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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眼睛||王单单的诗:《堆父亲》(连载1)(总477期)

辛泊平等 诗眼睛 2021-10-07

荐赏连载1


《堆父亲》



《堆父亲》


王单单


流水的骨骼,雨的肉身

整个冬天,我都在

照着父亲生前的样子

堆一个雪人

堆他的心,堆他的肝

堆他融化之前苦不堪言的一生

如果,我能堆出他的

卑贱、胆怯,以及命中的劫数

我的父亲,他就能复活

并会伸出残损的手

归还我淌过的泪水

但是,我已经没有力气

再痛一回。我怕看见

大风吹散他时

天空中飘着红色的雪



诗评


辛泊平读解:


父亲辞世之后,我写了一些关于父亲的句子,但大多都是破碎不堪的记忆,一直不太满意,觉得写得过于表面和轻巧,和父亲沉重而坎坷的一生无法对应。于是,就格外关注写父亲的诗歌。在我的印象里,陈先发、商略、沈浩波等诗人的作品曾让我感动和鼻酸。而王单单,作为更为年轻的一代,他的《堆父亲》同样让我唏嘘不已。


王单单是近两年人气指数一直飙升的80后诗人,他的诗不跟潮流,不玩花样,而是及物,接地气,写家乡风物,写人世情怀,扎实而质朴,弥漫着人间烟火的苦涩与温暖,传递着生命的疼痛与关怀。这首《堆父亲》也有这样的质地和光芒。


我们都说肉身沉重,那是因为生存改写了生命的形态和重量。在灵肉统一的诗意栖居里,生命应该有飞翔的姿态,有流动的轻盈。“流水的骨骼,雨的肉身”,既是诗人对生命的本原认知,也是诗人对灵魂的当下期许。在诗人的心中,父亲应该拥有雪人一样的尘世形象,它空灵而又真实,简单而又纯粹。所以,诗人才会虔诚地用一个冬天堆父亲的样子,用雪“堆他的心,堆他的肝”。然而,认知和期许都抵不过现实的沉重。想象终归是想象,它无法改变已经过往的一切。真实的父亲是“卑贱、胆怯”的,有“命中的劫数”,有“苦不堪言的一生”。这些无法用雪堆出来。因为,和现实的苦难相比,雪过于清浅,甚至矫情。


诗人明白这一切。所以,他才会那样沉痛地说出:“我的父亲,他就能复活/并会伸出残损的手/归还我淌过的泪水/但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再痛一回。”父亲当然不会复活,诗人也没有力气再痛一回。这才是扎人的悲伤。生命按照线性的时间轨迹前行,她不会因为亲人的留恋和泪水而等待、而停留。无论是高贵还是卑微,在最后时刻,绝然都是一致的。从怀念开始,到后来的没力气再痛一回,这首短诗的张力也在于此。我们已经习惯了以泪水开始、以悔恨结束的诗歌美学,认为那才是人伦的正常反应,岂不知,痛到最痛是没有感觉,是麻木。可以这样说,王单单这首怀人之作,颠覆了我们习惯的情感经验和阅读期待,有陌生化的情感冲击,更有灵魂深处的瞬间抵达。


最后,诗人继续向悲痛的核心挺进,最终揭示了那个像父亲的雪人无法复活的深度理由——“我怕看见/大风吹散他时/天空中飘着红色的雪”。天空中飘着红色的雪,一个奇绝的比喻,它让诗人椎心泣血的作品有了生命,也让诗人撕心裂肺的悲伤有了辽阔的疆域。当然,如果我们继续延伸,还可以想到,那弥漫天空的红色之雪,不仅是父亲的血肉,更是父亲的苦难。它不仅属于父亲一个人,而是属于所有在底层挣扎的芸芸众生。至此,诗歌完成了对血缘的悼念,同时完成了由记忆中的个体生存到世界存在的纵深,完成了对生命与生存的双重观照和追问。


这首小诗的结构是巧妙的,父亲一生的苦难与现实幻想的浪漫,初时的轻盈和最后的沉重,记忆与现实,过往与当下,对比中隐含了对比,对比里衍生了对比,而在这一系列对比中,诗人怀念父亲的悲痛和对生命与生存的观照和思考,都得到了最大限度的体现。所以,它感人,所以,它难忘。




附:

痛以当歌

  ——王单单其人其诗

 

田冯太

 

罗丹先生早就说过,生活中不是没有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同样,生活中也不是没有痛,而是很多人习惯了痛,变得麻木。当然,生活中也不乏对痛感敏感的人,但要把痛感转化成美感,通过审美的方式把它痛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非诗人不能为之。云南镇雄的王单单无疑就是这样的诗人。

对于任何一名作家或诗人而言,早年的记忆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他的创作和艺术高度。要么只字不提这些经历,让它随风而逝,然后寻找新的题材;要么将它们当做资本,大书特书。王单单则做了折中处理,既珍惜这些经历,又不将生活过分放大。1982年生于云南省镇雄县仁和镇一个名叫官抵坎的小村庄,十多年来,一直目睹并参与了这个位于云南和贵州交界地的贫穷与颓败。他发表于《诗刊》2012年第12期上半月的《滇黔边村:官抵坎》一诗写的就是祖孙三代在这个村庄的生存状况。王单单对官抵坎的认识首先是从他的祖父那代人开始的:

祖父恐被壮丁,出川走黔

终日惶惶,东躲西藏

携妻带子,落户云南

露宿大路丫口,寄居庙坪老街

尘埃落定于斯,传宗接代

香火有五,我父排三

邻舍出资,我父出力

背土筑墙,割草盖房

如果说祖父时代的苦难源于抓壮丁而引起的逃离,父辈的痛楚同样跟某些政策息息相关:

戊辰年(1988年),计生小分队搞结扎

两村超生户换房而居,同样

日出而作兮日入归,奈何不得

一句“日出而作兮日入归,奈何不得”,村民们躲避计划生育时的苦耐、痛苦和愚昧跃然纸上。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官抵坎的疼痛仍在继续:

90年代后期,官抵坎

有女嫁人,有儿远行

剩下老弱病残留守空村

改革开放后,随着农民工进城大潮的推进,农村留守老人和儿童所引发的社会问题早已不是新鲜的话题。王单单重提这一话题的目的不在于作社会学研究,而是要表明作为官抵坎的一份子的诗人自己内心的失落。

