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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眼睛||原生态:聂权的随笔(连载53)(总434期)

聂权 诗眼睛 2021-10-07

原生态阅读


聂权诗集《一小块阳光》序草稿

(作者:聂权)

由来

 

聂权

    

给这部集子取名为《一小块阳光》,一方面,是因它是我喜欢的一首诗的名字,另一方面,是因它是我多年来一直很坚定的一个创作理念的折射——切入最平凡的现实生活,用最大程度的真实,将这个世界上一部分人心灵中的阳光呈现出来。

这一部分人应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寻常人;如果要加修饰词和必要的连词的话,那就是:最寻常的人。对于他们,我不想用“底层”这两个字,虽然他们在经济上可能居于劣势地位,但是在精神和灵魂上,他们从来不比谁站得低一些。他们是晨起到早市去买菜讨价还价的人,每日骑自行车、乘地铁去上班的人,踩着三轮车、被卷入大卡车的烟尘里而后抬起头的人,是街巷中溜鸟说笑的人,是从脚手架上叮里咣啷摔下的人,是在公园里背靠背休憩的人,他们是我们举目可见的最平凡的父亲母亲、儿子女儿,但是他们却是芸芸众生中的最庞大的一个部分,也是我们在不断寻求中国梦的艰难而幸福地前进的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他们有可能清贫、空间逼仄、狼狈、隐忍、有伤、有痛楚,甚至有撕心裂肺的呼喊,但在他们生命里,始终有温暖晴朗的天空、大片大片的或者小块的阳光,那些爱、疼、希望、温情和信念,那些真实的生命温度和力量,始终在心底深藏。我是如斯地了解他们,因为我过去、现在是他们之中的一个,将来也仍然是他们之中的一个。

有必要说说这些诗中的我自己。与一部分诗人不一样的是,这些诗几乎毫无例外地来自我真实的生活,记录的是一个大的时代中一个普通个体生命的真切的爱、疼、痛楚和快乐,诗中的每一份情感,几乎都可在我过往的生命中找到对应的事物或事件;也有必要说说暴露与剖析的问题,三年前,一位诗评家曾三次提醒我:“诗不应该是自我的暴露。”而在我,我难以将个体生命状态的特定情境下的正常呈现视作暴露,而是把它看作个体真实性情的流露与剖析。从2008年起,我逐渐有了一个想法:美仑美奂的唐诗、宋词、元曲三座伟大的建筑,在很多方面尽善尽美,但是在表现和剖析深层的人性方面,无疑是欠缺的。这种现象之所以存在,我想一方面是因封建统治群体出于统治的需要,一定要在思想上压抑真实的鲜活的人性,另一方面,真实人性的体验,按照中国古典审美规范来衡量,有一部分是不大合乎美的标准、不应该进入诗词曲的艺术领域的,另外,表现并剖析人性,或多或少地,一定要从自我开始,这需要个体自我承受大众剖析的勇气——完整地立体地呈现自身的全部生活和精神世界是困难的,甚至在他所处的群体中可能是危险的——但是,像袁可嘉先生说的,“诗底道路是心底的道路,因为诗底道路即是人底道路”,诗也如其它文学样式一样,是人创造的、反映人、要起到心灵和社会功用的,它为什么不应该反映真实的人性体验,进而对人性的完善和现实人生起到一些作用呢?为什么到现在仍只有极少数的诗人在关注、剖析人性?在我们还未在诗歌的艺术世界中对人性进行充分的探究的情况下,应该有一些人多些勇气站出来为之进行坚持不懈的努力,基于此,我固执地认为,自己对个体生命的各种状态的呈现,虽不完整,也未有足够的深度,方向却是正确的,从本质上说,它不是一种自我的暴露,而是一种个体的还算有勇气的自然的展现、自我解剖、反观与审视,不是对世相百态阴暗面的揭示,而是对平凡而滋味纷复的现实生活与美好灵魂的追索,它不是对人世间痛楚的一种搜寻,而是因我们共有的对大地厚重深沉的爱而生的一种挖掘,不是在抛弃根,而是在回溯源头,寻回“诗无邪”的一个根系。此外,我希望自己的诗歌中呈现出来的“我”,并不仅仅是一个个体,而是特定文化、心理积淀下的一个群体,是他、她,甚至是你,我也希望,这些诗中的父亲、母亲和我深爱的其他人和事物,在诗歌和心灵的世界里,也不仅仅是我的。我奢望,我笔下的心灵世界,也属于他、她、你的生命世界。

