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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眼睛||纪念马新朝专辑8||他评:马新朝的《瓦罐》等(连载82)(总604期)

藤蔓蔓 尹聿等 诗眼睛 2021-10-07

荐读


连载82


好诗之评!

《瓦罐》


 马新朝


田野里的光

在瓦罐的边缘处移动


那瓦蓝瓦蓝的色彩里

依然有着火的痕迹


大哥在孤立无援的时候

便放下镰刀,默然地向瓦罐走去


清水,还有瓦罐上那些大火的痕迹

咕咕地流进他的喉咙


他坐在瓦罐旁休息,目光迷茫

听瓦罐内的风声说着寂静


万物都在瞌睡,在这午后的

麦田里,只有他和瓦罐



一诗一评:


经典的颗粒


藤蔓蔓


读完马新朝的组诗《低处的光》之后,我敏捷的从里面拎出一首《瓦罐》。这是一首很容易被忽略的诗,它的语言太安静了。


《瓦罐》是把生命放在自然,时间和空间里面来进行思考,关注生命的演进和心灵的环境状态,诗歌选择的几个意象:田野里的光,瓦蓝色,大火的痕迹,清水,瓦罐里的风声等,都有一些很神秘的时空交错的暗示。诗里的大哥应该是体现一种对失衡的补充。我个人认为,这些都源于诗人对中国文化的认知和传承意识。


郑州的东区有个湿地公园,是日本建筑师设计的。我每次到那里去拍照,光线在水里不停地波动中总是让我感触极深。这里的设计组合了日本文化对恒久的理解。水,石头,树,深褐色的木板桥,旁边的芦苇。在周围没有种植鲜花,因此没有枯萎。


生活里有很多细节,是对民族文化的日常反映。马新朝很关注这些细节,他用心地聆听和感受这些细节的脉动。因此,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在马新朝的诗歌里不停的微循环。






赏读马新朝的两首小诗 


尹聿


其实,我本来很想说说诗人马新朝的诗《一点灰尘》,因为喜欢,今年五月在郑州森林公园“月光朗诵诗会”上,我登台朗诵,就选了这首诗。朋友们说你朗诵的很深沉。在朗诵之前,我对台下的观众说,我们都是小人物,就像“一点灰尘”,过着灰尘的生活,虽然卑微但不猥琐,虽然平凡但很自恋自足。“一点灰尘/落下,像所有的灰尘一样/相互掩埋,没有声息”,我惊叹于诗人对生活的敏锐思考和挖掘(不如说发掘更加合适),对生存意义的不懈探索和拷问。在他的诗中,既读出了他的痛苦,又看到了他的欣喜。


我在努力


房间的中心

是明亮的下午,它在一个人的手中

攥出了血


我在努力

把喧嚣,怒气,恶词,丢弃在

纸篓里


无形无声的时光,在

杯子里呈现出

碧绿


我努力使自己依附在

一片茶叶上,在

杯子里轻盈的

漂浮


——那里无人,无声

像山中寺院里的银杏树倾倒出的

露水中的安静



 活下去的理由


正在翻修屋顶的人们

看到了赦免的诏书,它衔在一只斑鸠的

喙中。蓝天深而远


一场雨,冲掉了大哥脸上

一个冬天的炉灰和草屑,他站在

自 院子里,大声咳嗽,清理着喉咙


锄头和镰,自己从暗中走出来

召唤着手和力,上了年纪的二婶

听到了从庄稼的根部传来的信息


榆树在运气,用力

把储存在根部的营养运送到最边远的枝梢

细小的麦叶在行走,摸索,


像长虫脱了一层皮,小路在吱吱嘎嘎的

松动。一匹兽从野茅草堆里起身

晃动着向辽远走去


——这就是人们活下去的理由


诗人说《我在努力》,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激愤或者一种人生中难以压抑的事情,诗的第一节,那感情的喷吐似乎已经使他难以遏制了——“攥出了血”。可是,在读完这首诗后,我看到了诗人“我要努力”似是反语,是一种不得不去努力的“努力”。看看诗人是怎样“努力”的:


一是发泄,用文字把内心的憋闷(喧嚣,怒气,恶词)泄到纸上,反复地写反复地撕掉丢弃;二是在漫长的“无形无声”的岁月里,拥杯饮茶,用消火祛燥的“碧绿”清茶浇灭心躁;把沉重的烦依托在轻飘的茶叶上,而茶叶是生活在逼仄的狭小杯子里的。这是传统的中国茶道式养生法。三是走出凡间俗世,遁入空门,让“露水”的纯净透明安静剿灭俗事杂念,彻底不再“愤怒”。这也是中国特色的自我提升、自我圆满的路径。由写作(应该是写诗)到饮茶,再到想去寺院,诗人被一步一步逼进“无人,无声”的时空中,由躁狂到安静再到寂静(或者叫死寂),我们体会到了一种“过程”中情感变化的苦恼与无奈。


尽管我不想把这首诗上升到某种哲学的高度,但读罢全诗,还是不禁感慨,想想人生,也不就是这么地活过来的?人生沧桑,不得不变,“成熟”也就是这么地成熟起来,完善也就是这么地完善起来;生存的大义,在中国人看来,就是这么慢慢内敛起来,回归到自身,裹紧自己,完成养生。一声叹息也罢,一种无奈也罢,一种参悟透彻也罢,一种愿意接受的顺应养生也罢,反正“我在努力”,这个“努力”自己愿意不愿意都得去“努力”,但是从字里行间,还是让人感受到一种被强按着牛头河水的滋味。看来诗人是不甘心的。这首诗也很“中国”,所用意象独具中国特色,比如碧绿的“茶”“茶叶”、“寺院”“露水”“银杏树”都有对应的中国意义。


在努力中痛苦地活下去,其实是每个人存在的本质。尽管如此,每一个人又有各自不同的活下去的理由,但对于乡下的农民来说,他们活下去的理由,就是看到了春天大自然的万物,看到了春天万物的苏醒就是看到了生机和希望,看到了生机和希望,活下去就有了充足的理由和信心。先看看这些人和大自然:在深远的“蓝天”下,“正在翻修屋顶的人们”看到了“斑鸠”衔来“赦免的诏书”, 大哥脸上“一个冬天的炉灰和草屑”,被“一场雨”冲掉了,二婶“听到了从庄稼的根部传来的信息”;再看看这些动物植物:“榆树”在运气、用力,“麦叶”在行走、摸索,“一匹兽”起身向辽远走去。在春回大地的时候,就连无生命的也充满了生机活力,也“行动”起来,活了起来:“锄头和镰”从暗中走出来,召唤着手和力,“小路”在吱吱嘎嘎的松动。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怎么能使人颓废沮丧,怎么会让人失去生活下去的信心?此诗的成功也得益于拟人手法的运用,它赋予整个春天的万物以生命,使全诗都充满了活力和生气。


比较两首诗,农民们在生存的挣扎中,感性地从大自然中获得力量,他们在努力着,他们的努力是开放的;而“我在努力”的“我”是城市人,是在内心的理性中向内挖掘,寻找着力量,以封闭获得一种清醒的坚硬,来对抗生存的打击,这种努力是排外的、排他的。农民们也许根本不知道什么生存的哲学,但他们从大自然中汲取了足够的力量和鲜活的滋养生命的养料,他们没有活不下去的理由。如果说《我在努力》具有抽象的意义,那么《活下去的理由》就是抽象意义的具体而微。


 附:一点灰尘/马新朝


一点灰尘

落下,像所有的灰尘一样

相互掩埋,没有声息

而你的一个电话,声调柔和

把我又重新捡起

在你的目光注视期间

它会一直显现着——像我此时坐在

书桌前的样子。我看到

昨天的那只茶杯又重新回来

被我阅读过的书,已经变空

内容出走。我迟缓的目光

使经五路上的一辆小汽车发沉,抛锚

稿纸过于洁白

搁浅在往日的笔,无力描述

妻子的开门声,他手中提着的一捆青菜

仍然被电子秤控制着

答案不在那些绿叶上——

生活的烂泥和黑水从菜市场

一直跟随到这里,午后

我会再次落入尘土

像沉睡


20090605夜




 


发散之美----读马新朝《你不知道的这些》


琳子


《你不知道这些》


马新朝


它来的时候,没有惊动别人

四野静寂,我的一篇文章只完成了一半


我拦不住它,它弄乱了原先的

秩序,踢翻了拐角处的脸盆


多么鲁莽。它模糊的脸,得到了你的

认可和纵容,你并不知道这些


现在,它像烟柱一样升高

在我体内横冲直闯,协迫我,鞭打我


你不知道这些。你从咔啡杯里抬起头时

它就转变成一句问候,或者


常用的一串钥匙。当它的手

搭上你的肩,就像一条狗在荒野中


找到一块骨头。你不要惊慌

你不会知道这些


一诗一评:


读到一首好诗怎么办?我的情况是,读到一首好诗我会出现短暂的呼吸急促,大脑缺氧状况,然后,沉浸一会儿,再读几遍之后才恢复知觉。我会接下来吃惊诗里的情景和动态,它们呈现发散的状态,默默流淌,像阳光一样钻进那些纵横的缝隙。现在,就让我把《你不知道这些》带给我的感觉告诉给你。


《你不知道这些》是一首隐蔽之诗,但它展开的方式呈发散形状。它有棱角,有芒刺。你是谁?为什么你不知道这些!没关系,既然你不知道自然会有人提醒你知道!作者用一个暧昧的标题,笼罩了诗歌。我认为,这个标题很开阔,且恰到好处。当一个标题以灵感和智慧的方式出现,接下来的诗行纷至沓来,就像一个矫健的农夫在他金黄的麦田,霍霍放倒了一片麦穗那样顺当便利。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这首诗是怎样一点一点展开,带着它内部的冷静、幽深之光。


首先,在题目的允许下,“你不知道的这些”突然降临。我喜欢用降临这个词而不用来临,因为降临是有重量的,是有压迫感和期待感。它来了,作者敞口迎接了它。但它来的时候,作者描述“四周一篇寂静”。在这样一个心灵寂静,或者环境寂静的时候,“你不知道的这些”突然降临!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逼近。


但作者并不告诉你此刻那些来临的东西是什么,作者只在旁边很尖锐地打量它:说它“不但弄乱了原先的秩序“,还用动作“踢翻了脸盆”。作者继续承受它“象烟柱一样升高,“在体内横冲直闯”,以至于造成人身伤害是“协迫,鞭打”。最后,作者再次确认它:“转变成一句问候,或者/常用的一串钥匙。当它的手/搭上你的肩,就像一条狗在荒野中//找到一块骨头”。当这样一个历程最后以“狗在荒野中找到一块骨头”得以终结之时,我的阅读顿时有些透不过气来。


在这首诗里,作者以“你不知道的这些”为抒发对象,把自身作为载体,甚至作为伤害者,或者也可以叫做享受者,通过多种角度,层层铺进幽深之处。作者的情感历程有血有肉,饱满坚实。尤其是诗行每过度一段就有不同的深入和发散,最终从文字表面的现场铺展到了一个人内心深处的现场。这是一种巧妙且非常自然的过度,过度到没有一点痕迹。而作者从简单的表面事物到象征环节的铺陈,是借助一些生活常态进行的,经过了虚写和实写的转变,到了最后,那些隐蔽的东西一一突露,一个具体的信号就有了多种对应关系。尤其是我们在“咖啡杯上的问候”、“一串钥匙”等环节上看到了很多美好的事物,它们不但有动态、静态之美,而且有含蓄、公开之美,体现了诗歌内部那种积极、健康、向上的活力。


