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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眼睛||论写作:金汝平:写作的秘密 (301--371)(总552期)

金汝平 诗眼睛 2021-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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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汝平:写作的秘密

(作者:金汝平)



301


每当你越来越走近博尔赫斯。你就发现。他失踪了。而当你转身离开。博尔赫斯又出现了。如果说每个独异的作家都是一个谜。博尔赫斯则以他浩瀚又精微玄妙而虚空的精神。构建了一个诱惑力无所不在的谜中之谜。它期待着有缘人的重新猜测。重新挖掘。但总有一种感觉缠绕着我们。它深不见底。以小见大。以少胜多。以简驭繁。以有限容无限。布莱克的狂想。被博尔赫斯的生花妙笔化为辉煌现实。就代表其最高成就的文本来说。他的一个短篇小说。其不可思议的精神容量及美学价值。要远远大于许多作家的一部四十万字的长篇。一则随心所欲的序言。也大于许多学者东拼西揍堆积而成的一部所谓专著。这就是博尔赫斯的奇迹!我们凝视它。赞美它。享受它。但不能解释它。博尔赫斯也不能解释自己。或者他只是部分地局部地解释了自己。那最终无以解释的。存在于宇宙这部永存的不断流逝的沙之书中。"我并非是为了少数精选的读者而写作的,这种人对我毫无意义。我也并非是为了那个谄媚的柏拉图式的整体,它被称为群众。我并不相信这两种抽象的东西,它们只被煽动家们所喜欢。我写作,是为了我自己和我的朋友们,我写作,是为了让光阴的流逝使我安心。”和博尔赫斯这样的老实话相比。中国作家谈及写作目的许多长篇大说或者片言只语。大都是自欺欺人吹牛逼!当我们装做全身贯注洗耳恭听的样子。那吹牛逼的人就吹得更加过瘾。



302



批评家对他人残忍。不能忍受他人的平庸。艺术家对自已残忍。不能忍受的是自己的平庸。但对他人的平庸可以不屑一顾或淡淡一笑。剃掉猫的胡子。猫之美将荡然无存。当他在心中毁掉自己某一篇作品的时候。这一篇作品实际上在人世间也被毁掉了。每一个早晨都残留着夜的尸骸。小鸟冲向蓝天。用翅膀击打着飞机。



303


生活孕育文学。文学探究生活。对生活之繁复与神秘的不断探究中。必须承认。文学是强化我们对生活理解的一种形式。欢乐又有益。它教我们看见。听见。嗅见。教我们成为敏锐感官的主人。谁说文学无用?不懂文学的隐秘作用。是我们的麻木不仁。当布莱克的老虎漫步到博尔赫斯的迷宫。它更加斑斓更加奇幻更加优雅。暴力主宰着人类历史的进程。暴力必然进入博尔赫斯写作的核心。成为主题中的主题。诗意中的诗意。核心中的核心。作为"优雅之暴力”的私人化象征。老虎在博尔赫斯全部不同体裁的文本中神出鬼没。发出惊心动魂的长啸又沉入亘古静默。直至失明。他依旧能用神奇的第三只眼。凝视他一生迷恋一生崇拜的老虎。老虎。老虎。文学中被艺术化审美化的老虎,拥有了比存在本体的老虎更永存的雄强之美。更绝对的魔幻之真。醉眼迷离中。真想骑着博尔赫斯的老虎闯荡天下。直至遥遥看见金字塔。



304


人们常常把某个激进诗人看成否定者。错。他在否定的同时就在肯定。所有的诅咒不过是另一种赞美。所有的挽歌是另一种颂歌。我就肯定了激情。理想。梦的价值。我就肯定了乌托邦。因为乌托帮作为一个词本身即伟大创造。诗本身就是一种乌托邦。升起的不是自然的万千星辰而是我内心的一颗不死不灭的太阳!


305


有一个王国。王子发疯了。三个公主也接着发疯。守灵人。厨师。园丁和木匠都发疯了。而铁丝网重重围困的山中城堡。也被喝醉酒的独眼将军放火烧掉。那火据说烧了七天七夜。这个王国灭亡了。但名垂青史。我曾是它威风凛凛的国王。你知道这个王国在哪里吗?

昨夜万家灯火。一个皇帝对着他的太监倾诉。"我的王国的版图日益缩小。但无人将它占领。烧光。杀光。抢光!”也是万家灯火的昨夜。另一个皇帝对着他的臣民宣布。"我的王国正无限壮大。容纳五湖四海。容纳气土水火。也容纳小的蜗牛更小的蜗牛上的战争。只是你们看不到的累累尸骸建造的凯旋门。就伫立于我心中!"你知道这个王国在哪里吗?



306



对于一个用刀横扫绿林的人。你就不用指责他不会用剑了。对于一个以剑笑傲江湖的人。你就不用遗憾他不用会棍了。同样。对一个以棍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人。你就没有理由要求他还会用枪会用暗器还会妙手空空下毒了。以绝对的。终极的。无条件的所谓"完美”。来衡量一个作家及其作品。那实际上是要求一个人成为上帝。岂不愚蠢可笑且笑掉假牙在黄土地的小土堆上乱爬!某年某月某一天。有个文学青年居高临下谈及博尔赫斯。认为他逃避现实。用书本和知识写作。就算这样。其作品的独一无二以及对同辈晚辈的启发和悠久深远的影响。放之世界文学的宏大背景中。少有人及。难道非得弃自我之天才如粪土如垃圾如废品如恶臭之物。制造一些廉价的。平庸的。同质化的。摸式化的。刚出生就死去的。三流的所谓现实主义批判现实主义新写实主义或非虚构的大路货吗?

博尔赫斯。是洞察了文学的奥秘的人。我们该静静倾听他的言说。但他关于文学更多更深的真知灼见。仍然隐藏于他那些深不可测的卓越文本中。如《阿莱夫》如《园形废墟》。如《交叉小径的花园》。如《沙之书》等等。写下的永远高于说出的。而博尔赫斯那尚未写下的。将无限辽远幽深又广阔!作为放之四海当之无愧的文体家。博尔赫斯绝非横空出世。他自有悠久而深广的精神源头。他是典型意义上的布罗茨基说的"文明之子。"世界多元文明以美不胜收的奇妙和丰富。孕育了他。哺育了他。成就了他。他以高度的敏锐把传统与自身天才融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他。他中又有你。无数精神幽灵依存于他的肉体。他的血液。他的智慧容纳吸收又改造了无数人的智慧。一个庞大的自我。超越性的自我。包罗万象的自我。自相矛盾的自我。冲突斗争又统一的自我。这自我已构成一个博大精深的小宇宙!博尔赫斯语言的简洁有力来于赫拉克利特的箴言。他常常使用的修辞性排比。来于他的偶像惠特曼。那些反讽。戏仿。议论。质疑。悖论。玄虚的哲学。似是而非。模棱两可。更是笛卡尔。叔本华。芝诺。甚至老子思想与佛教的混杂产物。但博尔赫斯别具匠心地把它们编织进那些不同形式又紧密联系的形式里。他以旧为新。化腐朽为神奇。在文明中探究文明。在传统中更新传统。在美中创造新异之美。博尔赫斯何止是作家中的作家?他还是创造作家的作家。许多人正是受惠于他才成为作家的。文学于是成为我们共同献身的伟大事业。


307


那抽象的变为具象。模糊的变为明晰。无形的变为有形。混乱的变为秩序。庸常的变为独异。整体的变为个体。可见。可闻。可嗅。可感。可品。可触摸。可置换。可留存。在这被物充满的世界中。艺术品也是一种奇妙而荒诞之物。被艺术家制作或生产。我们在对它欣赏的过程中。又把它重新创造。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快感尽在其中。此乃艺术包括诗文之内的铁律。在此铁律中展示自由纵横之才华。定有所成!