这部集子里的诗,除了《崩溃》一组战争诗及《鸽子》《我曾经的十年》《灯塔》之外,都是我在2008年后半年起至今写作的,之所以将十来年前几首更不成熟的诗作收入,是为了纪念从前的时光。《崩溃》是我在21岁时写下的,当时贴在诗选刊论坛上,第二天一早,看到淡舟兄的回贴,说他已点了一百多次,点得手都酸了,还说那是杰出的诗歌,当时年少轻狂,也作是想,十多年过去,读得多了,见的优秀诗人多了,深笑少年的井蛙之鸣和浅薄。却总是一种时光大浪淘沙后的纪念——这本小书,大致是按写作时间的近远排序的,越往后,越是写作时间较久的作品,读者如果不喜欢,尽可略过不看。





寺院,与诗歌

                       

 聂权

             

 

扬州的一座寺院,将出时,忽有一阵微风吹过,一个角落的枝、叶、花微晃、轻回,相互的呼应和抑扬令人陡然怔住。风像一道轻微的拈花微笑的闪电和它们融合在一起,又像一道有形的波痕刹那间传回,一刹那的水乳无间的低伏与轻昂,像镜中佛颜、水中之相、空中足音,妙不可言,却无处追寻。

顿时,想,最好的诗歌,神韵也当如是,合于自然本身的奥秘,妙,不可言,不可追寻,令人无可指摘。

 

                    

 

越来越喜欢先秦的古歌和乐府的歌辞。

真实、挚朴、热烈,不掩饰真切的人性,浑然天成,涌自胸臆,不假一丝雕饰。

“明明上天,灿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

“沧浪之水白石粲,中有鲤鱼长尺半。”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闻君有他意,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瑜。桂树夹道生,青龙对道隅。凤凰鸣啾啾,一母将九雏。”

唐诗美则美矣,大则大矣,高如泰山,深如瀚海,然而更像近乎完美的精致的艺术品,少了一份情感原初的冲动,少了一份与自然、日月、山川、草木共同生发的情怀。

 

                    

 

声音很微弱,但是还是要说。

诗歌是人的文学,为什么不去写人性?

我的一位朋友,一位已然成名的实力女诗人,说,有的诗歌,是写她的真实生活和状态的,这些诗歌,她往往不敢给别人看。

这是当今诗歌背景下的一种苍凉。

周作人在1918年提出了“人的文学”的概念,反对非“人”的“妨碍人性的生长,破坏人类的平和的东西”,倡表现人性的文学,这应该是正确的方向。但是,近百年后,人性化的写作在当下的诗歌中仍然极少;曾听一位翻译家提起,西方的诗人对中国诗歌最大的诟病,就是对人性和灵魂奥秘的探索的缺失。

真实的人性,并不是丑陋的物事,它是一座宝藏,闪耀着人生或细微或璀璨的丰富的光芒。那些光芒,使我们的现实人生和灵魂世界富有。

 

                    

 

作诗无定法,无论哪一种方向的写作,都可能抵达诗歌的高峰。

然而,一定有一个类型的作品,最接近诗歌的本质,最接近诗歌本质的作品,一定是最好的可以传世的作品。

诗歌本质的找寻的过程很艰难,像我们找寻生活的本质一样艰难。

找寻到了生活的本质,诗歌的本质可能就找到了。

探寻的路程还长,但诗歌的本质里一定会包含一些词和词组:诗与歌、真实、法自然、原初的情感、尊重——人性。

    




