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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眼睛||他评:邓朝晖的诗(连载82)(总612期)

吕本怀罗鹿鸣等 诗眼睛 2021-10-07

荐赏连载82

微品:邓朝晖的诗




诗评


诗歌作者:邓朝晖

微品:吕本怀


《一个人》


一个人在走

街上飘着细细的雪花

一个人轻轻地唱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

一个人坐在环城而去的车上


一个人经过那些熟悉的街道  桥梁

隐蔽的草叶

一个人经过自己内心的山河


一个人站在清凉的国土上

低声啜泣

世界啊

我只是在寻找一个

和我说话的人


微品:节奏虽从容舒缓,但我还是读出来一份急迫着想要有人诉说的渴望;但这样一个人却不可以滥竽充数,否则抒情主人公也用不着如此落寞地走在寻找的路上。通过“细细的雪花”作陪衬,透过抒情主人公所唱的歌,以及”熟悉的街道”却成为“清凉的国土”这份感觉,让我知道了寂寞究竟该是一种怎样的况味。


 

《不仅仅》


不仅仅是大雾笼罩

小河断流

橘树苍茫间开出晚熟的花朵

不仅仅是道路宽阔

房舍清凉

一个心怀悲痛的人在路边哭泣


不仅仅是我向你飞奔

还有一片片燃烧后的棉花地

穿破风、泥土、落叶的银杏、沉默的旅途


不仅仅是我

你年轻的女儿

从致命的创伤中

迈向你

父爱般的深沉


微品: 我想将这首诗解读为一首情诗,且有一份沧桑历尽之后的深沉。诗人将这份新的情感通过“不仅仅”层层递进,蒙太奇一般回放抒情主人公的得而复失的悲痛,以及失而复得的惊喜。她如今的爱人,给予她的不仅是两性之爱,更有血缘之亲。关于这一点,在末段里被凸显得极为鲜明。

 

 《一株植物》


一定是我今生罪孽深重

来世

我将作为一株植物

长在你家的窗前


枇杷芭蕉或者石榴

它们像我一样

有着光洁的额头、茂密的头

发以及清澈的眼神

它们开花时也像我对你

有时狂热

有的时候并不显山露水

它们结出的果实

是我为你生养的一双双儿女

丰满而多汁


你不用操心着为我浇灌

不用施肥除草

如果在你经过的时候

抬眼注视一下我暗淡的身姿

亲爱的

这就足以


足以让我从今生开始

背叛

逃离

直抵大地的深处


微品: 好一首情诗。说它好,主要源于其中所体现的奉献精神。虽不知抒情主人公今生有何罪孽,但她的忏悔真诚,救赎之心更是恳切:“来世我将成为一株植物|长在你家的窗前”。不要主人有任何付出,却情愿为主人结出丰满而多汁的果实;不求主人有任何关爱的主动,只要经过的时候抬眼注视一下即可。这该是一种怎样无私而又深厚的爱啊。如果说知恩图报是一种美德,那么知罪能赎应该也算得一种美德,并且这种美德于国人而言最为缺失。不管抒情主人公曾经做错了什么,当她有了如此虔诚的忏悔与救赎之心,我以为都值得原谅,也值得点赞。

 

《家住紫菱路》


从此以后

我要把家安在一个名叫

紫菱路的路口


紫菱路上没有菱

没有紫色的路标

一群茫然的小樟树穿行而过


我是如此平静

像一只贪睡的蜗牛

隐蔽在这里

我的小城像一片羞涩的荷塘

南城的沅江

北城的穿紫河

是养育荷塘的两条婉约的手臂

那些高高低低的楼房

是一枝枝迟早要开的荷花


我的家犹如穿紫河外一只

被遗忘的菱角

一支沉着的菱花

低头结出的果实

低下 我们的幸福


微品: 我感受到了诗人的小确幸,这份小确幸建立在平淡与平静的基础之上;更喜欢这首诗里的比喻——“我的小城像一片羞涩的荷塘|南城的沅江|北城的穿紫河|是养育荷塘的两条婉约的手臂|那些高高低低的楼|是一枝枝迟早要开的荷花”,以及“我的家犹如穿紫河外一只|被遗忘的菱角”,它们读起来温婉,想起来贴切。


《等到》


等到三月老去

风中打开寂寞的花朵

等到一阵风遇到另一阵

一个孤独的人

遇到孤独的影子


等到再也无话可说

呼吸成为最后的语言

等到春天的花

和尘埃一起开放和消失


闪烁着 瓷一样的光芒


微品: 从自然季节的更替,到生命的淬炼与终结,抒情主人公一直在等;诗人将这份“等”诠释得很沉闷也很绝望,但最终的结果却是“等到”,总算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闪烁着 瓷一样的光芒”。这光芒,应是抒情主人公对自身生命本质的期许吧。


《安居》


鞋子两双  外套三件  裙子一条

闲书若干……

这以后

我将把家安放进一只深蓝色的行李箱

我拖着它走过春天的湘江大道

五一路  立交桥

夜色已经深陷微风里的长沙

天空渐渐飘下细碎的雨点

我的神情坦然

如每一个路上的行人


是的

今晚我仍然可以安睡

在一个陌生的城市边缘的旅馆里

我仍然可以踢着粉红的拖鞋

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散步

听到心脏打出缓慢的节拍


我仍然可以在一个人的清晨醒来

用摄氏二十度的温水

洗净昨夜梦里的悲欢

我仍然可以在每一个迟暮的黄昏

在三千米步行的路上

望一望向南呼吸的车辆和青草

望一望那么多叠加的高楼和时光


是的

就像无法回到

曾经姹紫嫣红的青春

我也无法赶往遥不可及的未来

就像一只疲于迁徙的飞鸟

我安心于自己栖息的枝头

对于曾经激烈的内心

也已宽恕


微品: 人在路上,心却安居,活在当下,岁月静好。从这首诗,我读出了这份感觉,感受到了抒情主人公对现实的顺应,以及她在任何情况之下都能保持住的那一份安稳。


《低语》


别怪我

别怪这些尘土中的暮色

木槿花开的地方有一个世外的桃源

夹竹桃挨着栀子

一簇打开一簇隐忍

别怪那些远去的房屋

低沉的夕阳

它不知道一个沿着河流走动的人内心的惶恐

它不知道一棵茂盛的桃树

就是一片隐蔽的海洋


哦,瞧那些夜色里的人影

夜色里追逐光亮的飞虫

听他们鸣叫的声音

在这个苍凉的夜晚

别吵醒他们

别用微小的黎明去笼罩

别用  你们以为的幸福


微品:读完,顿觉悲悯之情溢于言表。从“别怪我”到“别怪” ,再到“别吵醒”,字里行间满是善解人意的意味。抒情主人公所凸显的是对所有生命以及它们目前生活状态的尊重,对人类长期以来自高自大自以为是的摒弃。她将她所期待的称之为“低语”,是的,低语。很多时候要抵达悲悯,只需要我们将音量放低一点,将姿态放低一点。


《你说芙蓉花》


你说

“十月芙蓉正上妆”

你说的时候

秋雨正淋着那棵开花的芙蓉树

他们多像一对哭泣的恋人

或者母子


我们是无意中闯进来的

你也是无意中说出

这课本里的一句

如今,你小小的身

眼睛、脸蛋、手指

渐渐就要触到它

触到这人生的秋天里

暖暖的痛


微品:“我”由秋雨中开花的芙蓉树,想起“你” ,由“秋雨正淋着那棵开花的芙蓉树|他们多像一对哭泣的恋人|或者母子”,想起“如今,你小小的身|眼睛、脸蛋、手指|渐渐就要触到它|触到这人生的秋天里|暖暖的痛”,这令我想起“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诗题为“你说芙蓉花”,但诗中更多却是“我”对“你”的担心与怜惜,“我”的慈悲也在对“你”的担心与怜惜里得以显现。

 

《李子,或者樱桃》


我不知道这种小小的红红的果实

是叫李子还是樱桃

她们是南方的,阴性的

有着小女生般的甜和诡秘


我不知道每天路过的水果店

是不是天黑之后就会有柠檬黄的灯光

那些荔枝、芒果、西瓜、草莓……

无尽的在夜色开

那些孩子、母亲、牵手的情侣、疲惫的夫妻

没有表情的陌生人

时间的漫长和宽

消散在夜色里的甜


李子,或者樱桃

灯光里伸出小小的舌尖


微品:由一种一时还不能确定是什么的水果,联想到水果店里各种各样的水果,以及各种各样光临水果店的人,诗人的取材很日常,她的联想也完全来自于她平素的观察。她抓住了一个“甜”,正是这个“甜”凸显了“李子,或者樱桃”的特征,也凸显了“甜”在日常生活中重要意义。熟悉的,或陌生的人,正因这份“甜”才被聚集,或粘结。李子,或者樱桃,因“灯光里伸出小小的舌尖”,而变得有几分诗性与唯美。