308


狂风扫荡败叶枯枝。一个多余世界的多余人。又被黄昏扫荡进堆满破书的洞穴里。在黑中他将更黑。在亮光中他将更亮。在烂中将更烂。在饥饿中他将更饥饿。在坍塌中他将更疾速地坍塌。不能修改的历史和可以修改的诗。后者才赐我们以狂喜的自由!他安全了。他真安全了吗?反正他已缩进枕边书中。小如一个字。一句话。一个逗号。一个问号。问什么?问这个洞穴到底有多黑。又有多深?猫尿如此凶猛!骚气飘荡乾坤。


309



灵感之花朝着红太阳绽放。思想之马于茫茫黑夜驰向天涯。


随时光消逝,你发现:原来以为懂的,现在不懂了;原来以为对的,现在不对了;原来以为是畸形的,现在很正常很平常;原来蔑视的,现在却必须重视了;原来明白的,现在越来越糊涂了;原来珍惜的,现在却可能不屑一顾了。社会,人生,世界,日复一日旋转出比万花筒更光怪陆离更五彩缤纷的图案与形状,多少推心置腹的老朋友,变为无比熟悉的陌生人。你发现,所有存在都超脱于你有限的智力之外,逻辑之外,力量之外,这时候,每个人,都会低头承认:必须重新认识他人,重新认识自己。


“四十而知三十九非。(孔子)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多看我两眼呢?”(鲁迅《狂人日记》)


更恐怖的问题是:“你错了,但你已年老色衰,彻底丧失自我纠正的能力。不是没想法而是没办法啊,悲夫!”



310



灰暗的不是秋天,只是你眼中的秋天。为这灰暗所孕育的精神痛饮,枯树的蝉歇斯底里唱出最后的歌。死掉。“我为什么悲伤”,是啊,一个人为什么悲伤?而我闹不清,不想闹清,不必闹清,闹清干什么,闹清又怎样。日复一日,道路漫长,左脚抬起,右脚放下。就让这悲伤如刺钉进肉里,如阳光与水流淌在骨头上。成为我们的肉中之肉,骨中之骨,血中之血。力之轮,碾碎多少试图阻拦它的蟑螂。有时,它歪向右边;有时,它歪向左边。有时滚进蓝天白云之下血腥的红海洋。一旦悲伤弃你而去。你也绝决断送了自己。


黑夜,红色火把,把一汪蓝色湖水冶炼为一地黄金。无言大美,炫目的大美产生了!我们燃烧的酒中,沉沦着一个灰暗的人儿,高高挥舞颓废主义的红旗。



311



思想让我衰老,激情又让我年轻。抽象的黑暗,被思想之刀划出具体的血来。



312



文人就要有文人本色。剑客不论剑,文人不著文,谈鸟文人。瞎逼混吧,吾国吾土遍地盛开的混混们,混成混凝土,混成混江龙,跳进河里捕鱼,捕娃娃鱼也捕又滑又光的泥鳅从两腿之间一穿而过——日出江花红胜火,碧波万顷。




313


卡夫卡的眼睛。贝多芬的头发。爱因斯坦的烟斗。海明威的雪茄。马克思的大胡子。希特勒的小胡子。而你们坐在一个咖啡馆品着红酒。高谈凡高的向日葵。麦地的乌鸦。阿尔的太阳。我只是醉眼迷离看见那一只被剃刀宰割下的耳朵。和他人格格不入。才抚摸自已的肉身。对自已也充满敌意。才宰割你自已的灵魂。一个诗人的内心。注定承受万物残暴的重量。



314


"诗人老了,他的诗永远年轻!"还是让我坦率地说透吧,这是每个不甘沉沦的老诗人内心深处不灭的幻想。但离客观现实有极大距离!真是沮丧啊。真是不能接受又必须接受啊!我们看到的是:除了个别老汉的东西还硬。成群结队的老汉们。东西确实是软了。比棉花地里的棉花还软。有广告这样吹嘘:"闭经绝经,一招让你月经回潮。“朋友。请您睁大您那浑浊的老花眼。你吃的肉比我们吃的饭多。你喝的酒比我们喝的水多。你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多。您还真相信吗?而我摇摇头淡然一笑。诗人老了。诗也很难年轻!

创造力的衰退或者创造力的枯竭。致命地威协着每一个五十岁以上还在写作的人。与此相比。发表。出版。获奖。真是次要的。谁能跨越这精神死亡的峡谷?不能回答这个问题。解决这个问题。我们真该放下笔了。金盆洗手。云淡风轻。然而内心的耻辱时时刺痛着我们。为一种失败。一种无奈。一种残缺。一种未完成。

技巧,单纯肯定它或单纯否定它都可疑,技巧,并不具备自足完善的“本体性”,本质上乃工具。“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谁能片面地说比喻就是好,夸张和对偶就不好呢?像一柄刀,杀猪,杀狗,杀鸡,也可杀人,江湖高手挥刀间血光一片;对手无缚鸡之力的白脸书生,连土豆青菜也不能切开。但把自己小拇指切掉了。痛,剧烈的痛,持久的痛,刻骨铭心的痛。他一头扑向床,呜呜咽咽的呻吟类似于怪异的歌唱。

本质上,技巧乃工具。你支配它,它为你服务;你不能支配它,你被它奴役。“熟能生巧”这乃是对一般生活技巧而言。开车时间长了,驾驶水平自然提高;讲课时间长了,自然有条有理口齿伶俐,对于艺术,“熟能生巧”则是一个陷阱,它意味着真正创造力的丧失。一种由习惯驱使的力量,把艺术变为平面的“物”,精神的自由气质茫然无存。艺术欣赏必不可少的陌生感惊异感也不复存在,那么,拒绝“巧”,拒绝“熟”就成为一个艺术家捍卫自己天才最基本的态度。求异。求独特。求怪。求极端。求反常。求偏离。求出轨。求反叛。求超越。求不被理解。求孤军深入。求亘古寂寞。求永远的尝试。求必然的未完成。求绝对的失败。求最高的表达。永远怀着对万物和人的好奇之心,永远重新开始,重新开始,说来容易做来难。难于上青天!




315


只有感到一种绝对的贫乏。你才会拥有相对的丰富。那一只饥饿之眼。正凶猛吞食四周的风景。

年轻诗人要避免空洞的抒情。中年诗人要废除唠叨的叙述。老年诗人要阻止说出貌似哲理的废话。写作的陷阱无处不在。无时不在。诗人们不过是一群陷落在这黑暗陷阱中哀鸣惨叫的狼罢了。叫够了。也就不叫了。远方的海风平浪静!



316


独自远行。永远独自远行。擦肩而过的只是风。只是风。尖叫的狂风中死者不复尖叫。脸上闪烁安详的微笑。大雪还在下。还在下。此时。那窝在自已洞穴里的人。真想念着全人类吗?全人类只是一个名词。他在白纸上写下。删去。名词隐秘地疼。剧烈地疼。但它不是这亘古大地上最真实的呻吟。是的。我们唱的都是挽歌。因为我们试图挽回的。正是那必不可挽回的。冬天。俄罗斯白茫茫的街道上。总是横陈酒鬼冻僵的尸体。雪的暴力。雪的统治。雪融化时异样的温柔。都是我们不能挽回的。一条苦闷的毒蛇说了话。雪化后大地更加肮脏。


317


春夜里某只猫发情的呐喊。把我的灵感打断了。真是十恶不赦啊!



318


满嘴假牙。满嘴废话。满嘴鬼话。高过枣树枝头两只喜鹊叫喳喳。我们既没有说出真话的勇气。也匮乏编造假话的才华。多少知识分子的死之说教。让人昏昏欲睡。泼妇骂街。唤醒我们内在的金钱豹和猛虎四处狂奔!当他顿悟这人世间一切话皆是废话。一个智慧的哑巴就诞生了。他写作的欲望也被这智慧扼杀了。


319


母鸡能写诗。诗人就能下蛋。把蛋下到昆仑山。龙吟虎啸五千年!




320


生命中有多少柔情就有多少残忍。当我试图反过来说。生命中有多少残忍就有多少柔情。我犹豫了。鲁迅多情。而阴冷无情的是他笔下那死气沉沉又杀机重重的老古中国的小镇。鲁迅有爱。而无爱的是他笔下那非人间的荒寒的世界。这种对立产生了审美上强劲激烈的张力。驱迫他的各种文本处于互文的联系中。小说。散文。杂感。诗互相解释。互相对活。互相补充。互相扩展。鲁迅的作品具有极度惊人的内在的统一性整体性。如此清晰地从文学史中突现而出。许多平庸作家的嘴脸是模糊不清的。整篇《阿Q正传》。被鲁迅无处不在的浓烈密集的悲观气息所笼罩。让人透不气来。小说结尾。一声枪响束结束了阿Q卑微的一生。却激发出黑压压的看客野兽般欢乐亢奋的叫声。且久久不息。小说中微茫渺小的希望之光。淹没于旧中国浩大残酷的遍地血腥中。阿Q肉身碎裂。阿Q精神永存。阿Q死了。阿Q没死。没死的阿Q活在人民群众的红海洋中。今天。是那冒充阿Q的人死了。不。那冒充阿Q的人也没死。他活在一部由小说改编的电影中。正喜洋洋甜蜜蜜摸小尼姑的脸。"和尚摸得。为什么我摸不得?”阿Q无畏。阿Q有胆。阿Q无文。阿Q雄辦。阿Q精神永垂不朽代代传。传遍神州。希腊罗马拜占庭。传遍寒流滚滚冻僵飞机坦克的西伯利亚大草原!鲁迅掷笔时的长叹是苦涩无奈绝望的。然后随风飘散。又有谁听?