机器诗人及其他


聂权


早晨,朋友圈被微软人工智能机器人小冰发布诗集的消息刷屏了。

我不担心写诗机器人会取代诗人。

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真心和真情,机器人不会有;生命阅历,深入骨髓的爱恨情仇、温暖与疼痛,机器人不会有;衷心而生的对他人、对世间万物的尊重和关怀,机器人不会有;人性和神性,机器人不会有;梦想、灯塔、舍利子,机器人不会有;对天地自然的庄严师法,机器人不会有;如神龙般隐显无定的变化,机器人不会有;胆、识、才、力,机器人不会有;境界和格局,机器人不会有;源头和根本,机器人不会有;来处和去处,机器人不会有。

写诗,是人生的一种修炼,对于真正的写作者来说,它会是生活本身。

“活”到什么境界,“写”就到什么境界。

写作的过程,是写作者逐渐提升、完善自己,使自己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的过程;写作的意义,是把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的过程里的种种传递给读者,让他们的生命生出光亮。

诗歌写作的难度,不在于语言和技巧,而在于写作者自我的人生书写。如叶燮《原诗》中所说,诗中见诗人面目是极高的一重境界。而此中难处,不在写作者是否有呈现自己面目的意识和能力,更难在,作品中呈现的写作者是否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是否有足够的胸怀、学养、识见、人格魅力等,可以让读者愿倾心,愿追随,愿于思想中与之促膝相对或仰望。

不是所有的诗歌写作者都是诗人,不是所有的写作有成就的被世人称为“诗人”的人都是诗人。

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普遍意义上的诗人,是在创作上有着一定开拓性、有着整体成就,具备一定积淀、修养和情怀的写作者,而本质意义上的诗人,则是有着一批水准恒定的可以流传后世的作品,在思想、人格、节操、气骨等方面,可以影响后世的。

机器人,永远无法成为这样的人。

最近,和两位情性相投的诗友有着同样的感觉,在诗歌的宇宙里,自身越来越渺小了。

如果,有一天,离诗人这个称呼能近一些,那会是我的幸运。


 



石榴与眼神 


聂权


从未见过一个人有那样狂乱绝望的目光。他健壮如虎的身躯蹲在地上,额头深勒的皱纹倏忽便有力地抽动,紫红颧骨上撑着的眼神,搜寻着过往的行人,在几乎一无所获的时候,就呈现出那种从内心迸出的绝望。

许西是山西大学的小香港,仅只三条窄窄巷子,却遍布了学生们衣食住行所及的每一种店铺。头饰店、衣服店、日杂店、理发屋、成都美食店、新疆大盘鸡店、鸭脖店……应有即有。在这些空间狭小的店铺之外,台阶上,巷道两边,犄角旮拉里,能占据的地方都被占据:宫廷煎包、驴肉火烧、竹筒棕子、山东杂粮煎饼、老面筋、铁板焖面、地下铁奶茶、修鞋摊、五元二双自织棉祙摊,参差紧密地你挨我挤。寸土寸金,在这“座”地方实在有限的小香港内显现得淋漓尽致。

他是在那些五万元一年租金的小店铺外卖石榴的。一辆破旧“三八”自行车上绑两只竹筐,里面堆放未必新鲜的颜色黯淡的石榴。筐上用一纸牌子写:石榴一元一个,二元五角一斤。

并没有多少人买这些青青黄黄只略带些红色的石榴。摩肩接踵的人们走过石榴筐,目光掠过这些破旧车上载的石榴和旁边蹲着的人,却很少有人停留下来买这些石榴果。于是他的目光便黯淡、空洞,而终至神经质地发亮、绝望。