《如今看到桂花》


还没到八月她就开了

在黄昏

小庭院的门缝边

她轻轻伸了个懒腰


如今看到桂花

看她那一树的香

一树的繁华

她不知道站在树下的那个人

一时的寂寞

不知仰望她的人

是在仰望自己的前生


树下的人

曾经爱过的一切

花香  飞翔的姿势

让她心悸的一小段青春与时光

纷纷垂落


微品: 所有的心情都是风景,所有的风景都是心情。“如今看到桂花”,却没有一般诗词里看到桂花时的那份欣喜,也感受不到桂花所特有的那份清芬。诗里桂花是繁华的,抒情主人公的心却是寂寥的。自顾自开放的桂花,哪里能想到“仰望她的人|是在仰望自己的前生”,哪里会知道它的飘落在抒情主人公眼里,竟然是“让她心悸的一小段青春与时光|纷纷垂落”?诗题为“如今看到桂花”,原来看到怎样,诗人没有说,但与此时心情不同却是无疑的。


诗歌选自网络,编选者为苍劲。

 

 



邓朝晖诗歌作品点评


罗鹿鸣


今天,又到周末,又到熬吧,又到诗歌里。本来,岳阳市诗歌学会今天邀请我去平江县采风,但与今天的诗歌沙龙时间上重上了,我选择来参加这个沙龙。这不仅是省诗歌学会自己举办的活动,我只要没到外地出差,理应都会出席。但今天还有两条特殊的理由:一是李晃是多年心仪已久的诗友,他在深圳的许多诗歌活动我都关注过,同时,他还为湖南的诗歌作出过贡献,主编过《湖南青年诗选》,今天能与他相见,也是心中所愿。另一个原因是邓朝晖是我的老朋友,她是常德市诗歌协会发起人之一,也是副主席,《桃花源诗季》副主编,与我共事多年,老朋友今天出场,我得亲自来捧场,并为之点评。


言归正传,下面来谈一谈邓朝晖的诗:


邓朝晖是全国有影响的美女诗人,也是湖南最出色的女诗人之一,是声名雀起的桃花源诗群代表人物。我说过,常德诗歌是“阴盛阳不衰”,说明沅澧大地美女诗人的盛况空前。


邓朝晖的诗我在《人民文学》《新华文摘》《诗刊》《诗探索》等刊物上常读,她在13年曾送我一本诗集《空杯子》,我曾到北京出差时带在车上读完了。邓朝晖的诗不仅有着桃花源诗群共有的特征:生态化的描写,地域性的抒情,生活化的叙事,人文性的关怀,而且也独具自身的魅力。她的诗总的上感觉大多是取材于沅澧大地,基于水的事物,生活的细节。诗的语言是自然的,格调是清新的,感觉是亲切的;诗的质地是朴素真实的,节奏是舒缓有致的,意境是空灵美丽的;诗的表现方式是传统中有创新,古典的韵味十足,情绪内敛中有外溢;她的作品,很纯情、很母性、很温暖,能给人小幸福、小喜悦、小忧伤。


从今天朗诵的几首诗来看,好像是她13年之后的近作或新作,因为在她的诗集里我没有看到过,这些诗与她总的诗风是一脉相承的,我前面讲到的她的诗歌语言、情绪上特点在这些诗里都能感受到它们存在的气息,只是显得更娴熟,更典雅。


《唆拜》一诗,好像写的是与侗族朋友的饯行离别,起句看似平淡却十分有抓力,“海棠雍容”“残颜遮羞”的句子,凝炼到好像就是古语,是从唐诗宋词中走出来的一样。“火葱洗手,一段葱白,一段豆绿”“ 惊蜇令,暗语生/香菇切成指甲状,花生、玉米”,这样的句子短促、又像是从元曲里信手拈来的一般。也由此可以推测,她是十二分的喜欢中国古典诗歌的,并且在她的诗歌作品中打上了深深的烙印。这些句子与句式,给整首诗歌带来了一种抑扬顿挫,紧张有度,形成诗的节奏与韵律。节奏是支撑起诗歌作品的血脉。


这种古雅的语言、这种短促的节奏,在《青碧》等其它几首诗里都有呈现,都能让读者产生情绪上的共振。《青碧》作为标题,是大胆而冒险的,除了精短之外,它是两个近义词的重叠,这两个用来描述色彩的词,都是一种冷色彩,让人冷静、安静,清凉。“青碧”奠定了全诗的“阴”的主基调。诗中,河水、铜、铁、妖、暮色、流落、苦竹寨、黑瓦、寡妇、黑马、暗然、枯柴、棺木、死、夜等等名词、意像、情绪,都是阴性的,让读者有一种我们这几天所处的倒春寒一样的冷意,甚至不寒而栗。“铜质的楼台铁打的江山”,虚实有致,音韵铿锵。“你翻唐渡宋乘木筏/明清是一匹愤怒的黑马”,意像新鲜,节奏紧促,两句之间,穿越四朝时空,使作品充满张力。


这种新奇的句子,快节奏的表述,她的每一首诗里都有。《潕水河》“沙洲是背上增生的骨殖/桃花是舌尖吐纳的毒瘤”“ 看秋龄恰好/赴一场物是人非的合拢宴”。这一条河是沅水的最大支流之一,发源于贵州。黔湘交界之处,是中国少数民族侗族的聚居地之一。看样子,这着诗写的与第一首诗《唆拜》应是在同一个大的时空里面,不知作者与侗族、与贵州、与潕水有着怎样的渊源。


《小营门42号》,这是一首写实性的诗作,也带有明显的自传性质,诗歌的戏剧性演绎,将生活一层一层像剥葱一样展示出来。小营门42号,我推测是邓朝晖小时候在常德临水而居的一个门牌号,这里曾是她安身之命之所。从这里,我们打开了她的人生之书:五岁迁居到常德,历经丧父之痛。人生三大不幸: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由此可见她少儿时期生活的艰辛。也从诗中看出,后来,她有了继父,再后来,姐妹离别,后娘又来了。诗中,没有交待其母所踪,只用一句“当那个短发妇人揽过我的头”,暗示或间接交待了这个人是后母,让人不禁生出“母亲去哪里了?!”“母亲你在哪里?!”的追问与联想,也仅此一句,人生沧桑,世事悲切全像河底尖锐的石头涌了上来。


 2016年3月12日,于熬吧诗歌沙龙




“空杯子”不空

——邓朝晖诗歌印象


文/王武军


今年三月份,我收到了诗人邓朝晖寄来的诗集《空杯子》。在这之前,我从未和邓朝晖联系过,更不用说谋面了(猜想诗人是从我博客中看到地址邮寄来的)。看着淡雅而素洁的《空杯子》,我不由自主的上网查了查“邓朝晖”这个名字,才知道她是一位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湖南常德的女诗人,在《诗刊》《人民文学》《星星》《诗选刊》《中西诗歌》等海内外数十家刊物发表诗歌500余首,是一位参加过诗刊社第23届青春诗会、获第27届湖南省青年文学奖、多次入围华文青年诗人奖的实力派女诗人。


我曾经说过,读别人的赠书,我喜欢先读作者的后记,从不先读序言,因为,序言里太多溢美之词,会误导我对文本的阅读和理解。打开《空杯子》,我还是习惯性地翻到了最后一页,先阅读了邓朝晖的《代后记》。在后记中,朝晖这样说:“我与诗歌的相遇是一种宿命,不再想以前的事,不再想如果我不写诗我现在会怎么样这种纠结的问题……也许,诗歌给了我更接近自由的一种途径。”是呀,每一个写诗的人,与诗歌的相遇何其相似?就是这种“宿命”把我们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冥冥之中,缪斯之手给了我们燃烧的激情和冲动,也给了我们创造的力量和打开伤口的勇气。邓朝晖就是这样一位温婉、雅捷、细腻、敢于触摸忧伤和痛苦、抵达生活深处的女性诗人。


诗人在《空杯子》这首诗中写道:“我多么熟悉这里/小茶楼,冷饮店,七弯八拐的巷子/塞车,塞车……/我不止一次路过/那是在夏天/走着走着就看得见黄昏/渐渐暗下去的河柳/一个人的灯盏总会对应另一个人的灯盏/我一次次放弃又一次次找回/今天,下着零星小雪的街道/离黄昏还远/离夏天还远/而我已来不及等待/来不及去看小茶楼的窗边是否还有一只空杯子/它是一只无用的杯子还是一盏等待火焰的灯/它是不是如同我在奔向你/奔向又一次燃烧/与毁灭”。在这里,诗人“一次次放弃又一次次找回”的是什么?“它是一只无用的杯子还是一盏等待火焰的灯”?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心,尤其是是结尾的那句“它是不是如同我在奔向你/奔向又一次燃烧/与毁灭”,让我顿感:这只“空杯子”不空!


