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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眼睛||论写作:张执浩《我陪江水走过一程》(总606期)

张执浩 诗眼睛 2021-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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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执浩讲座:我陪江水走过一程

(作者:张执浩)


 

我陪江水走过一程


张执浩

 


大家好,我是张执浩,来自湖北。湖北人说话语速一般较快,所以给人的感觉是性子比较急,譬如说,武昌起义就是“急性子”的产物。我尽可能的说慢一点吧。这是我第一次用语音的方式,来做诗歌讲座,在我看来这就像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对着陌生的空旷的世界说话,所以心中有点忐忑。

 

刚才我说到了湖北人讲普通话,第一不太标准,第二就是说话的语速比较快。大家别小瞧了“语速”这个东西。在我看来,诗歌其实就是一种声音的艺术,我们说话的语调、节奏、语速、音色、音高,都会影响我们的写作。一个说话语速太快的人,体现在他的诗歌中,他的语言节奏转换也是比较快的。其实我更喜欢慢条斯理的写作,我也一再要求自己尽可能把语速放慢一点,轻言细语。

 

我现在越来越倾向于,把诗歌放在泛艺术的范围内来谈,而不仅仅放在狭义的文学层面上来谈。如果你们赞同我的说法,那么,一个诗歌写作者就应该首先去寻找自己的音调。我经常举一个例子,比如说我想唱一首歌,那首歌的旋律在我内心里涌动,但当我到KTV拿起话筒的时候,却又往往唱不出来,这是一个音高的问题。诗歌的音高不是简单的音量的大小,而是词语本身的情感强度,比如“祖国”、“人民”等等这样一些大词,在我看来就是高音区的词汇,你能否有把握住它们的能力,这需要诗人对自身的了解,也是考验诗人是否诚实的一个要素。另外,一个自觉的写作者,也是应该能够熟知自己的音色的,并且对自己的音域有一定的把握能力。

 

在我们这个时代,宽泛的抒情写作可能有一点过时了,我最近在写一篇文章,谈到我们这个时代的写作,最好的最能够直达人心的语气,可能是陈述语气,即陈述调。陈述调的好处在于它带着一种商榷式的、讲述的语气方式,但它又摆脱了叙事的冗长和杂芜,这样的语调容易给人亲近感,让你的言说具有亲和力。你写作的时候如果多使用这样一种陈述调,就可能让人感觉到有一种亲切的东西存在。我想为了印证这一点,先读一首我的诗。

 

这首诗的题目也就是这次演讲的讲座的题目:《我陪江水走过一程》。

 

我陪江水走过一程

 

黄昏时分,我陪江水走了一程

上游下过雨了,江面上

飘过上游的气息

多年前,也是在类似的夏日的黄昏

我陪父亲进城探望他的养母

他一言不发的模样有点像

此刻我身边的这段江水——

你不知道它是从哪里开始浑浊的

就像你不清楚它什么时候清澈过

惟一能够确定的是落日

将在不久后被晚风吹熄

而当夜色真正降临,我的父亲

还会坚持在黑暗中摇曳一会儿

 

我在黄鹤楼下住了三十多年了,距离我家几百米的地方就是日夜涌动的长江。我经常黄昏时分沿着江边走上一段路。写这首诗的时候,正是黄昏,夕阳西下,我想到了很多。每个人的一生,实际上只能陪江水走一程,他不可能走完整个长江整条大河。因为水总在流动,我们能陪伴的只有你眼前的这一段江水。这首诗歌里面,有小时候我陪父亲去县城里看他的养母的场景,我把记忆里的那段场景融入进了眼前的夕光中,这样就可以避免抒情的空泛和乏味。

 

我父亲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他母亲死的更早。我的父亲在我和他相处的那几十年期间,几乎从来不跟我讲他的父亲,因为他父亲的历史是不清楚的。我爷爷是一个早在三四十年代就能够说一口日语的秀才,我老家所在的那个县城刚刚解放的时候,他就被关进了监狱,不到半年就去世了。我父亲后来很多年一直羞于和我谈论我爷爷的事情。这里面就有关于一个人的一生东西,就像江水一样,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浑浊的,也不清楚它什么时候清澈过。这首诗就是一个写作者在回忆父亲的时候,对我们个人的历史和人生的一些感慨吧,大概就是这样的。

 

我的写作主题,主要集中在日常生活中。关于这方面我已经写过很多文章了,日常生活在这个时代成为我们很多诗人书写的一个焦点和主题,但是真正的日常生活写作,不是把日常生活当作题材去记录,去描摹,而是用一种无所不包无所不能吸纳的生活态度,来呈现我们对生活的宽广理解。这可能是很关键的一点,因为只有态度,才能释放出真正意义上的对生活的热情。

 