我曾经在修鞋时和一位鞋匠闲聊过。两三把小交凳、一架修鞋机、一只放鞋钉、胶水、锥子的盒子所占的空间,每天需要为它们占据的空间支出三十元。这辆简陋的石榴车尽管不受人们欢迎,但一日的租金大概也是三十元了。它一定承载着石榴车主人一家人殷切的对于生活的期望,嗷嗷待哺待吃的焦渴。他的妻子可能是一名没有经济来源的家庭妇女,也可能是一名下岗职工,他的儿子一定在上学,有每学期的学费待交,要靠这辆石榴车里的果子,来把一家人的温饱喂养。但是石榴果迟迟地才少一层,迟迟地才再少一层,于是,在这座繁华喧闹得有些变异的小香港,看着周围店铺虽租金昂贵但日进斗金升金的喜悦与傲气,看着一家人旧衣敝裳、挨挤于边郊出租屋的生活,他的目光变得那样迟滞,绳索一样地紧和焦灼。

“有力如虎,执辔如组”,《诗经》里写到一位如虎般有力、健壮、美姿容的舞师。毛公对它注云:《简兮》刺不用贤也。舞师虽有可做一名征伐敌人的勇士,累积战功而至将军的能力,却只能在万舞丛中做一名小小的舞师。石榴车的主人,这名四十多岁的汉子,总让我想到“有力如虎”这四个字。他的身材高大,肩膀、胯极大,手极大,并且健壮,如在战场上他会是一名优秀的士卒,在田间他会是一名出色的农夫,但在点寸之地都要盖成数层高楼的许西的包围中,在笑语熙熙的现代人群的包围中,他只能如那名有力且美姿容的舞师,不得其时,亦不得其势,推一辆破旧石榴车,由最低的生活需求而生渴求,由渴求破灭而至焦灼,由家人的焦灼而生绝望。

在那些店铺之外,到处是如他一样的人们,古时称他们为贩夫走卒、三教九流,现代称他们为草根。他们或兴高采烈地和顾客讨价还价,出售货物,或不停翻动自己的商品:烤串、面筋、香肠……或呆滞,或出神,世俗百态,种种心理都在这里得到折射。

在这些店铺之内与之外,我屡屡见到过与他类似的目光,却没见到还有一个人的目光如他一样地,赤裸裸地将焦灼、渴望与绝望呈现出来。

很多次看到他,都看到他一如既往的神色。

我们无法左右谁的命运。走在许西这条繁华之极的街上,我无法看到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的自己的命运如何,所以,我只能悄悄窥察他的神色变化,无声地从他旁边走过。但是,如果有上帝的话,多希望上帝的手能让焦灼中的人们的心灵感觉温暖,抹平些许尘世间的苦楚。

昨天石榴车上的牌子更换了:二元一个,五元三个。车上的石榴也换成了大大的鲜红的石榴,但这些石榴果似乎仍然少人问津。

许西的街巷深深。成群结队的人从他身边走过,情侣们拉着彼此的手,时尚的男女炫着自己的衣服与耳环。阳光依旧灿烂。

 

                                    2009,10,15




旧诗重提:在《诗刊》“诗九家”栏目发过的几首战争诗  


聂权 


这几首诗似乎应该留作纪念。这四首诗写作于2001年,但发表于两年多后,2003年《诗刊》的下半月刊。发表的过程是艰难的。那一年,受绿原先生翻译的《里尔克诗选》的影响——我在网上曾看到过对绿原先生译诗的批评,说他翻译的里尔克的诗脱离了原貎,但我到现在还认为,人文社的这册《里尔克诗选》实在是出色的杰作,是里尔克与绿原先生的心血的完美的凝合——受里尔克“物诗”观念和绿原先生的影响,我写下了一部分战争题材的诗歌。是在近乎痴狂的状态下写下这几首诗的,写了这几首诗后,走在校园的一棵棵树下,我对着头顶上的高远天空说,惊才绝艳哪,惊才绝艳哪。