于是,这本《空杯子》就在我的手提包里,从家里到单位,又从单位回到家里,一有空闲我就会打开阅读,从头至尾反复阅读三四遍以后,就有了写作的冲动。这本诗集一共入选诗人近几年创作的诗歌154首,分“安居、尘世之外、空杯子、碧水如沅江”四辑,由著名诗人、《诗刊》社编审周所同作序。在反复地阅读中,我发现,诗人在众多的诗句中,成功地创造了诗歌意象中的“你”。尤其在《空杯子》这首诗中,诗人用一句“它是不是如同我在奔向你/奔向又一次燃烧/与毁灭”,让人感觉到这个“你”的无形与深沉、感召与唤醒。


纵观古今诗歌,很少有人像邓朝晖一样在自己的诗歌中细腻而又大胆地用人称代词“你”来创造诗歌意象,只有邓朝晖这个超脱于“尘世之外”而“安居”于“碧水沅江”的女诗人,在一只“空杯子”里,驰骋缪斯之神的想象,创造出具象的“你”、无形的“你”、富有张力的“你”。


正如诗人在《尘世之外》中所写的“我尽量把世界空出来/亲爱的/留给你/我尽量把自己置身世外/我仿佛看见每一个细小的事物都在说话/呼吸/书页轻轻开合/雨滴在秘密地相恋/每一处角落的每一粒尘土都容不下忧伤/尘世多么美好/有你和我们淡蓝色的孩子/有风和风吹动时掀起的明亮的衣角/有孩子的小手悄悄捂暖你微凉的手心/亲爱的/把我的世界空出来/留给你/此刻我在尘世之外看你/看你在柔软的大地上走动/生长/带着无法触及的微笑”。这里的“你”,是具象的爱人?还是诗人自己?是尘世之外无形的“你”?还是诗人心灵依托的“你”?是诗人心中的“小忧伤”?还是生活中的“小甜蜜”?我们无法说清,但却分明感觉“你”的存在。这就是邓朝晖诗歌意象给我们带来的无限张力,让读者欲罢不能,又无从说起。像这样的诗歌意象在邓朝晖的诗中还有很多,比如《一株植物》《映照》《木荷》《万米之上》……“千万个你,在云端看着我/静静地看着我”,我和“你”似曾相识,又都走进了诗歌的现场。“这个时候你不能作为一个隔岸观火的看客,你必须走进去,深入进去,哪怕被火烧伤也要走进现场,否则写出来的诗不能打动你自己也就打动不了读者。诗歌真的是一个很残酷的东西,它迫使你必须打开自己的伤口示人,不管有多痛,不管有多么不情愿。(邓朝晖语)”而这首《尘世之外》,正是诗人在2008年的冬天听到家里一位患尿毒症亲戚的故事之后,灵光一闪,心也随之悸动,抓住那个瞬间写出来的,那“无法触及的微笑”,既是一种祝福,又是一种伤痛;在尘世之外,她把自己的世界空出来,留给我们所有的感动!


邓朝晖在自己的诗歌创作中,反复使用“你”的诗歌意象,读来不但让人感觉不到重复,反而给人以亲切感和亲近感。无论“你”是我的爱人、孩子,还是“你”是一株植物、一棵柿子树、一朵芙蓉花、一条河流、一簇野菊、一缕柔风、一阵细雨,诗人都赋予“你”生活的悲喜和生命的忧伤,用温婉和跳跃的文字,打开传统之门,让我们更加贴近心灵、走进自然、走进人间烟火,在一只“空杯子”中感受到生活和时光所赐予我们的一切,“如同我在奔向你,奔向又一次燃烧”的诗歌。


毋庸置疑,邓朝晖的诗集《空杯子》是我近几年来读到的最清新最自然的诗歌文本之一。当然,在中国现当代诗歌创作中,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邓朝晖也一样。就她目前的诗歌创作来看,还存在着一些不足,她的有些诗歌还比较拘谨、视野不够宽阔,以及文字的“小资化”等等,都凸显出她还在“小我”的世界里浅唱低吟,还没有完全打开自己,真正进入到“大我”的诗歌境界。如果她能像她家乡的伟大诗人昌耀那样,把湖湘文化与西部诗歌的亢奋、壮美、雄浑很好地融合在一起,放开手脚,和自己的距离赛跑,我相信,年轻的邓朝晖一定会在中国当代诗歌中书写出属于自己的一页!


2013-4-22草就(个见,如有不妥之处请指正)





诗歌是语言的艺术

——读邓朝晖诗集《空杯子》


刘亚明


创作诗歌,总是要讲一些写作技巧的。


有些技巧,是天生的,有些则需要后天的学习。不知道诗人邓朝晖是否经过了后天的学习,但从她厚实的诗集《空杯子》中,我发现其诗歌语言历练得轻松自然、自由自在,对生命和生活的体验与品鉴,常常带有一股清新而柔和的美。


1


毫无疑问,这本身得益于诗歌的想象!


英国大文豪塞缪尔约翰逊说:“语言是思想的外衣。”尽管如此,邓朝晖轻松自然、自由自在的语言风格也绝对不是漫无边际、随意的,或者纷杂、零碎的堆积,而是极富斟酌和慎重的文字组合。打开这部《空杯子》,那些带着墨香的诗句,裹挟着美妙的诗歌意境向我袭来。可以说邓朝晖对语言的尊重,让她的诗歌呈现不俗的一面,婉约、简明而精当。诚如,她在诗集第一辑第一首诗歌《仿佛》里所描绘的那样:


在你的书包里依次放进

文具、课本、衣服

水瓶、纸巾……

你背上它们走了

从此以后

一棵嫩绿的小树离开了

他的影子


我们不难说出,一棵嫩绿的小树离开了他的影子意味着什么?那么是走出生活的贫穷或文化的贫困,还是走出封闭的自我?甚至像小鸟儿一样放飞、逐渐长大成人?聪慧的邓朝晖不去揭示,也不去解释,她对孩子这样的学习生活寄予了厚望。她说:


我望过去

在高高低低的丛林里

你小小的双肩渐渐被淹没

被淹没

仿佛每一个书包都是蓝色的

海蓝的蓝

每一个摇头晃脑的背影

都是你


语言不苍白。诗人的语言此时含有浓郁的亲情,看着孩子消逝上学上学的队伍中是我们在学校门前司空见惯的。而在这里,如此的常规表述免不了会达成某种一致与和谐,否则,诗就不称其为诗了。我猜想,邓朝晖一定是位心细的母亲,看着孩子消逝在上学的同学队伍中,由一个人的个体组合变成了浩浩荡荡的群体,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啊,背对我们那一刻,被彼此“淹没”,都是那么可亲。


这首诗最后一节,特别耐人寻味:

仿佛之间

我是隔了一道河去望你

或许是海  海蓝的海

时光在上面飘来飘去


很显然,邓朝晖十分了解语言,且能够积极深入语言之中,把想象与诗歌两者之间这种密切的关系展现得淋漓尽致,极尽所能地体现出现实主义诗歌所特有的沉思品格与精神向度。按说,“仿佛”一词是比较抽象的,但它与一些具体事物相结合,特别是因为重视诗歌想象,参合了灵魂的创造,以及思想、情感与洞察方面的东西,就变得触手可及、诗意盎然。想必,邓朝晖如此开篇就是为了更好地在诗集中铺展自己的思绪,让诗集更好地表达思想、抒发情感、交流心得。


她知道打开了诗歌的大门,也许会失去“其它很多活法”,可是她还是义无返顾地走了下来,并在诗歌的道路上看到了更多更美的风景,终于找到了真实的自己:


我终于可以了

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做一个幸福的主妇

我又闻到菜蔬、油腻和清洁剂的味道

让这些踏实的烟火

从头到脚

铺满我的全身


——《回到》


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们又有多少人灵魂游离于身体之外,有时疲于奔命,甚至虚伪地活着。想象既是诗歌表现的手段,也是诗歌表现的目的。邓朝晖并没有停滞在语言的表面纠结之中,而是顺理成章地让想象符合逻辑,呈现语言的张力,由此,“让这些踏实的烟火/从头到脚/铺满我的全身”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人们能够接受的现实。


 2


诗是什么?