日常在我这里并不是那一地鸡毛蒜皮,而是在这样一些琐碎的事情背后的你所展示出来的韧性和热忱。如果我们不能把握这一点,在写作的过程中就很有可能流于一种日记式的扁平写作状态。端庄的日常生活的态度,我觉得就是一种明知无意义,但也要过得有意味的态度。我写作的一个核心观点就是,如何在无意义之中寻找意味深长的那些东西,而正是这些东西矫正了我们对生活的各种误解。我其实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当然并非那种厌世的人。我的写作是在绝境中的抵抗,这其实又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这种态度可以让我们在对待日常的时候,会尽可能的用心去生活,而不仅仅是把日常生活当作过场走一遭。用心生活就是你会要求自己主动的慢下来,把生活的很多细节加以放大,无论我们身边的什么事物,哪怕是一片树叶,包括我刚才说的一段江水,包括到菜市场去看任何一种菜的颜色,只要你用心去观察,然后能够慢下来,把这样一种情感放大,诗意的东西就可以彰显出来。

 

我反对“诗歌在远方”的说法,这句话实际上是一个骗局,是一种怯懦的表现。真正的诗意,就是在我们身边的那些东西。造物主的神秘性体现在时时处处,而诗人,说到底,就是那个窥探造物主神秘性的人。如果我们为了所谓的远方去写作,为了去远方去寻找诗意,我觉得这样的人生是很可悲的。真正的热气腾腾的人生应该是我们处在居家生活中、在平淡无味的状态里,所创造出来所感受到的那种令人惊叹的美和善意。前不久,我做了一坛泡菜,我仔细观察这坛泡菜的酵变过程。有一天,我突然听见窗台上的泡菜坛坛沿水发了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好像是在和我对话一样。于是我写道,“最好听的声音是泡菜坛沿水的咕咕声”,这其实就是诗歌,不用你去寻找,只需你耐心等候。

 

说到日常我们往往会说到另外一个词语叫:发现。如果你对日常生活没有热情,你就不可能去慢慢发现生活中的这些点点滴滴。如果我们对日常生活采取一种简单粗暴的态度,那么我们呈现出来的语言,往往就是陈词滥调的,这是囫囵吞枣和细嚼慢咽之间的区别。所以一个好的写作者,他一定是能够对日常生活保持强烈的好奇心,并且有精准的发现能力的一个写作者。

我写过很多这样的诗,像我前不久写的一首诗,叫《白芝麻,黑芝麻》,还有像我以前写的《蛾眉豆》、《秋葵》、《中午吃什么》……,这样一些诗基本上是从根本没有诗意的地方生长出来的,我觉得这些作品是很有意味的,从毫无诗意的地方发现诗意才是真正的写作。

 

刚才我说到了人生本质上并不值得一过,那么为什么我们要过?这就意味着,我们需要把从前的一些已经遗忘在记忆深处的日常生活的细节,以及依附在这些细节上的情感重新唤醒。所以我说唤醒和复活,可能是我们每一个写作者面临的两个真正意义上的词根。只有唤醒了我们记忆中的一些闪亮的事物,闪亮的情感,我们才好像活了两遍一样,就是把曾经经历过的生活,再经历过一遍,把曾经经历过的情感再度重新经历,我觉得这样的人生才是加倍的人生。而所谓反抗,在我看来,一个写作者的首要使命就是要反抗遗忘。

 

我已经谈到了诗歌中的唤醒和复活这个话题,也就是说,我要谈到诗歌除了是一种声音之外,它还应该是一幅画面。如何让沉睡在白纸上的这些黑字能够站起来走动起来?汉语诗歌中鲜活的画面感,实际上都是落在纸面上的这些字词创造出来的,在写作之前这些字词沉睡在我们漆黑的脑海中,诗人的使命就是要将它们从黑暗中召唤出来,让它们舞蹈并歌唱。所以,我们在挑选词汇时候就一定要尽可能精准,让词语与词语之间产生天然的咬合力,形成丰富而有质感的画面感来。语言的精准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是一个非常严格的要求。精准的语言,不是刻意修饰的那种语言,那种语言穿得太厚重太妖娆,反而影响了词语的跳跃性。精准的语言,涉及到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的一次次精准的抵达。很多写作者内心中有情绪在涌动,但是如果不能把情绪上升为一种感情,那么我们写作就会止于自我感觉良好。一首好诗,作者一定要有饱满的情感的投入,然后营造出一种饱满的,甚至肃穆和庄严的氛围。

 

对于我个人来讲,我更喜欢使用那些司空见惯的、比较平易的词语。因为我觉得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真正需要的、有用的词汇是非常有限的,而且几乎都是非常朴素的,为什么我们不能把生活中的朴素的语言移植到我们的写作中去呢?为什么一旦面对白纸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变得煞有介事呢?这也是我一直思考的问题。我理想的写作就是能够用尽量少的词汇尽量少的语言,写出尽量饱满尽量多的情感。

 