321


喝着烈酒读《水浒传》。喝着清茶读《道德经》。喝着白开水读某部小说。然后不读了。只喝白开水。因为白开水比它有味。《水浒传》就是一大碗浓烈的美酒。让人热血沸腾。然后又被苍茫大风吹冷。一埸轰轰烈烈惊心动魂的壮举。以惨败缓缓落入血色黄昏。大地尸骨横陈无限死寂。它是唱给所谓英雄好汉的赞歌。更是一曲为英雄好汉祭奠的悲歌。《水浒传》已是无可质疑的经典。每个男人都该从18读到88!命运之书从来是由淋漓鲜血书写而成!



322


极端话一旦成为名言。必内含真理。人们厌恶其极端表述方式。恰恰暴露自已的平庸罢了!要听一个人的话。也要想他为什么这样说。要看一个人走什么样的路。更要想他为什么这样走。我们朝事物的内部深入了一步再两步。而内部之深黑暗无垠。在探讨一个思想家的思想时。不仅要重视他启发人的智慧。也要重视他更独特的偏见。这偏见更能折射出他生命的本质和原始的冲动。智慧必将纳入全人类。偏见则独独属于自我。伴随自我一生。正如鲁迅所言。"只有我被黑暗吞设。这世界才属于我自已。"



323


捕获幽微之光的人们。也必被这幽微之光捕获着。一只脚还残留在白昼。另一只脚就要陷落黑洞。末法时代的天罗地网里。谁是丧家之犬?谁是被宰杀的羔羊。谁是漏网之鱼。当我迷茫诘问。那幽微异光已荡然无存!能够把自已的每一个想法每一丝情绪每一串梦呓都写进日记且细细品味的孩子。必会成为未来的优秀作家。谁?一个新的普鲁斯特?新的本雅明?不。你们永远不知道他的名字。因为你们根本读不懂他的作品。



324


新诗内部存在危机,在古典诗歌的参照下,新诗在形式等方面的不完善乃是事实,对此应有深刻的、严肃的反省。但新诗的方向正确.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新经验,它需要诗人给予新表达。如果我们活在唐朝,会像唐朝诗人那样写诗;唐朝诗人活在今天,也会像我们这样写诗。


对20世纪初诞生的中国新诗的攻击,一直伴随新诗的发展。正是这些攻击,从另一方面证明新诗的不容置疑的“革命性”及“独立性”。在对新诗的攻击中,活跃着两类人。一种是所谓“新诗的叛徒”,他们本来是新诗的鼓吹者实践者,后来因才华的枯竭或没才华而反戈一击,对新诗一笔抹杀。更多是诗歌上的复古主义者保守主义者,他们被唐诗宋词的光芒刺痛了眼睛,看不到这光芒在明清之际的极度黯淡乃至熄灭,因此对新诗在历史和诗学的双重意义上都不能理解、不能认识,以一种非理性的、盲目的态度,一概排斥、一概仇恨、一概咒骂,有人甚至哗众取宠称新诗为“世纪之骗”,妄想拉中国诗歌回到根本无法回到的旧轨道上去。这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建立在无知的基础上,不具备理论的意义。


“成为你自己”,才是最高目标。也最困难重重。否则,写上一辈子也是浪费生命。每种独特的生活都孕育着一种诗。或者说,这不同生活乃是不同诗得以产生的深厚土壤。诗学上的矛盾冲突是不可避免的。谁也不能主宰全部真理,谁也在“盲人摸象”,谁也不敢自诩为洞察了宇宙的奥秘。每个人,都可以为“生活”下定义。前提是:那是他的“一个人的生活”。除此之外,他就鞭长莫及了。你的眼睛,看不到我眼睛看到的;你的耳朵听不到我耳朵听到的。反过来也如此。每个人都在宿命的与生俱来的“局限性”中生存。对此,他只能叹息一声,不,叹息三声!语言的力量是微弱的,每个人都活在自己观念固若金汤的城堡中。圣人说服不了乞丐,烈士遭到叛徒嘲弄,妓女蔑视苏格拉底。一个诗人,他必然在美学的意义上同别的诗人构成强有力对抗,否则他不能成为他自己。我们注意到不同诗人在精神上明显的继承延伸关系,更应该看到他们之间更深刻、更剧烈、也更永恒的疏离、断裂以及叛逆关系。中国诗歌史上,陶渊明对抗屈原,李白对抗陶渊明,李贺韩愈又对抗李白。经过“五四新文化运动”,这种对抗精神更是激荡在当代诗人的心中。对抗李白、杜甫、苏东坡们的辉煌写作,是我们写作的背景,是我们写作的语境,是我们写作的前提。同时我们还得对抗来自西方的传统,我们之间也得互相对抗。


所谓“传统”本身就是不断更新、不断变异的结果。正是一个一代又一代的诗人们孜孜以求,探索着诗广阔的可能性,我们才拥有了名篇叠出的中国古典诗歌的黄金时期。《诗经》的现实主义精神被屈原上天入地的浪漫主义激情突破,《古诗十九首》又将对人生和时间及痛苦的咏叹纳入到精致的五言,然后陶渊明慧眼发现了田园生活诗意,然后李白五杜甫各自以天才横流的诗篇登上中国古典诗人的高峰……传统旺盛的活力乃是潜伏在内部的自我演化之中。因此,“五四”时期中国新诗的孕育,表面上看来是胡适“登高一呼”令一批老朽不可思议的产物,其实乃是出于诗歌内部规律的驱使。胡适正是以一个敏锐的文学革命家的胆量和气魄,顺应时代潮流,顺应历史呼唤,然后才有了新诗与旧诗的所谓“断裂”,在这样一个过程中,西方诗歌的作用和影响是不可估量的。西方文学的各种观念也纷涌而至,直接或间接塑造着诗人的表达方式。但所谓“新诗的全盘西化”却是一种极端片面的看法。它绝不是事实。我们不能不看到,新诗运动中一批优秀诗人正是通过融汇民族影响及外来影响才取得令人刮目相看的成就,作品也深入人心,并在击破固有传统的同时,缔造了崭新传统:郭沫若《女神》激荡着惠特曼和庄子的双重气息,闻一多的《死水》的民族特征异常明显,艾青诗歌的时代性、民族性更是他受到读者热烈欢迎的主要之一。可能除了象征主义的先驱李金发之外,我们的诗人都深深置身于中国文化的土壤中,接受着也发扬光大着传统。随心所欲指责新诗“全盘西化”,“跟着洋人的屁股走”,态度是极其粗暴的,思维是极其片面的。不顾客观事实而指手划脚,陶醉于主观幻象而大放厥词,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除了证明对新诗根深蒂固的偏见之外,又能证明什么?不同民族之间的文化渗透、文化冲突、文化融合才使诗越出地域的界限,成为全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尤其是近代、现代和当代,躺在本民族的文化遗产中抱残守缺、固步自封是绝对狭隘的。鲁迅的“拿来主义”并不是崇洋媚外,对外国文化的学习和利用,更是壮大民族文化的必需。我们学习外国,外国也在学习中国:庞德对中国古典诗歌佩服得五体投地,博尔赫斯卡夫卡更把中国的传说、神话当作写作的素材,这又有何稀奇?而简单化、偏执地强调“民族化”,最起码视野是有限的,何况这些鼓吹“民族化”的人,对我国博大精深的文化有多少了解和认识,也是值得怀疑的。不过是会背诵几首教科书里的唐诗!