有人问为什么“诗”字,是言字旁加一个“寺”?并且以象形字的特点断言,诗和寺庙有关,和祭祀、敬畏祖先有关。事实即是如此,诗歌过去是神圣的,现在仍不能亵渎。


邓朝晖的《空杯子》就其诗集题目本身,就具有宁静、空灵和沉思的意味。一只空杯子,能说明什么?我们不去探究空杯子与白水、饮料或酒的必然联系,也不去想身边繁杂的人际关系和事情,就像学画的学生们写生的静物,一只空杯子放在那里,除了台布也可以没有任何参照物,这样富有禅意地用内心的宁静面对世界:


我只要一碗素食

白米饭、黄瓜汤

喝稀粥,吃馒头……

在这清幽的山顶上

减去行囊

减去过往

减去担忧

减去怨恨

减去思念

……

多日以后

减去对那个清凉小寺的记忆

留下更加漫长的空白


——《减去》


我们可以想象,在邓朝晖的诗歌命题当中,不是缺少激情,而是要一以贯之、细细缜密地观察生活和体验生活,不动声色地表现生活。在她的世界里,自然与生命有了契合,大雪的白、望不到边的白都是等待中的苍茫,在仓惶中向瞬间告别的时候有些事情来不及躲闪,风沙像往事一样袭人,杯盏中我将自己倒回来将你也倒过来,如此种种,用语言把生活的美感表达成沉思的意境,使阅读者在阅读中能够体验一种静谧的氛围和思想的画面。


她写梨花,写得沉静似水:

小梨花

不轻狂

我仰头看见春天

她低头守着微澜


——《梨花开》


她写夜晚,写得精巧俊美:

正如我微小的爱

深藏于此

没有回应和未来


——《暗夜》


她写自己的挚爱,写得洒脱自然:

我尽量把世界空出来

亲爱的

留给你

我尽量把自己置身世外

我仿佛看见每一个细小的事物都在说话

呼吸

书页轻轻开合

雨滴在秘密地相恋

每一角落的每一粒尘土都容不下忧伤

……

亲爱的

把我的世界空出来

留给你


——《尘世之外》


她写生命,写得恬淡从容:

……

这个夏天

我们谈论得更多的还是

早期或晚期的疾病

生命的阴影随时可能罩住

我们之间的哪一根草芥


哦,我的爱人

趁着今晚还能在月光下散步

紫菱路上的木槿还是粉红的颜色

蛐蛐或更微小的虫子

还能发出低声的鸣叫

这就足够了

朗州路那么长

当我们次第经过夜色里的灯盏、柳叶、河流

我依然听得到呼呼的风声从耳际穿过

它们空空荡荡

包容了世间所有的

委屈和泪水


——《暮晚》


由此我们看到,邓朝晖对人、社会与自然的美感受独特而细致入微,其笔下的人物、山水、景物颇有神韵,篇幅短小,语言精美,情绪舒缓,柔性却不失感性,不张扬却意境悠长。或许人们不理解,邓朝晖有的诗歌弱不禁风,缺乏宏伟的气势,但恰恰因为如此,才给我们带来淡泊的状态。所以她在喧嚣的尘世当中捕捉和感悟内心的宁静,写出了一些各个心中有、人人笔下无的东西。


 3


我国现代美学的开拓者和奠基者之一、著名美学家、文艺理论家、翻译家朱光潜说,语体文的声音节奏就是日常语言的自然流露。现代写作诗歌,不是简单地搬弄几个意象、分行写作就成诗了。


那么对于一首好诗的评价问题,因为思想的不同、文化的差异,导致人们标准不一,有时仍是莫衷一是。


在诗集《空杯子》中,我们更多地领略到了深入浅出、平易自然的诗作,这些诗作使我们欣喜地发现诗作者邓朝晖对诗歌有着独到而深刻的感悟力。诗歌是语言的艺术,邓朝晖也毫无例外地讲究文字技巧的表达,但笔者觉得她更在关注文字背后深层次的东西,包括诗歌的逻辑美学,包括对灵魂、生命和大自然的叩问探索,包括哲学思想的深度,等等,将这些与诗歌的表达很好地结合在一起。


她的心绪是开放的:

……

尘世里有烟火和美食

我慢慢飘过它们

这个蓝色的夜晚

灯光在一层层升高

桔黄色,诱惑的美

充盈着我的小小喜悦

向夜空里蔓延


——《万家灯火》


除了文字技巧外,邓朝晖厚实的生活积淀和丰富的内心世界,也通过诗歌情感的成分得以表达。这种表达,不是直接的痛感,也不是虚无缥缈的幸福,而是能够让读者产生共鸣的声音。就像她在《某年某日》中所描述的场景一样,不仅仅是情境的简单复制:


充满方言的叫卖声是从梦里传出来的

我是如此的贴近生活

柚子,柿子,梨

世俗的婚宴铺天盖地

山峦一层一层退进人间的烟雾里

我是如此的置身其中

置身于落日和一个水果店的距离

在布满灰垢的杂货中间

我无法与一个孩子的眼神对视

在楼房上

天空尚且迷蒙

旧衣服寥阔起舞


上述这首诗歌,不无忧国忧民的味道,这样的内心世界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重塑而能推演的。“充满方言的叫卖声是从梦里传出来”,是作者不相信这个事实,还是宁愿这就是一个梦境?一个孩子的叫卖多么的不合时宜,而“我是如此的置身其中/置身于落日和一个水果店的距离/在布满灰垢的杂货中间/我无法与一个孩子的眼神对视”,让你感觉到真善美,感觉到生活的亮色,这样的思想深度无可质疑。


再看《空杯子》这首诗:

我多么熟悉这里

小茶楼,冷饮店,七弯八拐的巷子

塞车,塞车……

我不止一次路过

那是夏天

走着走着就看得见黄昏

渐渐暗下去的河柳

一个人的灯盏总会对应另一个人的灯盏

我一次次放弃又一次次找回

今天下着零星小雪的街道

离黄昏还远

离夏天还远

而我已来不及等待

来不及去看茶楼的窗边是否还有一只空杯子

它是一只无用的杯子还是一盏等待火焰的灯

它是不是如同我在奔向你

奔向又一次燃烧

与毁灭


衡估一个诗人的能力离不开其对诗歌语言和意境的贡献。这首与诗集同名的诗歌,一语道破了什么是真爱,什么是终生偕老或爱的真谛。看似简单的空杯子,原来是可以与人生道理相提并论,这里如果没有奇异的想象,没有恰如其分的释义,我们是不会理解奔向又一次燃烧与毁灭的效果的。我们离不开诗歌,诗歌也离不开我们。这里我相信邓朝晖这位曾参加诗刊社第23届青春诗会的诗人写作实力,也祝贺她的这部诗集《空杯子》获湖南青年文学奖、世界华文诗歌大赛二等奖。有人说:“热爱诗歌,使你人生变得丰富,了解诗歌,让你未来充满希望、充满信心。”而邓朝晖说:“我与诗歌的相遇就是一种宿命,不再想以前的事情,不再想如果不写诗我现在会怎么样这种纠结的问题。(《代后记》)”


如此说来,我们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诗歌,不能不说是一种偏得和荣耀……





从小清新到浓墨重彩

----邓朝晖及其诗歌印象


作者:流苏


如果非要用一个题目概括我对阅读邓朝晖诗歌文本的总体感觉,我想可以用这样一句话——“从小清新到浓墨重彩”。这句话听起来有些俗气,但它确实是我阅读邓朝晖诗歌后的第一印象。来鲁院不久,邓朝晖送我一本她的诗集《空杯子》,其中一首诗的题目就叫“小清新”。随后几天,我偶尔随手翻阅,但真正认真阅读,是在接到鲁迅文学院第22届高研班的诗歌研讨会发言任务并决定写一篇有关邓朝晖诗歌评论的想法之后。为了尽量全面客观地看待邓朝晖的诗歌,我将她贴在班级博客上用于讨论的诗作与这本诗集进行了比对阅读。这本诗集里的诗,有着我喜欢的朴素气息,语言清新婉约纯净,节奏舒缓悠扬,以女性特有的细腻笔触,呈现出诗人个体生命的体验,社会生活的感悟,对心灵隐秘的探询,以及与自然万物的交流。从中,你可以读到一个女人(或者说是一种半女孩、半女人的状态,我这么说是从心智成熟角度而言,《空杯子》中的邓朝晖,既有着女人的神情举止,也透露出小女孩的青涩和懵懂)的小喜悦与小忧伤,小快乐和小甜蜜,它的味道是淡淡的、芳香的,思想情感的认知层次和诗歌语言的张力等方面相对浅窄,诗歌句式比较单一,对诗歌结尾处理的能力不足。如《山中岁月》“请相信我仍然在路上/我一直在试着靠近你啊”,《空杯子》“它是不是如同我在奔向你/奔向又一次燃烧/与毁灭”等,这些太过平常的语句,给人局促无力之感。