这些诗我在当年的界限、诗选刊、扬子鳄等论坛都贴过,因为这些诗,结识了一些很好的朋友,包括现在更名唐果的秋水,更名墨人钢的月铭,以及老枪。第一次见到月铭这个名字是我在诗选刊论坛发的《崩溃》贴后,这首诗贴出一天后,第二天清早我惊讶地发现,诗的点击量竟然超过了一百,让我感动的是月铭兄在诗后的评价:“这是中国最伟大的诗。我点了一百多次,点得手都酸了。”当时,在写作后仍处于一种高度亢奋的状态,我竟然在贴后这样大言不惭地回了月铭兄:“我也这样认为。我自己也看了很多次。”这样的话现在看了或者都会脸红,但是在当时,我确实觉得自己写出了中国最好的诗。秋水是行家,她对诗歌的评判往往是极准确的,记得她对这首诗的评语似乎是:“喜欢。但是感觉前四节和后面的部分语感是不同的。”的确,写这首诗的时候,至“转身跑”,思维有了一个停顿和转变,这个转变只有她看了出来。在界限论坛,我贴了这首诗后,李元胜兄说了这样的话:“这首诗我写不出来。”他名气已然很大,到现在我仍很感激他对一个不知名的后生小辈这样的评判。后来界限更换新版主,我报了名,几天后和宇舒、杨见、石一龙等人被元胜兄指定作了界限的版主,我想也未必不是因为元胜兄对这首诗的好印象。

《诗刊》情结一直是我心中难舍的一个情结。除了《诗刊》,我几乎没投稿给其它的诗刊,似乎是觉得《诗刊》是自己诗歌的最好的一个归宿,所以,在《诗刊》之外的诗刊都没有发表过诗歌。记得这些诗是曾经两次投到《诗刊》的,第一次似乎是投给了上半月刊,数月间更成沉于大海之石。一年后蓝野老师开博,叫“蓝野茶室”。能感觉到其间有数位诗刊社的老师出没其中。我在“蓝野茶室”发了一首《一位母亲抱着战乱中死去的孩子的身体》,署名“王二”的蓝野老师在贴后回复:“诗歌的表现手法虽然有些旧,但是你的诗感动了我们。”我大胆揣测,“我们”应该就是诗刊社的编辑老师,而且他们在一起应该谈论起这首诗,于是,就把这些诗,包括后来没有发表的《原子弹坠落到广岛》一起寄给了蓝野老师。我在同时寄出的信里写道:“这些诗已经飘流了两年多了,希望它们会有自己应有的位置。”一个多月后,我在蓝野茶室遇到“撞”进来(当时的感觉就是如此)的王二,也就是蓝野老师,他用隐语说:“放心,面包总是会有的。”后来,这些诗(除了我觉得艺术上更成熟、内容似乎不宜发的《原子弹坠落到广岛》)就在《诗刊》2003年7月下半月刊“诗九家”栏目第二条的位置刊发了。

真的很感谢蓝野老师、志强老师让这几首心爱的诗不再漂流,为了这些心爱的诗,为了因它们而生的一个难放下的情结。让我略略有些奇怪和伤感的是对这几首诗的反响——全无反响,这让我至今感觉到对他们有隐隐的歉疚。蓝野老师在论坛上留言让给他编辑部电话,打过去隐约听到他对另一位老师说,这是聂权,能感觉到他对我的隐含的期许,现在想来却很惭愧。在年度诗选的几个选本里都选了排在这期头条的姜宇清的诗歌,却没有任何一个选本选入这组战争诗的任何一首,在我的视野里,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曾提及这些我到现在仍觉得有些方面无法企及的诗歌。除了四百五十元的稿酬,我没有因为这几首诗得到什么。但是,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它们有的艰涩难读,有的在诗歌表现手法上确实有些陈旧了。从这些诗歌发表到现在,已然六年多了,大概很少有人知道有一个写诗的人叫聂权,他写了一些自己认为很好的在某些方面还无人企及的诗歌。就自己留作记念,并来记忆我和秋水姐、月铭兄等人一起度过的在诗选刊论坛那块草地上自由欢笑、纵情畅谈、倾心爱着的时光。 