诗与生俱来的精神特质、美学特质及诗的先锋性、超越性、纯粹性,注定诗是一种“少数人的艺术”,它必然高高凌驾于大众的平庸趣味上,不是大众抛弃了诗,而是诗抛弃了大众就读者而言,也有合格读者、不合格读者。前者不存在“懂与不懂”的问题,后者才迷惘地陷落于这个问题之中。由于他们不能进入诗的奇妙世界,只能在诗的门外茫茫然徘徊、游荡,然后发出“我看不懂”的凄凉喊声,并把责任归于诗人。有时我非常惊讶,不懂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那是我的愚昧;我也不懂高等数学、医学、天文学地理学,这是我的无知;但一些人叫喊:“看不懂诗歌”的时候,何以这样理直气壮、咄咄逼人,好像是一种骄傲似的。我也常常被指责:“你的诗我看不懂”,我只能说:“看不懂不要看了,何必苦苦折磨自己,看一看武侠小说、言情小说、明星艳照,名人微博,这些东西大概还能看懂吧!”


每一个诗人说“你”与“他”时,都是在说“我”。每一个诗人在论述某种诗学理念时,他都是潜意识下意识为自我辩护。离不开自己的第三只眼看世界,离不开自己的耳朵听众声喧哗的万物之音。“代表全人类发言”,做不到也不必做,它更多是政治骗子的谎言。一个严格意义上的“个人主义者”,必把个人的“差异性”当成最珍贵的精神尺度和价值。站在某个集团的立场上说话,对他是一种耻辱,更是一种坠落。构成对诗人形象的严重抹杀。“个人性”驱使他关注自己甚于关注他者,先于关注他者,他活着,他听着自己的心跳,呼吸,血的奔涌,一次疾病也导致他打开精神深处的一扇众妙之门,时代、社会、政治、历史,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只有通过进入他的敏感体验才被他深刻理解,认知并赋予个人化的表达,客观外物与自我的相遇,自我的纠缠,制约着,支配着,决定着他的书写。他只能写下他的诗!或许,少数人从中获得感情的震荡,心灵的共鸣,但那依然是茫茫人世间和他类似但决不混同的少数人。


每一个诗人都在偏执地、激烈地、顽固地说“我”,不同“我”之间必互相对立、抗争,互相敌视、排斥、互相疏远互相漠视,互相误解互相怀疑,这正是最伟大的诗人,也让许多人反感的内在原因。但丁的《神曲》不是让好多诗人转身而去吗?鲁迅《野草》,更有多少人恨不得咬牙切齿连根拔掉。当然,它必拥有那些众多爱它爱得如痴如醉的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诗人,他最高要求是用诗充分表达自己。带着这最内在最强大的的欲望,一个诗人让自己潜伏进深不可测的精神之海。容纳口语但反对口语的狭隘单调平淡,容纳书面语但抵抗书面语的优雅光滑僵化与苍白,一切语言的形态构成诗人写作的资源,“语言杂交”才能孕育现代诗这伟大的怪胎。



“语不惊人死不休”,杜甫道出诗人必然承担的的某种特殊使命。为了达到这样一种铭心刻骨的审美效果,诗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精心锤炼着自己的言说。迫使语言从日常的平淡无奇与循规蹈矩中解脱出来,在精神的高处凌风舞蹈,在浩瀚幽暗的潜意识深处熠熠闪耀。消费时代的众声喧哗中,他开口说话了,但那样怪异、费解,陌生,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另一个我们不曾到达的国度——他激烈地说,极端地说,片面地说,夸张地说,偏执地说,自我矛盾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互相否定互相颠覆地说,充满悖论地说,独断地说,专制地说,确实,他就是用“词语”塑造成的人。他的荣耀与耻辱都决定于此。对于一个被创造力驱使的永不安宁的强力诗人而言。他和语言是敌对而非亲密的关系。让那些小诗人沾沾自喜小心翼翼随波逐流去充当语言的仆人吧。他被命运注定要成为“语言之王”!他主宰着语言,支配着语言,奴役着语言,伤害着语言,压迫着语言。当然,语言也对他进行着反支配,反奴役,反伤害,反压迫。诗的伟大魔力就这样神秘地产生,且不可磨灭。诗越写越难,诗越写越绝望,惟绝望的抗争让“诗人”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有真诗人会对天长叹:“诗写了三十年,我却不会诗了,老革命遇上新问题,老处女啃吃童子鸡。”写诗,是一种不可阻挡的精神搏斗。这惊心动魄的精神搏斗中,你能留下光芒四射的不朽之作吗?



325


到处是一片文化的喧嚣。当什么都是文化,且带有“文化底蕴”时,我这个自认为有点文化的诗人就脸红了,害羞了。

一个肥头大耳的老板谈“企业文化”。一个歪在下水道里的老醉鬼谈“酒文化”。请歌厅小姐开启樱桃小嘴给我们谈论文明古国源远流长的“青楼文化”吧!然后解开红腰带跳起舞,我们也高举酒瓶兴致勃勃一起跳:跳出天长地久的情,跳出昙花一现的爱。尿一泡尿,大地上就奔流文化的小溪,刮一刮胡子,春风中就飘荡文化的鸡毛!



326



我们凭借比狗更敏锐的嗅觉,就能从大堆形形色色的“作家”中辨认出,谁是心心相印的同类,谁是千载难逢的知己,谁是自己美学上强悍的对手,谁又是混迹江湖的小混混。但不必愤怒,不必惊慌。社会的各个领域,混混们是不能被消灭的。官场中混成老滑头。江湖上混成老油条。堂堂华夏地大物博文明悠久,盛产一代又一代一辈又一辈一群又一群一只又一只混世魔王。“混吧,混,把混进行到底!”水至清则无鱼,混混们消灭了,社会也就不存在了。



327


生活的真实告诉我们:夸夸其谈最终不过是夸夸其谈。哪怕它引经据典谈得头头是道。“诗学理念”有可能以否定之力打开诗一个陌生而辽阔的疆域,让新诗人播下诗的新火种;但也常常驱使诗歌丧失其内在的神秘性、丰富性、偶然性,成为“诗学理念”下僵硬而死气沉沉的附属品。诗自身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是对某种“诗学理念”的拙劣阐释。对于强力诗人,诗歌必须呈现在、落实在、操纵在写作的具体书写之中。洞察力要细致,感知力要细腻,语言比突破大众的模式抵达难以言诉的精微奥秘。一切从细部开始,方可写诗。你以为写诗就是拿起笔信手偶得吗?天真的快幼稚了,幼稚得要让人笑掉大牙了!


我们深深理解创造者的艰苦。我们深深崇敬创造者的荣耀。我们深深为缺少创造者的创造力而羞愧自卑低下头颅。那些什么也不干也干不了的旁观者惯于指手划脚。有时把唾沫喷到我们脸上。“尔曹身与名俱裂,不废江河万古流”,杜甫的预言已穿透千年。就让那些旁观者喋喋不休继续指手划脚吧,历史会把他们轻轻抹去像抹去诗中一个多余词语。夸夸其谈最终是廉价的夸夸其谈。


无论是在社会中哪一个领域,理论与实践的和谐合一,都是不可企及的乌托邦。更多情况下,两者剧烈冲突、对抗、分离。写作又何尝不是如此?写上十年二十年,只要不是绝对弱智,谁又不会对诗指手划脚论说一番呢,振振有词:或引经据典,或夫子自道,或神神鬼鬼高深莫测,或条理清晰一二三四。然而说一套,做的是另一套,说与做之间横亘十万八千里距离。把他的东西轻飘飘瞧上一眼,不,瞧上半眼,我们就惊讶万分:“知道你写得差,没有想到这么差!”真正的写作者,必是坚定不移的“文本主义者”,离开文本较量,一切皆扯淡!是骡子是马是毛驴拉出来溜溜就真相大白了。



328



诗是有毒的东西啊!我们品味着却甜蜜无比,亢奋无比。陶醉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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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打在每个人身上的心灵上的烙印,是不可驱除的,我们的爱恨情仇,我们的迷茫和焦虑,叛逆和抗争,幸福和安宁,都是故乡赐予的。我们曾以为逃离了故乡。后来发现:“永远在故乡尖利而无形的爪子中”。哲人说,失去的天堂才是完美的天堂,我也可以接着说,离开的故乡,才是完美的故乡。只有你的身体离故乡越来越远。那心灵中的故乡才会离你越来越近。当现实的故乡坍塌在岁月的无常中。你唯一能做的。是在白纸上重建一个故乡。在语言中重建一个故乡。故乡。最终是一个让你心疼的词。每写一次。心疼一次。直至连这个词也沦陷于浩大无际的沉默中。


