表达方式也在变,我的做法或会被人诟病,但只要安心思考和诚实表达,文体便不应成为障碍。我或可把《虫洞》《虫齿》《虫人》命名为“虫系列”,也或可称之为“虫族三部曲”,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样找到自己的路,且坚持走下去。


写作者都有一个白日梦,或大或小,或清晰或模糊,我也不例外。不过,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会创作这样三部书,这的确是个意外。人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在与自己打交道,却很难看清自己,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某一天,人突然觉得自己看清了自己,又会变得十分固执,这无疑还是危险的事。摇摆在悲哀与危险之间,我连自己都看不清楚,却声称要给读者一个本来的世界,我该多么可笑。好在我一直以为悖论便是人的宿命,虽然我可能走在错误的刀锋上,但这并不妨碍我去改变自己惯有的看世界的方法;更何况,任何人做出的任何改变都可能是有价值的,至少值得鼓励。是的,我想改变的仅是惯有的看世界的方法,而非惯有的世界,我看世界的方法处于不断变化当中,矛盾自然难免。我清楚,我不可能找到完全正确的看世界的方法,不过,我坚信我可以找到适合自己的看世界的方法。也许有一天,有人会指出我看世界的方法错了,没有关系,这仅是我看世界的方法而已。也许有一天,有人会认可我看世界的方法,也没有关系,这样的方法或许本就存在很多人的心底,只是他们还未说出而已。


写作不过是跟着一条河流在走。


河流以为知道自己会流向哪里,其实,河流根本不知道自己将流到哪里。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去关心河流的方向呢?是的,我只管像河流一样不停地流啊流啊,哪一天流不动了,便该歇下了。


2017年3月19日 于太原





《虫语》


赵树义 


1


好的文字应是混沌的,必须是混沌的,这混沌既指内容,也指形式。从本质上讲,诗歌、散文、小说的分类仅具有传播或教学的意义,某一天,或许会出现一种作品,她既是诗歌,也是散文,还是小说。也就是说,她是混沌的,你根本分不清她是什么,也无须分清她是什么,而她什么都可能是。


2


勿庸置疑,人看到的都是局部的,即使你看到了整体,也仅是物的整体,你能看到心吗?能看到思维吗?能看到思维之上的弦吗?眼见为实是个伪命题,可人又不得不相信眼见为实,这无疑是个悖论。


大道至简,快乐亦如是。要么做个傻子,要么超越世俗之外,大智若愚。聪明是人的死穴,聪明反被聪明误,亘古如斯,概莫能外。所谓聪明,也即耳聪目明,你听到的,他人也听得到,你看到的,他人也看得到。侥幸的,都是掩耳盗铃的。


3


增,删。增,删。增至不敢再增,删至不忍再删。丰满乎?简洁乎?梦外梦里做同一件事,这件事便从梦外走到梦里,从梦里走到梦外。文字便是这样一个梦,无休无止,又必须止。止并非成,仅是歇一歇,再走。世间事,终归无一事敢言成,尽心而已。


奈何?无可奈何。


4


语言可粗砺,不可粗陋;可坚硬,不可僵硬;可乖张,不可乖巧;可温暖,不可温驯;可柔软,不可软骨。语言是灰烬,是流沙,是突兀而起的岩石,流水经久不息,根性和神性从未改变。这根性是力之源起,这神性是力之终所,力是弯曲的,它躲藏在某个拐弯处。


5


无小之大不为大,无大之小不为小,所谓宇宙观,其大无边,其小无内,往返其间,翼然若鸟,弛然若虫。


无粒子便无星球,无星球粒子何以存焉?失无边之大,其小泯然;失无内之小,其大坍塌;惟大小互为依存,方成世界,恰似知白守黑,无中生有。


6


现实主义也是个伪命题,或者说现实都是局部的,真正意义上的客观并不存在。


物理学家惠勒设计了“时间延迟实验”模型,证明,我们此刻的存在对历史是有干扰的,历史是虚无的,因记录而存在。历史不过是每个人眼中的历史,既然如此,何来现实主义?


7


魔幻或许还是个伪命题,或者说,我们通常所谓的魔幻仅存于日常视觉,在超视觉中,即使一粒盐也是一座挂满冰雪的森林。


我们太相信日常经验了,殊不知,我们的日常经验远不及宇宙——这个宇宙既包括无边之大的太空,还包括无内之小的微观,也即由四维的星球世界和六维的量子世界构成——的万分之一。人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人又让自以为看得清楚的眼睛主宰了自己的思维,人以为可以在想象中飞翔,其实,人一直葡伏于地。


8


我从不否定独立存在,甚至向往独立存在,但独立存在并非与世隔绝。人的价值必须经由自己去实现,同时,还需通过他人来反证。或者说,只有为他人而独立存在,活着才有意义。


真实的自私和真实的无私同等重要,可有时候,人习惯了表里两张皮,树皮并非最丑陋的事物。


9


对所有赐给我磨难的人,我既不爱,也不恨,但将终生感谢。


赐给我磨难的人,便是将我的时间拉长的人,还有比时间变长更珍贵的礼物吗?赐给我磨难的人,还是让时间弯曲的人,还有比时间弯曲更有张力的阅历吗?