诗歌的这种精准性,落实到我们的写作中就是要善于使用一些栩栩如生的独特的细节,来推动你的(刚才我说的)叙述,以栩栩如生的陈述句、陈述的语调来予以呈现。我曾经说过对我写作影响最大的两个关于诗歌的概念,其中有一个,就是华兹华斯当年说过的一句话:“诗歌是诗人在心情平静的时候对过往情感的追忆。”它不是对过往事件的记录,而是对过往情感的追忆。只有在追忆过程中,重新唤醒我们内心深处曾经有过的那一种情感,对你的亲人、爱人,对曾经依恋过的自然万物的那种情感唤醒。只有真正唤醒了,你的语言才可能是鲜活的。

 

下面再给大家读另外一首我的关于河流的诗歌。

我曾经写过一部诗集叫《欢迎来到岩子河》,今天就专门把这首同题诗拿出来,给大家读一下:

 

欢迎来到岩子河

 

起风了

来了一些水花

先前站立不动的鱼漂

现在慌张不已

埋头吃草的牛

走下河堤

一个清晨就出现在对岸的男人

现在清理鱼篓

看样子收获不大

阳光没有变化

但晒太阳的人挪了挪位置

公路上的车倒是多了起来

它们一辆比一辆慢

最后陆续停下

在一阵鸡飞狗跳声中

风也停了

静悄悄的河面上一只水鸭

在静悄悄地划

 

这首诗就是我刚刚说的那种具有非常典型的具画面感的诗歌。它像一幅水彩画,或是一幅黑白素描。小时候我老家有一条河,叫岩子河。这条河其实很小,后来人们建了堤坝就变成了一座水库。诗中讲到我看到那个河水的一些场景。这条河现在已经成了度假村,沿岸都是一些别墅,这是即将消逝的一条河。就是因为我曾在这个地方生活过,所以现在我写下了它,而且我也相信,全世界也只有我一个人写下了它。所以它就具备了意义。若干年之后,即使岩子河消失了,人们还能从我写过的这首诗歌中,这本诗集中重新看到岩子河过往的点点滴滴。我想,如果说写作有什么意义,我觉得意义就在这个地方。

 

我们每个人的写作很容易被所谓的“意义”所裹挟。我并不是说写作就一定要反对意义。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也曾经在很多访谈中谈到过,人们对思想过度的迷恋,甚至是病态的迷恋究竟好不好。我觉得,诗歌并不是表达思想的载体,严格说来刻意地去表达所谓深邃的思想,对于诗歌来说是一种非常勉为其难的事情。我在一个访谈中公开的说我没有思想,我至多有点想法。因为我现在所谓的思想都来自于我多年的阅读和我的思考,而且都是古今中外那些先贤圣哲已经思考过的。当我现在这样说的时候,只不过是用我个人的语言,重新加以传递和阐述了一遍而已,不过是前人的牙慧,我换了一种方式在表述。

 

如果一首诗歌不把思想当做它主要的功能,那么这首诗歌它的价值体现在什么地方呢。这也就回到我刚才说的诗歌是一种声音,这种声音,在某些时刻,它可能是激越的,比如在抗日战争时期田间和很多人写的诗歌,是匕首或号角。但我们生活在和平年代,而且这个和平时期比历史上的任何时间都长。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和平所带来的巨大的压抑感,我不知道你们能否体会到,在这样一种巨大的压抑感之下,貌似没有战争,但是情绪的躁动,我相信可能每个人都有。在这样一种背景下,我们究竟该怎样开口说话,我觉得这是要思考的。就像我刚才说的:在这样一种喧哗的时代,轻言细语也许是一种美德。诗歌的精神,在我看来就是一种与时代相对抗的精神。当我们这个时代越是喧哗鼓噪,我们是不是越应该保持某种程度上的静默,即使开口说话,也尽量发出一些有亲和力的声音呢。当人们都在抢话筒在指手划脚,在感觉真理在握的时候,如果你能体现出一种示弱的精神,以示弱者的姿态出现,我认为就是某种意义的反抗。

 

现代汉语诗歌,已经经历了整整一百年,这一百年中就是实际上真正留给诗人写作的时间其实是非常少的。大部分时间,有几乎一半的时间,我们的诗人们都自觉不自觉地卷入到了一些意识形态之中。这其实是非常不正常的。很多人问这个时代是不是汉语诗歌最好的时代,我不说是最好的时代,但是我认为是比较好的时代,因为你终于可以平心静气的来思考自己的写作,然后尽可能成为一个独立的、自我的个人。

 

我给大家再读一首我去年写的一首诗,叫《河流拐弯的地方》。

 

河流拐弯的地方

 

河流拐弯的地方

河水你推我搡

从犹豫,慌乱,到咆哮

直至被彻底驯服

在下一个弯道来临前

当你站在高处平静地眺望

这段无比熟悉的河道

你是否有过不羁的冲动

有好多次

我守候在日落的地方

等候一个人

头破血流地朝我奔过来

 