330


不写烂诗的诗人不是好诗人。只写烂诗的诗人绝对是烂诗人。


331


越真实就越荒诞,越荒诞就越真实,真实决非荒诞的对立面,真实与荒诞恰是同义词。现实对于观察它,认识它,书写它的诗人,乃是一些词。形容词妖艳,叹词夸张,动词来自骚动的万物,意味着革命。一个词,打击另一个词,抵抗另一个词,显露狰狞的面孔。用显微镜迫使它变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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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中,没有一个人绝对说真话,也没有一个人绝对地说假话。假假真真,变幻莫停。问题在于:该怎样分辨真与假,这对我们的智力,构成挑战。“唉,什么真话假话,都是废话,与其听你们众声喧哗乱嘈嘈,不如听一听春天的猫叫或鸟叫。”在生活中难以做到的绝对真诚。似乎可以在自已的心血之作中尽情展露。但我们支配的语言。又以诡秘阴险的方式。背叛了我们。欺骗了我们。真诚依然是相对的。语言也会扭曲最原始最本体的自我。把自我变异为一种似是而非的幻像。如此看来。谈论真诚恰是因为真诚的难以抵达。它既被社会的压迫与奴役无情扼杀。又被试图描述它的语言歪曲篡改。我们追求真实。却不得不沦陷于非真实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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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刀见血白刃战。黑云压顶昆仑关!我始终把写作理解为人类精神领域中一种特殊的。怪诞的。奇诡的。惨烈的战争形式。字里行间密布刀光剑影尸骨横陈。领悟了这一点。你就对那些"举重若轻”"信手拈来""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之类的鬼话神话付之一笑了。写一部长篇。脱一层皮。不。两层。脱来脱出露出鲜艳的小鲜肉或腐肉。再大病一场。瘫在自我极度虚弱的四肢上。制造容易创造难。写作比任何事情都难以为继。这就是许多作家半途而废的内在原因。作家掷笔时是痛楚而又无奈的。然后一阵轻松。轻松后是一种无法完成的失败者的浩茫无际的虚空。他必须承认。在这精神领域内惨烈无比漫长无比的战争中。他失败了。他构成一个微不足道的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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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作家朝气蓬勃信心十足是可以理解的。但一个五十岁却没有深刻的危机感的作家却是让人极度惊讶可疑。要不是庸才。这类货色多如牛毛。要不是大师。这种动物相当罕见。然而大师是最具危机感并艰难地试图超越的。自我审判。自我修正。自我搏击。自我毁伤。自我变异。自我杀伐。自我抽搐。自我删除。自我毒害。自我涂沫。自我超越。自我更新。而当某个英雄伫立于死神的巨型魔爪下呼啸。"向我开炮!向我开炮!”向生而死。向死而生。自我的血肉已融入石头与天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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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对一个风景的凝望来自不同方向。我们对一壶美酒的品味来自不同的嘴唇及舌头。生活朴朔迷离。宇宙日新月异。而个人的绝对性带来了文学的异质性。谁让你是你。她是她。我是我又非我呢?肉体有瘦有胖。情欲时高时低。那病的垂死之人遥遥憎恶那强健的。因此。个人必然异化于个人。写作又岂能例外?对同一个事件有不同的阐述,对同一个细节有不同的捕捉。对同一个人有不同的认知。对同一个梦想有不同的描画。万紫千红总是春。而这正是文学诱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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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美女最大的恐惧是容颜老去,一个诗人最大的恐惧是创造力丧失再不能写诗。


现在,我就笼罩在这样的恐惧中。仰望着天花板在烟雾里沉思默想:假如我再不能写诗,我还写些什么?生存与死亡折磨过哈姆雷特的大脑,而我的大脑远离那个形而上的命题,目前正困扰于这个更具体、更明确的问号中。


假如我再不能写诗,我将写散文。拜伦高傲地宣布:“诗人写散文是一种坠落”,但早已坠落过的我再坠落几次又有何妨?散文的园地谁都在耕耘,我为什么不能伺弄一些花花草草,挥洒一些蜜意柔情?我可以像老男人那样坐在炉边旧梦重温,忘掉一些应该记住的事情,记住一些应该忘掉的事情;我也可以像小女人那样为自己的青春偶像和的小猫小狗嗲声嗲气又眼泪汪汪。散文是自由的,我将自由地编造梦呓和胡言乱语夹在生硬的欧化句子之间,看不懂吗?看懂了还能叫“先锋散文”?我将翻开古代的典籍抄一些奇闻轶事,掉书袋显示知识渊博,发感慨摹仿智者风度。举目四望,写散文的真是多如牛毛,影视明星、退休官员、出租车司机、美容厅小姐,连看守公共厠所的看门人也闭门不出写自己的回忆录了,我写散文难道不是如鱼得水,冷暖自知?


假如我再不能写诗,我将去写文学评论。古今中外那么多作家那么多作品,评说一番还不容易?上帝才是完美的,每个作家都有各自的局限。多年写诗磨利了我锐利的眼光,训练了我指点江山的激情,我将诽谤已故的大师,我将攻击活着的作家,但我必须吹捧自己的朋友,因为他们在我写诗的时候也吹捧过我。


最后,还有“第三条道路”。假如我再不能写诗,我将什么也不写。金盆洗手退隐江湖,偶尔在梦里依稀可见当年的刀光剑影。然而,我知道,这无法完成的诗已经戕害了我,扭曲了我。我可能变得平静如死水,也可能变得不近人情,我可能变得宽宏大量,也可能变得尖酸刻薄,我将嘲笑那些继续写诗的人是白痴,是被时代抛弃的人。对着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的诗,我会居高临下地说,一边慢悠悠地朝烟灰缸里弹着烟灰:“写这些无聊的东西干什么,能发财吗?有价值吗?有意义吗?你能写过但丁歌德吗?写过莎士比亚吗?你能写过普希金惠特曼雪莱吗?你能写过艾略特庞德叶芝吗?你能写过屈原陶潜李白杜甫苏东坡黄庭坚吗?不用提这些大师,你能写过我吗?”当他低下头,默默无言,我的心中充满了卑鄙的快感。



337


想入非非是一种病。陷入更多的想入非非才能把它治好。

一会儿想到金字塔。一会儿又想到特洛伊。一会儿想到爱因斯坦。一会儿又想到东条英机。思想的混乱与跳跃意味着精神的放纵和辽阔。疯子才只想一件事。而且是烂事。上吊的人也不该吊在同一棵树上。此刻我又突兀地想起东方不败。一枚绣花针闪耀妖魅之金光破空而来。谁也不能剥夺我们迷醉于狂想之中的权利。蜷曲在阴沟的人。可以想象他是从天堂坠落于地。连绿窗纱上的蚊子也拍不死的人。可以想象他一手遮天。连长可以想象他是军长指挥千军万马。乞丐也可以想象他是皇帝正隆重登基。是的。当现实的蹄铁总是对人恶毒践踏。谁也不能剥夺我们迷醉于狂想之中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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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的撞击是快乐。肉体的厮杀是灭亡。在伟大汉语的长旅中。一意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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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诗是快乐。斗地主是极乐。哪怕作为地主被斗得头破血流且血流成河。奢华的快乐廉价的快乐。都是快乐。只要是快乐。就是珍贵的。快乐不会从天而降。快乐必须寻觅。必须创造。必须发明。快乐必须战胜那瘟疫般四处扩散四处蔓延的不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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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未破、菊花已残。成功是一种虚无主义。虚无是一种理想主义。理想是一种非非主义。非非是一种废话主义。所有主义皆有错误皆有局限。为什么不能修正。对于我们。修正主义是一个褒义词。一只四肢朝天的猫。远比一个四肢朝天的人更可爱。每天画陶罐。陶罐里装着黄河的九级浪羊眼里的一滴泪。我们终生苟话在无穷无穷的贬义词里!