及至读到邓朝晖自己挑选出来的《五水图(组诗)》,我的感觉是惊讶的,惊讶于她诗歌风格、语言功力和技艺的强劲变化。我必须承认,从风格、功力和技艺这三个角度而言,这26首诗有了质的变化。组诗相当结实整饬,既可以看出结构布局的精巧,条理脉络的清晰,也可以感觉出用笔时的力道,时而阴柔,时而尖利,时而凶狠。这种力道,与邓朝晖诗作先前留给我的清新朴素、婉约纯净的印象大相径庭。这种勇敢求变的创作精神,正是我要为她喝彩的原因之一。在组诗中,我欣喜地读到不少妙句。如:《梯玛神歌》中的“摆手堂大门紧闭/姑娘和神去往何方/那里有盛开过的烟火,丰收的大王/炭纹眉,红纸画心/青面獠牙只是我多愁的面具(尤其最后这一句)”;又如:《青蛇记》里的“而我此刻的欲念是轻轻缠过他的脚背/闻一闻他踩过的青草气息”;《潕水河》里的“人面兽一头罩上地狱的面具/一脚浮云过天堂/这沿江而生的植物/浮萍、睡莲坐在自己的子宫里/有一半开合也是前世修来”,“我已经老无所有/凸面落麦芒,凹面停针尖/夜郎国度春风十里/容我不动声色慢慢地返回“,这些句子不仅具有穿透力而且沉稳内敛,语感、气息和节奏较为圆熟。尤其是她原先欠缺的对诗歌结尾的处理和把握上,有了较大的进步。如:《酱油园子》里,“一簇小巧的迎春花从墙角开放/它模拟了一个人的嘴/那么小心,那么小心……”;《入铜湾》里“我的面色被镁光灯照过/有不知情的苍白”;《响水坝》里的“杨梅花从除夕开到清晨/它在晨光里隐匿/等待与衰败,都是迟早的事”等等,这些看似不经意的结尾,对诗作起到点睛妙用的同时,恰到好处地欲言又止。

为了解邓朝晖《五水图》的写作背景,借和她黄昏散步的时机,我询问了她这组诗的写作背景。五水是指沅江的五条支流。沅江又称沅水,源出贵州省云雾山鸡冠岭,流经黔东、湘西等21县市,入洞庭湖,全长1022公里。写作这组诗花了她一年多的时间,期间她多次沿着沅水上行,寻访这五条支流,了解与感受水域两岸的历史文化和人文风情,并力图在诗歌中有所呈现。如果说,诗集《空杯子》给人的整体视觉印象有如铅笔素描,有如写意山水,有如清新水彩,那么组诗《五水图》给人的感觉则是油画和漆画般的浓墨重彩,诗歌的容量和质地厚重了许多,但同时也有一种涂油彩、化重妆的不太自然的感觉。

在为她的勇敢求变和严谨认真喝彩的同时,我想提几点意见供朝晖参考:一是在追求诗歌技艺的同时不要坠入炫技的陷井。一个诗人在走向成熟的过程中,往往会有那么一个阶段不可避免地坠入炫技的陷井,而炫技给人的感觉虚妄而肤浅。文学创作的过程是从技—术—艺的过程,最终能够抵达艺术层面的作品往往看起来拙朴,艺术是一个返璞归真的过程。二是谨慎对待风格这种东西。邓朝晖诗歌风格正在发生变化但暂时还没有真正形成自己的风格。从她诗作的前后对比,诗的风格有了很大变化,不知道是否与三个方面有关:某些专家和老师的指导、与诗人们交流过程中的自主思考、个人阅读的影响。我想提醒的是,对影响我们的人和事物,一定要有所甄别,有所筛选,永远不要为了赚得喝彩而改变自己,改变初衷。三是对所谓的诗歌难度和诗歌信息量等观点要有自己的理解,不为难度而难度,不为信息量而信息量。好诗之所以动人,绝不仅仅是其表面的难度和看起来庞杂的信息量,而是它深远的意境和耐人寻味的意象。诗歌写作中真正的难度是举重若轻,化繁就简,要想达到这种诗写境界,需要不断的积累和沉淀,更要坚持正确的诗歌方向。切忌把做作当难度,把臃肿当丰厚,意象过多等于没有意象。

与邓朝晖接触和相处的过程中,她活泼直爽火辣的性格极易给人留下鲜明的印象,但真正让我心疼,或者说是像姐姐一样理解她的是其孩子气的一面,她如孩童一样保持着对事物强烈而新鲜的感知能力。有一次,和她一起观看话剧《死无葬身之地》,她竟然在剧场里痛哭失声。邓朝晖对我说她也开始尝试写小说,诗人的语言感觉相较只从事小说和散文写作的人,有着更为优良的基因,诗人写小说,其语言感觉的先天禀赋已经占优,需要补充的是其他东西。我认为她会越写越好,这也是我对她的祝愿,我期盼着她带给我越来越多的惊奇。

 2014.5.16




背对古典与面向西方的当代新诗写作


中国是诗的国度——这是一句老生常谈。古诗是每个中国人的文学启蒙,对诗的爱与憧憬是我们融入血脉的文化基因。走过了古典诗词曲赋的辉煌成就,走过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新诗的复兴,今天,中国诗人如何表达心底涌动的诗情?如何用诗歌书写中国故事和当下经验?5月22日,鲁院论坛以第二十二届高研班4位各具特色的诗人学员的作品为对象,研讨当代诗歌创作中如何处理中国古诗传统与西方文化资源的问题,如何突破限定性、模式化、庸常感的表达,如何确定诗人身份、选择诗歌抒情主体、扩大诗歌审视视角,如何看待诗歌的抒情性与哲理性两种特质等一系列关于诗歌创作的理论与实践话题。参加本次研讨会的有李一鸣、郭艳和鲁院教学部各位教师以及“鲁22”的作家学员们。此外,还特邀青年诗人、诗评家臧棣、敬文东、霍俊明点评学员作品,畅谈与诗歌有关的各种话题。与往期鲁院高研班诗歌研讨会相似,每位发言者都不忘向诗歌致敬。风霜雪雨,月夕花朝,在这里,诗歌并不寂寞。

——主持人 李蔚超   


学员简介


南鸥,曾出版诗集《火浴》《春天的裂缝》,长篇报告文学《阻击黑暗》(合著),长篇小说《服从心灵》《独山传奇》,诗学文集《倾斜的屋宇》,诗学随笔《诗学梦语》;曾获第二届“贵州乌江文学奖”、“2013年度国际最佳诗人奖”。


邓朝晖,曾出版个人诗集《空杯子》,先后有40首诗歌入选《中国星星五十年诗选》等年度选本。


翟营文,1988年以来在各文学刊物上发表诗歌600余首。曾出版诗集《背靠亲人和万物》。


胡茗茗,曾出版诗集《诗瑜伽》《胡茗茗短诗选》《诗地道》,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河北省第十一届“文艺振兴奖”、台湾第四届叶红女性诗歌奖首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诗歌奖”、《人民文学》诗歌征文奖。


敬文东:


读湖南诗人邓朝晖的《五水图》组诗,让我想起了两个读音很接近的词:消逝与消失。仔细琢磨这两个词会发现:“消逝”是时间概念,“消失”是空间概念。“消逝”意味着逝去的东西一去不回返,意味着事物的一次性;“消失”则意味着我们有可能在另一个被忘记的空间里,再一次见到弃我们而去的东西。所以,消逝让我们惆怅,让我们感受到事物中温婉、脆弱的那一面,它让我们叹息,因为消逝本身就是轻柔的,像云烟;而消失在令我们绝望时,还倔犟地心生希望。《五水图》里顽强的地方性知识、地方性特征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邓朝晖试图上接古典汉诗的努力,也就是对消逝主题的咏叹与呈现。古典汉诗要表达的,是命运维度上的“万古愁”——这是张枣的发现;但如果再加上万古愁是用叹息的语调表达出来的,可能更加完备。《五水图》是对万古愁和叹息的追逐,尤其是对叹息的追逐。作为对世界、生活或现实所持的某种态度,叹息是轻婉的,是怜惜的,是善解人意的,它几乎不表达冲突,或者,它天然有能力化解冲突。叹息认识到了万古愁的存在,也认识到消逝的不可避免性,但它理解了这一切、包容了这一切,这造成了诗歌中圆润和哀而不怨的素质。