阔别16年,梦回官抵坎

曾经滇黔交界上的小道

我从云南找到贵州

又从贵州找到云南

都找不到我少时留下的尿

“少年时留下的尿斑”无疑是一个隐喻,其本体应该是全诗第4节的内容:

垂髫戏于院,豆蔻嬉于林

弱冠逐于野,而立、不惑、知命者

或者棋牌,或者谈论女人和庄稼

偶有花甲古稀不眠者

必有叶子烟包谷酒侯之

这是诗人童年的记忆,尽管那时候的官抵坎也在不断地上演着各种痛,然而在诗人的眼里,那时的村庄是一个“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世外桃源。如今,这个世外桃源不复存在,诗人这才悲从中来。尽管整首诗是以编年体的方式来叙述的,但我们理解的时候当从最后一节开始。诗人最先感受到的是“找不到我少时留下的尿斑”,在这样的心境下,他才开始回忆起官抵坎的历史。

王单单书写痛苦,吟唱痛苦,但很少把自己当做承受痛苦的主体,而是充当见证痛苦、讲述痛苦的目击者。痛苦,是人脑的一种反映,写痛苦自然要写人。王单单也不例外,不同的是,他笔下承受痛苦的人未必自知,相反诗人作为观察者却窥见了这些痛苦。如同样发表于《诗刊》2012年第12期上半月的《卖毛豆的女人》:

她解开第一层衣服的纽扣

她解开第二层衣服的纽扣

她解开第三层衣服的纽扣

她解开第四层衣服的纽扣

在最里层贴近腹部的地方

掏出一个塑料袋,慢慢打开

几张零钞,脏污但匀整

这个卖毛豆的乡下女人

在找零钱给我的时候

一层一层地剥开自己

就像是做一次剖腹产

抠出体内的命根子

这首诗只是一个场景的速写,一个卖毛豆的女人给顾客找零钱的场景。她在解开四层衣服纽扣后,才掏出装钱的塑料袋,然而那些零钞却“脏污但匀整”。在诗人看来,那些“脏污但匀整”的零钞是这个女人的“命根子”,在当事人的眼里,也的确这样。但卖毛豆的女人因为长期生活在社会的底层,她或许早已麻木,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陌生人面前“一层一层地剥开自己”时,心里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倒是作为见证者的诗人,却将这种痛苦感同身受。

像这样,陈述别人痛苦的诗歌,在王单单的作品中还有很多。又如发表于《人民文学》2012年第九期的《路边的理发匠》:

一镜一凳一剪刀

一招一式一人生

这个在别人头上开荒的男人

始终找不到自己的春天

二十多年了,路边设摊

匆匆过客,不问姓名和出处

他以为,剪掉太阳的胡须

整个世界就年轻了

沧桑的手上,剪刀飞舞的速度

赶不上生活的浪潮

他所抚摸过的头颅

有些已身居庙堂之高

有些已埋于黄土之下

剩下余温,烘干他潮湿的眼眶

哦,或许他剪的不是头发

是自己所剩无几的光阴

很少有人在路边

购买他过时的技艺了

就在昨天,他对着镜子

打扫额上堆积的雪花

看见后山长满野草

在这首诗中,王单单不仅进入到了理发匠痛着的内心,还指出了他面对痛苦的不自知。“他以为,剪掉太阳的胡须\整个世界就年轻了\沧桑的手上,剪刀飞舞的速度\赶不上生活的浪潮”,事实上,整个世界没有因为他而年轻,相反,是他自己赶不上生活的浪潮。“他所抚摸过的头颅\有些已身居庙堂之高\有些已埋于黄土之下”,而理发匠介于这二者之间,依然在原地踏步,显得那么不合时宜,他能做的仅仅是“对着镜子\打扫额上堆满的雪花”,以此来缅怀那些逝去的岁月,一种悲凉感油然而生。

王单单书写痛苦、吟唱痛苦,然而,除发表在《人民文学》2012年第九期的《痛哭的人》《病父记》外,在字里行间却从来没有出现过诸如“苦难”、“痛苦”、“悲伤”等以某种极端生存状况为所指的语言符号,相反,他的语言在朴实中不乏戏谑,有时还充满了黑色幽默。在《病父记》中,王单单写的是自己亲身经历的遗憾与悲痛。尽管诗人将“痛苦”、“无助”、“大悲”、“哭”等展现负面情绪的词汇入诗,但并不影响审美。全诗的前六行均为排比句,字里行间甚至有些调侃的意味。

你说毬事没有,我说不可小觑

你说没做亏心事,我说与生病无关

你说从不打针,我说这次例外

你说祖上无病,我说并非遗传

你说看病花钱,我说花钱看病

你说休息就好,我说好再休息

“毬”是昭通的方言,是一个表示否定的脏词。这样的词汇入诗不仅还原了生活的本来面目,还给人以调侃的感觉。显然,诗人不是为调侃而调侃,父子两的冲突就是发生在这些看似调侃的句式里。所有的调侃都是为了下文服务的,这些调侃旨在说明诗人尽管在规劝舍不得“看病花钱”的父亲就医,但态度并不坚决,“你喊疼的时候我正喊拳\你吐血的时候我正吐酒\你呻吟的时候我正K歌”,正因为如此,他才“大悲无泪,大哭无声”、“身患不治之症”。《晚安,镇雄》是王单单的代表作,这组诗给他带来了2012年度“人民文学新人奖”的殊荣。这首诗语言中的黑色幽默也比比皆是,如“房产商是这个时代的伟大天才\他们把人民大众几千年\做爱的高度推到了另一个层次”。“伟大天才”在这里显然不是褒奖,甚至还有贬损的意味,机器轰鸣的施工现场,人们能否安然入睡并道一声晚安,值得怀疑。把做爱的高度推到了另一个层次无疑是一种讽刺。苏联美学家、文学批评家波斯彼洛夫曾说过:“对于某种社会环境的反面情况的揭露不仅能赋予作品以讽刺的激情,也能使它具有幽默的激情”[①]。显然,在《晚安,镇雄》中,这两种激情是并存的。