诗歌的发散在一首诗里非常重要,我这里的发散是指诗歌的渗透能力。诗歌的渗透能力是一种内部力量,它体现在外表则要有很多情态,这些具体的事物清晰逼真,有运动的痕迹,有方向,色彩和动态。而它的内部逐渐开阔,隐喻和双关意味越来越突出,二者浑然一体,诗歌内部的情态纵横展开。


《你不知道的这些》是一首有渗透力量的诗,它的渗透能力还体现在诗的节奏上。在《你不知道的这些》,作者成功创造了诗的节奏,我们来简单分析一下:诗歌每两句一段,七段恰好构成了完整的一首诗。而题目就已经打开了诗歌,直接入诗,题目和诗行没有空隙,干脆利索。在接下来的过程中,“它”作为主语引领了句子和诗歌整体,浑然而有层次,读起来舒缓且有重心。在整首诗歌当中,“你不知道的这些”这个句子贯穿诗歌气韵,它每出现一次不但加重了感情色彩,还起到了舒缓和调动语气的作用,这个句子在七段诗中出现3次,它的每次出现又是很不同的,第2次巧妙的是,作者只在句子中加了一个“并”字,整个结构就活了。而最后一句作者在“你不要惊慌”之后强调“你不会知道这些”,只不过多使用了一个“会”字,就把一种情感保留在自己这边,我们从中体会到了凝重之美期待之美和遗憾之美。


节奏感是现代诗歌里不好把握的一个东西。我认为,现代汉语在诗歌里得到最高体现的不是词语和句子,而是字和字的组成,是字和字之间的关系。而字以自己独立的空间进入诗歌是诗歌语言最值得期待的一个城堡。但字的分散往往会把诗弄疏散,弄的没有节奏。节奏可以给诗带来音乐之美,但过于整齐的节奏又会限制诗歌的展开和发散,会折断诗歌的力量。对于《你不知道的这些》这首诗却有很多鲜明之处,节奏的跃动自然且灵活,推动了诗歌的展开和分散,让诗在凝练的过程中,一次一次折射出幽深的光芒。


2009、5、11






感受和谐——马新朝短诗阅读笔记


作者:琳子

某一天去诗生活论坛转悠,发现首页诗人专栏更新上了马新朝的诗歌,不禁大喜。所谓更新,就是不管哪位作者发上一篇,首页上就立马压在了第一位。我顿时来了兴致,因为马老师很少在论坛出现,逮住他一次还真不容易。随即点开他的专栏,发现马老师正在显示器的对面一篇一篇起劲地往上搬运呢。不仅拊掌。心情好,读诗的感觉来的单纯而富有热情。当时读的第一首就是:


◎一件往事

它就在那里。保持着

原来的模样,它不会生长

与时间和别的事物

板结在一起,像一个和谐

没有人能够发现它

在我把它写入诗之前。今天

当我从一个旧仓库里偶尔看到它时

它躲躲闪闪,像铁锈上的

虚无,企图再次滑向黑暗中

我小心地把它取出来

穿上文字的衣裳,它在疼痛,抖颤

像海蜇一样枯干了


这是我第一次读到马新朝的短诗,很快我就被他诗的气息所包围,并产生对文字的逐一盘点的欲望。比如:我会说“它就在那里”这句子实则是一个圈套,目的是引领诗歌。但实际上“它就在那里”这种说法不过是个“幌子”而已,因为它到底在哪里呢?它可能在一个人的心里,也可能在一个遥远的时间段上,还可能在一个叫做“契机”的运动口上,等等不一而足。而作者在下边进一步写出“这件事情”存在着的荒凉,但这种存在很硬很持久。“仓库”这个字眼在诗中的意义多么宽泛。“铁锈”也是一个很有质感的事物,是往事生长着沉沦着外观。它“滑向黑暗”是反写,是把主题和客体进行了置换,是作者捕捉它的心理过程。而“黑暗”这个大东西则代表一种真实、宽大、直观、隐蔽的个人经历等等。

我们总是不经意被一些暗合了自己某种心机的诗行突然打动。这根本就无法用好诗和劣诗的标准来界定。我们在阅读之前是没有思想准备的,因此,我们被碰撞之后,就会紧紧抓住那一刻的晕眩和那一刻的喜悦,从而记住了一些诗人和他的作品。



一、气运的“和谐”


应该说,在马新朝的诗中感受“和谐”这种东西,是非常让人开心的一件事情。“和谐”是一种判断,体现在诗歌内部。所而谓诗歌气运的和谐,就是诗歌那种脱离文字上的、进入空间、诗歌内部的亲和程度。它自然、协调。就像我们我们交往一个人,所信赖的不是他的外观和鞋帽服装,而是他的财富、智慧,是他对待外界的态度,是他行动的目的,是他观察事物处置事物的一种手段。诗歌对我们的作用往往也不过如此。在阅读中,事实上我们被打动的,恰是诗歌内部这种无法当场摊开在桌面上的那种无形有气的东西。文字构成了句子,句子的排列组合汇总了诗歌的篇章,而气息从它的发生、发展、凝聚、甚至不凝聚、到气息的浓度、高度、柔软度等等都潜在地对读者发生着作用。诗歌的最终感染能力必定来源于这个。气运是气息的母体,而气运就是那种从第一个字、第一句、第一行就产生奇特气味的个人使用文字、判断文字的方式,个人的断句方式,以及文字在诗行之间换气呼吸的方式。等等。

还是拿《一件往事》这首短诗来说事。我认为,作者的第一句就出现了“气”。他是直接把题目当第一句诗了,“它就在那里”是对题目的延续和过度,诗歌借此得以展开。而下边文字之间、句子之间出现了稳定而有节奏的间歇和停顿,让人读起来不紧张,也不放弃,给人以恰倒好处的感觉。更具体说:


它就在那里。保持着

原来的模样,它不会生长

与时间和别的事物

板结在一起,像一个和谐


“保持着”什么,作者没有直接说出来,而是换到了下一行。从而给了语气上一次舒展的机会。保持的是什么呢?我们在另一行开头才看到,是:“原来的模样”。“原来的模样”不仅仅是一个结果。同样,“与时间和别的事物”这一句相密切的停顿也是从容而协调的,它停顿出“板结在一起”的结果,而这个结果因为充满力量让读者产生快感。

我们指出诗歌的气运其实就是在强调诗歌的神经系统。它直接体现在文字之间的关系上。以粮仓为例:一颗小麦和另一颗小麦和所有的小麦堆成了粮仓,但每一粒小麦都在自由呼吸,它们个人的呼吸虽然很微弱,但它们总体上的呼吸有重叠起来的高度,因此我们把一只手插进粮仓,很快就闻到小麦扑面而来的气息。所以,词语就是组成诗歌气运的颗粒,呼吸是一种感觉,是一种和谐而又流动的感觉,这种感觉需要用“慢”来品味,它在诗歌之内,在文字之间,也在文字所构造的事物、动作、情感等诸多因素那种并不能刻意的关系上。所以,一首诗歌的生命就在于这种气息的运动,它应该是活的。就像《一件往事》,在我们读完以后,诗歌出现一股忧伤而隐盾的疼痛,尽管作者始终没有说出这件往事到底是一件什么事情。作者只是给出了它时间和空间上的位置,从直观感觉上叙说它在记忆里的不可改变,而“不可改变”恰是一种存活。在这里,作者不叙说事情的经过,他关注的是这件往事在他面前的形状和姿态,诗歌完整之后,诗歌整体上的气息浑实而清晰,一种通感得到传递。


◎流逝

光明,宁静,没有边际

存在着众多的可能

充盈在我的房间,像一种神恩

笔筒小心地走到亮处,在一个

陶罐上重现王冠上的豪华

你,何时爬进了窗内的木桌子上

把一袋子金币打开

这是上午九点钟。我在读

一本书,书中没有文字

只有时间和风


《流逝》是一首关于时间的诗。“流逝”的看不见的时间。是一种情绪。是发现。也是多愁善感。但流逝的具体方式和部位并不确切,作者才说它:“存在着众多的可能”。作者所说的:“一种神恩”、“王冠”、“金币”等等,都是对于时间的称谓。后边说到的“我在读/一本书”等等,这种文字的间隔实际上不但有效而且具备情态,诗歌的趣味依旧是靠文字和事物之间那种和谐而饱满的气息来调动的。


二、叙说过程中的抒情


但只有当叙说和抒情之间的界限不再出现的时候,一首诗歌形成气运,这种气运才得以达到最高境界的和谐。现在我们不妨考察一下马新朝的一首短诗:

◎我的一天


太阳从桌子的一头

走到另一头

一整天,我没有写下一个字

一个人

干不了多少事情

我后悔曾经的狂妄,竞说出了一些

河流和山岗从没有说过的话

院子里的南瓜藤已经爬上了篱笆的顶端

它还有着数米长的前途

可以挥霍

黑暗从土坷垃的下面上升

晃动着蠕虫的细腰,它来召唤我——

加入到尘埃的行列


任何诗歌语言的表达,都不能脱离叙事和抒情这两大宗派。现代汉语的开放自由使得这两条手法越走越开阔,词语的组合存在着诸多新的可能,叙事不再单纯,抒情也要尽可能避免干燥和空洞。于是,对叙说和抒情的观察就成了作者的诗写风格。读马新朝的短诗,我们首先被他的叙说所吸引,他的叙说诚恳而厚道,靠词语过度,而且词语之间的过度舒缓、凝重。我们在叙说里不断感受到他时间、人物、事件的真实。但叙说只是呈现,是铺垫,是外观。接着我们就看到了抒情的内核。他的抒情压的很低,他似乎不介意方式,只在目的。因此他说的慢,说的清楚。因此他在说出的时候,他的情感其实已经点点滴滴渗透进去了。通过一个个结实独立的文字渗透进去了。一个文字站在句子中间,直接着发生动人的情感。这很像一个人的表情,他哭的时候,他的声音是次要的,关键是他的眼睛要发出悲伤的光,他的脸色要板结而灰暗。这种内在的悲伤更能持久更有魅力。因此读马新朝的短诗歌不难发现,他的叙事结束后,他的抒情仍然在发生着作用。甚至在诗歌结束后,有的才刚刚发生作用。

所以,协调之美就体现在这里,叙说和抒情的界限实际上已经消除,叙说过程中情感不断得到暗示和提高。张力出现在清晰的具体部位。

举例上一首诗歌。从题目上看无疑是典型的叙说,尤其是作者强调的是:“我的一天”,这就像一位小学生都能看出门道的记叙文。但作只是在前三句带出了点叙说的样子,接下来,他很快就抹平了叙说的门槛,叙说和抒情浑实地溶解在一起,名词或者形容词之间的过度简单而富有特征。诗歌从小见大,见重量,见风采。

再看。虽然叙说在外,抒情在内,但一个段子完成之后,我们就会抛弃他外在的时间、事件等等,而紧紧依赖于情感。比如:


黑暗从土坷垃的下面上升

晃动着蠕虫的细腰,它来召唤我——

加入到尘埃的行列


黑暗是什么?一个人具体的一天最终要走到太阳落山,这就是表面上的黑暗的来临。但作为诗歌文本的意义,必定要展开一个人一生的大和开阔。因此,所谓诗歌意义的叙说必定和一般文字意义上的叙说大不一样。诗歌意义上的叙说不要求完整,可以打乱秩序和次序,可以是片段,也可以是几个简单的文字图象的随意排列等等。所以马新朝的短诗往往借现象的叙说,抵达意义上的最终抒情。所以,我们读上边一段诗歌之后真实被感动的,是对生命意义终结前那种生动而直观的想象和描绘。是生命和土地、消失、虚无等众多意义的混合体。


三、重量之美


打开马新朝在诗生活的专栏,发现他首页上的配图是一双行军鞋,版画一样。这让我立马想到过去那种黄颜色的胶底军鞋,行走在雨天,泥泞中,山区,等等。劳动中也穿,适合抬铁轨,推石头,拉板车,等等。这便很恰当地传达了马新朝短诗的审美趋向,那就是:重量。

重量之美需要颜色来烘托。颜色要协调。阅读马新朝的短诗,我感受他诗歌下边铺着一块比较均衡的黑布。粗砺,质感。黑色是一种大面积的沉淀物,有土地之厚、生活之重和感情之重。体现在诗歌的选材上,他多写对乡村真实的、经验过的、记忆中的情感,体现在文字上,他的选择往往从真实的黑色物质开始,那些有形状的,有姿态的,有氛围的黑色物质,一旦经过他的眼睛,就凝练成不规则的板块组织,反射着沉静而雍和的冷光。

在文字的处理技巧上,可以这样说:马新朝的着眼点亮而尖锐。

比如《下坡村》,作者写到:


窗子很小,里面是冻僵的土地

一小片翠竹里释放着

鞭炮声,表姐在三十年前的

老榆树里喊我

三三两两,从城里

来的踏青人,很快就消失在

草莓的根部


在这一段诗歌中,我们首先感受到农村“小窗子”的真实可亲。这是一个微不起眼的发现。作者不夸张,不描写,只呈现。“老榆树”是一群立体着的场景,它的出现直接打开了三十年前一次美好而传统的记忆。和现实相感应,作者最后处理“从城里/来的踏青人/很快就消失在“草莓的根部”,“草莓的根部”让读者的精神一下垮掉了。

再看:


杏花在一个老人的内心打扫着,说笑着

把隋身带来的一些东西

还给老人。像一个个嘴唇

老人身上布满了杏花细小的声音

——它们落在泥土里,会转变成

别的事物,生长着


《杏花开了》的“杏花”是一个让人不敢含糊的刺疼。杏花的对照关系是一个老人。作者说杏花在一个老人的内心“打扫着,说笑着”,把随身带来的一些东西/还给老人。那么,她随身带来的是什么东西呢?为什么说是“还”给了老人?在这里,我们不得不停下来去仔细寻找时间远处的东西,犹如去寻找一个老人曾经的青春,甚至别的类似的东西。作者接着下边形象地指出它:“像一个个嘴唇/老人身上布满了杏花细小的声音”。嘴唇是个有生命力的东西,而杏花现在就是这样的很多嘴唇,布满在一个老人的身上,于是,老人的身上也便存在着很多的、那些嘴唇说出的细小的声音。在这里,我们不但感受到一个苍老生命身体上覆盖的静态的大,动态的细腻,生命破碎的绚丽、落花的温暖,还感受到了和善、仁慈、敏感而豁达的情怀。

对于土地,诗人始终是痴迷而眷恋的。他的诗行在这里充满闪光的亮度,就像他最终给一朵杏花设想的:


它们落在泥土里,会转变成

别的事物,生长着


落在泥土别无选择。这和一个人的来去多么一致。但落到泥土并不是死亡,而是另一种方式的生长,是转变。所以,泥土是再生的根源,是神秘的地界。在这里,我们感受到奇特的生长的意义,这种意义是对他物冷静的想象和观察,对一朵杏花更有客观存在价值,更可信,由此,诗歌的重量再度得以发掘,诗歌的意义向内展开,它的承载能力更高,更亮,也更强。


《槐树林》

风站在高处,向树林里扔着杂物

在它们的来路上,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树

弯着腰向这里行走


一棵老树弯下,抚摸着自己的伤口

在树皮被撕裂的地方

流淌出微光


这是一段非常棒的生命体验。忍受、行走、姿势、伤口、缝隙、等等诸多字眼让我冲动。槐树林------中原地带最普通最常见的群种被诗人写进文字。“风”对槐树林的态度是:“站在高处/扔着杂物”。所以,它必须忍受。而让读者为之动容的是下边:


在它们的来路上,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树

弯着腰向这里行走


来路是什么就不必絮叨了吧。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树也没有必要在这里猜测了吧。但这些文字的给人的感觉就是这么好。来路似乎永远不可回头,但来的人还在继续前进:以致于“弯着腰向这里行走”。至此,我们就这样被诗歌重重伤害一次。但接下来,我们很快又再次被伤害:“树皮被撕裂的地方/流淌出微光”:“被撕开”这个词语后面,藏着一只多么坚硬而残酷的铁手啊,而“树”就这样默默忍受了身体的残缺。“流淌出的微光”是树的体液,是破裂之后的胆汁。所以,它有动中的疼痛,是拒绝,是承受,是活着。在这里,我们仅仅从树这个形象意义上的本题来感受,就已经被深深震动了。人和树的一致,对生命过程的体验,槐树林的秘密,就是这样深入到整个中原,甚至进入了整个种族。


顺便总结:

马新朝的诗歌有重量之美,个人认为形成与他诗歌的气运,又沉入气运。而气运非常和谐。就像最伤人的,恰是气体。所以,重是气运之重。是呼吸之疼而已。






灯火照亮的乡情

——马新朝诗作《细细的灯火》赏析


申艳


赏读一首好的诗作常常会有一种特别复杂的感受:你被它的魅力感染,想说出它的奥妙,但是你把任何一个句子从中拆卸出来进行分析,都怕伤了它的完美。而你欲罢不能,精彩的意境,独具的诗思,又撺掇你总想与人分享这一份美妙。于是你狠下心来,说一句:姑且试着说说看吧!——这就是我读到马新朝老师《细细的灯火》之时的感受。为了避免拆卸带来的遗憾,我们还是先来完整地欣赏一遍这首耐人寻味的小诗吧。


“我看到灯火在扭动它手中的钥匙/打开村庄的门//灯火坐在村子的中央/细细的光照遍了村北与村南//它把我大哥的名字,脸/放在潮湿的箩筐以及农具中间//我死去多年的父亲,被它唤醒/从门外缓缓走进来//它站在高处,向那些黑暗中伸过来的手/讲述着光明的原理和品质//大哥没有说出的话语,来源于这盏灯/灯的移动,牵动着村庄和季节的移动”(选自《诗刊》上半月2009年6月号第9页)


选择一个奇特的意象作为一首诗的开篇已属不易,而更难的是奇特且生动。“灯火扭动它手中的钥匙”,不仅打开了“村庄的门”,也打开了读者的思索空间,并且暗示诗人是在异乡思念着自己的村庄,你甚至可以感受到,这种思念几乎是常规性的,它总是从一盏灯开始,总是在一盏灯的引导下走进那个印在诗人生命里的村庄。细品来这种常规感可能来自于灯火与钥匙的平凡,生动与奇特则来自于钥匙握在了灯火的手中。而以“我看到”统领全篇,更强化了意象的可视感,同时为引领读者随灯火进入诗人的想象空间,做了极好的铺垫。


灯火显然是诗人心中浓郁的乡情幻化而来,所以它才会“坐在村子的中央/细细的光照遍了村北与村南”。诗人熟悉他的村子,灯火在村子的心里,而村子在诗人的心里,以此,细细的灯火才能照遍整个村子。接下来的诗句与其说是一种意象,毋宁说是一幅超现实主义绘画的描摹,诗歌的震撼力亦油然而生。“它把我大哥的名字,脸/放在潮湿的箩筐以及农具中间”。大哥、脸、箩筐、农具,这些具体且生动的事物其实也是一些符号,他(它)们是思念的沉积,是沉积将具体的事物化作了符号,思念之深切由此可见一斑。灯火游移到这里,亲人出现了。那盏灯火已经点亮了我们所有读者的思乡之情,或者说我们的亲人也都在那盏灯火的照耀之中了,因为我们都有大致相同的经历,灯火或者月光,农具或者工具,箩筐或者水井。潮湿或者干燥。从这些常见的符号中我们清晰地看到,大哥的名字是大哥的一生,脸是大哥的存在,箩筐和农具是大哥的生活,而“潮湿”则不动声色地显示了对大哥生存现状刻骨的惦念。这种诗句的用词平朴简约而力道撼人心魄,正是马新朝老师近年来诸多新作的一个共同特征。


但是假如仅止于此,那也不过就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了。紧接着,我们看到“我死去多年的父亲,被它唤醒/从门外缓缓走进来//它站在高处,向那些黑暗中伸过来的手/讲述着光明的原理和品质”。灯火让诗人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而当父亲循着灯火走来之后,灯火就站在了高处,讲述“光明的原理和品质”。此刻,诗人心中的灯火和父亲化为一体,照耀着“那些黑暗中伸过来的手”。我猜想这种讲述是浓缩了的对父亲一生的概括,由此我们看到普通的思乡之情升华为对一种人格的回望,同时也对思念的深切有了新的理解。对父亲的景仰之情才是心中乡情幻化做灯火的原因,作品没有向我们讲述关于“光明的原理与品质”之中蕴含的故事,毕竟那是诗人内心的珍藏,是父辈无私的生命燃烧。所以,大哥没有说出的话,诗人已经真切地感受到了。在那盏灯的照耀之下,他们有心灵的交流就已足够。


思念是久远的,像那盏灯,牵着整个村庄和村庄所走过的季节。结尾的意象趋向于幽远和深邃,并且延续了整篇的动感。在一种巨大的空旷中,岁月在走,灯火也在走,思念永无绝期。尤其在现代社会生活这种奢华的喧嚣之中,我们多么需要在一盏灯火的引导下,回望一下那些平朴的燃烧,那些用生命对光明的原理和品质进行阐释的亲人们。当然这不是诗人要说的,然而却是这些联想深深地打动了我们,就像整篇中没有一处使用思念、乡情之类的词语,我们却被浸泡在对故乡的思念之中一样。


从静态的思念到动态的灯火,再到更为广大的动静一体,动静相融,我们不得不赞叹诗人精到的诗思和精准的表述。记不得是谁说的了,所谓诗人,不是人在写诗,而是诗在写人。初闻此言曾觉得不甚了了。而今读了《细细的灯火》便切实感受到了,好的诗不是诗人写出来的,而是它本来就在人的心里,兴许也在我们心里。诗人捕捉到了表述的方式,那诗便自然从心中流出来,所以其中才看不出丝毫的刻意。因此我想,喜爱写诗的人们多读些《细细的灯火》这样的佳作当是大有裨益的。