南鸥的作品可以用他自己的一行诗来概括:“黑夜藏着我的舞台。”(《所有的汉字,都是我的满朝文武》)他的诗歌和邓朝晖的《五水图》刚好形成了强烈的对照。看起来,南鸥是一个比较极端的诗人,有波德莱尔的“恶之花”的风范。和“黑夜藏着我的舞台”相匹配的,是关键词“伤口”。这个词出现在他提交的多个作品里,一次次地得到了强化。可能是为了加强视觉效应,或者,是为了强调情绪上的激昂,南鸥喜欢将“伤口”与“桃花”、“春天”等暖色调的意象并置在一起。这应该是上世纪80年代汉语诗歌中比较常见的技法。从这个角度说,南鸥很可能是对“伟大的80年代”怀有强烈情感的诗人。《与凯尔泰斯的虚幻之旅》是一首令人欣喜的诗篇。它表明,南鸥能够处理更复杂、更内在的主题,并不是只停留在80年代那种情绪的宣泄上,也许《与凯尔泰斯的虚幻之旅》可以成为南鸥诗歌写作历程中新的生长点。


胡茗茗的三组诗差不多是三种风格,这体现了诗人驾驭风格的能力。我们应该更在乎风格的变化,而不是风格的稳定性和延续性。她的长诗《地道》深受聂鲁达《马楚·比楚》的影响。《地道》将历史、文化、民俗、思想、对人性的考察等等融于一炉,充分体现了胡茗茗驾驭素材的能力,但形式上的翻新也并非不足为训。比如,对地道战纪念馆中的档案的使用,每一节中人称的转化都与档案相连,细节和氛围的转换也跟档案相连,很自然地给了读者以明晰的暗示。长诗和组诗不一样,长诗强调的是结构的完整性和有机性,《地道》能够成为一首地地道道的长诗,排除其他方面的原因,节与节之间人称的转换、氛围的自然转换,至关重要。《地道》再一次证明了一个令人服膺的诗学原理:伟大的诗篇都是不纯的,是泥沙俱下的。伟大的作品是大山,无机物、有机物、毛石、草木、鸟兽虽然杂处,却各从其类,各就各位,既无法更改位置,也无法相互替代,何况它们还体现的是“万物并育而不相害”的主旨。我无意说《地道》已经是伟大的作品,而是说,胡茗茗对伟大作品的样态、模样与腰身,有自己很确定、很确切的理解,这本身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霍俊明:    


如果说我几年前读完邓朝晖的诗集《空杯子》之后提出一些期许的话,按照我的阅读习惯,我希望她的诗歌能够提供更多的精神可能性与语言向度。有着多年写作经验的人其写作又往往会导向写作的惯性状态,这是诗人应该尽量避免的。而读完邓朝晖近期组诗《湘西记》《五水图》之后,我强烈地感受到她的诗歌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和转换。换言之,一个写作者具有了越来越清晰的面貌。无论是来自于生命自身的转捩还是来自于写作自身的成长,《五水图》就是这种转换过程中的一个突出性的见证。多年来邓朝晖的诗歌一直在处理地方性空间,包括族群、村庄、河流、身体,还有记忆和“乡愁”——爱情和生命的双重乡愁。“乡愁”是这个城市化时代的诗人所不能避免的,甚至一定程度上成为了精神和写作的“痼疾”。或者确切地说这是当代人写作的一种宿命。空杯子,是无用和流逝,也是等待和希望重新被填满。在邓朝晖这里我相信某种程度上诗歌就是挽歌。


邓朝晖的诗歌空间值得注意,她处理最多的是日常性的生活空间和精神性的边地空间。她给我们呈现的边地空间具有了某种陌生化和历史遗留的尴尬性。不断的出游使得她的诗歌和精神在另外一个特殊的空间获得舒展和拉伸。在这一空间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女性的精神漫游。就邓朝晖的这些边地空间写作,我想追问的是没有地方差异的时代该如何抒写地方性?山水式微、地方性衰败的无远方的时代该如何写作远方?“我在新历的第一天抵达你旧时的楼阁”,在新旧的历史节点上诗人必然是与身边的事物发生龃龉、摩擦甚至冲撞的。邓朝晖近期的诗作呈现了行走诗学的可能性。超越当下和重返过去都是虚妄的。在山路、水路、码头、渡船、公交车这些空间,这个女性一直在寻找。邓朝晖诗歌中也存在着大量的植物意象,这也在某种程度上印证了植物常作为女性的呼吸器官。


由翟营文的诗歌我首先追问的则是什么是有难度的诗歌?在火热而难解的中国故事和当下经验中,诗歌和小说的境遇同样是尴尬的。对当下和现实发声已经成为写作的潮流,但是精神难度和写作难度的丧失导致的结果却是粮食并没有转化为酒。这正在成为自媒体时代和城市化时代的诗人命运。写作多年的诗人要注意写作的梯度和区别度,一首诗与另外一首诗有没有区别?还是说100首诗实际上是同一首诗?


翟营文的诗歌在句式上喜欢使用排比和对应的方式,对称性并举结构增强了抒情性的强度和复沓。有些惯用语的使用有时不仅不能增强诗歌的意义指涉,而且会因为其意义的约定俗成导致词语的失效,而带有了散文化。翟营文的抒情短诗很干净,这使得其在拒绝声音和音调的诗越来越僭越了耳感和抒情性的写作潮流中具有了弥足珍贵的特征。这也是需要我们思考的,为什么海子的短诗仍然是受众最广、认可最深的?就翟营文的近作而言,其诗歌的时间性背景多在黄昏、黑夜时展开和进行。雪在其诗歌中一场场降临。这正印证了诗人自己所说的——越是安静的越有着掌控命运的能力。其抒情主体的位置相对来说比较显豁而直接。值得注意的是翟营文的诗歌题目都具有很强的抒情性和哲理性。就其特殊的职业而言,诗歌发挥了非常强大的精神性作用。翟营文的诗作具有清除性,清净去垢的基调。他的诗歌在精神向度上已经具有了一定的方向感,但是也因此形成了集中而单一的维度,其诗歌的容留精神和张力就会略显弱化。有些事物的强大力量是干净、纯净、美好和高蹈的事物所不可能比肩和颉颃的。由此说,诗人尤其是当代中国诗人应该具有处理杂质的力量,具有处理“不洁”事物的能力。


流苏: 


邓朝晖的《空杯子》有着朴素的气息,语言清新婉约纯净,节奏舒缓悠扬,以女性特有的细腻笔触,呈现出诗人个体生命的体验、社会生活的感悟、对心灵隐秘的探询,以及与自然万物的交流。从中,你可以读到一个女人的小喜悦与小忧伤、小快乐和小甜蜜,它的味道是淡淡的、芳香的,认知的层次和语言的张力等方面相对浅窄,句式也比较单一。及至读到《五水图》(组诗),我惊讶于她诗歌风格、语言功力和技艺的变化,从风格、功力和技艺这三个角度而言,这26首诗有了质的变化。组诗相当结实整饬,既可以看出结构布局的精巧、条理脉络的清晰,也可以感觉出用笔时的力道,时而阴柔,时而尖利,时而凶狠。这种力道,与邓朝晖诗作先前留给我的清新朴素、婉约纯净的印象大相径庭。


诗歌分两种,有些诗适合写在纸上用眼睛看,有些诗适合读出声来用耳朵听。胡茗茗的许多诗篇就非常适合朗诵,而读的时候,比看的时候给人的冲击力更强。我感觉胡茗茗在写法上有些偏老,她特别讲究遣词造句,有些地方过于刻意,有些地方用笔太重、情感过浓,反而导致诗歌的意境不足和意象缺乏。建议不妨读一些中国民间诗歌,很多民间诗作鲜活有趣,一些先锋的实验的东西也特别有意思。另外胡茗茗的自我意识和女性意识较浓,她诗里浸润着强烈的自我,这种自我太过强盛,会变成一种禁锢,不知不觉间削弱她对世界、自然、社会、人们、历史、现实和自我之外的各种事物的关注和探询。从她博客里看到简明写的一篇评论《自我情感的挥霍者》,这恰恰是我对她诗歌的一种感觉,她如同挥霍似的捧出胸中浓郁热烈的情感,大有一掷千金之态。但写作不能仅仅依靠情感,试想我们能有多少情感可以挥霍呢?