这首诗其实写的是我自己,我好像站在高处看着河水,在从犹豫,慌乱咆哮到训服,然后想冲破河堤,最终在日落的地方大江东去,貌似在描述这一这一段河道,实际上是抒发我内心中的一种情感,时至今日我是否还有头破血流的勇气,奔向大海的勇气。

 

我曾经在好几次座谈会上和朋友们聊到过,在这个时代究竟是需要表达还是需要更多的呈现。我说呈现有可能更重要,作者尽可能抽身而去,不动声色,然后陈述一段事实讲述一段往事,甚至描述一段人生,我觉得这是一个诗人的本分。但是有一些诗人他们就不是很赞同我这样的观点。每个人写作有自己的方式,只有找到你自己最熟悉的最惯常的方式,可能是最好的,这是最主要的一点。

另外一点就是除了我们自我的方式之外,还有一个时代的这样一种整体的气候。一个好的写作者,一定要对我们这个时代的美学特征,有一个总体的把握。如果我们不了解这个时代的整个趣味,比如以丑为美,以搞怪来彰显自己,还有一种就是我们也经常看到的就是很多善是通过极端的恶这样一种方式来呈现,如果我们不能深入到这个时代的底部来体察这个时代的问题,你的写作就无法呼应这个时代深层的精神渴求。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觉得一个好的诗人可能最终要回到对诗歌技艺的琢磨上来。我非常欣慰的看到当代诗歌,经历了一百年艰难的努力和探索之后,它呈现出了多样性,而且在各种诗歌美学的流派中,都出现了非常清晰的诗歌写作者的面孔。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当我们说一个时代的写作比较丰富的时候,其实是讲美学的丰富性。所谓的“百花齐放”,不是指一棵树上开千万朵花,而是千万棵树开不同的花,这才叫百花齐放。

 

那么诗人,说到底,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诗人肯定是写诗的人,但是我们说小说家,说画家、音乐家,却从来不说诗家。诗人是被赋予了一种特殊形象的人。这种形象,是通过写作者不间断的写作诗篇,然后一笔一画刻画出来一个的有血有肉的形象饱满的人物形象。譬如说你读《红楼梦》,无论你读多少遍,都读不到曹雪芹的形象,你能读到贾宝玉、林黛玉,甚至贾琏,但小说作者是隐身的。而诗歌则不同,你读杜甫,就迎头碰上了“天地一沙鸥”,你读李白,就恍然看见了那个“天子呼来不上船”的家伙……如果我们说诗人是在所有的艺术门类中,被赋予了一种特殊形象的人,那么诗人就要担当一种和别人不一样的使命,这种使命其实就是,诗人要成为人群中的引领者和召唤者。

我们常说诗人是一种语言的技工,他要琢磨语言是什么,认真地研究自己的音色音调,从这样一些基础的地方开始着手写作。我主张一个自觉的写作者首先去写一些能写的诗歌,就像我们唱歌一样,在想唱的和能唱的歌之间,你要先唱一些能唱的歌,然后通过不断地练声训练,再唱那些想唱的,但有些时候天赋决定了你终其一生也无法唱出你想唱的,那就安静地听别人替你唱,这是命运。所以我觉得在写作上,一定要成为一个务实主义者,但是要有务虚的精神。

 

我们每个人都在滔滔奔涌、不懈向前的河流旁行走,但最终也只能陪它一段进程,在这一段进程中,我们如何不被漩涡所裹挟吞没,如何能保持自己内心的敏感,保持对诗意的攫取能力,我觉得这是每个写作者应该静下心来思考的问题。我就先讲这么多,大家有什么问题,然后我们可以交流。


按:本文根据《撞身取暖》公众微信平台“读诗吧,孩子”系列公开课讲座录音整理。


(张执浩在和顺)


(张执浩在和顺)





鲁奖诗人张执浩:被词语找到的人


白雁


2003年夏天,在寥廓深远的川西高原,诗人张执浩被沿途美景所震慑。川西之行,诞生了《高原上的野花》一诗,也为中国诗坛定格了一位"披头散发的老父亲"的形象。2018年8月,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张执浩诗集《高原上的野花》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而当年的那位不羁青年,已经被岁月剪去长发,与生活达成了某种和解。这本新诗集中的诗歌,更多的是在低音区的吟唱,因为"在这个嘈杂的时代,轻言细语可能是一种美德"。



诗集《高原上的野花》收录了张执浩1990-2017年创作的诗歌,其中同名诗《高原上的野花》问世于十五年前。

2003年夏天,张执浩和家人还有几个朋友一起去川西的藏区旅游。康定、甘孜、阿坝,这个绵延伸展在青藏高原和川西平原之间的宽阔地带,带给诗人巨大的感动。

" 可以说,被沿途的美景所震慑。我生活的武汉是一个海拔25米的城市,当我到了三四千多米的地方,除了地域上的巨大的变化,地貌的变化、物象的变化之外,还有内心的冲击。"