生活中的王单单乍看去,是一个任性的人。2001年,王单单第一次离家出远门,去往临沧上大学。当他发现临沧城里有手扶拖拉机的时候,他毅然决然选择了退学,在他眼中,大城市里是不应该有手扶拖拉机的。由此我们不难看出,诗人的任性源于他对美好的追求,但现实生活中,不美好的事物随处可见,这是他痛感的来源。王单单将这些不美好的,甚至是极端的生存状况通过诗歌的形式展示给读者,其目的正是要从侧面表达他对美好的追求,对现实的不满。如果采取罗兰·巴尔特所说的“零度写作”来展示这些不美好,固然能将文本的审美价值提到一定的高度,但王单单认为,这样还不足以表达他内心深处波涛汹涌的痛和他对美好的向往。于是,他找到了戏谑,找到了黑色幽默。事实上,对于往日的美好,王单单是无比珍惜的,在描写往日的美好时,王单单一改朴实、黑色幽默的语言风格,竭尽所能地使语言变得华美,如发表在《天津诗人》2013年夏之卷的《去鸣鹫镇》中的“娜娜像一只误吞月亮的贝壳\掰开后里面全是白嫩嫩的月光”。

尼采曾说:“真正的存在和太一,作为永恒的痛苦和冲突,既需要振奋人心的幻觉,也需要充满快乐的外观,以求不断得到解脱。”[②]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王单单书写痛苦又赋予它“充满快乐的外观”,其目的绝不是仅仅将生活本来的样子照搬进文本,而是要得到解脱。如果说生活中的王单单是酒神狄俄尼索斯的话,那么,诗歌中的他则是狄俄尼索斯与日神阿波罗的合体。





浅谈王单单诗歌的语言艺术


作者:朱江


王单单,云南镇雄人,诗歌见于《人民文学》《诗刊》《诗选刊》等。2015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好诗•第一季”问世,一次性推出包含王单单在内的10位优秀诗人的10本诗集。《山冈诗稿》也是王单单的第一本诗集。霍俊明在《山冈诗稿》开篇《这个家伙,“写疯啦”》中认为“王单单则是拿着凿子、锤子和斧头在城市和乡村中间地带的山地开凿并企图錾刻乡村墓志铭的人”。王单单的诗歌写作极大程度的提升了当代诗歌的审美情趣,对中国当代诗歌写作是一次深化。本文拟就他的诗歌语言艺术做一些探讨,希望为当代诗歌创作提供某些参照。


一.诗歌的物象特征


讨论古代诗歌常常用一个词语“意象”。要追究当代诗歌的物性,以“意象”来类比,用“物象”这个词语。物象可以解释成物体的形象。王单单诗歌的物象是什么样子,这里要讨论的是其诗歌“物象”的特质。王单单诗中出现大量的人和事。应该说,诗中人事只是一个标签而已,只是这些人事就生活或发生在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人事的现场性不言而喻。同时,这些人事又不是生活中真正发生的,它可以看成诗人提升过的,比如《祭父稿》中写到其父亲的生命历程,从童年时“三年饥荒”开始,写到“十八岁成家”,到“八〇年土地下放”,到“八八年”,到“九八年”,“二〇〇八年”,到生命的终结。这个历程是其父的经历的归纳,同时又是中国乡村过多农村人生命历程的一种归纳,这就是在书写中回归到“真”。是理性之中的感性,这也是诗歌写作在场性。而诗歌的物象本质,即物性,需要有深沉的内涵,那就是诗歌要通过物象回到物性去,诗歌要借物象呈现世界。王单单所表现的是一种艺术场景,是文学性的,很多物象都是物异化之后的诗性呈现。它所呈现的“物”表现出来的是王单单无何奈何之后的一种物性呈现。正因为无可奈何,王氏诗歌真正的物象指向在躁动之下的某种宁静,有内心的某种物化特征,这里所说的物化,可以解释成情感的形象化,或者是作者把自己的感情用景物表现出来。以《仙水窝凼》为证,诗歌通过语言打通当代语境下的诗意乡村与生活乡村的关联。让人想起海德格尔言说的四重整体[1],诗歌中,天、地是这样的,“山赶着山,石头背我去摸天空/不能再高了,我/已看到蓝色的/天梯,以及衰草中睡着的云朵”“初秋已至/风声提前预警,高原之上/野花叛变季节,想开就开”“仙水窝凼啊/群山怀抱,一潭秋水/暴露神的行踪”,这就是一个诗人内心的天地,是诗人美好内心的外化。诗歌在道德上要呈现的就是“善”,善就是人类美好的愿望,是隐含在我们赖以生存的环境之后的愿望,一个作者要献给世界的是什么,就是善。善就是世界的本性,所有文学要抵达的就是善。如此的天地下,诗人这样来写人、神,“干渴的灵魂,带着朝圣的心/饮一碗仙水兮,人丁兴旺/饮两碗仙水兮,五谷丰登/人们放下锄头,从四面八方/涌向山头”“累死的人们,再一次被酒救活/乌鸦飞过丛林时,像盾牌/被山歌击落”“仙水窝凼,诸神沐浴的地方”。诗人借诗歌对世界寄托了美好的愿望。在这四重整体中,天地人神,和谐共居。这就是王单单诗歌物象的本质。但世界在异化,乡村正在消失,“我也要走了。下跪的地方已经荒芜/前脚刚离开,敞坝里的杂草就追上了后脚/有的很快翻过门槛”(《母亲走后》),这就是诗人眼中正在消失的世界,“下跪的地方”,那是我们信仰的所在,是我们根。这是一个象征,隐含在物象的背后。每个人无处还乡,“我只是想找到/小时候,父亲把我举过头/我看到的那种蓝/那种天空的蓝”(《壬辰年九月九日登山有感》),追问与追寻成了诗人的使命。正因为如此,王单单的诗歌呈现诸多的痛感。他的诗歌是对过去的祭奠。