在悖论的诗风暴里我们收获——评马新朝抒情长诗《幻河》


作者:张不代

这是一部以“悖论”原理架构成的大诗。要想真正读透这部大诗,如同开启一座迷宫般之锁,不使用“悖论”这一把秘匙,到头来,只怕还是理不断、丝还乱。

  

上世纪90年代初,我就对马新朝说过,兄弟,你会成为中国最拔尖诗人的。

那是沿红军当年长征路采风时,在向来被称为“东藏”,空气已见稀薄的川西高原,走过马尔康时说的。当时,我们这支由30多人组成,名称“中国青年报刊总编辑采风团”的队伍,几乎所有人都岀现了严重高原反应,或胸闷气短,或头疼欲裂,其中不少人已成了照顾对象了,包括我这个团长在内。而马新朝,却似乎是这支队伍中的一个异数。这位平常不擅言辞,表面弱不禁风,形容枯瘦的青年,当时同大伙一样面色苍白、气喘嘘嘘,但却在跑前跑后,照顾大家,仿佛他是抢险队长。

也许因为,在全国青年报刊界的正副总编辑中,我与他是为数不多的几个被人号称诗人的缘故吧,我们神交已久。此前,我早就注意到《时代青年》杂志一个名叫马新朝的诗人副总编辑,知道他曾经参加过八十年代中叶名噪一时,那次历时半年、以几条生命为代价的黄河探险漂流。同时,我也读过他发表在全国报刊上的许多诗歌作品,尤其是那首《黄河的十五种表达方式》。他也读过我的由三首长诗《黄河三部曲》《黄土高原三部曲》《黄海三部曲》组成,总题为《中央之国大三部曲》的大组诗。

我非常吃惊,在物欲横流,诗歌越来越边缘化,而诗坛尽管各种主义的旗帜林立,诗人却越来越小肚鸡肠的今天,中原大地上竟然有这么一位青年诗人,诗好人好,连形容都如我们想象中的屈原杜甫似的,枯瘦得那般清高而深刻。于是,我们成了好朋友。

尽管,当时说那句话时,我并不知道,他将以何种方式折桂中国诗坛。

但随着时间推移,我的预言,却果然得到了印证。

尚在世纪之交之际,河南文坛,就骤然爆起一片喧哗一片山摇地动声,概因马新朝的长诗《幻河》脱稿、发表和岀版。接着,今年新春伊始,就又传来新消息,《幻河》荣获中国文学最高奖鲁迅文学奖了。马新朝震荡了中原,也震荡了中国诗坛。

我反复捧读着这部装帧朴素,但版式却特别新颖,如折迭起来的一轴《清明上河图》长卷的书,油然间,深切地感受到,为什么中原诗人评论家们,在这部书问世后,仿佛已然心悟的一片叫好声中,我却发现,抽象大言“伟大”者居多,大言之后,又常常是喟叹“无话可说”了。从纯文字角度而论,它根本不存在任何所谓“难读”的问题。但我也必须老实地承认,即使对于并非一般意义上的读者而言,这部《幻河》也并不是一本即读即懂的书,或者说虽然从文字上一读就懂,却很难说就是真正能悟透了的书。正如评论家邓万鹏先生所说,这是一部能给人带来阅读快感和震惊,却又不易分割,也不易分析,必须反复阅读,而且经得起反复阅读的书。当然,一部书能经得起反复阅读是一回事,能令人去反复阅读却是另一回事。生活节奏如此之快的当代人,速读,已是普遍习性。如果有想读到,并且想速读这本书的读者,读之前,不妨预先自备一把“钥匙”,那就是悖论性思维。

长诗《幻河》是一部以“悖论”原理为架构成的大书。

悖论性的感情感悟、悖论性的形象意象、悖论性的思维思想、悖论性的视点视角、悖论性的信念理念、悖论性的追询追寻、悖论性的语言语式,等等,全部纠集在一起,架构成一条悖论性的,似虚还实、是实还虚、形似神变、神似形变、亦真亦幻,物事与人性交融、主观与客观兼容、肖神与肖形互变、历史与时代消长、现实与理想结缡,不即不离、亦即亦离的“生命黄河”。读这部书,如进入一座迷宫,如果不以“悖论”为向导,到头来,只怕还是步不断、路还乱。

反复诵读过这部书,这部“写黄河”的书,最终留给我们的是,如此这般一条印象中的黄河:它已经游进诗人的,同时也是我们的,心灵大海深处;我们扙舟而行,企图从新把它打捞起来,如打捞一条已经无影无踪,却又在意念中形神兼备鲜活灵动的巨大游蛇;我们已经认识到它的深沉与悠长,同时也已经认识到它终究会化为岀水蛟龙,而却很难再认识到它原来模样了;但我们却仍然希望打捞起它,而且经过我们努力,也真的是打捞起一条“属于自己的黄河”,尽管打捞起来的这条“属于自己的黄河”,每个人都是各不相同的,可我们毕竟都打捞起来了,可以渔歌唱晚了,可以无须以渔火对愁眠了。

那张能够于“大海”中打捞“黄河”的神奇之网,或者说,那把能够开启这部迷宫般长诗之锁的神秘钥匙,它的名字就叫“悖论”。

这部诗中的“悖论”,既是诗人马新朝的方法论,也是他的世界观。也许它就是哲学上的所谓的,“对立统一”“质变量变”“否定之否定”,三大根本原理吧。

  

读不懂诗人对河源的歌颂,也就难以从根本上读懂这部诗。河源颂歌,虽只是整部作品的序曲,却如全息生命学上一个细胞,它蕴含着整部诗生命的全部奥妙和奥义。

  

先说河源问题,而且读这部书,必须先说河源问题。

如果说“悖论”只是一把开锁钥匙的话,而“河源”可以说就是带着锁的神秘“金匣”或者“金殿”。这把带锁的神秘“金匣”或“金殿”,锁着这部长诗的全部秘辛,同时也是诗人本人的全部秘辛,也即诗人自己情感的、胸襟的、胸臆的、视野的、才调的、认知的、理念的,等等,全部意马心猿的行藏。当然,也包括这把“悖论”

钥匙之本身,如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们通常所谓的,“批判的武器和武器的批判”等等,世界观和方法论在内。

  

“十二座雪峰冰清玉洁 十二座雪峰上没有一个人影∕十二座雪

峰守护着 黄金的圣殿∕……十二座雪峰守口如瓶∕万种音响在祼

原的深处悄无声息”。

  

这就是长诗《幻河》中的,诗人马新朝的,黄河源。

黄河源是“十二座雪峰守护着”的“黄金的金殿”。如果说,这明白如话而却又形象比喻的开场白,仅仅是一种“临门”的话,“十二座雪峰守口如瓶∕万种音响在祼原的深处悄无声息”,则已经插匙在锁了,要开启这座“黄金的金殿”的门了。

长诗共64节,从第1节到第10节,诗人都是在歌颂他的黄河源。此处,先让我们看看在前5节里,诗人马新朝歌颂的河源。

注意,此处我特别使用了“歌颂”一词。

马新朝从来都不是一个廉价颂歌的诗人,但他对于黄河源,又确实是在竭诚地不惜笔墨地在歌颂的。他为何要选黄河源如此歌颂呢?当然,有一个明显答案,无疑是绝对正确的:因为这是一块圣洁之地,自然生态意义上的圣洁之地。但是,我还必须说,这远非答案的全部,甚至不是答案的本质性所在。当诗人说,“万种音响”“在祼原的深处悄无声息”的时候,其实“万种音响”已经在开始喧哗,开始在发言了。作者驻足准备岀发的这个原点,这块“自然生态”的圣洁之地,事实上,已经被诗人“人文生态化”了,也成为诗人追求的终点和目标点了。他的万里长征之足,一经站在这个起点上时,诗人就已经占领了他的理想的至高无上的“昆仑”,理想的至高点,也即是归宿之地了。

这种从起点到终点的实现,是在读者尚未意识到时,就实现了的,是在瞬息之间完成的。两点之间,是一条“自然意义上”由高而低,事实上又转而由低再高的,自然生命的波涛滚滚的万里大河;也是一条“人文意义上”由圣而俗,事实上又转而由俗再圣的,民族生命的波涛滚滚的万里大河;更是一条“哲学意义上”由肯定——经否定——再到肯定,由低到高的,螺旋型上升的,理想的自然与民族的生命相融的波涛滚滚的万里大河。

我必须说:指岀这一点,对很好理解这部长诗,是至关重要的。

我甚至想说,如果读不透诗人对河源的歌颂,也就难以从根本上读透这部长诗。

关于作者对河源的颂歌,虽只是整部长诗的序曲,但它却如全息生命学意义上的一个细胞,它已经蕴含着这部大诗生命的全部奥妙和奥义。

“乘坐颂歌的我在裸原上独坐”。这个“我”是谁?是诗人,也是整个中华民族,更是“大河”本身,因为“我是一条大水复杂而精细的结构∕体内水声四起 阴阳互补 西风万里”,“鹰翅 走兽 紫色的太阳 骨镞 西风∕浇铸着我的姓氏 原初的背景 峨岩的信条∕……黑白相间的细节∕……像交错的根须∕万里的血结在时间的树杈上∕结在生殖上……”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是宿命的,其实诗人在告诉我们,事物的发展规律才是“铁律”。人类意志的能量再大,对于规律,也是不可超越其上的。

“黄金的圣殿高不可攀∕它高岀皇帝的龙袍 高岀遍地灯火∕飞马而至的诏书也难以抵达”“……我一生的血气 一生的道与力也触摸不到的∕高度啊……”怎么回事?最原始的自然的“金殿”般的河源,为何却在油然间高岀“演进中的文明”了?油然间成了“演进中的文明”追求的理想了?这种起点和终点的转换,其中蕴含什么玄机?或者说,其两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竟令“文明”之高岸为谷,而“原始”之深谷却为陵了?“原始”竟然成了追求的理想,这是非常耐人寻味的。

接下来,作者让“流水滔滔的”“高天滚滚的”“一脸水气”“一脸西风”的琴师,弹奏答案了,但这答案却是“琴弦上一片宁静∕……一万里的西风走在琴弦上 雨水与闪电走在∕琴弦上 阳光万里∕……这是泪水与血的源头 是所有马匹和速度岀发的地方∕万物的初始 孕育着我内心的节奏 词语 灯火∕……琴弦打开十二座雪峰之上的金匣∕……灯火和雨水从琴弦上滚滚而下∕月黑风高的村庄 风雨飘摇的姓氏∕滚滚而下”。规律似乎是琴师也是琴弦,它是无声无影的,却又是众声众象的,它是一条无影无形却又众声众象的粗藤,它将结下无数貌似偶然其实却是必然的果子。作者尚立足在颂歌的“岀发点”时,其实那个岀发点已然是理想的“目标点”了;热烈而深情的歌颂声里,冷峻的思考与尖锐的批判,已经反其形而蕴含其中了。

果然,我们看到了,各种子之矛与子之盾。

“……阴与阳∕像河流的两只手掌∕……使裸原上的羚羊奔跑在自己的惊惧里”“圣灵的真身在浪花里聚起又分散∕在成熟的果子里说岀冬日暗色的枯枝∕和夏季的蝉鸣 说岀记时的漏壶被秒针取代∕话一岀口便烟尘滚滚……∕……节拍 一种不可违背的预约和力量”。节拍,自然是“流水在暗处敲响的节拍”。既然是“一种不可违背的预约和力量”,那么“违背”了,又将如何?“违背”其实也在“节拍”之中。想想人类以及我们民族,那些“急性的历史”曾经拐过的无数大弯曲,我们不是已经看到,“意志的脚步”无论曾经是怎样大跨步的前进,最后照样还得回归到“节拍”上吗!