10


任何东西都是有味的,任何东西都是无味的。文字亦然。


味道有或无不在舌尖上,而在大脑里。换句话说,真正的味道便指人与物的关系,或曰意识与物的连接程度。森林里有一棵树倒下,如果你不在场,倒下引发的空气振动便无法与你的耳鼓建立联系,声音便不会回响在你的大脑里。


不要把经验中的存在误作当下的存在,望梅止渴是止不了渴的。





赵树义的诗:关于秋天


《以一场大酒迎接这个秋天》

 

年正半百,往来的都是半百的人

突然想到往来无白丁的话

谁曾这么吹嘘?谁现在还这么吹嘘?

感觉就像有钱人弹奏一枚铜钱

铜臭气顶风十里,好好一个夜晚

就这样被熏黑了。其实,我本来想说

被调戏或被强暴了,可我年正半百

已经学会了嘴下留情,口中积德

都是半百的人了,没有穷得叮当响的

没有富得流油的,没有红得发紫的

也没有黑得发紫的。恰好是周末

恰好遇见,恰好都是松松垮垮的人生

那么,我们喝酒吧,一直喝到凌晨

以一场大酒迎接这个秋天的到来

半百人的放纵,或许才是真的放纵


 

《我还能向你证明什么呢?》

 

游戏结束。叶啊蝶啊风啊光啊时间啊

都安静下来。这是多么熟悉的生活

我离死寂仅一步之遥,我几乎

就是死寂的一部分。我燃烧,我熄灭

我熄灭,我燃烧。我爱,我毁灭

我毁灭,我爱。所有的灰烬都是温暖的

请勿大声喧哗好吗?我承受过的

你终将承受;我承受了的,你不一定

能承受。与我一起说一次爱好吗?

是的,我已经爱过了,还将爱下去

我已经恨过了,不再有恨。除了尊严

我没有什么可翻晒的。你露出牙齿

我躲无可躲。你镀微笑于牙齿之上

我把露水当作牙龈。什么蒙住你的心?

为何看不见你的眼睛?我知道

你还想证明什么,我行走在斑马线

便行走在你意念的车祸里。我是

一只丢失了翅膀的纸鸢,我唯一

能给你的惊喜,便是不带眼睛出门

你设计的游戏在你的规则里结束

我除了安静,还能向你证明什么呢?


 

 

《冷却是秋天的叙事方式》

 

逆着春天的方向行走:一场雨,气温

下降一度;又一场雨,气温又下降一度

毋庸置疑,天空并非一支温度计

我看到的透明也非玻璃制造的假象

我知道,叙述无法做到温度计的精准

冷空气却准时穿过时令交替的缝隙

把行人吹成一地水洼。气温下降的速度

缓慢,摇摆,犹豫,一如我投在

水洼里的身影。其实,秋雨早已把秋阳

吸收干净,我根本看不到自己的身影

我的身影活在虚幻的往事里,我只不过

以秋雨的语调重复一个老调的故事

不知不觉,我的生活慢了下来

而慢只不过地表冷却的另一种表述

想到所谓喜欢秋天,其实是在喜欢自己

我不禁心生厌恶。我的自恋无可救药

或许只有在零下的冬天,我才不爱自己

这种假设藏在不远处,却有一些迟疑


 

《我喜欢只剩一把骨头的秋天》

 

我垂下。我持续不断地垂下……

向上行走一生,我的方向到底在哪里?

临水而立,汹涌或波澜不惊的生活

缓缓逝去,我在岸边站立很多年

终于发现生长不只有一种方向

曾以为挺立便是挺立,弯腰便是弯腰

我多么愚钝!我的站立或倒下,荷

一场风便摇摆过了;我的爱恨或悲喜

荷一场雨便洗干净了; 我的大半生

荷一季便经历过了……我多么愚钝

追逐着秋天,却爱上一支残荷

喜欢着秋天,却迷恋一把剩下的老骨头

我垂下。我持续不断地垂下

我渴望把自己垂成一介细如秋草的发丝

它那么轻,那么柔,又那么枯黄……

 

                     2015/10/3

 

《惟有良心不可复制》

 

寒风浸入骨髓,我感到骨骼正在僵硬

一枚果冻?一桶油漆?一只机械臂?

或有一曰,骨头会对痛失去知觉

你要庆祝吗?伤寒的老腿再也不用

预报天气变化了;我该祝贺吗?