这一年的张执浩,意气风发,蓄着标志性的长发,是小有成就的青年诗人。1986年,他以校园诗人的身份成名于武汉华中师大,1990年,以《糖纸》《蜻蜓》二诗一举夺得《飞天》杂志诗歌大赛第一名,闯进中国第三代先锋诗群。在浩瀚的文字海洋里,张执浩一直在苦苦寻找与自己更相得益彰的那些词语。而川西高原上的小野花给了他瞬间的灵感,他几乎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

我愿意为任何人生养如此众多的小美女

我愿意将我的祖国搬迁到

这里,在这里,我愿意

做一个永不愤世嫉俗的人

像那条来历不明的小溪

我愿意终日涕泪横流,以此表达

我真的愿意

做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父亲

五个"我愿意",一气呵成《高原上的野花》,自此确立了张执浩在中国诗坛"诗人合一"的独特形象。十五年后,回味旧作,张执浩认为,这首诗是他所有诗歌作品中的一个意外。"我是一个比较讲究诗歌语调的人。我的绝大部分诗歌都是低音区的诗歌,是叙述的延伸方式。但是《高原上的野花》是一个纯粹的抒情,咏叹调的方式。"

虽然是意外,但同时也成了他日后创作的一个主题。在热烈中包含着内心的隐忍,成为诗人一以贯之的风格。



2016年底,一次偶然的经历,让张执浩意识到,在经过漫长的跋涉之后,那些他曾经苦苦寻找的词语,开始主动找上门来了。

当时,他参加武汉洪山广场地铁站举行的第六届诗歌音乐会。活动结束后,一个诗歌爱好者走到他面前,突然张口说:张老师,你好慈祥啊。陌生青年的问候,被旁边的嘉宾、诗人蓝蓝听到,她笑着调侃:老张啊,你终于也有这样一天。

" 这件事我后来想了很多。我跟蓝蓝说,我们这些人,早晚都有一天被慈祥、甚至死亡这样一些词汇找到。任何一个写作者,都是最终被词语一个个找上门来的这样一些人。"

诗歌音乐会之后,《被词语找到的人》问世,张执浩用一种平实的语调陈述了他当下的生活状况。诗歌整体心态平和,但是在平静中又有一种内心隐隐的不甘。

平静找上门来了

并不叩门,径直走近我

对我说,你很平静

……

但我曾在凌晨时分咬着被角抽泣

为我们不可避免的命运

为那些曾经以为遥不可及的词语

一个一个找上门来

填满了我

替代了我

这首诗被评为"2017年度十大好诗",并被收入《高原上的野花》诗集。当年披头散发形象粗犷的老父亲,如今成了一个被词语找到的人,安静、平和。这种时光淘洗后的沉淀,正合乎张执浩对诗的定义:"我认为好的诗歌最终是对诗人的和盘托出,它不是诗人的掩体,而是和诗人一起在时光中搏斗,是挺立的肉身在场的形象。"

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评委杨克评价,"张执浩的《高原上的野花》让日常生活呈现了诗性的光辉"。诗人的理想是和他的诗歌一起在时光中搏斗,因此注定诗人要把日常生活作为创作的源泉,"目击成诗,脱口而出"。在诗意边缘化和诗意丧失的时代,张执浩的诗歌却因源于琐碎而具有格外的感召力。



《高原上的野花》一书的责编,同为诗人兼作家的李黎,不讳言他本人对张执浩的喜爱,"太多著名的诗人拿不出一部诗集,因为他们的著名是基于一时一地的成功。《高原上的野花》在这样的背景下弥足珍贵,它取消了代表作,也就是取消了惊诧、煽动、胁迫……而是让诗歌尽可能贴近生活,贴近一个寻常不过的人。这是张执浩的努力,也是他的存在。在这本诗集里,没有文人化,没有知识分子写作,只有一个普通的中国人,生于中国腹地,由农村进城--这是一个巨大的命题,张执浩解决了它。"

张执浩用自己独特的美学观念,解决了中国当代诗歌去文人化的难题。

" 我的诗歌美学观念,简单来说,就是两点。第一,我强调主动生活,被动写作。也是说我们的文字,我们的每一行诗,都要尽可能真实准确地靠近我们的内心世界,呈现我们肉身挣扎的生活的活力和热情。"

" 第二点,我一直把诗歌当作一种声音的艺术来看待,从来不想把诗歌当做一种简单的思想的载体。最近五年来,我的这种写作倾向越来越明确。我特别强调一个诗人对自我音色的把握能力,你自己的音高、音质、音色、音域,你都要非常清楚。只有具备了这样的把握能力,你才会让自己的作品发出独特的嗓音。"

张执浩的独特嗓音是什么样?他的语调,不是高昂的、高亢的,是源自日常生活的"书面口语"。在经过多年的探索试验之后,他发现这种表达方式,使他的语言相对具有亲和力。

" 这也是源于对当代很多诗人写作的不满。一种板着面孔的教化,和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傲,导致我们的写作丧失了应有的读者。一首优秀的诗歌,它应该从里到外,都发出一种召唤声音,能够把人群,哪怕是陌生的人群,哪怕是从来没有读过现代诗,对现代诗不了解的人群,也能被召唤到这首诗歌的身边。"


对话


诗歌写作:灵感并不可靠


问:怎样从日常生活中捕捉灵感?