341



耳朵。是为了听的。也是为了拧的。老师拧住弟子的耳朵。娘子拧住相公的耳朵。哥哥拧住弟弟的耳朵。老猫拧住小狗的耳朵。拧啊拧。对牛弹响无弦琴。对黑唱起东方红。耳朵。不是为了听而是为了拧的。但不必被剃刀擦擦割下。扔向一碧如洗的天空。凡高。因怪诞而悲惨的自毁自残。泡进一潭死水中。梵高死后成为神话。梵高活着只是笑话。存在的荒谬莫过于此。



342


中国诗人自古就有饮酒的优良传统。如陶潜。阮籍。曹操。而经旷世天才李白生花妙笔的纵横书写。这传统才抵达神奇的辉煌!乃至诗人不喝酒。就不像诗人似的。在这种伟大传统的压抑之下。许多并不能喝酒的诗人。也得咬紧‘牙关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满脸桃红。杜甫诗在精英阶层倍受推重。而李白则缔造了不朽传奇百世风流。太白楼上说太白。黄河如丝天际来。古来圣贤皆死尽。唯有饮者留其名。确实。爱酒不愧天。猎猎狂舞的酒旗下。那无头之鸟还撞击悬崖峭壁上的丧钟。那无头之人还朝天边断头台再次冲锋!


343


性格即命运。命运即选择。而选择出于个人。才是自我意志的显示!只要不是机器人。我们必在个人的张杨中证明着自已的死与生。写作。作为人类精神领域中一种更为隐秘更为幽深更为复杂更为广阔的活动方式。尤为如此。上帝不会命令你怎么样写。是冥冥之中你选择了你表述自我与世界的古怪行为。怎么得劲怎么来。随作家的便!卡夫卡在黑夜中写作。他用笔一次又一次逼近那存在的阴森森的城堡。又从不能抵达。这种写作类似于对自已进行严格的无情的"审叛”。在这自我变形的历程中。他的作品也同样变形。变形为阴郁的。晦涩的。沉闷而压抑又夹带有黑色幽默的。碎裂的。非完整的。连自已也不能认知不能解释的。自已也厌恶。想要焚毁的。有人喜欢在咖啡馆里写。那众声喧哗并不能阻止而有可发激发他自已与自已的对话。有人喜欢在妓院里。有人喜欢抽着鸦片写。《瘾君子自白》。不就是英国的一本散文名著吗!看来作者真要感谢一下鸦片了。海明威喜欢站着听。他笨重有力的肉体支撑着他。写了一生。直至最后听见那头颅碎裂时的一声枪响才猝然倒在地上。确实。怎么方便怎么来。写作方式因人而异。重要的是你写下什么东西!大家伙让我们惊异又敬畏。小玩艺让们摇头摆尾冷笑一声转身而去。是啊。时间的审叛更为残忍。历史的评价有可能相对公正。因此。作家会死。而死品有可能不死。作家隐匿于作品。作品容纳了作家。那里凝聚了作家终生的智力。勇气。立场。激情与体验。大欣喜大苦难大孤独。一个作家一生不可替代的精华就在那里。而他的错误。他的局限。他无足轻重的鸡毛蒜皮的琐事。随风飘逝。这正是一个作家对文学。对文化。对人类的文明。对他者的贡献之所在。确实。不管怎么写。写出什么最重要。还有人喜欢躺着写。舒服啊。舒服。倘若你跪在地板上一边擦地板一边写出一部《水浒传》或《红楼梦》。我对你仰望又仰望犹如仰望北斗星。倘若你爬在女人的肚皮上写了一部《战争与和平》。我将举手也举脚朝您这个不可思议的托尔斯泰。表达崇高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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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导致虚幻,恨则迫使人洞察真实。一个满怀憎恨的人必看见这世界的丑陋与残缺。天使发现不了真理,真理是由魔鬼发现的。魔鬼说:“当我不能爱的时候,我就恨。恨是一种伟大的激情,让我凌驾于人类之上,只与上帝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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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认为是天才,其实是庸才。庸才有自认为是天才的、不能被我们剥夺的神圣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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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流产。因为破产。因为最黑的宫廷点亮一盏羊油灯。因为过生日。因为吃饺子。因为斗地主。因为红色娘子军。因为有人把脚放在别人脸上。因为蚊子不去。也因为戈多不来。也因为手机里突然灌满黑海的水。你这个古怪的人儿。今天将更加古怪。一边抽搐一边抒情。一边抒情一边抽搐。抒情必升华到精神上非凡的高度。抒情诗人。努力吧。首先你把自己的一首烂诗枪毙了。无人为它抬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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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死后,就有很多人自称李白。今天中午我就和一个报社李白喝了三杯酒,明天下午我还要和一个政府李白共饮一壶茶,竹叶青、茅台,人头马!累了,瘫在肚子上听心跳;寂寞了,跪在床单上看又黑又大的脚印。一切都晚了,两具棺材从大海漂来,红衣童子扛进铁门——“自古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某一天喝得飘飘欲仙,我是不是也要自称李白,围着美女鸡鸭鱼肉,就有一群李白在喝酒了。两个黄鹂鸣翠柳,一群李白在喝酒。灯火迷蒙,激情燃烧,李白敬李白,李白灌李白,李白脸红李白脸绿,布满春光明媚中的芭蕉。李白笑李白,李白哭李白,李白把李白一脚踢到桌子下满地找牙,李白又扶着李白东倒西歪扑进歌舞厅、美容院,扑进棺材,一具棺材,装满乌龟,另一具棺材里装满王八。无论王太白陈太白郭太白。还是张太白赵太白金太白。都会成为笑料。威震江湖只有死后的李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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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子自有疯子的欢乐,只有疯子才配品尝。世界是个疯人院,每个人都是疯子。不发这种疯,就发那种疯,只是疯的方式不同罢了——我曾经这样说。然而,这只是夸张的说法。我们根本不是疯子,只是装成疯子而已。在疯子的假面具下,隐藏着几多精明、几多清醒、几多奸滑:在一个物欲泛滥的时代,我们开动脑子眨巴眼睛,为金钱苦思冥想,为过日子精打细算,为弄一个小小官职八面玲珑,点头哈腰……偶尔酒后狂言,也仅仅比那些“都市的老鼠”稍稍放纵几分,随即又被平庸生活淹没了。滚滚人流,谁是真正的疯子?这种“装疯卖傻”本身是一种生存策略:装疯,可以使自己活得自由,真实;卖傻,则把傻当成一种商品销售,获得别人信任,减轻别人防御,最后猎取更多利益。



349


不被发展与超越的思想。必是禁锢我们自由精神的黑色镣铐。不被修正与更改的主义。必是极权者奴役人民大众的所谓"真理。"朋友啊。你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学习观看。也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学习倾听。在风吹中听草动。在雨打中听花落。在枪声中听炮声。在笑声中听哭声。在鬼哭中听狼嚎。在地裂中听山崩。在假话中听真话也从真话中听假话。在一句话中听出一万句话。也在一万句话中只听一句话。在众声喧哗中听喃喃自语。从喃喃自语听一个人可怕的寂寞在奔腾。但这要求我们必拥有两只灵敏的善于倾听的耳朵。你必须扪心自问。你真的拥有吗?而这个末世黄昏的幽暗之光涂抹着生者与垂死者。猫耳朵以优雅乖巧的姿势。贴在一个城堡的铜墙铁壁上。时隐时观。和我们相比。它。听见了什么?到底听见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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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旧者是多情的人。怀旧者是善良的人。怀旧者是孤独的人。怀旧者更是凝视死亡无能无力的人。穿越时空的精神。唯在幽暗深处闪耀纯粹的澄明之光。



351


太阳在每时每刻的革命中更新着自已!而我新的一日。从泼掉昨夜的残茶开始。从打开精神上的众妙之门开始。老铁匠挥舞铁锤从暴烈迸溅的火光中。锻造一柄利剑。诗人。又从纸的无限空白之处。无中生有创建一首诗。有人说话了。这一首诗不就是些鬼话吗?朋友。瞎猫碰上死老鼠。你说对了。无比正确。说了鬼话说神话。说了神话说鬼话。鬼话神话皆是人话。而你听不懂。也何必要懂。太阳在每时每刻的革命中荡涤着自我内部的朽败之物溃烂之物。看。它正主宰着这夏日的万里长空。



352


那内在精神最丰富的人。也最强烈感知着他内在精神的极度贫乏。而贫乏者摇头摆尾欣欣然陶陶然。他自以为彻悟了生老病死。他自以为拥有了气土水火。他在他的贫乏中更贫乏了。



353


不是一本书。没有意义。而是你读不出意义。从一本没什么意义的烂书中。读出意义。而且意义众多纷繁复杂又高深莫测。你就可以冒充批评家了。.冒充批评家时间长了。也就成为批评家了。而当你勇于尖锐残忍无情地把批评的刀尖刺向自已。你将壮大为一个杰出的批评家。批评家就是这样炼成的。且一直在更炽热惨烈的精神之火的冶炼中。




354


形式病了。形式中容纳的内容病得更重。一部作品的字里行间。就这样朝它的读者。展露一个垂死者无精打采的面容,我们也该扭过头去。凝望这五月高远的蓝天。



355


由语言制作的假面具。会被一个人的行为打得粉粹。我们终会看见他真实的牛头马脸。



356


众人皆有喜怒哀乐。而诗人说出。破空而来。破空而去。刹那间。万物被照亮。被重塑。被更新。诗。诗人说出,就是一道黑暗中的闪电!