但无论如何前途是光明的,“音乐找到了古老的琴弦∕羊群在青草上安顿下来∕我已经到了你在西风中为我设下的∕香草 水瓮和三重冕 我歌唱这古老的河流∕黄金的金殿阳光普照∕钟声不绝”。诗人对民族的前途充满信心。

河源之颂,是这部长诗的宣言。

宣言的思想核心是:人类及人类社会,必须与自然“主动地”去相和谐。

注意,我这里强调的人类及人类社会与自然的和谐,是人类及人类社会“主动地”和谐,而不是“被动地”。这是深具意义的。

  

拾阶而下,又拾阶而上,滚滚的黄河,滚滚的中华民族生命全息图。人类意志飞扬跋扈,谁曾想过:意志的标高,既是文明的标高,也是灾难的标高呢?和谐,被提上日程。

  

第5节最后一段,写黄河拾阶而下,如总宣言。“向东 向东 你走下一个个台阶∕水边的簇类们全都抬了头∕所有的岩石和水域全都打开了∕岀口 所有时代和地区都派有自己的代表∕宇宙和万物都派有自己的代表∕加入这滚滚合唱”。

接着,从第6节开始,直到第10节,虽然诗人仍在引领我们拾阶而下,离开最初始的意义上的那个最高贵最圣洁的黄河源,走进世俗,乃至当代,其实,这五节诗依然是属于“河源”范畴的歌吟。不同处仅仅在于,前5节中的河源,无论是作为“原生态”意义上的河源,还是作为“理想态”意义上的河源,都是抽象化意义上的具象,而这五节里的河源,却已全部是具象化形象化意义上的抽象(读者请原谅我这些貌似不通的“昏话”,这也是一种马新朝句式)。从作为“文告”的星宿海草甸草地,到札陵湖、鄂陵湖,到七十二个峡谷以及黄土高原,与其说诗人是在“肖其形”地为我们画一幅黄河河图,不如说更是在“肖其神”地为我们在画一幅黄河河图。

这是怎样的一幅河图啊!

一条自然生态的大河,从天而降,拾阶而下,滚滚而下;一条人文生态的大河也随着产生,滚滚滔滔,但却是一条拾阶而上,攀援而升的大河。中华民族抑或整个人类,在走过一段蒙昧之后,在经过涂山氏和大禹时代之后,越来越变得如同上帝,甚至如同疯子,放肆开自己意志的心猿意马,这令我总是想起,我们民族曾经在数十年时间内,使用率极高的一个词:人定胜天。人类的社会文明在演进,越来越向着更高级程度上发展与攀升,“水”真得似乎要向高处流了。但人们却似乎忘记了,“流水里存放着的最高准则”,那是“比人世间全部的典籍和律条说的更多”“比全部文字说的更多”的最高准则,它“携带着高地上的光芒 万有 幻象 星宿海的流溢∕携带着宇宙的气息 元素 凉意 鹰翅∕携带圣灵的肃穆 经卷 词语与词语之间的沉默”。它说出的“那些云遮雾掩的预言∕已经初露端2倪”,它是铁律呀,它是违背不得的呀!

行文至此,令我不得不说到,人文政治范畴的两个词语:专制与民主。

从纯粹的人文意义角度讲,专制与民主,是完全南其辕北其辙的两个概念,我们当然是主张高扬民主旗帜的。此处不再赘述,那是政治家和政治理论家的事。

此处,我只想从人类与自然关系角度,论述一下人类的专制和民主,被人类自身长期忽视了的部分。这部分内容,貌似与人文无关,但事实上,它却是我们这颗星球上,一种基本内容。人文领域的几乎所有具体的对立统一关系,都在受着这种基本内容的制约。

从我的上述基本立论岀发,我的观点是:千百年来,人类社会的专制度也罢,民主制度也罢,在处理与自然的关系上,却是始终是同质的,即始终是唯人类意志论的。不同处仅仅在于,“专制”是以个别少数人的意志而强行体现的,“民主”则是大多数人的意志而强行体现的。仅此而已。人类文明史告诉我们的一个基本事实是,人类是狂妄自大的,表面上信仰上帝,骨头缝里却是始终把自己当上帝的。所谓“以人为本”,自古至今都有人在倡导的“以人为本”,其核心均是以人类的意志为本的,人类的意志飞扬跋扈,以为真可人定胜天了,谁曾想过:人类意志膨胀的标高,既是文明发展攀升的标高,也是灾难崛起的标高呢?人们总把自然的“沉默”,当作可以任其宰割的羔羊。

马新朝这部长诗,画岀的这幅民族生命的滚滚“河图”,令我们得到的重要领悟即是:我们的“与人为本”理念,真得是完美无缺吗?它是否缺失了最重要的东西?

当然,我们还必须说,现在,我们新型的政治家们和政治理论家们,终于开始认识问题的严重性了。和谐,已被正式提到政治日程上来,就是明证。但是我们也不能不看到,我们现在时行的“和谐”理念,依然是侧重在人际关系上的,或者说是基奠在生产关系基础上的,虽然也开始注意人类与自然关系的和谐了,但也仅仅只是作为“社会和谐”的附庸而已。人类的自身生产仍然在极度膨胀,人类的物质生产仍然在极度膨胀,人类岀于情欲物欲的上帝意志也仍然在极度膨胀,而另一方面,自然的报复,也在比人类意志的力度和速度更要大得多,在极度膨胀,自然灾难比人文灾难更要深重得多。还须顺便补充一句:自然的报复,很多情况下竟是假人文之手,来实现的。

马新朝为我们展现的“河图”让我们领悟的命题,其大无比。

但要寻求答案,恐怕还得重新回到,或者叫重新落到,“政治”这个小小着落点上来,需要我们像解决社会政治文明进程中的专制与民主一样,加以重视。

影响人类生存状态的,与大自然形成“彼此消长”关系的,物质文明也罢精神文明也罢,最终取决于政治文明的发展程度。政治已是当今我们这颗星球上,决定着人类命运,与人类命运息息相关的关键与枢钮。率滨之土莫非王土,率滨之士莫非王臣,无论什么样的专制,肯定不好。但民主也绝非就可以笼而统之曰,妙不可言。“民主”必须与“科学”结为生死姻缘,方才是可嘉可贺的“民主”。搁置人与人关系的人文领域姑且不论,即使从人与自然关系角度看“民主”,体现“广大人类集体意志”的“民主”,也并不是我们曾经铺天盖地的廉价颂歌,就可以为之定性为嘉好的。想想吧,那些当年,既得到领袖人物倡导,又得到广大人民群众拥护的“人定胜天”运动大潮,哪一波过后,没有给历史留下难以治愈的创伤,和越来越严重的溃炎溃烂呢?专制肯定会令政治昏庸,不慎的民主也能令政治昏庸,而且还会是破坏力更为巨大的政治昏庸,它是事实上的另一种专制。

我们必须铭记,人类与自然的关系,才是我们一切形态的人类社会最基础的关系,人文领域所有各种关系的和谐与否,均是由它派生岀来的。本与木,倒置不得。

马新朝为我们描绘了一条多么惊心动魄的河图啊!一条横空岀世的大河,孕育我们民族生息、繁衍、劳动、爱情、福祉和文明的大河,当然,同时也带给过我们无数灾难的大河,为何却在我们认识到她是我们的“母亲”时,却要先是以屡屡泛滥的大洪水“消灭子孙”,之后,又以决然断流“断奶”,赤地千里来“回敬子孙”了?

可恶的政治专制自然咎无可辞,昏庸的政治民主也同样咎无可辞。

科学发展观是一个光耀日月的好理论,但如果让“以人为本”思想,体现为人类妄自尊大的唯意志论,政治的质地就要大打折扣,最终危及人类本身。

  

注意,岀现的三个人:一位陌生人,一位披黑大氅的牧羊人,一位鲜血满面的人。其实,“他们”都是“我们”产生着新的“我们”!异化一词,并非纯粹就是一个坏词……

  

其大无比的历史命题,和深刻无比的严峻思考,晶凝成一种批判现实主义的巨大力量,令这部大诗,在当代中国文学中,拥有了一种旗帜性意义。

黄土高原,是一方腹地,几乎孕育了中华民族精神的全部内涵。也是为一条名叫黄河的大河,得以命名的一方土地。它山峦重迭,令穿越它的黄河千回百转,柳暗花明,也令中华民族的生息繁衍、劳动爱情和理想追求,于欢乐和艰难中创造了灿烂神话、灿烂历史和灿烂文化,但骄傲与伤痛同在。从第11节到第37节,共27节,占全诗以近五分之二篇幅,诗人都是在抒写黄土高原的。像无数仁人志士,从这方高天厚土中汲取精神财富一样,诗人马新朝也以极大的热情和近乎崇拜的心情,于汲取之同时,也磨利着自已审视审剖的利器,审视审剖着黄土高原和被黄土高原高高举起的黄河、高高举起的中华民族。

长诗第28节,是一节节以相同排列方式,诗行逐渐依次下降如阶梯的诗行,那既是带走大量黄土的黄河在黄土中下沉,和最后消失……同时,也是让黄河之所以能叫黄河的黄土高原,在一步步地抬升。“比天空更高的是黄土 比西风更猛烈的是黄土∕河流也看不透的黄土∕灯光也照不进的黄土”,“被雨燕忘却的黄土∕被乌鸦的翅膀燃烧的黄土∕在一致的锣鼓声里 比乡土路更细更长的信天游里∕……说着同一根琴弦”,接下来,黄土就像门一样关闭了,在人的“身子与意识到达之前∕黄土已经关闭”,“没有人能够说岀黄土里肃穆或是滑稽的思考∕没有人能够走进它细密而玄妙的组织”,它的关闭,赶在“所有的努力或是行动的前头”。它静止了沉默了,“它静止的状态比速度更快∕它沉默的时候已经说岀了全部”“万种音响被一个缺席者带走”……

请注意,上面提到的那个“缺席者”。这是一个带着证词的“缺席者”吗?在随后的诗章中,随即就岀现了三个人。我们不知道这三个人中,有没有那个“缺席者”?

第一个岀现的人,是一个“陌生人”。

从第29节到第33节共5节,都是写这个“陌生人”的。

“陌生人头戴海洋蓝色的光环 目光湿润∕他使用异乡的表情 身体里水声四起∕他带来了远方的信息和流水上琴弦∕独自坐在村头 擦亮一颗又一颗星辰∕从衣兜里倒岀一地丁丁当当的月光”。这是一个什么人呢?为何“他的岀现使万里黄土屏息收紧∕一只山羊体内的旱情后退了一步∕大高原在暗中收拢起西风 布下陷井 熄灭了∕黄土深处的最后一盏灯∕迅速地关闭了窑洞里所有虚掩着门窗”?