夜色里,飞舞的雪片死无葬身之地

我不记曰记、不写信、不叙旧很多年了

已是数字时代,无需时光薰染

谎言会自动泛黄,裸体会自动泛白

小巷深处,手艺人一声低过一声的叫卖

被屋檐压迫到排水沟里去;大街上

假发套、避孕套和隆胸术已次第登场

在精致的时代,3D打印可以满足

艺术所有的欲望,互联网+可以实现

金钱所有的幻想,升级版机器人可以

替代你做任何事,包括恨或色食性

……网络无所不能,惟有良心不可复制

因为在昨天,祖传的羞耻已经失传

 


《在秋雨中,我怀念一朵雪花》

 

喧哗,躁动,争奇斗艳。如今

当一切尘埃落定,生所有的努力

其实仅为投胎成一粒赤裸裸的种子

一一死。被时光饱满,被风雨剥蚀

被阳光曝晒成一道皱纹,最后的坠落

何其绝决和干净!我拥抱过你吗?

我亲吻过你吗?我为你失眠过吗?

一切都将离我远去,包括爱和眼泪

风吟道,秋风秋雨愁煞人啊……

雨吟道,秋风秋雨愁煞人啊……

我站在秋风中,开始怀念一朵雪花

我走在秋雨里,慢慢怀念一朵雪花

我老了,爱凋零胜过所有的开放

老去那曰,我会把种子藏在皱纹里

堆雪人的孩子,你能找到她吗?


 

《除了爱人类,我还能爱什么?》

 

最后一枚枯叶悄然落下,秋该尽了

除了山坡上裸露的沙棘果

天地间还剩下什么?树木与山一色

山与石一色,石与土一色

土与我一色,一山的寂寞溪水懂吗?

一溪的孤独河流懂吗?此刻

除了寂寥还是寂寥,我走向大地尽头

将与冬天相遇。如果我告诉你

脚下的土地曾是一片大海,大海之下

潜伏着白茫茫的死寂,你相信吗?

一切如此熟悉,可不幸的,除了一声问候

我只剩一地小心翼翼:世界,你好吗?

我爱过你,恨过你,最后只能爱你

我有一个家园,却必须去爱整个人类

……哦,我如此卑微,除了做一枚落叶

还是做一枚落叶,只有回到比死亡

还辽阔的怀抱,我才不会感到恐惧


 

《说到悲伤,秋风就起了》

 

擦干净的地方,一回头,又落满灰尘

人世间的头皮屑一茬接一茬

何须春风吹又生?只有等到头发掉光

它才有可能干净,想到这些我多么绝望

大地上的植物有多少,尘埃便有多少

我无法收割世上的一草一木,只能想象

自己被剃成光头的模样。我知道丑陋

并不可怕,我只是担心被人看到反骨

我与世界其实是友好的,而世界

却与我格格不入。行走在悲伤的人间

我被世界悲伤了很多年:我流泪的时候

秋风就起了;我不流泪的时候

雪花便落下来。我必须学会在摩擦中

向这个世界取暖,祖宗钻木取火的手艺

至今仍得心应手。这些年,我一直

住在尘埃中,习惯以尘埃沐浴我的骨头

我知道,只要我一弯腰,你便会看到

我的反骨;只要我一低头,你仍会

看到我的反骨。事实竟如此悲伤

一想到秋风柔软的腰身,雪便来了


 

《我与世界彼此荒诞》

 

天冷了。天渐渐冷了。风告诉肌肤

肌肤告诉心,心又告诉了谁?

有归宿的一直在归宿里,没有归宿的

依然没有归宿。现状好像一直这样

现状难道真的这样吗?有归宿的

或许从来就没有归宿,没有归宿的

或许就蛰伏在归宿里。我指着世界说

多么荒诞,世界笑我如此荒诞

世界与我是一面镜子与另一面镜子

我与世界还是一面镜子与另一面镜子

一面镜子碎了,另一面镜子呢?

其实,很多事无法细究,并非世界太复杂

而是心找不到着落。其实,石头也是心

我却把石头当石头;心也是石头

我却说起雾了,白茫茫世界好干净

 

                        2015/10



  诗人简介:

赵树义,山西长子人,60年代生人,现居太原。中国作协会员,山西省作协第六届全委会委员,供职《人民代表报》社。出版有《虫洞》《虫齿》《灰烬》《远远的漂泊里》《低于乡村的记忆》《且听风走》等。著有长篇小说《虫人》。

《虫洞》获2013-2015年度“赵树理文学奖”散文奖。

喜欢行走,喜欢冥想。喜欢宅在书房,把文字当作卵石打磨。



名人名言

“诗人不必要充满灵感地升到天上,在大地飞翔,他的使命不是在于离开大地,飞上天去摘取星星,他是永远也得不到它们的。诗人的任务在于从他所及的范围内闪烁着的东西中创造出新的星星。”(法国·勒韦尔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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