357


多产不算什么。但写出大量好诗难。写出不同类型不同风格的大量好诗尤难上加难。每天制造一堆烂诗。歌声献给放羊汉,小鲜肉推到小河边那还不容易吗!因为心灵的高贵。酝酿出命运的悲剧。冬日之光中的诗人。心中飞升着另一种光!



358


没有任何一部书。能承受读者一百次深入阅读。那已把阅读本身变为祈祷。某种宗教仪式。已把这阅读当成一种意义。实际上。读过一百次的书。很难为你精神的饥渴。提供更新鲜的启示。更有营养的食粮。打开窗户。迎接浩荡的八面来风吧。对你崇敬的大师。你会继续崇敬。但必须警惕屈从在他语言与智慧的双重魔力下而失落了自我。瓦解了自我。葬送了自我。以弟子的卑自由精神的背叛。是对创造力的逃离。大师们也会弃之如垃圾!微姿势仿制他的作品照猫画虎。来表达对大师的敬意。这样的敬意。是对自由精神的背叛。是对创造力的逃离。大师们也会弃之如垃圾!


359


早安!勤奋的写作者。早安!初升的红太阳。而一个勤奋的写作者。除了写作的勤奋。其他方面常常是懒惰的。但只要他写出杰出的非凡的文本。他就原谅了自已的懒惰。脸上闪烁着比白痴更幸福更迷醉的表情。早安。勤奋的写作者。将喝上鸡血打上吗啡更加勤奋。但如果弄出来的只是一堆烂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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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惨淡的人生。你只会书写苍白的警句。所谓警句不过是和庞杂的生活开几句简炼的玩笑。随风飘荡。而日日夜夜生活铺天盖地势不可当!说出警句是智慧的。按照警句生活是危险的。必将受到生活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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僵死的思想必带来僵死的语言。要想开始写作。首先让思想的野马狂奔起来。夏日早晨。那赤膊上阵的诗人。朝红日映照的语言高地。再一次冲锋。冲锋。



362


归根到底。从更广泛的整体背景来说。诗人也是自已诗的一个特殊意义上的读者。他的判断有理。但不具备权威性。鲁迅满意的小说是《孔已已》而非《阿Q正传》《铸剑》等。奥登后来因为基督教的信仰把早年的《西班牙》否定了。但选家选诗。必选《西班牙》。因它虽在思想上左倾激进。艺术上却是不同凡响的杰作。有时也不能太苛。因为自已对诗的判断也在变化。把一大堆作品放在那儿就是了。任人评说。诗人不是凭一两首诗存在。而是凭他所有的东西而存在的。卡夫卡就是他写下的所有东西所塑造的。而小诗《静夜思》的平庸浅淡。根本无损于天才横绝的李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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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的基本特征是观点、看法、说理的成份很重,表现在语言上,是直接、明晰再夹杂上一些幽默、讽刺或者调侃的气息,这些特征决定了随笔在切入人类博大、幽深的精神世界时的无能为力,但在观察社会现实时有其轻快、灵巧的作用。随笔的审美特质相当薄弱,艺术特有的“独立性”也相当模糊,所以,我一直认为随笔作为文学作品,不太具备艺术的纯粹、艺术的自足,这也是许多诗人和小说家不太看重随笔的原因。记得拜伦曾经说过:“诗人写散文是一种堕落”,我想,这话实际上是在强调某种绝对的艺术价值,强调散文本身存在的一些消极性质,如“庸俗化”、“大众化”等等……我觉得,要想提高散文的艺术境界,必须加重散文的审美特征,并把这审美特征当为散文最核心、最本质的东西,散文作家为此应该减少、削弱、放弃那些能够在其他文章中表现的东西,而全神贯注地倾心于审美空间的塑造。培根的《论人生》更多的是思想的价值,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和纪伯伦的《先知》则兼具思想性与艺术性,是天才的、罕见的杰作。它不仅启迪我们的智慧,而且还像飓风一样震荡我们的心灵。它们把思想赋予强劲有力的形式,当然,这样的散文是“奇迹”,我们不能希望他们经常出现。它们“可遇不可求”。

虽然很难给散文下一个确定的被人们认可的定义,但实际上,每个散文家都有内心深处的理想的散文模式。他的每一次写作就是对这种模式的逼近、再逼近。确实,是该为散文确立范畴、限制的时候了,只有做到这一点,判断散文的标准,衡量散文的尺度才有可能建立。有时候,我怀疑“多元”这个运用泛滥的词。因为“多元”的旗号下,有人正为自己拙劣的写作辩护,为自己制作的文字垃圾找到了生产的理由。在我的理解中,“多元”意味着不同风格、不同形式的竞争,不意味着它们在文学的意义没有区别。鲁迅《朝花夕拾》无法和他的《野草》相提并论,虽然它们都是鲁迅的散文,“多元”,用以描绘某种文学现实是可以的,但它不能成为否定文学作品优势、高下的冠冕堂皇的时髦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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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清晨出发的人。都有一个起点。而终身呆在起点的人已是僵尸。哪怕太阳映红他的嘴脸。不必为这一群语言僵尸注射精神的热血。它们就要在这末世的正午摇摇欲坠倒毙于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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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诗人的才华是受到某种更玄奥、更不可知的力量的限制,明白这一点,他才能确立自己的位置。在“镣铐中跳舞”,这正是诗的“自由”的含义。每个诗人都渴望写出完美的诗。这一“非人”的欲望导致他们在诗艺上的精益求精,虽然从绝对尺度来衡量,完美不过是乌托邦。但这种不懈的努力将使优秀之作和一般性东西鲜明区别开来,也为批评者、解释者、读者提供某种选择与参照。一个进入中年的诗人,青春期的写作已告结束,那么,如何处理新的人生经验并使之化为优秀诗篇,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因为他知道:“孕育在艺术家心中的作品是一种自然力,它以自然本身固有的狂暴力量和机敏狡猾去实现它的目的,而完全不考虑那作为它的载体的艺术家的个人命运。创作冲动从艺术家得到滋养,就像一棵树从它赖于汲取养料的土地得到滋养一样”(荣格语),作为诗人,他已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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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锁一个人的精神。也就封锁了一个人的肉身。谋杀一个人的声音。也就谋杀了这个人。死人是不能说话的。但不能说话之前。把那注定要删除的文字写下。把那注定要扼杀的声音说出。诗人酷爱自由的灵魂奋力振翅在这黑漆漆的旷野里。像飞不出去的猫头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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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的理由可以五花八门各各不同。至为重要的是写出了什么东西。你写出杰作。我们翘起大拇指。你写出了烂文字。我们翘起小拇指。实际上。作家在回答为什么写作的问题时。常常是随意的。幽默的。调侃的。轻松活泼的。真中有假或假中有真的。他并没有实实在在倾吐出所有的心里话。甚至声东击西王顾左右而言他。或许终极意义上。无人说清这个问题。也就三言五语打发过去了。与此相反。他们想得更多也更深的是怎样写。写什么。以及具体写作过程中那无法逃避必须处理的巨大复杂的多重危机多种困境。这才对他的天才和智慧。构成无情严峻的挑战。他无从逃避。无从远离。而宏伟雄奇绚烂如火的创造力也有可能被刺激喷射而出。在语言的森林里呼啸掠过。他无愧于‘作家这个称呼了。最早。写作是出于对文字的嬉戏对情感的宣泄。后来变成某种习惯与癖好变成工作。最后又变成本能。像饮食。睡眠。强迫他弃笔不写。相当于阉割掉他的睾丸。要了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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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恐怖。你曾经历。一觉醒来。骤然发现长在自已肩膀上的。竟是别人的脑袋!塞满别人的真理。别人的偏见。别人的词语。别人的理念。别人的观点。且得意洋洋东摇西晃。最后埋进两腿之间的裤裆!这一种恐怖。我们也曾经历。但怎么办?怎么办?如果精神的众妙之门被封死。你今天早晨打开四面八方的窗户迎向清风朝阳。又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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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时间空间。像气土水火。像神与魔。荒诞无所不在。那日复一日制造荒诞的人。抵抗与反击荒涎的人。质疑反思并试图书写记录荒诞的人。那梦想逃匿荒诞的并铲除荒诞消灭荒诞的人。都被这无孔不入的荒诞包纳其中。构成了整体荒诞的有机构成部分。荒诞时代。荒诞以多元的形式遍地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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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承认且尊重这样基本的事实。一部作品首先是写给自已的。然后才写给他人。出于宿命。你是你作品的第一个读者。以狂喜。以迷醉。以欣慰。以亢奋。又以不满。以困惑。以自卑。以失望和焦虑。以深深的叹息和巨大的挫败感和沮丧。如果一个作者太热爱自已的作品。他将不复进步。如果一个作者太不热爱自已的作品。他写作的内在动力将荡然无存。他提笔的激情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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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男诗人相比,女诗人是罕见的,因此更加珍贵。在世界诗歌的辽阔天空中,她们的诗犹如晶亮的星星迸射出奇特的光,并穿越茫茫时空占有了永恒。让我们静下来默诵这些非凡的名字:萨福、李清照、狄金森、普拉斯、寨克林顿、阿赫马托娃、茨维塔耶娃………芬兰的埃迪特·索德格朗在我的阅读中占握一个特殊的、重要的位置,她是我非常喜欢的女诗人。