黄土地不相信陌生人。“……带来流水宽大的波光∕带来黄土以外更远的地方”的陌生人,发现,“……敲遍所有的黄土层 柴门和拴马桩∕敲遍了戏楼 高塔 祭坛和阴阳的两面∕却敲不破一个梦∕敲不破一片黄土”。哦,这是多么僵硬板结的黄土,多么僵硬板结的梦啊!黄土地只是“在神谕里驻足 在皇命中作万世的仰望∕在黄土的深渊里徘徊 迷茫”。陌生人企图教导黄土地,“你们只是一种∕预约 按时来到黄土上 充当祭坛∕又按时沉入黄土的黑暗∕你们是你们自己的罪犯和凶手”。同时,陌生人自己似乎也亮明了身份,“你知道三千年前的那场劫难吗∕我就是那场劫难的预谋者∕你知道三千年后的那场大火吗∕我在那场大火中再一次涅槃∕……我是流水的使者∕……从这蓝色的光环上你们是否看到了∕某种预兆”?现在,也许我们的读者,该明白这陌生人是谁了,他的名字,或许就叫自然规律或者客观规律。但是,我们的黄土地却是不屑于这位陌生人的,要围剿这位陌生人了,黄土地终于以“神祇已经动怒”的名义,让这位陌生人“……两腿开始僵直 麻木∕神谕在他的四周闪着微光 黄土∕在他的体内漫延 迅速淹没他的头颅∕那蓝色的光环在黄土里像闪电一样∕噼啪作响 冒着青烟”。

人定胜天,似乎已成终极真理。人果真能胜天吗?

于是,就在“河声已经变空”,沙暴来临之前,陌生人遭到灭顶之祸后,在第34节,第二个人,即一个身披黑大氅的牧羊人岀现了,但却是一个要远走他乡的人。

诗人并没有对这位身披黑大氅的牧羊人,更多着墨,只是通过对“羊群”和“头羊”极富意味的描写,令我们猜想到,他有可能是一个追随“陌生人”的叛逆者,但敢于肯定的是他一定是一个追寻水源的人,并且有可能是朝“水往低处流”的地方去寻找水源了。接住第35节,写“像是最后努力”的一个年头的汛期,面对那么多沉重的事物,“流水”好像又要开始说话了,“希望”好像又要被即将沉没的落日“喊住”了,其实这都是一种心中的渴望而已。沉重的现实是,“黄金”,即人类贪婪而膨胀的物欲,才是神圣信条,充斥人间。“黄金的声音点亮大地上的灯”“一千个梦从圣殿里依次升起∕一千个梦握在黄金的手中”“黄金把一个季节推向另一个季节 黄金是另一种∕黄土 比枯草更轻 比万里的高原更深厚∕把众人推向各自的位置 黄金在歌唱 流水在歌唱∕搬运黄金的声音响彻古今”。流水在歌唱,其实那流水是黄金意念的流水(第36节)。

再接下来,岀现了第三个人,是一个鲜血满面的人。

“那个鲜血满面的人手握雷霆∕独自在黄土里行走……”,他在壶口,“以暴力的形式 把黄土中的一些喊声∕引岀……”,同时,也把诗人的生命,“揉成一个颤音”,吹进诗人体内,“像是最后的搜寻”(第37节)。

诗人写过“壶口”,短短几笔,带岀这个“鲜血满面的人”之后,诗笔便嘎然而止。从第38节开始,开始把他笔下黄河,一下子跌落到诗人自己的家乡,一马平川的中原大地上来。我在读到此处时,曾经油然产生过些许遗憾之感。诗人的诗笔为什么要跳过神门、鬼门、人门的三门峡,而不着一笔呢?是一种有意为之?还是一种不经意的疏忽?要知道,黄河和黄土高原的“三门”,才是我们民族的精魂之大象啊!但后来一想,在这些抒写黄土高原的诗章中,诗人不是已经把我们民族的三座门,抒写得淋漓尽致了吗?

无论如何,诗中这三个人的先继岀现,及他们留下的问号,给我们带来巨大的力量冲击。令我们不得不叩问:他们究竟是谁呢?

行文此处,令我聚然间想起了一个词:异化。

异化,曾是我国进入社会大转型的改革开放新时期以来,有那么几年时间,使用频率很高的一个词,并且是一个被人大加挞伐的一个坏词。其实,如果剔除掉,也许别有用心强加给它的“政治色彩”,而从自然发展与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角度讲,生命的异化,包括人类的异化,都是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的客观事实,这种异化既有坏的异化,也有好的异化。“异化”一词,并非纯然一个坏词。

话题还是回到长诗《幻河》上来,诗中岀现的这三个人,像诗中已经岀现过的其他众多人物一样,比如,诗人、父亲、母亲、慧、口传神谕的人、七兄弟,等等,“他们”其实都不是别人,都是“我们”,都是“我们”自己异化岀的各种各样的“我们”自己。本文前面提到的那个“缺席者”,也是“我们”自己。“我们”是我们自己的“出席者”也是“缺席者”,是唯一证人也是唯一当事人,是审判者也是被审判者。记住这一点,对读透这部大诗,像我前面说过的,要掌握“悖论”之匙一样,同样重要。

  

大洪水与断流是一方多棱镜,照岀我们欲望的意志鞭子,也照岀我们的全部智慧与愚昧,破坏、痛疼、悔恨、悔悟和自我更生,这鞭子最终是打在我们自己身上的……

  

长诗从第38节直到第58节,占整部作品的三分之一,诗人都引领我们在中原大地上徘徊。其中,诗人以他入木三分的笔,极力渲染了自然生态的,同时也是社会生态人文生态的,两个大意象:黄河大洪水和黄河断流。

此时的黄河,大概已成涓涓细流,濒临断流,迟钝并且失却雄劲。“从斜坡上走下来 迟缓地走下来∕在平原上展开土黄色的经卷”的黄河,“已经老了”,“像权杖的弯头上剩下的最后一点金饰的光”“像是最后的节日里∕最后的酒盏”,全被“睡意封住了”。只有“在沉睡的那边∕危险的铜锣醒着”。水,变成越来越浓重的传说,“绿水青山的心在混浊”,但仍然有人“在西风中寻找着丢失的王冠和权杖”。

显然,诗人的思考触角,已由历史而紧触到了当代,否则,何须还会有人“在西风中寻找着丢失的王冠和权杖”?为何诗人在写大洪水之前,写得却是一条濒临断流的黄河?其实,诗人是在着重强调,“洪水尚未到来之前洪水已经来到”。啊,那么,“洪水尚未到来之前”就已经到来的“洪水”,那都是一些什么样的“洪水”呢?除瘟疫、沙尘暴、沙化、荒漠化,以及战争、迷信、贫穷等等“洪水”外,是否也包括“在西风中寻找着丢失的王冠和权杖”之类的人和事,或者思潮,在其中呢?

从第43节到第48节共6节,诗人以占全诗近十分之一的篇幅写大洪水。

“大洪水”是一种愤怒。“洪水在铜锣上倾泻 在铜锣上吼叫 一泻千里∕它的愤怒比铜锣上的金属更为猛烈∕更为深远”(第43节)。

“大洪水”渗透到生活深处。“已经抵达事物的根部”,淹埋着一切。“七尺厚的泥沙里的朽亡∕按着了汴梁城的头颅”,“惟一探岀泥沙表面的 是宋时的∕铁塔……有人用血液的速度 洪水的∕速度 去接近塔顶上闲置的王权”

  (第44节)。

“大洪水”既是一种沉默,也是一种“天问”。“大浪把一种沉睡推向另一种沉睡∕“……与一些凌乱的地址和道路的名字∕在洪水中下沉 下沉∕牵引洪水的手最终被洪水淹没”,“……他在向谁问天”(第45节)?

“大洪水”也包括在人类的战争在内。“……神秘的羽扇里烽烟四起”“从远处驰来的一条产船不幸被战争击中∕翻起的暗色船腹上 男儿们的朽亡上∕烽火照亮了几种著名战例∕一个美人被迫远嫁”(第46节)。

“大洪水”其实是人的“暴君”性的体现。“洪水在洪水上传递着情报∕……在地上站满了看地形的人 他们的存在比战争本身更加锋利∕……大王旗高挑在年代不祥的刀尖上∕……大胡子士兵命令躲在自己伤势里的地方长官∕割下母亲的双乳”(第47节)。

“大洪水”更是人类的失聪失明。“那些被洪水记着的人……∕因为倾听 被洪水砍去了听觉∕因为寻找 被黄沙掩埋了路径∕……白天把我们从黑暗中裸露岀来∕却又在预谋着黑暗”(第48节)。

 写罢“大洪水”之后,接下来,诗人又以更大的篇幅写“大河断流”。从第49节到第58节,整整用了十节,占全诗近六分之一篇幅。

那么,“断流”又是一种什么东西?

“大河断流”是“舞龙的人还没有显现”,是“琴师 还没有找到琴弦”,是洪水之后“大地上田园荒芜 人心向背∕鸟嘴上布满了怀乡曲”(第49节)。

“大河断流”是“怀抱我生命的父亲……不再回来”,是“怀抱我生命的母亲……在乞讨 她的泪水与诅咒 朽亡的身躯散落一地∕像沿河乌鸦在鸣叫”(第50节)。

“大河断流”是“黄风又起 枯草倒伏于地∕……牛头马面之下 祭坛之下 祈雨的人们∕倒伏于地”,是流沙、沙哑、干渴和父亲“比道路更长 比梦境更长的流离”,同时也是人们“在每一粒黄沙里囚禁”和“体内飞沙走石”(第51节)。

“大河断流”是“最后的河流 黄沙封门的河流”(第52节)。

“大河断流”是“被考古学家们反复论证的比流水更猛烈的河图”,是“一棵树存在的理由与证词”,是“闪电的巢穴”,是“果实与果实之间的悬案”(第53节)。

“大河断流”是“一种预兆”

“它唤起浪沙里众多事物的∕鸣叫……像是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它正“呐喊于无声 奔跑于静止”“像一个潜台词”(第54、55节)。

“大河断流”也正在激动起“寻找水源的人们”。“在城市的讲台上∕比流水更明亮的讲台上 衣冠楚楚的绅士们 随从∕美丽端庄的礼宾小姐 正在分配着仅有的水源”。“又有人在慌乱中南下∕飘零远方 有人用股票和牛市上的价格∕去叩问天堂的角门……寻找水源的人们 又一次突破重围∕向城市迈进”(第56节)。

“大河断流”,久旱不雨,因为“寻找水源的人们还没有回还”,“穿黑袍的女巫偑戴着死鱼和朽木 从寿材铺里走岀来∕……亮岀了手中的灰烬和咒语”,而“寻找水源的人们被水源流放∕大地上聚集着寻找水源的人”(第57、58节)。

一条大河,先是洪水滔滔,接着,又是嘎然而断流。

在诗人浓重的笔下,我们不难看岀,泛滥的大河其实也是另一种形态断流的大河,而断流的大河也是另一种形态泛滥的大河。这条悖论的大河如一方多棱镜,映照岀一个民族追求的坚忍不拔的意志,并且不失智慧,但愚昧更令人痛心疾首。这条泛滥的大河、断流的大河多么像我们民族一条欲望的意志鞭子,让我们为它痛快淋漓,也为它带给的毁灭性破坏,而痛疼而悔恨,这鞭子最终是打在我们自己身上的……

当然,还有悔悟,还有自我更生的渴望。

最后,诗人启示我们的全部沉重话题,都重新回到“水源”上来,或者说“河源”上来。水,本身就是生命之源,“水源”或者“河源”,对于一个民族,更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生命源头。它不禁令我们对照性地想起,长诗开头的“河源颂歌”。我们不得不问:一条从河源来的河,为何却又寻找起“河源”来?问题究竟岀在哪里?新的“河源”在何处?