二.诗歌背景的设定


背景是依附在文字背后的语境,这里要讨论的是诗人如何借助背景来呈现语言,或者说背景呈现的方式。这是诗人语言加“宽”策略,即通过小我抵达大我。王单单的诗歌,在语言背后预设的背景至少有三种方式。如《母亲的孤独》、《祭父稿》、《仙水窝凼》、《雨打风吹去》等,这些诗歌表达了母爱、父爱,表达了诗人对家乡的爱,对时光流逝、时代变迁的感叹。这是一种最为普遍的书写,常态式、普遍存在的可以穿越时空的背景,这里不讨论。第二种是时代性的,城市化、打工、辍学、走失、计划生育、自然灾害等在王单单诗歌中都有所反映。这也意味着一个诗人的“地气”,一个诗人与当代的关系,一个诗人的在场价值,这里值得讨论的就是诗人的个性特征。王单单诗歌不是简单的呈现这些时代特征,是诗意地呈现的。以《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为例,“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十三岁的卢金花经常发呆/每当教师提问时,风才把他的课本掀开/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十四岁的卢金花扎着羊角辫/笑迎春风,像一束桃花斜依在课桌的左上角/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十五岁的卢金花含苞待放/红着粉脸,把前排男生传来的纸条悄悄扔掉/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突然空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十六岁的卢金花不知去向/同学们说,卢金花嫁人了,青春换成了父亲的酒钱/从此,我再以没有看见卢金花了/后来我在村计生资料上看到:/渣滓沟村民小组,卢金花,十九岁,二孩结扎/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经常空了,然后又不断/被新来的女生补上”。这里依赖的背景是时代性的,诗歌通过特定空间的呈现,利用时间变化推动叙事,非常形象的写出了一个女孩的悲剧。时间的变化,前后对比强烈,开始“扎着羊角辫/笑迎春风,像一束桃花斜依在课桌的左上角”“含苞待放/红着粉脸”,后来却“十九岁,二孩结扎”,追究悲剧的原因,即“青春换成了父亲的酒钱”,触目惊心,更为悲剧的是“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经常空了,然后又不断/被新来的女生补上”。诗人通过叙事,不动声色的推动细节,将悲剧逐一呈现,体现出很高的写作技巧。这个时代的某些特征诸如辍学或者女性之类问题得以充分彰显,诗歌将时代性形象地设定于一个活生的人物形象中,小我中写出大我,带有强烈的史诗色彩,充分表现出写作的个性化色彩。第三是通过语言系统自身设定背景。在自身的叙述中,完整的写出一个事实,在事实背后,暗示独特的背景。如《信仰》诗歌描写了一个叫阿婆的人,一个典型的素食者,素食三十年,诗人技巧娴熟,进入本体,以“伤口”写人,“伤口难以愈合/像一只书虫/趴在她的身上/啃噬肉做的经书”,这里涉及到的几个物象,无一不是写素食,“信仰”被非常形象的呈现出来。结尾处“医生要求立即输血/阿婆坚决反对/她要干净地死去/绝不接受任何一个/血液洗过刀锋的人/并警告儿子/死后三个小时内,不准/灵魂油腻者靠近/自己的躯体”,诗人用夸张的手法推动文字,将“信仰”这个背景设定在叙述中,诗歌所要说出的背景是信仰,而说出的方式是形象的,主体自身呈现,这就是诗歌写作的重要方式,形象化的路途。从素食的形象抵达信仰,即一个语言系统的形成,背景是隐含在语言背后的意识,是作者的理性思维系统。阿婆身上发生的事情,是形象的,语言系统是感性的。两者在背景上统一,语言是表象,这就是写作的难度。


三.诗歌物象的时间性和空间性关系


时间性主要指语言呈现上的时间关系。按照时间的先后呈现物象,是王单单诗歌中常见的方式。但突破也是常见的现象。《去鸣鹫镇》就是时间性写作的突破。“走的时候,他再三叮嘱/请替我向哀牢山问好/请替我在鸣鹫镇穿街走巷/装本地人,悠闲地活着/请替我再游一遍缘狮洞/借八卦池的水,净心/说到这里,电话突然挂了/我知道,他的喉管里有一座女人的坟/那些年,我们翻出红河学院的围墙/去鸣鹫镇找娜娜——教育系的小师妹/他俩躲着我,在旷野中接吻/在星空下拥抱。每次酒醉/他都会跑来告诉我/娜娜像一只误吞月亮的贝壳/掰开后里面全是白嫩嫩的月光/此时我在鸣鹫镇,他又来电话/让我保密他的去向,让我/不要说出他的沧桑”。这首诗在顺序时间的局部,有新的成分,“说到这里,电话突然挂了”和“掰开后里面全是白嫩嫩的月光”可以将这首诗分成三个片段,三个片段之间有时态上的差异,诗人利用第二片段发生的往事将第一片段与最后一个片段分割开来,使故事呈现突破时间的先后顺序,采用回顾、穿插的手法,在时间上构建故事的厚度与曲折,形成空间上的延缓。同时造成诗歌节奏的变化。当代诗歌本质上是对语言的运用,是对细节的组合,而细节的组合依赖的即是对时间性与空间性的运用,这就是当代诗歌的特质。《去鸣鹫镇》同样有空间性研究价值,以上面说到的三个片段,中间一个片段是回顾性的,这是其空间性的特殊性。前后两个片段都是现在发生的,是实的,中间一个片段是过去发生的,是虚的。这就是虚实结合,是空间上的两个维度的很好的结合。当然,虚实是相对的,这是以一首诗为系统讨论其物象的空间维度,而不是虚构的角度,否则整首诗都是作者书写的一个艺术真实情景,全部都是虚的。多数情况,王单单诗歌物象都是并列的,在并列呈现物象的框架之下,诗人通过物象的呈现来体现诗歌的密度。物象的密度与思想的密度相对统一,而文学所呈现的物象应该是典型的。物象的推动上,王单单诗歌非常接地气,现场感十分强烈,以《晚安,镇雄》为例,诗歌十分真实地再现了一个叫镇雄的小城市,地域性十分明显,同时,物象的呈现也是普遍的,她同样是中国当代现代化进程中无数城镇的缩影,诗歌同样带有史诗性。而真正好的诗歌在分析上应该是多元的,这里可以讨论诗歌的节奏,节奏就是物象空间性与时间性的协调中生成的语言味道。《晚安,镇雄》运用了密集的物象,强烈的节奏感给读者带来强大的冲击力,充分显示诗歌的现代色彩。局部上来看,王单单的诗歌空间层次感也是比较强的,“母亲撒了一地荞麦/都已齐膝/那天我累了,躺在里面睡觉/起身时,荞麦地凹陷的/人形,像一只破碎的瓦罐/盛满落日洒下的黄昏”(《我行其野》),这体现当代诗歌一个特性,将诗性建立在句子之下,诗歌在最后出现的“盛满落日洒下的黄昏”,这是对上一行中“一只破碎的瓦罐”的描写和加强,照道理,这里真正的呈现的物象主体是“人形”,作者先是用比喻来完成,“盛满落日洒下的黄昏”就充分表现了一个诗人的特质,除了是语言上带来动感之外,更重要的是,这样的描写形象地写出了作者当时的心情。