张执浩:灵感对于一个诗歌写作者并不可靠。一个好的写作者,应该有一种持续专注的耐心,也就是一种专业精神。耐心的生活,保持对写作长久的专注的热情,所谓的灵感它就会来找你,也就是说,诗歌最终会找到你。


问:父母和故乡与您的创作有什么关系?

张执浩:亲情,特别是怀念父母亲的诗歌,在我的写作中占有相当大的比例。我母亲六十刚出头就因病去世了,写母亲,主要是那样一种"子欲养而亲不在"的痛感,而写父亲,写一个失去伴侣的老男人,他的这样一种苟活人间,在他儿子眼中的这样一种情感。我父亲身上也有很强烈的隐忍情感。我是通过写作他,走进他的内心世界,达成父子之间的和解。年轻的时候,我觉得他是个陌生人。


问:在诗歌创作中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

张执浩:如果你是一个真正热爱诗歌的人,就不存在这样一种想法。但是对于更多的,包括年轻时候的我来说,有一点可能是存在的:诗歌写作在面对生活这个庞然大物时,是存在一定的凶险。一个诗歌爱好者,首先要把自己在生活中塑造成一个比较强大的个体。自身强大了,生活上比较从容,你在写作上才变得从容不迫,不随波逐流,可以真正按照自己的内心世界来进行写作。


问:对您影响最大的诗人是谁?

张执浩:年轻时期,受欧美的一些经典文学经典作家影响很大。最近这些年,受中国古典文学影响也非常大,他们对我的写作,不是文体上的影响,而是一种精神上的塑造。当代的诗人,也有很多值得我欣赏。我喜欢吸收他人的长处,但是我的写作我的文本,很少持续地长期地受某一个甚至某一类写作者的影响。


问:音乐学院的经历对您写作有什么影响?

张执浩:最近这些年才认识到,在音乐学院十年的工作经历,以及长期居住在音乐学院里,对我的写作,潜移默化的影响是存在的。诗歌艺术实际上就落实到词语和词语之间的咬合力,语音的强弱之间,转换之间,节奏之间,语气,这中间所发生的个人的书写记忆。所以我强调,诗歌是一种声音的艺术。只有从这个角度来谈,或许才能找到诗歌区别于其他艺术的标识性东西。







野花摇曳的精神高地

——张执浩的诗《高原上的野花》赏析


湖北应城  李汉超


现代诗歌,在词句搭配方面有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喜欢突破词句之间的习惯联系,把一些似乎毫无关联的事物联系到一起。新批评家一般称之为隐喻。在上世纪90年代诗歌“两大阵营”的交锋中,“拒绝隐喻”的口号十分响亮,影响很大,当然也遭到很多人反驳。从修辞学上说,隐喻就是喑喻,本体、喻体和比喻词一应俱全;而诗歌的隐喻往往只有喻体现身,隐喻一多,很多诗句就会发生歧义或者难解。因此,“拒绝隐喻”者认为,每个语汇在诗歌中应该有个定位,而隐喻充满变数,无法定位,所以要驱逐。而另一派则认为,人类的语言和文化一开始就是隐喻的,即偶然的、不确定的;当人们在交流中达到暂定的一致时,本义开始形成;诗人作为语言的创造者,必须不断寻找新隐喻。张执浩是诗人中经营隐喻的高手,他的《高原上的野花》中表达出来的那种热爱,那种洒脱,就是通过精当的隐喻,深入读者骨髓的——


我愿意为任何人生养如此众多的小美女

我愿意将我的祖国搬迁到

这里,在这里,我愿意

做一个永不愤世嫉俗的人

像那条来历不明的小溪

我愿意终日涕泪横流,以此表达

我愿意,我真的愿意

做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父亲


张执浩,1965年秋生于湖北荆门,现为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汉诗》杂志执行主编。主要作品有诗集《苦于赞美》《动物之心》和《撞身取暖》,中短篇小说集《去动物园看人》,长篇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等3部。作品曾入选百余种选集(年鉴),并获中国年度诗歌奖、人民文学奖、十月诗歌奖等。2007年被当代汉语诗歌研究中心、《羊城晚报》等媒体评为当代(1986-2006)十大新锐诗人之一。


这首诗是张执浩的组诗《康区行》中的一首。全诗很短,只有八行。题目是全诗的眼睛,诗中所有的词句都是围绕它组织和安排的。从表面上看,诗中的语词都与“野花”挨不上边。但实际上“高原上的野花”是个置于诗歌正文之外的大隐喻。“高原”,喻指高贵的精神之地。