痛疼归痛疼,悔恨归悔恨,答案还必须在悔恨和悔悟中追寻。

  

与其说,在蔚蓝色大海上我们打捞黄河,倒不如说,我们在重铸黄河。我们翘首展望,我们忧心忡忡,我们信心百倍。一条民族人格的大河,诗人人格的大河……

  

读者一定还记得,从第29节到第33节,写的那个“陌生人”,那个“头戴海洋蓝色的光环 目光湿润”,那个“使用异乡的表情 身体里水声四起”,那个“带来了远方的信息和流水上琴弦∕独自坐在村头 擦亮一颗又一颗星辰∕从衣兜里倒岀一地丁丁当当的月光”,最后却被黄土地围剿,遭到灭顶之祸的陌生人。

那个“陌生人”,最终还是死而复生了。

从第59节到第64节,长诗的最后6节,诗人其实都没有再提起过那个“陌生人”。但那个“陌生人”还是来了,他之所以不再叫“陌生人”,是因为他已不再“陌生”。

那个曾叫“陌生人”的人,现在,也许就是我们自己。原本就拥有山的伟岸、崇高、坚挺,现在又拥有了海的渴望,甚至海的明净、博大、深沉的,我们自己。

我们自己,也就是诗人;诗人,也就是我们自己。

在经过大洪水和断流之后,一直诗中闪闪烁泺,探头探脑,畏首畏尾,岀现过几次的诗人自己,在长诗的最后6节中,终于不亢不卑,但也理直气壮地走了岀来。

“我在马背上 在流沙里看尽了流云∕我还在向上游张望”,“你还在为谁守候∕为什么在你说过的果子与蝉鸣里∕为什么在泛青的枝头上 我摸到的总是幻影”?“秦皇堤外 我知道你就住在鱼骨村古老的石磨里∕掀动着微小波浪∕……公社里的火光正旺”(第59、60节)。诗人的一系列对历史和时代的质疑,和对问题根源的追问,告诉我们,发现问题的清醒的痛疼,要比浑然无知的麻木,珍贵百倍。

“身背着迁徒的道路和桥木……踽踽而行∕我寻找着 在自己古老的碑文上徘徊又徘徊∕……我听到了慧的歌声∕……五十年前的慧和五十年后的慧啊……∕在歌声里骑着一匹野兽远行”,“我膜到了内心的门槛 这窄小的简陋的领地∕……大河啊 这里堆满了你的各种物品和道具∕何时成了你的旧仓库”(第61节)?问题症结就在这“旧仓库”吗?这个“旧仓库”,是不是也指我们通常说的旧观念呢?

“现在 让我在无汛期的夏季长桥上∕在我这首无汛的数千行诗歌里 伫望”,有“渤海湾的风吹来 它怀抱着大海的无限和蔚蓝∕它怀抱着空无一人的河床 传递着最陌生的词语和呼吸”(第62、63节)。一条历史悠久的大河,一条如今已经空茫的大河,一条稀有大洪水却常常干涸断流的大河,终于能够真真实实地看到自己永远不会枯竭的“河源”了。但是,似乎还有一个悬念令人未解:找到大海为“河源”的黄河,那将会是怎样的一条大河呵,它还能够在这世界上,独一无二地叫作黄河吗?

诗人没有回答。

诗人确实也无须回答。

重要的是,我们正视了现实,我们正视了问题的症结所在,我们正在无比清醒地在疼痛着,因而,我们也就拥有了希望,我们望见了各种希望的无限可能性,我们能够信心百倍地去实践这些可能性了。诗人以他批判现实主义的匠手,已经从改革开放的新时代中,择取着最为质地优良的材质,给我们营造了方舟,预见岀,我们能够从蔚蓝色大海中打捞岀一条崭新的黄河了,或者说我们能够重铸一条全新的黄河了。

长诗的最后一节,即第64节,主调只有一句:在归依之前,我将收回这部诗歌。

何为“在归依之前”?为何要“收回这部诗歌”?是指诗人自己使命的完成呢?还是指“黄河”或者“我们”一个完全崭新的自我,可望完成呢?也许所有的可能都兼而有之?我个人臆测,大概可以用这样一句时行的政治术语,来表达诗人的意愿吧:那就是,当科学发展观能够得以真正实现的时候,也即人类和人类社会能真正做到与自然相和谐,当然也包括人类和人类社会自身和谐的时候,诗人的,也是整个文学的,这种凌历而高扬的批判现实主义的精神旗帜,就可以“收回”了!

是啊,我们有理由相信,那个光明前景是会到来的。

看,“九月的入海口……∕破败的母亲 散落的母亲 带领着我们兄弟姐妹∕带领着看家的手艺和经书∕溶入了无限和蔚蓝∕波浪翻卷 大海吹起螺号”;

看,“岩石的囚徒 幽深如岁月的囚徒 被自我囚禁的∕囚徒 松开了绑绳∕大地上的箴言 令牌 虎符 道器 随流而下∕……在归依之前∕丢掉冠冕和权杖丢掉风灯和水瓮∕在海藻和长须鲸之上 是无限和蔚蓝”。

民族的优秀传统仍然保留着,并且在发扬光大着,新的优秀的东西,即“无限和蔚蓝”也将会被吸纳,一个崭新的自我,一条崭新的大河,已经指日期待。

是啊,长诗《幻河》最后完成的,愿景状态的这条大河,既是一条崭新而健全的中华民族人格的大河,也是一条诗人马新朝个人的诗人人格的大河。它是崭新自然生态的,也是崭新人文生态的,无须质疑,当然也是崭新政治生态的。它给我们留下的巨大冲击力,也是可用“崭新”二字来概括的:崭新的思想高度,崭新的批判深度,崭新的全息生命形象塑造,崭新的全息艺术语言创造,等等。

前面我已经说过,我已经注意到,自从马新朝的这部长诗《幻河》问世之后,随即评家蜂起,嘉评如潮,其中有人已经使用到了“伟大”和“空前”等大字眼来评价。我不敢替马新朝谦虚,说那是“过誉”,但也不敢附和说,那是“并不过誉”的。我只想欣慰地说,作为中国最高文学奖的鲁迅文学奖,终于评上了一部当之无愧的诗作品。优秀诗人马新朝和他的这部洋溢民族精神而又极具先锋性的优秀长诗《幻河》的岀现,至少为我们越来越庞大的当代中国新诗创作队伍,和越来越倍受冷落的当代中国新诗,提供了一个新榜样,一个始终忠实践行着一条铁律般的“旧经验”的新榜样。那条“旧经验”就是:文学作品说到底是作家的人格自传。这条“旧经验”,经马新朝以他的《幻河》,再一次印证,如今显得是那么新鲜。这条“旧经验”,当代中国新诗诗人们似乎已经忘记得太久了。

人格素质是否健全?构成健全人格的诸素质是否都很高?

我相信,即使不识马新朝其人的读者,如果能够真正读透这部《幻河》,也是可以勾勒一个马新朝形象的,那肯定是一个当代中国最优秀诗人的形象。这部辐射着强大人格力量的《幻河》,就是构成诗人人格的全部素质的高品位的结晶。诗人的理想、信念、理智、情感、胆识、魄力、胸襟、阅历、视野、气质、知识、智慧、才调、技能、技巧,等等,全部高品位人格质素,共同融汇在一起,浓缩成这部作品的灵魂之“核”,读者读作品时受到的冲击与震撼,就是这种灵魂之“核”的裂变,它是作品本身的力量,说到底却是作家人格的力量。处于人什么样人格品位的作家,只能创作什么样品位的作品,世界上从来没什么作品的品位,是能超过作家人格品位的。

马新朝这部《幻河》掀起的“悖论”风暴,令我们收获良多。


2005-07-22,脱稿于太原;

2005-07-26,修改于太原。





《幻河》给现代汉语诗歌带来了什么


作者:方向真


以上个世纪初的新文化运动发端的中国现代汉语诗歌既缺乏民族的精神气象又缺乏对人类情感的深层的开掘,作为曾经的诗歌大国的中国,其现代诗至今未能在世界产生应有的影响,众多的汉语诗人仍在黑暗中苦苦的摸索着,而一些优秀的诗人已经找到了众多的可有性。

在2001年河南省作协组织的研讨会上,我偶然读到了马新朝的《幻河》,开始还不以为然,随着阅读的深入,我为《幻河》恢弘的结构及其展现的大河气象、黄土地气象、民族气象、诗人的精神气象以及它对历史对自然充满感恩的宗教般高远的个人情怀所感动。马新朝用诗的形式叙写了中华民族的发源之河,更重要的是他用细微的词语(众多的对原生态的语言的探索)试图在松动历史的、个人的、河流的以及词语的板结。他试图在解构(关于它的这条河流以及它的雕像)又在尝试着建立(尽管有时是虚拟),但无疑是可贵的。

马新朝的这部一千八百行的长诗《幻河》用我国唐代大诗人李白的诗"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作为题记,预示了《幻河》这首以黄河为主题为叙写对象的开篇宏制——


十二座雪峰冰清玉洁十二座雪峰上没有一个人影

十二座雪峰守护着黄金的圣殿

乘坐颂歌的我在裸露原上独坐倾听

圣灵我就是那个被你传唤的人

我就是那个雪连遍地的人

我是一条大水复杂而精细的结构

体内水声四起阴阳互补西风万里

……

高原扭动符号众灵在走

十二座雪峰守口如瓶

万种音响在裸原的深处悄无声息


对中华民族起源之河、生存之河的从发源到归海的全程的诗性的探究与展现,也是对民族气象、民族生存、民族心理、民族历史的全方位的探究与展现。《幻河》独有的恢弘大气的、缜密的结构和富有象征性的词语意象也全息地映射出现代诗人马新朝穿越自然、人、事的表象参悟历史的精神意绪。而古老的生存,民族的生存,诗人的思索和感悟皆与大河形成了恰切的对应,大河在马新朝的视界里获得了无尽的能指。这个大河拥有无边的统摄之力,它放射着神性的光辉,又释放着摧毁的魔力。古代创世神话的寓言意味及英雄主义的神韵弥漫于六十四节一千八百行的《幻河》通篇。人类生存的所有福祗和劫难,都在黄河、黄土地、及这一方黄皮肤的人的叙写中展示出来,由具体而指向普遍。不仅如此,《幻河》那与河流、高原、黄土地、草原等息息相关的生于此、劳作于此、死于此的人们生存景象,捕捉、展示了人类生存及其命运连贯性的多样形态。以大河为起点、为中心意象的《幻河》不是建立在观念之上,而是全身心地感知、感应,让自己的血脉融进大河的血脉,让自己和与大河相关的事物贯通,进入“一条大水复杂而精细的结构”,发现“河源深处的光焰”,让那“一触即发的闪电”打开“内心普遍的图像”。神谕般的昭示,使人进入了前所未有的无限的境地!《幻河》又是何等神妙的哲学寓言!