 

崩溃(外三首)


南京报载,2001年2月9日,一名老太太上街买菜,经过一条街道的大槐树旁时,突然尖叫一声,转身往回跑。据悉,在当年的日军侵华战争中,在这棵大树下,她曾被一群日本兵蹂躏过。


崩溃。——一个人的人生就这样

分崩离析。


六十多年前一位玉立亭亭的少女,

剪绣在清贫的庭院,浣洗在澈净的河畔,

衣衫褴褛不掩脖颈珠圆的清纯与洁净;

六十年间,一甲子,一个人

该有多少红尘悲欢故事演绎,有

多少如温暖目光的爱,

被给予和投出,

该有多少命运的参差台阶,

等待着手脚并用的攀爬;

而在六十多年后,

该在四合院里微风曳摇的绿藤下

用旧了光滑了的一张竹椅上

坐着,皱一脸似在笑的慈蔼的纵横纹路

看子孙满堂,承欢膝下


但没有。一个人只有一生

一个人就是一个

世界

就是一个深邃的宇宙,她的全部

却蜷曲在受惊恐的心中,

被耄耋的白发纷扬着最终覆盖。

 

提着小篮子,她去买菜

踮着小脚,走在暖暖的阳光里

但几十年硫酸般的时光,

依旧不能阻挡从那一刻逐渐增加的绝望

于是在大槐树的碎密树荫下,下意识地猛

抬头,她慌张地张开了瞬间缺血的

灰白的石头的嘴唇

半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然后,是紧捏着篮子的发疯似地转身跑


——只有白亮的恐惧,集聚于那一日

和以后的岁月中,

如金蛇狂舞的伴着炸雷的闪电,倒悬在她

浑浊昏暗被映亮如天空的眸子里,

尖锐的神经触角延伸至

白发的每一根悚怖的发稍上


……小脚的疯跑,

一切都在奔跑,

少年,中年,老年在奔跑,

六十多年向她迫去追来,

六十多年都在奔跑,

崩溃,崩溃啊

久久延存的毁灭的力量:

一生

一生只有那日,

和白亮的恐惧……

  

 

平静

  

抗战时,在山西的一个村子里,一伙鬼

子兵抓住了十余名在山洞中躲藏的村民,

为了看中国人的笑话,日本军官对村民们

只要有一个人自愿出来死,便放过其他

的人,于是一位妇女便站了出来。

 

她说,让我去,她小声

对粗布衣裳的丈夫说,不顾他

目光里强烈的劝阻,无比悲恸的一瞥,

摆脱了

幼小的孩子懵懂的注视,

她走了出去走出人群

步态柔缓,举止平静


从灯下的缝纫、烧柴、煮饭和

几夜的逃亡中

走出来,她平日怕见老鼠的胆小与怯懦消失

一下子变得平稳而沉着,

她不再只是系着简陋围裙

半跪灶下在灶膛吹出火星的那个妇人,

在一群嗜血的残暴的虎狼面前站着,

在生死之界,在生存与消亡的界线问站定

面对死亡,

像面对另一个锅台黑亮剥落柴禾熊熊的家。


他们被吓倒了。那个三角脸的军官

对十几个人的可怜的征服者,

为了掩饰他内心的讶异与恐惧

提高了声调狂笑:你——?

  

女人去死要脱光了衣服了的。

“畜牲!”

她把重重的两个耳光,

拍击到他脸上,

那恼羞成怒的军官挥下了下令的军刀,喊:

开枪——!