南鸥的日常言行举止中,让人感受最深刻的是他强烈的仪式感。南鸥诗作中同样有这种感觉,仪式感过浓,戏剧成分过浓,容易给人装腔作势之感。但我知道,南鸥的仪式感绝不是装腔作势,而是他血液里天生就有那样的戏剧因子。我读他诗中写桃花、写春天、写英雄等,意象的出场都带有某种仪式,似有鼓乐之声,似有仪仗之礼,这种强加给事物的主观意念,导致诗作本身显得不够自然。


好诗没有惟一的标准。但最起码,考量一首诗是否好诗,要看它是否具备审美价值和文学价值,而不仅仅是词语的堆砌和情感的宣泄。一首好诗,要经得起时间的验证和众人的阅读,更要经得起一个人的反复阅读,真正的好诗是那些耐读的诗。我非常欣赏特朗斯特罗姆对诗歌的态度,他说过一句话:“做一个诗歌的禁欲主义者”。诗歌从来不是以多取胜,真正重要的是写出好作品。越是浮躁的时代,作家和诗人越要有这种写得少而精的勇气,这需要耐得住寂寞,看得淡名利。


李子胜:    


好的诗歌,应该是善于把浓烈的复杂的情感用富有创造力的简洁形象生动的文字书写出来。诗歌表达诗人对世界的丰富的主观感受,他们善于借助个性化的意象,传递我们可以接受的情绪。


读南鸥的诗,我好像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悲愤英雄在无助地嘶喊,在捶胸顿足,在泪水倾盆。南欧的诗,意象选择是宏大的,神,魔鬼,太阳,鹰……他也像飘浮在空中的一个英雄的孤魂,在俯瞰人类书写的荒唐历史。他是诗歌中的豪放派,他想做诗歌中的王者。解剖、洞察、拯救,是南鸥诗歌里弥漫的情绪,这些情绪,让我心里沉重不安。我觉得,南鸥的诗如果能避免用力过猛也许更好。读翟营文的诗歌,我的体会是,他总能在生活细微处发现美。他的职业是警察,却有着诗人的柔肠百结,有着对生命、对自我存在的质疑和思索、拷问。我给翟营文的建议是,就像我们极目远眺,看到了更纵深更宽广的风景,完全可以看得更加辽远。读邓朝晖的诗,惊讶于她的诗歌选材。她的诗,是神秘的湖南的风情画,《梯玛神歌》《上炉》《到浮石烟》《去往日巴拉》,都提现了她选材的广阔独特。她的诗歌,在挖掘民俗历史,翻新出现世之美,是可以嗅到清晰的人间烟火的。她是一位行走中的诗人,她的行走偏于个性,但也要提防技术圆熟与圆滑。胡茗茗的诗歌,给我的感觉是才气、天真和透明。她的眼中,到处都是美的事物,她爱这个世界,爱与真,是她诗歌的主题。她的诗轻快、轻盈,摇曳多姿,她在诗歌中曼妙起舞。她的诗富有画面感、音乐性。也应看到,她的诗歌,女性以及非女性先验性不够。疼,但还未到极致,有些时候,她三缄其口,欲说还休。


西叶:   


胡茗茗无疑是一个有天分的诗人,读她的作品,能体会到她在恣意汪洋的文本中获得的无限自由。她的写作是自发性的,或者是本能的,很放松很从容,语言在她的作品中被她擦得明亮、鲜活,富有女性天生的磁性和魅力。她的单个作品有时会因为这种自发性的写作而失去节制,成了一种宣泄和即兴发挥。这种写作会导致有句无篇的倾向,不过好在她大篇幅的组诗,相互补充,形成了语言的合力,从而避免了这个问题。读南鸥的作品,我惊讶于他在20多年前就已经写得那么好了。同样,我也感慨于他一以贯之的写作,和他始终坚持的探索的精神。他的作品,虽然跨度很大,但并没有感觉到风格的明显变化。邓朝晖的作品和南鸥的很像,区别在于邓朝晖的诗作更细腻一些,他们的作品都有一些很好的出发点,但在作品的行文过程中这个点往往被模糊掉,或者可以说是遗忘了初衷。


陈桂芝:


在我固有的文化意识里,诗歌就是感化人的神圣的经文,是可以唤醒世间的真和善的。所以,我一直怀着对诗歌的虔诚和顶礼膜拜。我是一个诗歌的信徒。邓朝晖的诗歌灵性而妖冶,用现代都市人的心情去阅读,充满南方人文山水的穿越,各种回忆和淡淡的感伤重叠,读着颇有点,深夜误入峡谷村寨,受了蛊惑,被一个看不见的手牵着往大自然的迷宫行走,朝着人性的迷宫里行走的感觉。翟营文不愧是警察出身,警察对事物的感受习惯,赋予他诗歌的意味充满推理。首先诗歌的题目就有着自我生活烙印,比如《一定有人了解更多》《我嗅出了某种气息》。他首先喜欢那些猜测的句子,肯定性的喜怒哀乐。


现代人都有生错了时代的错位感,这令人感伤的东西,可能就是当下文学写作的困境。个人觉得文学的主题不应该是生命的魔咒,不应该是让人深陷其中的咒语,不是让人精神解脱不了的枷锁。文学的主题应该是黑暗天空中的一轮明月,诗歌应该是上弦月那炫目的尖尖一角。


刘能英:   


单从南鸥这些诗句而言,诗歌技艺娴熟,但是都是有我之境,我觉得,诗歌最高的境界是无我之境。“诗歌是一生的艳遇,我是诗歌的仆人”。这是他曾经说过的,这同我的观点有些不同,我认为诗歌是信仰,是流淌在体内的血液,是遥远星辰的神。我觉得他的诗歌,精神深度够了,但是其间的宽仁和爱不够,一个诗人的胸怀,决定着一个诗人所能企及的高度。


邓朝晖的诗歌笔法细腻、情感丰富,然而核心多是儿女情长。我觉得讴歌爱情没错,很多爱情诗能流传古今中外,都是因为它有无穷的生命力,但是爱情的诗歌如果能够稍稍深化一下,就会更上一层楼。这就是旧体诗写作中要求的,诗歌的最后结局,要尽可能地跳高跳远,要跳出诗歌本身。


赵卡:  


诗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认为很简单,当下的诗歌缺乏超级符号,就是缺乏具有视觉效果的词语,借用一个媒介传播学上的词语——定位专家艾里斯发明的“视觉锤”。今天我们集体研读四位诗人的诗,我只有一个问题,他们诗中核心的东西是什么?或者我换个问法,他们的诗中缺了什么东西?推而广之,就是整个当下的中国诗歌中什么东西被褫夺了?我认为是具有符号性质的词语——“视觉锤”。 李亚伟的“中文系”,欧阳江河的“玻璃工厂”, 海子的“德令哈”,


臧棣的“丛书”、“协会”都是他们诗歌中的超级符号,携带了超级符号的文本就是超级文本。正如臧棣所说:“就写作本身而言,一个句子的直觉始终比诗的直觉更关键。”


九荒:  


南鸥的诗读来常会给人留下气势磅礴的印象,多数以快节奏的诗意跳跃来扩大诗歌文本的艺术感染力,并不断地把一个个意向转变成大气十足的喜悦或哀伤。在这样气势磅礴的叙写中,诗人总会把一种悲悯的情怀、高尚的人格魅力、深度的思考,连同一些生活的琐碎以及人间的冷暖,上升到一种生存哲学的高度,并用一种深邃厚重的方式表现出来。他追求的是诗歌的自由,表现的是生命最珍贵的部分,抵达的是一种真正意义的释然。


翟营文的诗歌涉及的领域比较多,取材范围也比较广,从黄昏到人,从河山到春天,从气息到铁,从方寸的花草到绵长的情感……这些点滴的碎片或零星的心灵感悟,都成了他的诗歌元素。经过他的精心组合或合理碰撞,竟然组成了一首首风格迥异的作品。从这里,我们看到了诗人的可爱之处,也看到了诗人对生活的无限热爱,这种热爱也许幸福,也许感伤,而幸福和感伤之中,我们体验到了文字的美妙和诗意的清爽。


高专:  


南鸥的诗歌有气势、才情,激情澎湃。想象力上下纵横,语言具有变形能力,意象组合新颖,诗歌中有许多令人惊叹的句子。诗人与天地万物的关系应该是平等对话的关系,但是由于诗人总是像老鹰一样俯瞰万物因而常常彰显出高高在上的姿势,致使他的诗歌开口太大,概念化的词语不少,我们没有感受到生活的局部、细部折射出的诗意的光芒,诗歌中营造通向读者的路径比较单一,因此在诗义的多义性、模糊性上还可以再做一些探讨。另外,太肆意挥洒才情应该避讳,最好的表达是恰到好处。在他娴熟表达的惯性中是否可以踩一脚刹车,尝试另一种或另几种表达形式,以拓宽诗歌的表达道路。