“我愿意为任何人生养如此众多的小美女”。 过去,常有人把美女比作花,可用花来反比美女的不多见。诗人在这里用“如此众多的小美女”来比喻高原上无数的野花,并且“愿意”“生养”,不光为自己,而且“为任何人”,其境界多么开阔高远。“小美女”与诗人其它作品中的“小女孩”、“女儿”一样,都是美丽而真诚、纯洁而甜蜜、善良而芬芳的象征,不再是市井生活中沐浴着世风俗雨、穿着花裙子的那个实体。她们遍布高原,吸纳日月之精华,啜饮天地之灵气,与周围的环境和谐地融为一体。


“我愿意将我的祖国搬迁到/这里”。“祖国”本来是祖先开辟出来留给后代的生存之地,这里喻指诗人的精神家园。诗人追寻着,终于“在这里”找到一块理想之地,“搬迁”一词,表现诗人要重建自己的精神家园。


“我愿意/做一个永不愤世嫉俗的人”。对世俗社会的憎恶和痛恨,本是一切有正义感的人共同的行为表现,但他们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常常只能望洋兴叹,无力回天,有时还可能遭到邪恶的陷害和暗算。这里,环境清净,意境辽阔,胸怀博大,一切美好;诗人是一个愤世嫉俗之人,但来到理想的境地,他愿意安贫乐道,“永不”憎恨,做幸福平和之人,享受真正的人生。


“像那条来历不明的小溪/我愿意终日涕泪横流,以此表达”。“来历不明”,指身份不详,没有名称,增强了诗的神秘感。就是那样的一条“小溪”,没被污染,沉浸在高贵的精神之地,没有愤世嫉俗,只有畅快流淌。“涕泪横流”,不仅将小溪人格化,而且喻指诗人的诗歌事业——能自由真实地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终日”,有永不枯竭之意,表明诗人持续不断的追求。


“我愿意,我真的愿意/做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父亲”。诗的最后一句呼应了诗的开头一句,那么多的“小美女”怎能没有“父亲”?诗人“真的愿意”做个父亲来呵护她们。这里,“披头散发的老父亲”既是人世沧桑的一个隐喻,又是高贵练达、风流潇洒、与众不同的精神象征。读者似乎看到了在时光的反复打磨之下,一个愤世嫉俗之人已经历练成一位风流名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胸怀远大,行走天下。


诗人张执浩善用隐喻,其诗的睿智和丰富,创新了诗歌的语言,他常常把习以为常的词语叠合成一个语境,更换其内涵和外延,让人感到耳目一新。他善于布置诗歌的场景,精心安排各种事物和词语的位置,使它们达到最贴切、最合适的程度。他的组诗《覆盖》获2004年度人民文学奖时,评委会所给的获奖理由为:“张执浩是精于隐喻、致力于情感深度表达的诗人,他的作品感性丰盈,熔感觉与想象力、有意味的叙述于一体,形成了独特的写作方式。”张执浩热爱诗歌,源自于他内心的柔软,他说:“作为诗人,我应该担当起来,有义务带着诗人们,去拓展人们内心柔软的部分。”他以内心的柔软,对抗着俗世的坚硬,建造着自己的精神高地,彰显着诗歌的迷人魅力。


  2012年3月17日


(本文发表于《中学语文》学生版2014年第2期  龙源期刊网






张执浩自选诗歌十首:


▍高原上的野花


我愿意为任何人生养如此众多的小美女

我愿意将我的祖国搬迁到

这里,在这里,我愿意

做一个永不愤世嫉俗的人

像那条来历不明的小溪

我愿意终日涕泪横流,以此表达

我真的愿意

做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父亲

2003


▍与父亲同眠


夜晚如此漆黑。我们守在这口铁锅中

像还没有来得及被母亲洗干净的两支筷子

再也夹不起任何食物

一个人走了,究竟能带走多少?