四.物象的诗性


诗性是诗歌的本质特征之一。王单单的诗歌将诗性设置在句子之下,用语准确,大胆想象,创造性地比喻,让“物”回到语言中的“物”,使物性得以充分表现。王单单诗歌借助语言回到事物本身,在写作中回归事物主体。“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十三岁的卢金花经常发呆/每当教师提问时,风才把他的课本掀开/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十四岁的卢金花扎着羊角辫/笑迎春风,像一束桃花斜依在课桌的左上角”(《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这里对卢金花的描写,语言是如何回到主体的?诗人将人物设定在特定的环境“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这个背景之下,所有描写呈现“有效性”。“风才把他的课本掀开”,其主体是“风”而不是“人”,这个细节是在特定背景下发生,是“发呆”的具体化,符合当时的情景,暗示人物的心情,这种心情通过形象自身显现。又如“倒立一个空酒瓶/在床边,为睡眠放哨/地震时,它需要粉碎自己/让我惊醒”(《地震之夜》),这里诗人设定的主体即是“空酒瓶”,写作围绕主体展开,“它需要粉碎自己”的“它”就是“空酒瓶”,“它”所承受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是“粉碎自己”,“粉碎”是整个大的背景“地震”的结果,通过对叙述中主体的运用,指向中心。王单单诗歌诗性设置在句子内部。诗人通过语言抵达事物的本质,完成物的物性回归,将本体呈现。“谁见过午夜的以古镇/一条街穿过两边的建筑与寂静/像切开黑暗的一道缝隙/狭窄,但足够我通行”(《夜宿以古镇》),诗人看来,街道就是街道,房子就是房子,“一条街穿过两边的建筑与寂静”将街道设置在街道本质上,通过语言还原街道本身,将熟视无睹的东西独特性凸现,他呈现事物的方式是诗意的。又如“母亲/把儿子的尸体扔进草堆中/从围观的人群中窜出来/拼了命要下水去,抱回儿子/未曾走远的体温和呼吸”(《事件:溺水》),诗人深及事物本质,从“母亲”的角度,感受“儿子”的某种存在,“未曾走远的体温和呼吸”就是物性,更符合事物存在的情景。诗人对事物的感知是独特的。这也就是所有写作者的使命,感知世界,本质地呈现世界,对语言的锤炼。这也是所有写作者共同的工作与命运,充分说明当代写作的难度与方向。王单单的诗歌中,修辞大量使用,以比喻使用最为广泛,如“或许,让守林人长满青苔/双马岗上的孤独就变成青藤/死死缠住他”(《过双马岗侧》),比喻十分贴切,深及守林人本体,“孤独”围绕守林人呈现,这就是进入语言本身的表现,语言呈现事物的过程自然、直观。是物与语言物象合二为一。“日照高林,空中打坐的/落叶与飞鸟”(《访万佛寺》),这里的“打坐”就用得非常好,因为这是写寺庙,所以,这个词语符合当时的情景,与整个诗歌浑然一体。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大胆想象是王单单的诗歌语言的主要特征。如《母亲的孤独》开始描写父亲去世之后母亲独自生活的孤独,讲述“家里的电话无人接听”,到诗歌最后一节“她根本不知道,出门这段时间/遗像里的人,内心着急,试了很多次/都没有走出相框,接听儿子/从远方打回家的电话”,现场感非常强,作者对“遗像里的人”做了大胆的想象,短短的四行诗,构成了一个独立的想象系统,将想象设定在句子之中,虽然是逝去的人,但想象合情合理,与上文的情景十分协调,最终造就了诗歌的简洁、经典和独立。又如“但凡死去的亲朋好友/请在阴曹地府帮助寻找/若遇之…请转告/他的母亲/现在老了”(《寻魂》),这是一个找人的事实,诗人大胆的夸张,企图动用阴曹地府的力量,找回“魂散远方…尸骨未寒”的“阿铁”,因为“他的母亲/现在老了”,体现了一种人间大爱,同时写出了人世间的卑微和无奈。同样,想象是对生活的思考和对事物体验的结果,王单单的诗歌,正是建立在这种对物性的追问之后,让普通的常人熟视无睹的东西诗化,这就是其诗歌的价值。“鹅卵石是河流产下的蛋/河流的痛,就是肉身下滑/直到淌成大地的伤疤/也没能在蛋里孵出另一条河流”(《河流记》),将鹅卵石比作“河流产下的蛋”应当是王单单的独创,大胆的想象让读者震撼,它意味着诗人自身的震撼,物对诗人的震撼,诗人用语的震撼。这就是诗歌写作的难度。




诗歌是灵魂的疏导口 

                    

——王单单访谈(载《艺术云南》2013年第一期)

 

 

时间:2013年1月4日

地点:云南·昭通

受访人:王单单

 

 