她恍惚地看见了子弹在空中的软弱的飘浮

她差点就要

抓住它了:它从她的掌缘擦过

溅起一群艳丽轻盈如梦幻的血星

之后,她听到了它在自己体内

洞穿血肉撞击骨骼的裂响,

她的脸上升起一个明亮而眷恋的笑,

对窑洞里的土炕,对高处场上的草秸垛

对日日推门望见的山,

对孩子,对他,

对人群,

对着那个开枪的年轻鬼子。

那个留着仁丹胡子的毛头小子,

身子,已经在微微颤抖了。

 

一位母亲抱着战乱中死去的孩子的身体

 

我还有什么

除了怀中这具孩子的小小的

逐渐发冷变得僵硬的身体,

我还有什么,我的头发凌乱

我的嘴唇干裂如同

旱死的大地,

我的内心狂乱,狂乱之后

是一片从所未见的虚无与空白

 

我不再望着你,土地

我曾经用我的日升月落和辛劳耕作过你;

我不再望着你,天空

我曾经把童时最澈净最专注的凝望,

少女时羞涩的微笑,

和不久前弯腰的一个背影,

毫无保留地投给了你;


我不再望着你,山川

我曾背着竹篓,久久驻足在你的青翠腰间

惊叹地观赏过你;

我不再望着你,河流

我曾经在那异样的被抚摸着的感觉里,

挽起了裤管,用我的光滑结实的小腿和惊喜

感受着你的体温和温软的淤泥


只望着你,孩子

你的微阖的眼睑,

你的仿佛还在颤动的睫毛,

你的柔软光滑的唇线,

你的柔嫩轮廓分明的耳朵,

你的一根一根的眉毛,

你的手你的小脚,

你的破旧的小蓝布衣裤你的

不再张开的

不再张开了的完美的纯真的黑瞳孔。


只望着你,孩子

我已经不再期望你会

复活,复活在我的怀中,

睁开眼睛,噙着泪水

喊我:妈妈!

并指点着这个世界,说出它们的名称:

青藤、村庄、鸟……


孩子让我和你一起死去,

我的灵魂已经跟你一起死了我的孩子。

抱紧我,妈妈

会抱着你飞得很高很高


  

纳粹做了些什么

 

他高举着双手,

眼睛呆滞如死亡

走,到黑暗里去,生命里只有一个指令

脚步蹒跚,黑暗的街巷渐深

似乎依旧有刺刀不停地逼来

 

多年前,他第一次

举起了双手

跟随着长长的一列人流

四处惊惶闪烁地张望那时候,他还健康、健全

有着可资慌乱的思想


他蜷曲在阴冷肮脏的街头

当惊喜交集的妻子流着热泪

不相信地用颤音

喊出他的名字

他立刻从无知的睡梦里蹦了起来

举起了臂弯,慢慢伸直手,机械地向前走

 

新衣服他不要

他要自己有着条纹的囚服

他举着双手,不知疲倦地

绕过茶几,

绕过桌子,

绕过电视机,喃喃自语着

绕行在白天和黑夜的庭院


记忆已空如午夜后人迹散去的广场

欢乐和悲哀都已被蚀去

似漏下雨滴正在沉没的乌黑木船

妻子,再多的刻骨铭心的

爱情,又怎能拯救

这颗完全毁坏的心


对,就这样,只能

这样,举着双手,走进街巷渐深的黑暗

你无力地倚着门框,一声声地

喊:“回来吧,凯恩!”


但只有大街小巷沉默地含住了泪水

只有虚无而无比实在的

嘲镣声

空旷里响,响,只看到他脚步蹒跚

渐渐黑暗

仿佛仍旧有无尽的刺刀隐隐地逼去






诗人简介:


 

聂权,1979年生,山西朔州人。有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扬子江诗刊》《诗江南》《诗潮》《诗歌月刊》《中国诗歌》《延河》《读诗》《诗歌EMS周刊》《青年文摘》等刊物及《2003中国诗歌精选》《2010中国年度诗歌》《当代新现实主义年选》(2013、2014、2015卷)《2013中国诗歌精选》《2014中国诗歌精选》《2015中国诗歌精选》《2015中国年度诗歌》《2016天天诗历》《2015年中国诗歌排行榜》《朱零编诗》等选本,曾获《星星》2010年度新人奖。有诗集《一小块阳光》。开办有“诗藏阁”公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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