翟营文多年的诗歌成就值得肯定。但是还存在一些不足之处,诗歌表达缺乏立体感,层次不分明,总是留连于一个平面,缺乏穿透层层事物直指内心的力量。寓意不够丰富,写一首诗歌就像栽一棵树,而读者希望在树上采到的却不仅仅是苹果,还要采到桑葚、桃子、梨子等等。我认为只有对要表达的事物感受积累沉淀到一定时候方可以动笔,这需要足够的耐心和甘于寂寞的心态,匆匆忙忙成诗,打磨、加工不够,表达就不到位,诗歌色彩味道就显得单一平淡。


杨永康:    


多年来我一直与诗歌保持着一种秘密的敬意与联系,从早期的英美诗人到近年的特朗斯特罗姆、米沃什、辛波斯卡、卡佛。诗歌经验可以说是文学最基本的经验。诗歌有一个必须要抵达的地方,就是抵达那个写诗的人,再通过那个写诗的人抵达人。这一点应该是明确的。诗人们一定要充分传达出这种抵达感。胡茗茗是一位能准确完成复杂表达的诗人。翟营文是一位非常善于切开虚空、经营虚空的诗人,他的诗一般都从虚空中生发、切开。邓朝晖是一位“客观”书写者,她的悲喜总是潜藏在事物的后面。可以这么说,我们先看到的是事物的悲喜,然后是诗人的悲喜,这有利于形成冷峻硬朗的诗风。很多情况下南鸥更像一位典型的老派百老汇抒情歌手。百老汇的风情、陈腐他都具备。


金玉洁:    


翟营文的诗用虚和实的结合追求了意境美。如“水流中有十万里的闲愁,/日子走着走着就没膝深了”这一诗句具有生动,独特的魅力。情中有景,景中有境。可以说这些语言的多义性和立体性提高了诗的品质。又如“鸟鸣洗净蓝天/我相信草木的力量”,这一句既明了又准确,因而很自然地流入读者心中。“敞开胸怀接纳万物/一些词汇在头脑中变绿/友善、关爱、无私这些词汇像春江里的鸭群/最先啄破晦暗”。这一诗句诗意深刻,生命意识深度隐藏在形象化的语言之中,其象征性很高。


胡茗茗的诗表现出深奥的生命意识,且具有高度的语言质感。如 “上帝是不掷骰子的/你的一生我只借走这十二夜/之后,低头,笔走风沙/我死去,你流芳百年”。这一句在生动的语言背后隐藏着深远意境。然而胡茗茗的有些诗作在虚与实、明与暗的处理方面隐藏过多,这可能容易造成与读者的沟通障碍。


两位诗人的诗有深度, 具有立体化的语言表现力,但缺乏中国诗歌固有的韵律感以及音乐美。如果保留中国传统诗歌的许多优点,适当学习西方诗歌技巧,那该更好一些,我希望两位诗人能够回头看一眼传统的、保守的东西。看一些不可忽视的东西,那也许是诗歌最重要的根。


 




邓朝晖的诗:


 ◎低语


别怪我

别怪这些尘土中的暮色

木槿花开的地方有一个世外的桃源

夹竹桃挨着栀子

一簇打开一簇隐忍

别怪那些远去的房屋

低沉的夕阳

它不知道一个沿着河流走动的人内心的惶恐

它不知道一棵茂盛的桃树

就是一片隐蔽的海洋


哦,瞧那些夜色里的人影

夜色里追逐光亮的飞虫

听他们鸣叫的声音

在这个苍凉的夜晚

别吵醒他们

别用微小的黎明去笼罩

别用  你们以为的幸福


◎不仅仅


不仅仅是大雾笼罩

小河断流

橘树苍茫间开出晚熟的花朵

不仅仅是道路宽阔

房舍清凉

一个心怀悲痛的人在路边哭泣


不仅仅是我向你飞奔

还有一片片燃烧后的棉花地

穿破风、泥土、落叶的银杏、沉默的旅途


不仅仅是我

你年轻的女儿

从致命的创伤中

迈向你

父爱般的深沉


◎一株植物


一定是我今生罪孽深重

来世

我将作为一株植物

长在你家的窗前


枇杷芭蕉或者石榴

它们像我一样

有着光洁的额头、茂密的头

发以及清澈的眼神

它们开花时也像我对你

有时狂热

有的时候并不显山露水

它们结出的果实

是我为你生养的一双双儿女

丰满而多汁


你不用操心着为我浇灌

不用施肥除草

如果在你经过的时候

抬眼注视一下我暗淡的身姿

亲爱的

这就足以


足以让我从今生开始

背叛

逃离

直抵大地的深处


 

◎你说芙蓉花


你说

“十月芙蓉正上妆”

你说的时候

秋雨正淋着那棵开花的芙蓉树

他们多像一对哭泣的恋人

或者母子


我们是无意中闯进来的

你也是无意中说出

这课本里的一句

如今,你小小的身

眼睛、脸蛋、手指

渐渐就要触到它

触到这人生的秋天里

暖暖的痛



◎家住紫菱路


从此以后

我要把家安在一个名叫

紫菱路的路口


紫菱路上没有菱

没有紫色的路标

一群茫然的小樟树穿行而过


我是如此平静

像一只贪睡的蜗牛

隐蔽在这里

我的小城像一片羞涩的荷塘

南城的沅江

北城的穿紫河

是养育荷塘的两条

婉约的手臂

那些高高低低的楼房

是一枝枝迟早要开的荷花


我的家犹如穿紫河外一只

被遗忘的菱角

一支沉着的菱花

低头结出的果实

低下 我们的幸福


 ◎等到


等到三月老去

风中打开寂寞的花朵

等到一阵风遇到另一阵

一个孤独的人

遇到孤独的影子


等到再也无话可说

呼吸成为最后的语言

等到春天的花

和尘埃一起开放和消失

闪烁着 瓷一样的光芒


◎一个人


一个人在走

街上飘着细细的雪花

一个人轻轻地唱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

一个人坐在环城而去的车上


一个人经过那些熟悉的街道  桥梁

隐蔽的草叶

一个人经过自己内心的山河


一个人站在清凉的国土上

低声啜泣

世界啊

我只是在寻找一个

和我说话的人


 

◎安居


鞋子两双  外套三件  裙子一条

闲书若干……

这以后

我将把家安放进一只深蓝色的行李箱

我拖着它走过春天的湘江大道

五一路  立交桥

夜色已经深陷微风里的长沙

天空渐渐飘下细碎的雨点

我的神情坦然

如每一个路上的行人


是的

今晚我仍然可以安睡

在一个陌生的城市边缘的旅馆里

我仍然可以踢着粉红的拖鞋

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散步

听到心脏打出缓慢的节拍


我仍然可以在一个人的清晨醒来

用摄氏二十度的温水

洗净昨夜梦里的悲欢

我仍然可以在每一个迟暮的黄昏

在三千米步行的路上

望一望向南呼吸的车辆和青草

望一望那么多叠加的高楼和时光


是的

就像无法回到

曾经姹紫嫣红的青春

我也无法赶往遥不可及的未来

就像一只疲于迁徙的飞鸟

我安心于自己栖息的枝头

对于曾经激烈的内心

也已宽恕


 ◎李子,或者樱桃


我不知道这种小小的红红的果实

是叫李子还是樱桃

她们是南方的,阴性的

有着小女生般的甜和诡秘


我不知道每天路过的水果店

是不是天黑之后就会有柠檬黄的灯光

那些荔枝、芒果、西瓜、草莓……

无尽的在夜色开

那些孩子、母亲、牵手的情侣、疲惫的夫妻

没有表情的陌生人

时间的漫长和宽

消散在夜色里的甜


李子,或者樱桃

灯光里伸出小小的舌尖


 

◎如今看到桂花


还没到八月她就开了

在黄昏

小庭院的门缝边

她轻轻伸了个懒腰


如今看到桂花

看她那一树的香

一树的繁华

她不知道站在树下的那个人

一时的寂寞

不知仰望她的人

是在仰望自己的前生


树下的人

曾经爱过的一切

花香  飞翔的姿势

让她心悸的一小段青春与时光

纷纷垂落



诗人简介:


邓朝晖,女,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湖南常德诗人。诗作500余首散见于《诗刊》、《人民文学》、《星星》、《诗选刊》、《中西诗歌》、《汉诗》等海内外数十家刊物,入选十几个年度选本,获第27届湖南省青年文学奖,《人民文学》、《诗刊》、《文学报》、《诗歌月刊》主办的诗歌奖,多次入围华文青年诗人奖。曾参加诗刊社第23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空杯子》。


名人名言

 “诗人不必要充满灵感地升到天上,在大地飞翔,他的使命不是在于离开大地,飞上天去摘取星星,他是永远也得不到它们的。诗人的任务在于从他所及的范围内闪烁着的东西中创造出新的星星。”(法国·勒韦尔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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