王单单是近年云南涌现的优秀诗人之一,这个1982年出生的年轻人,甫一发表作品,就登上了《人民文学》、《诗刊》等刊物,并参加了2012年诗刊社的“青春诗会”。所有的文学与艺术创作,都能找到与生存环境千丝万缕的联系,王单单在昭通市镇雄县一所乡镇中学做语文老师,镇雄山高水长,是川滇文化荟萃之地,在中原已经式微许久的巫傩文化,在那里曾盛极一时,至今犹存。镇雄还是个人多地少的农业大县,一些土地人,终身与贫困为伍,这些元素,在王单单的诗歌里都有所体现。王单单执教的学校虽然与家在同一个县份,但因为山高路远,回一次家,需要横穿整个县域,并在县城转车,单边车程需要一天时间,因此除了寒暑假,他很少回家,只能把对亲人和故土的思念酝酿成一句句诗行。基于此,他的作品深情、粗粝,根植于脚下的山河和村庄的人事,充满生命质感以及对生活独特的理解。诗评家霍俊明如此评价他的写作:“他在滇黔边地特殊环境下所塑造的某种躁烈甚至暴动性的性格特征和精神气象在语言和修辞上就同时迫不及待地迸发出来。他的灼痛、荒诞、分裂甚至无根感似乎与这个时代达成了空前紧张的关系。他的游刃有余的个性化的语言方式所达成的精神现实使得这个时代带有了诡谲和不可思议的寓言化特征。”

 

胡正刚:2012年可看作是你的创作丰收年,你在九月份的《人民文学》上发表了一组反响较大的诗歌,接着又参加了诗刊社第28届“青春诗会”,我知道你的写作已经持续多年。在这之前,你的写作处于状态?

王单单:我是从2003年开始接触诗歌的,但更多是停留在阅读的层面上,天南地北地乱读一通。自己真正试着动笔去写,是2006年参加工作以后,在镇雄一个偏远的山村教书,课余时间闲着没事,就喜欢用诗歌的形式去表达内心一些细小的感受和想要倾诉的东西,完了周末跑去城里,找个网吧把它往博客上一贴,偶尔会被一些网友看见,夸我几句,满足了我小小的虚荣心。后来这些文字被镇雄县《赤水魂》双月刊主编、诗人尹马看见,在他的“怂恿”下,我才真正学写诗歌,久而久之,就积攒了一些作品。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被《人民文学》朱零编辑发现了。他在今年第九期编者手记中说“今年年初的时候,单位的事还不多,有一天到得早,就把刚写完的一篇编辑手记贴博客上,贴完无事,看见访客上有王单单,不经意点开,就像发现了一座金矿,他的博客上每一首诗歌都让我欣喜不已,我心想,这是一座富矿,要认真挖掘。便给他留个纸条,让他整理一组稿子给我,开始王单单不信,以为有人恶作剧,在冒充我跟他开玩笑,后来经过几轮交流,当他终于确认是《人民文学》在向他约稿时,便认真地整理了他认为不错的诗稿,发给我了。”这才有了我的诗歌在《人民文学》新浪潮栏目重点推出的机会。

在这之前,我只在县级刊物上露过脸,且几乎不投稿,还是如朱零老师所说,我所取得的这些成绩,既偶然,也必然,如果没有平时的积累,即使机会降临到我头上,也会跟我无缘。许多人都说今年是我的“幸运年”。参加“青春诗会”也是这样的,投稿给《诗刊》的初衷是为了发表诗歌,没想到还真碰上了。《诗刊》商震老师说,“青春诗会”选人的标准是:一、近几年在诗歌写作上较有成就并获得广泛的认可;二、有着较好的诗歌禀赋,潜质很好;三、投来的这组作品有较强的诗歌力量。商老师认为我属于符合后两条的诗人。

我写诗歌绝不“为赋新词强说愁”,一定是要有感觉的时候才写,我不敢保证这种感觉会什么时候来,也不敢保证它一个月会来几次,更不敢保证这种感觉下产生的诗歌能达到什么样的效果。

 

 胡正刚:你所处的地方相对偏远,你曾说过,在那里甚至连订阅的杂志都很难邮寄到,每次到昆明就带一大摞书回去,你怎么看这种文化饥渴—恶补的循环对你获取文学养分所产生的影响?阅读与阅历,孰轻孰重?

王单单:在我无可救药地爱上诗歌以后,内心对于诗歌阅读的追求是可想而知的。鉴于诗歌目前的发展状况,要在镇雄县买到一本我喜欢的诗歌读本几乎是痴人说梦。我曾经跑到我们县的新华书店,对店员说我要买一本海子的诗,没想到她指着一大堆儿童读物对我说,孩子的书多的是,并让我自己去选,呵呵,我郁闷!

为了拥有一本自己喜欢的诗歌集子,我曾与同事骑摩托跑了5个小时的山路,到贵州毕节市新华书店去买。我平时要上课,没有时间去大一点的城市,所以每次一有机会到昆明,无论走进哪家书店,我都会买尽我所能看到的诗集,比如有一次我跑到麦田书店,买了一大摞于坚、雷平阳还有许多诗人的书,拿回家一数有好几十本。这种文化饥渴、恶补循环发生在我的身上,有间隔性,在这样几个月一次的循环之间,给了我一个消化和反刍这些读本的机会,这对我诗歌的提升起到了很好的作用。阅读拓宽我的诗歌视野,阅历加深我对生活的体验,二者于我同等重要。

 

胡正刚:你的空间名叫“困在凡间的野兽”,你所理解的凡间是现实生活、地域对个体生命生活的束缚、割裂,还是孤独感对内心、精神的禁锢?这头野兽,你在喂养它的同时,是驯服它还是遵从它?

王单单:刚毕业那年,一直在昆明漂着,长期处于理想和现实的拉锯战中,往往感到自己被锯得血肉飞溅,很矛盾也很纠结。一边是想留在昆明,带着理想的青春长剑,去实现自己那些伟大的梦想;一边是遵从家人的愿望,回到镇雄找一份四平八稳的工作,过朝九晚五的生活。

在昆明摸爬滚打了一段时间,四处碰壁。在理想与现实的斗争中,现实胜利了,我像一个失魂落魄的逃兵,一无所有地回到镇雄,干起教书育人的活计。刚分到学校的那些日子,我喜欢跑到山崖边,看着山脚下的河流,发呆或者思考,不服输,总想着有一天还要出发。如果说我的内心真有那么一头野兽的话,我想它是被生活、被现实驯服的。这是我的命,我认了。人一旦认命某件事情,那么他就会找到许多说服自己的理由。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现在我内心是安静的。

 

胡正刚:你所言的“伟大理想”具体指什么?到现在它还存在吗?