“黄昏时分,我是一所神庙的女祭司,被任命看守未来的火焰。”索德格朗写下这样的诗句,或许,女诗人并不是由于清醒的理智才这样自我命名,但来自潜意识、无意识深处的神秘直觉显现了自己。诗歌的力量总是击穿活在大地上的敏感灵魂,同时又为它建筑起一座语言的纯美之宫殿。索德格朗的诗是和她肉体与精神的磨难联系在一起的,她十六岁左右患上严重的肺结核,竟成为她以后写作的汹涌不息的源泉。这不能不让我们感到:在索德格朗诗的奇迹背后,隐匿着这样剧烈的持久的痛楚,从生理学心理学的角度来考察,没有肺结核,也就没有索德格朗的诗,疾病与创造就以这样令人恐惧的方式合而为一。死亡的阴影中索德格朗开始了她高傲的、强劲的歌唱,虽然这歌唱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才被人理解、承认,并从冰雪皑皑的北欧来传到我们耳朵里。我们麻木的神经被触动了,越来越平静的血液被点燃。一个女子,一个被疾病折磨的沉重的肉身,一个梦见新乐园的柔弱又坚强的灵魂,朝着深不可测的厄运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声音!《九月的竖琴》、《玫瑰祭坛》、《未来的阴影》,这三本不同时期的诗集不是其他东西,而是索德格朗生存的见证。证明她诞生,证明她爱过,证明她受伤,证明她终于消失在太阳与湖泊里,成为万物的一部分。


是的,索德格朗的生命在这些诗集里可以找到最明显又最隐秘的轨迹。在《九月的竖琴》里,女诗人的精神领域还没有辽阔地展开,女诗人的眼睛还没有目击地狱与天堂,目击闪电与暴风雨,敌对的星星和那并不存在的土地,诗的基调是深情、谦和和温柔的。当然也浸透着不可掩饰的哀伤:“你寻找一朵花儿/却找到一枚果实/你寻找一口水井/却找到一片大海/你寻找一个女人/却找到一个灵魂/你感到被诡计玩弄了”理想与现实的对立,起点与终点的差异、主观与客观的冲突,构成了让索德格朗难以抗拒又难以接受的困境,于是一出爱情的悲剧,让诗人领悟到世界陌生而残忍的本质:“如今我听见现实那严酷的音符/冲击我那脆弱/脆弱的梦”。湖泊、花园、老房子、黄昏和大海,带着神秘的力量融进了她的心,然而,女诗人不可能从这些存在中找到幸福,因为“我和众多蝙蝠共同生活在洞穴中”,因为


痛苦还赐给她所爱的人什么?


我所知道的仅仅如此。

她献给我们珍珠和鲜花,她给予我们歌与梦,

她给我们一千个空洞的吻,

她只给我们一个真实的吻。

她给我们陌生的灵魂和古怪的思想,

她给我们毕生最高的奖赏:

爱、孤独和死亡的面孔。

这种对未来、对命运、对死亡的深刻的忧虑,到了第二本诗集和第三本诗集《玫瑰祭坛》与《未来的阴影》里更具备强劲的力度。仿佛女诗人被死亡的黑色激流席卷着漂流到宇宙的浑蒙与光明之中,同时,诗人的意识染上泛神论的色泽,内心世界在分裂,在破碎,在厮杀,痛苦的“自我”也被某种更神秘、更伟大、更激烈的原始之力,提升到一个令人晕眩、颤栗并且无比辉煌的高度。索德格朗这时候已经不是用诗来写死亡,而是在死亡的高度上写诗。我们注意到,死亡带给女诗人的不仅仅是恐怖、颓丧、对无能为力的悲啼,相反,死亡给她的诗里倾注着更汹涌的活力,更坚韧的意志,更奇妙的幻像,更亢奋的激情。所有这一切在索德格朗的诗中凝聚、扩散,互相冲突又互相组合,于是一个独异的、不可替代的“诗歌宇宙”呈现了。这个“诗歌宇宙”的创造,不能不归功于索德格朗不同凡响的才华,这才华无疑又是不幸的标志。从思想背景来看,这时候索德格朗贪婪地接受了尼采的“超人哲学”,这给她的诗带来了自我的膨胀,自我的超越,以及面对死亡的坚定无畏。女诗人一次次宣言:“我怕什么/我是无限的一部分/我是一切伟大力量的一部分”,“我行走在太阳上面/站在太阳上面/除了太阳我一无所知”,“我除了高高戴着的冠冕/我上升的骄傲/便一无所有”,“昨天我自己就是一个玩物/今天我是一个揭示神秘的人”……极其明显,尼采笔下的“超人”,有了一个具体、生动的化身——女诗人自己。这只能源于女诗人超越自身悲惨命运的内在渴求,这渴求让索德格朗”从此岸到彼岸”,她不得不寄托于一个未来的新世界、更加神圣的神、陌生人,与此紧密关联,索德格朗的诗句越来越不可抑制地指向这个新世界,陌生人……这就是女诗人的诗里神奇、光明、绚丽的幻象四处盛开的原因。




涌现的星星


上升的星星!涌现的星星。陌生的黄昏。

一千只手从新时代的脸上揭开面纱。

一个新时代俯视大地:温情脉脉的凝视。

疯狂慢慢地流入人的心中。

黄金的愚蠢用大批爬行动物的***把住人的

门槛。

人们为了新的渴望打开窗户。

人们为了倾听关于他们的歌忘却世上的一切:

每颗星星把小钱抛到地上:响亮的硬币。

一种瘟疫自每颗星星降临于天地万物:

新病,大福。


幻象不过是另一个世界的外表,另一个世界依赖于幻象而存在,当索德格朗为了抗击厄运憧憬于另一个世界时,她实际上就完成了对自我的超越,精神上的超越。令人奇怪的是,女诗下笔下的未来世界又类似于《圣经》中的末日世界,处处弥散着毁灭疯狂的气息。如此看来,新的日子不过是旧的日子,生命与诞生也不过是同一伴事情:“我知道我/将晕厥在太阳里/既不死去也不胜利/一轮不能承受自身的升起的太阳”,索德格朗预言了自己的命运。





诗人简介:


金汝平 ,山西阳曲县人,1963年生,1984年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现为山西财经大学文化传播学院副教授,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有诗集《乌鸦们宣称》《独角兽》 《骚动的黑》等,著有诗集《阴的无形之力》、散文诗集《歌声唱给白骨精》、评论《关于诗及诗人的随想》等。




编者按:

         好的理论也是诗的眼睛,它能提升我们写诗和欣赏的高度。今天在《诗眼睛》平台的《理论园地》之名家论坛,金汝平的写作论,欢迎赏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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