我细算着黏附在胃壁里的粉末

大的叫痛苦,小的依旧是

中午时分,我们埋葬了世上最大的那颗土豆

从此,再也不会有人来唠叨了

她说过的话已变成了叶芽,她用过的锄头

已经生锈,还有她生过的火

灭了,当我哆嗦着再次点燃,火

已经从灶膛里转移到了香案上

再也不会有人挨你这么近睡觉了

在漆黑而广阔的乡村夜色中,再也不会

睡得那么沉。我们坚持到了凌晨

我说父亲,让我再陪你一觉吧

话音刚落,就倒在了她腾给我的

空白中

我小心触摸着你瘦骨嶙峋的大脚

从你的脚趾上移,依次是你的脚踝和膝盖

最后又返回到自己的胸口

那里,一颗心越跳越快,我听见

狗在窗外狂叫,接着好像认出了来人

悻悻地,哀鸣着,嗅着她

无力拔出人世的脚窝

我又一次颤抖着将手伸向你,却发现

你已经披衣坐在床头。多少漆黑的斑块

从蒙着塑料薄膜的窗口一晃而过

再也没有你熟悉的,再也没有我陌生的

刮锅底的声音

2003


▍终结者


你之后我不会再爱别人。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你之后我将安度晚年,重新学习平静

一条河在你脚踝处拐弯,你知道答案

在哪儿,你知道,所有的浪花必死无疑

曾经溃堤的我也会化成畚箕,铁锹,或

你脸颊上的汗水、热泪

我之后你将成为女人中的女人

多少儿女绕膝,多少星宿云集

而河水喧哗,死去的浪花将再度复活

死后如我者,在地底,也将踝骨轻轻挪动

2005


▍从音乐学院到实验中学


从音乐学院到实验中学

昨天我走了三千零六十八步

一千步是彭刘杨邮局

两千步是司门口天桥

三千步是中百仓储

我记下它们,以便

替今天作这样的辩护:

" 哦,这不是重复,是必需!"

而今天,我还会这样走--

五点钟下楼

五点零五分是实验小学

五点十分是工商银行大楼

五点二十分是户部巷口

五点三十三分我加入攒动的人头

在千百件校服中间

搜寻这只饭盒的主人

我还会捂着温热的盒底

像一个托钵僧

站在梧桐树下,夕光越过树梢

俗世潦草,所谓幸福

就是用手去触摸一个人的额头

2009


▍蘑菇说木耳听


一朵蘑菇与一只木耳共一个浴盆

两个干货飘在水面上

相互瞧不起对方

这样黑,这样干瘪

就这样对峙了一夜

天亮后,两个胖子挤在水里

蘑菇说:"酱紫,酱紫……"

木耳听见了,但木耳不回答

蘑菇与木耳都想回神农架

2011


▍昨天晚上到底有没有下过雨


送我春笋的人忘了带走斗笠

我隐约记得他谈起过

昨晚的雷鸣

庭院安静,树枝对称着长

每一个分叉的地方

都给阳光预留了穿梭的间隙

一个人一个晚上

究竟做几个梦合适

我使劲地想啊想

春笋靠着斗笠

我靠回忆活在这里

2016


▍和婴儿说话的人


和婴儿说话的人背对我

坐在小花园的条凳上

我以为她在自言自语

走近了才看见她怀抱里的女婴

这是雨后清明的一天

新鲜的树叶在微风中颤栗

我所热爱的世界已经很小了

现在缩成了一个怀抱

我在怀抱外无限眷念地望着

我在怀抱里"呀呀咿咿"

2016


▍左对齐


一首诗的右边是一大块空地

当你在左边写下第一个字

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栽秧的人

滴水的手指上带着春泥

他将在后退中前进

一首诗的右边像弯曲的田埂

你走在参差不齐的小道上

你的脚踩进了你父亲的脚印

你曾无数次设想过这首诗的结局

而每当回到左边

总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一首诗的左边是一个久未归家的人

刚刚回家又要离开的那一刻

他一只脚已经迈出了门槛

另外一只还在屋内

那一刻曾在他内心里上演过无数次

2017


▍被词语找到的人


平静找上门来了

并不叩门,径直走近我

对我说:你很平静

慵懒找上门来了

带着一张灰色的毛毯

挨我坐下,将毛毯一角

轻轻搭在我的膝盖上

健忘找上门来了

推开门的时候光亮中

有一串灰尘仆仆的影子

让我用浑浊的眼睛辨认它们

让我这样反复呢喃:你好啊

慈祥从我递出去的手掌开始

慢慢扩展到了我的眼神和笑容里

我融化在了这个人的体内

仿佛是在看一部默片

大厅里只有胶片的转动声

当镜头转向寂寥的旷野

悲伤找上门来了

幸存者爬过弹坑,铁丝网和水潭

回到被尸体填满的掩体中

没有人见识过他的悔恨

但我曾在凌晨时分咬着被角抽泣

为我们不可避免的命运

为这些曾经以为遥不可及的词语

一个一个找上门来

填满了我

替代了我


2017





诗人简介:


张执浩,1965年秋生于湖北荆门。1988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历史系。现为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汉诗》执行主编。主要作品有诗集《苦于赞美》、《动物之心》、《撞身取暖》、《宽阔》、《欢迎来到岩子河》和《给你看样东西》,另著有长、中短篇小说集,随笔集多部。曾先后获得过中国年度诗歌奖(2002)、人民文学奖(2004)、《十月》年度诗歌奖(2011)、第12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2013)、首届中国屈原诗歌奖金奖(2014)、《诗刊》2016年度陈子昂诗歌奖、《扬子江》诗刊双年奖(2015-1016)等奖项。诗集《高原上的野花》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



编者按:

         好的理论也是诗的眼睛,它能提升我们写诗和欣赏的高度。今天继续在《诗眼睛》平台的《理论园地》展示名家论坛,欢迎赏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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