王单单:呵呵,这个“远大理想”其实是空口说白话,似乎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每个都有,但是一要叫落实到具体,又都说不出来。就像小学时候老师问我们每个人的理想,有的回答是科学家,有的回答是经济学家,但是大多数的学生真没有理想,看见别的学生都有,自己又不好意思做一个没有理想的人,于是就编造一个这样或者那样的“家”作为自己的理想,说说而已,不可当真。

 

胡正刚:那么假如有一天你内心足够强大了,现实也逐渐安定下来,你会试着去驯服这头野兽吗?

王单单:这头野兽其实就是当时所谓的“理想”在我内心搞鬼。以前年少轻狂,总想着呆在外面,不想回到现在这个穷山僻壤的地方。如果有一天机会来了,我会选择离开。不是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吗,我到现在连云南都没有离开过。

 

 胡正刚:你诗歌记录的大多是发生在身边、发生在镇雄的事件,抒发的情感也是极个人化的,可以说出发点极低极小,却指向、抵达了一种辽阔、高远的诗歌场阕,直击阅读者的内心,你是如何做到的?

 王单单:诗歌对我而言,可以说是一次又一次灵魂的罹难。我的身边,到处遍布着卑微而又低贱的人。他们有可能是我的朋友或者是我至亲至爱的人。我把我的家谱翻开,有时候会觉得很悲哀,浩浩荡荡的几代人,宽阔的肩膀居然扛不住一个汉字的重量,他们像蝼蚁一样活着,生不嫌多,死不嫌少,而往往生活中许多最真实最感人的细节就发生在他们中间。我和他们长期生活在一起,难免就会被一些疼痛的事件所伤及。我一直感觉不是我去写诗歌,这些诗歌早已在宿命中生成,它们像一支支浸着毒液的箭镞,时不时地射中我,当我感到疼痛的时候,其实就是诗歌从汉语的子宫爬出的时候。

 

胡正刚:痛极而诗,诗歌是你的止疼剂?

王单单:不是止痛剂,更像是疏导管。我诗歌中的痛感,是我活着的证据。当这些疼痛在我的内心积压太多时,我需要诗歌为我的心灵打开一道缺口,让这些疼痛流淌出去,从而达到灵魂减负的效果

 

胡正刚:读你的诗歌,切实感触到“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这句话,你是如何做到以一种缓和、节制的姿态把暴烈、充沛的情感流畅地释放出来的?

王单单:诗歌是可以用来倾诉的,但诗歌绝不是泄愤的工具。懂得缓和和节制自己的情感,是一个诗人走向成熟的标志之一。至于怎样做到以一种缓和节制的姿态,把暴烈、充沛的情感流畅地释放出来,我觉得有点像给轮胎充气,你越是急着快速地抽压气枪,越是达不到效果且很快会把自己搞累,你要是慢下来一杆算一杆地打,既不太累,且很快就会充满,还可以保证不会因力大气多而炸胎。

 

胡正刚:你强调诗歌应该随情感自然流露,如你所言,不“为赋新词强说愁”,而在诗歌的创作中,诗人作为创造者,毕竟有一个对素材、语言、情感、意境的加工过程,是不是手艺越好,就越能顺其自然、不着痕迹?请你以《顺平叔叔之死》为例,谈谈一首诗是如何成型的。

王单单:感人心者在乎真,诗歌要达到感染读者的目的,那就要说真话,抒真情。在对诗歌的素材、语言、情感、意境等的加工过程中,与画画有相通之处,“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这个“似”与“不似”之间的尺度,彰显一个诗人作为创造者的能力,这个能力越强,越能让情感自然流露。写《顺平叔叔之死》前,我内心早已挤压着太多的悲伤。在老家,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能进自家堂屋的,顺平叔叔死后,停放在旷野之中,那天晚上的月色,白得让人心慌。独处时,我不停地追问自己,前世顺平叔叔到底做错了什么,命运让他生时备受煎熬,死后备受折磨。这首诗歌取材于我身边的真人真事,我只是在语言上做了一些加工,由于我提前进入到这种悲伤的诗歌氛围中,于是流淌在指尖的词语就更适合这首诗歌所需要表达的情感了。

 

胡正刚:你有没有发现你的一些诗歌有一种摇滚气质?读《晚安,镇雄》、《雨打风吹去》、《病父记》的时候,我都在想,假如为其谱上与诗歌相同气质的曲,配上乐,这将是几首优秀的摇滚乐。你如何看待诗歌语言的韵律和语感?

王单单:爱·伦坡在《诗的原理》中说:文字的诗可以简单界说为美的有韵律的创造。好的诗歌就像一座苍翠的山峰,而诗歌语言的韵律和语感就是潜藏在大山深处的一条暗河。这条河流可以大江东去,也可以小桥流水,可以惊涛拍岸,也可以细浪滔滔,总之,无论激越高亢还是舒缓沉静,要有这么一条水系流淌着,否则,这座山就是死的,或者说是缺乏灵气的。个人觉得现代诗韵律没有必要刻意去押韵,随着情感的起伏自然生成为最好。我平时喜欢听摇滚音乐,这种摇滚的气息被我带到了诗歌中也说不准。

 

胡正刚:你如何看待地域性写作与写作的地域性?

王单单:镇雄地处乌蒙山脉北端,海拔1600米多米,自古为彝乡,历史上曾先后进行过两次改土归流,彻底废除镇雄的土司制度。境内赤水河历史悠久,旧时称赤虺河,据史料载,唐武则天远征云南时,檄文中就有了赤虺河一名。明杨慎《赤虺河行》说:君不见,赤虺河源出芒部,虎豹之林猿猱路。诗中所说的芒部,就是今天的镇雄,同样是明朝,吴国伦也有诗云:万里赤虺河,山深毒物多。从种种文字迹象中略可看出,镇雄是一个神秘而又有着深厚文化底蕴的地方,早在清朝就出过著名女画家曾兰芳这样的艺术大师。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写作,它的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山高水陡、民风民俗等都是滋养我诗歌的肥沃土壤。

说到写作的地域性,有些写作者在抓住自己的根的同时,可以将文化的触须纵深到其他的地方,这与一个写作者天生的禀赋和后天的修为有很大的关系。

 

胡正刚:你如何评价云南的文学生态环境?