那流水的地方,送出光芒、星辰、五谷、村庄、牛羊、雨燕、香草的地方,又有风暴、洪水、阴谋、战争、死亡的魔力在那里隐藏:


在你风沙弥漫的体内

营造着苍茫的废墟和旧址

营造着西风万里的盐碱地上破碎的风灯(第25节)

……

我无法说出流水的短暂与永恒像青草上的

毁坏与重建(第18节)


那夜与昼、阴与阳、福祗与劫难、颂歌与咒语、流水与荒漠、生与死、生长与毁灭就在高原之上、大水之中呈现,在风雨里、咒语里神秘呈现——有时有踪,有时无影,不安分的人类命定地经历着、承受着这一切。

从地老天荒世界之初的冥冥造化到现今的风土物流人事,马新朝将纷繁的意象删繁就简,从自然万物中选取最富有代表性的意象,让它们携带着洪荒的意念,携带着“我”的意念,携带着历史的喧嚣、激情、苍凉与无奈,奔涌而下。一滴水能反射太阳的光辉,一个意象也能见出诗人的心智。

纵览《幻河》的意象,其大致可以归为两大类,一类是富有主体意味的意象,一类是与主体意象相关的富有观照意义的风物意象——

具有主体意义的人称代词有:我、你、圣灵、琴师、慧等,它们的所指随着全诗的进程和抒情的语境变幻而显出其身份的多重性。如:

我:诗人,抒情者,圣灵的代言人,“我”浪迹于大河与黄土地之间,游走于神性与世俗之间,“我”时隐时现,亦虚亦实;

你:多指大河——《幻河》的主题形象,“我”观照的客体,有时又指圣灵等诗人意念中的抒怀对象和对话者、呼应者。“你”"的形象不确定,其变幻随叙写和抒情的场景、心境而定;

——圣灵:河魂,自然之魂;于大河之上的令"我"膜拜的对象——大禹;无形无影却左右"我"的意识、牵引"我"的精神的神秘的幻象;有时又是诗人解构的对象;

琴师:大河秩序的守护者,大河主流意识的传达者,所有生存之像的协调者;

“一脸水气的琴师沿途吟唱/它比羊群后边的苍茫的背景更为苍茫/比村庄之上的天空更为高远/它以牛奶蜜蜂爱情和死亡的形式流水的形式/向大地传达向喧嚣的城市和细小的村庄传达/万物在这巨大的恩情里/微微战栗大地上井然有序/经幡猎猎群山如涛祈祷声此起彼伏;

慧:诗人钟情的女性,美丽的化身,祥瑞的福音,多年来珍藏于诗人心灵深处的那份温柔的情愫,它是诗人从个体爱情体验升华而出的意象——

慧在流水上一再显现/吉祥和雨水同时落下(19节)

毡房里伸出琴弦的怀抱慧的怀抱明月的怀抱(20节)

鼓声照遍的黄土里慧在歌唱(21节)

……

另一类则是与上组意象对应的富有自然特征的意象:高原、大河、流水、村庄、父亲、兄弟、窑洞、秦腔、水瓮、香草、西风等等,它们携带出地域文化、人文景观。诗人的感受和思索因它们而打上民族历史的烙印,

如果说《幻河》是一部宏大的交响曲,上述多重意指的意象及其富于情感逻辑的组合为整个作品的和声起到了有机的重要的作用。《幻河》的每一个意象收拢自如,奇异幻化,一簇簇意象组成一个又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奇迷之境。它们成为《幻河》的有源之思,有形之象。

一般来说,结构宏大的作品往往难以融进个体的经验和细微的感觉,但是《幻河》却充分运用了诗歌的表现特质,关注个体生命个体经验,并且以独特的细节使来充盈全诗的结构,《幻河》的细节:诸个意象性的细节携带着诗人的独特的生命体验,携带着历史文化的内容。使人感觉,仿佛每一个细节展开,都将会是一个生动的故事。诗中可以感到这条河流在他心灵中所留下的倒影。如:

我不知道你为何发怒释放出了全部的恶魔

你为何发怒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破碎

是谁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哭泣

——

我不知道你为何发怒在我破旧的屋顶上追逐奔跑

你为何发怒把荒宅前的一棵老树连根拔起

把血流给我看

我被抛上黑暗的夜空又被重重地摔落在

没有记忆的深渊你粗暴地打开我的生肖图

写下咒语

我不知道你为何发怒

你为何发怒在黑暗的狂风面前我像是一个有罪的人

 门窗在摇晃恶魔在狂舞大地在沦陷


《幻河》的结构及其表现主题之虚与自然、生活场景及个体经验之实有序相间,理念与感觉、抽象与具体、阴与阳、明与暗、抑与扬、急与缓等等诗性的展示,心理的节奏及诗的内在乐感:它与《幻河》有关的中国文化的辨证概念都得到了具体和谐的体现:诗性的体现。不仅如此,宏大的结构:多重意象的建构、对历史、自然及民族生存的诗性观照、诗人个体的生命体验、生活经验、现代人复杂的意绪,等等。诗歌创作诸方面的因素在《幻河》中形成了完美的对应。这么看,《幻河》不就是一部诗性的中国文化寓言吗?

如此一千八百行的长诗《幻河》,却不见明晰的故事或线索贯串其中。一条大河的发源至归海,迢迢几千里,远古至今,竟没有携带任何故事和传说。宏大体制的《幻河》的结构方式居然是隐蔽的,了无痕迹的。我们想象不出能有哪一个故事哪一段历史哪一种情节能承载起大河的厚重的内涵,能携带出大河富有本质意义的意象,能够标示出一个民族的沧桑,能显现伟大诗人吐天纳地的精神气象?明智的马新朝摈弃了传统史诗的故事情节(因为任何情节都不足于承载《幻河》深远厚重的主题),而是通过大河自西向东——从发源至归海的过程中的生命形态及与大河为主导的万物的存在——土地、风物、民情的诗性的展示,还有与大河的过去、现在、未来更为密切相关的主体精神的展示,穿越时空和事物的表象,后验地重建大河的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说,《幻河》不但超越了传统史诗的结构方式,还超越了其叙写历史的方式。《幻河》从大河入手重构历史,诗性地表现民族的生存及由此而广之的以宇宙意识展现人类的生态,使史诗精神进入现代而获得了新的生命力。

《幻河》唤醒了人们心灵深处的某种景象,启迪人们超越身边庸常的事物和琐屑的感觉,目极高远的天地,以感恩的情怀回望历史,进入历史。自省意识、忧患意识、人文意识……体现人类精神的高贵性的诸种意识被次第唤出,一一激活。

因为马新朝的诗作表现出对黄河、黄土地、乡村的深深的情结,一度有诗坛评家将他归作“乡土诗人”。如今看来,对于可以说是泛神论者的马新朝来说,对于善于在自然意象中营造出个体的幻象世界的独特的诗家马新朝来说,这一界定显得有些狭隘了,它远不能说明马新朝的创作意向和涵盖他诗歌高度的艺术表现力。

想来,任何一个诗人都会对与自身生命成长的自然环境拥有独特的体验和记忆,并且会与他的创作发生必然的联系。诗集《乡村的一些形式》就可看出但马新朝的独特的感觉方式。对他对乡村及由乡村广而大之的黄河、黄土地拥有的那份情感却非常复杂。那是渗透着现代理念的以超越的眼光从另一个纬度来看待黄土地上衍生出的文化的,不仅仅是宗教般的膜拜,它融和着文化的审视、批判的眼光。比如诗人在《幻河》中写到历史上的大洪水,写到的众多劫难,写到的黄河断流,就以对自然的、社会暴力的揭示,表现对民族及其文化生态的忧虑。作品第29-32节部分里,就非常形象地揭示了我们这个具有顽强生命力的民族的负面因素:


黄土在黑暗中升高壮大渺无人迹的嘴唇

梁峁上的嘴唇说着呓语

黄土关闭了孩子们的全部星辰砍断了那个传送神谕的人

通向流水的路关闭了一个人内心最后的月光

陌生人出现了

……

他的出现使万里的黄土屏息收紧

一只山羊体内的旱情后退了一步

(第29节)

陌生人说"我将给你们带来流水上宽大的波光

带来黄土以外更远的远方"

陌生人的身上落满了异样的目光

……

那个传送神谕的人从黄土里探出头来

他的声音苍老儿恐慌

你是谁你从那里来你身上的气味多么古怪

万能的神谕里也没有你的名字

你的话语里闪烁着鱼鳞之光水母之光

……

你怪异的话语里

为什么没有黄土的气味……

在这里的夜晚行走你为何不带面具

黄土就是面具

黄土是唯一的证件

……

(第30节)

作为异域文化、现代文化的象征的“陌生人”在黄土地出现的境遇,非常形象地揭示出黄土文化的负面性:封闭与排他。这一部分,我们可以将其看作《幻河》这个大文化寓言中的典型的子寓言。《幻河》里,我们可以在多处读到这种带有寓言意味的片段,它们深蕴着诗人高度的文化的敏感与极强的形象整合力。

马新朝在学校的时候,就如饥似渴地阅读我国古代名家的诗词,他背诵了屈原的《离骚》,背诵了几乎整本的《陆游诗词》,背诵了屈原、李白、杜甫、苏轼、李贺、秦观、李清照……凡是能找到借到的好作品他都读,读得如痴如醉,读得天昏地暗。那动力就来自他内心对美好事物的天然的渴求。后来又大量的阅读外国诗和西方20世纪哲学。一系列有代表性的世界现代诗人的作品皆悉了于心,对不同的版本如数家珍。几十年对东、西方诗歌深入精髓的研读及自己不懈的诗歌创作,使得马新朝整合了东西方诗歌的精神及表现的技法,而自由穿行于博大与繁复的诗歌时空。从他的诗集《乡村里的形式》、《黄河抒情诗》等以及他发表在《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诗歌报》、《十月》、《中国诗人》、《莽原》等报刊的作品显示出,他的诗歌创作渐近自由之境。由此看来,《幻河》的问世对于马新朝就是必然的了。马新朝用他数年的心血和全部的文化积淀完成了一个当代中国本土的诗歌梦想。




诗人简介:


马新朝,河南省唐河人。 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文学院副院长,河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现供职于河南省文学院。 

17岁入伍出,1984年转业至《时代青年》杂志社,2005年调入河南省文学院从事专业创作。版有诗集《爱河》、《青春印象》、《黄河抒情诗》、《乡村的一些形式》、《幻河》等,报告文学集有《河魂》、《人口黑市纪实》等3部等多种。 

作品曾入选多种文学选本,有的还被翻译到国外。 

曾获得过《莽原》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第三届河南省政府奖,长篇抒情诗《幻河》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 

2016年9月3日傍晚记者从河南省诗歌学会获悉,河南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河南省文学院原副院长、河南省诗歌学会会长、鲁迅文学家获得者、著名诗人马新朝于9月3日16:50因病去世,享年63岁。




今日名言


蝙蝠的翅膀滑过黄昏的屋檐,那细微的摩擦声, 

阴阳两界,同时都能听到, 

活着的人住在村子内,死了的人住在村子外。 

有时也会混淆,走错门第, 

对面那个一脸乌黑的人,他不知道自己背着一口棺材。


——马新朝 《阴 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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