王单单:在之前,你们《艺术云南》曾对《诗刊》副主编商震老师进行过访谈,他说,云南是中国诗歌的高地。这个“诗歌的高地”应该有两个指向,一个是地理上的,一个是诗歌艺术上的。云南是一个适合写诗的地方,这里经济相对落后,气候宜人,民族文化丰富,生活节奏慢、压力小,作家、诗人容易活下来。云南的诗人,内心安静,写作相对私人化,整个诗歌圈子不拉帮结派,不急功近利,不浮躁,不窝里斗。

我认为,如果真要选一个地方写诗的话,云南绝对是最佳去处。





王单单的诗:


《最后一程》



起飞之前

收到他妻子的短信

说他不幸辞世

希望生前好友

前往吊唁

我摊在座位上

盯着舷窗外

一朵上升的云

总希望飞机

能再快一些

航线图显示

我正经过

他老家上空

由于气流冲击

飞机颠簸了几下

我心想,这难道

是他正好经过

而命中注定

我要在此

送他最后一程



《清明书》



每逢清明,我便发动战争

与山间草木较劲。它们

长出一茬,我就割掉一茬

起初,我的每一刀

都怀着深仇大恨,我发誓

绝不让草,活着

走上亲人的坟头。

时间久了,草们

越来越顽固,而我却

越来越无力。天注定啊

我会成为这场战争的失败者

会沦为荒草的阶下囚

甚至某一天,我会默许它们

高过我的头颅。



《挖 地》



山坡上

我们铲除荒草,在身后

挖出整齐的土坑

劳作的人中,我的祖母

始终忧心忡忡,她说

挖浅了,埋下去的种子

很快就会被动物刨走

挖深了,一旦下面漏水

鬼们就会爬出来

借人间避雨



《老父亲》



我的父亲,曾在一个

名叫苦胆坡的地方挖矿

他每次凿好炮眼,埋下炸药

慌忙中点燃火绳,就拔腿冲向洞口

等到大地深处发出轰然巨响后

他还会再次返回洞中

一个人站在黑暗里,想了想

又往前走了几步



《圣 诞》



护士叫到我的名字

像电击一般,我更慌张了

拔开人群,挤到妇产科门口

从她手中接过一小坨肉

热气腾腾的。护士说:

这是你的儿子。

他脸上布满稠状物

刚刚睁开的眼睛,清澈

但有一丝疲惫

似乎为了和我遇见

他已花光了所有力气

那一刻,我站在人群中

浑身颤抖,生怕一用力

就把他弄坏了。

那一刻,一种力量

在我心中涌起,并让我大声喊出:

欢迎来到人间

我的上帝


《与妻书》



熟睡中,我们刚满四个月的儿子

趴在你的胸口上,猛吮你的奶水

而你在梦里,仍不忘记

变成甜蜜的江水,填充

身边这条小小的深渊。昏暗的灯光下

他边吸边瞪着我,目光啊

多像半截裸露的河床,径直延伸到

我的身上,那些极有可能

落满积雪的地方。



《废教堂》



暴雨将至,我匆忙

奔向有尖尖屋顶的地方

我相信,闪电不会劈在教堂上

很明显,这里荒废已久

堂内幽暗,静寂

到处布满灰尘与蛛网

但不知为何,我竟然忘记了

内心的恐惧,慢慢往里走

忽然看见开裂的墙体

阳光从缝隙中照进来

一块光斑,铺在耶稣的身上



《刻 佛》



左手扁錾,右手铁锤

从废石头中,可以取出

一张慈祥的脸。我随意地凿

不知不觉,它就双耳下垂

就笑口大开,就袒胸露乳

就手持佛珠。当我突然

意识到,这块废石头

像谁时,手一颤抖

又在它的眼角

划出一道泪痕


《登烽火台》


——致裴雁巍



我是悲观的人

一生都在仰望落日

雁巍兄,我选择黄昏时

踏雪登高,从荒草中寻路

终于爬上恒山北麓的烽火台

你用长焦抓拍我

追问太平盛世的书生

为何带着一丝匪气

雁巍兄,你看我像不像

风蚀的烽火台补上去的一块

这就对了啊,我写诗

就是为了成为一个

放哨的人。



《消失的围巾》



我的围巾丢了

它从我的身上滑落

那天我有点悲伤

或许,它曾挂在北方的枯枝上

像我的朋友,站在风中

焦急地向我招手,而我却

深陷人群,无动于衷。

我的围巾丢了,或许

它已挂在别人的脖子上

如果是好人,它还会

交出温暖;如果是坏人

它会像枷锁,一次比一次

勒紧。我的围巾丢了

那是我的女人送我的围巾

黑白相间,有方格子图案

女人想买,男人想戴的那种围巾

有谁捡到我的围巾,请还给我

那是我的女人送我的围巾

上面有她棕色的头发

还有我抽烟时,不小心

留下的疤痕



《我的学生》



最初我不喜欢赵小穗

遇到谁都怯生生的

某次她在作文中写道:

妈妈,我的眼泪不够用

每次想你,都省着哭

这让我心头一紧

趁其不在,忙向其他同学打听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她爹死后

她妈就走了

她妈走的时候

她还小

同学们回答得那么整齐

像是在背诵一篇烂熟的课文



诗人简介:


王单单,原名王丹,1982年生于云南镇雄。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云南省作协理事、云南省作协诗歌创作委员会副主任。曾获《人民文学》新人奖、《诗刊》年度青年诗人奖、华文青年诗人奖、首届“中国天水·李杜诗歌奖”新锐奖、首届桃花潭国际诗歌艺术节·中国新锐诗人奖等。参加《诗刊》社第28届青春诗会,第31届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著有诗集《山冈诗稿》并入选中国青年出版社“中国好诗·第一季”。

名人名言

“写诗是朝着身体内部的一次蹦极,语言像一根富有韧性与弹力的橡皮绳,它系在写作者的身上,从灵魂开始纵身跃起的那一秒开始,写作者本身就已开始了一场关于词语的刺激性冒险体检。这种刺激性体现在对语言张力的极限挑战,对传统语法规则的主动挑衅,对诗歌核心的无限靠近,对诗歌边界的自觉拓展。除此之外,写诗也是从身体的内部往外面凿壁借光的过程。诗人需要借助语言的光辉,照亮内心晦暗的部分。

—— 王单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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