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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眼睛||理论园地:诗意呈现现实——张二棍诗歌作品研讨会评论实录与霍俊明VS张二棍 (总632期)

王恩荣主编 诗眼睛 2021-10-07


理论园地TO BE


诗意呈现现实

(主持:郭艳)

诗意呈现现实


——张二棍诗歌作品研讨会评论实录

张二棍诗歌作品研讨会主席台


整理:张卫平
图片:孔令剑

时间:2017年1月10日
地点:鲁迅文学院

主持人、鲁迅文学院教研部主任、评论家郭艳女士


  主持人:各位领导、各位嘉宾、各位鲁迅文学院的老师学员大家下午好,今天我们非常荣幸聚集在这个地方一起开张二棍作品研讨会,这个作品研讨会由我们鲁迅文学院和山西省作家协会一起合办的。这个会议在这样一个时间召开还是非常有象征意义的,二棍也是鲁31的学员,这个班是一个以诗歌为题材的班级,结业之前开这样一个研讨会,用诗意呈现现实,继续我们诗歌创作,意义深远。下面我介绍一下与会嘉宾。(略)因为时间比较紧张,让我们在今天这样一个雾霾消散冬日响情的日子直接进入诗歌的主题。下面先请山西省作协党组书记主席杜学文先生致辞。


山西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主席杜学文致辞


  杜学文:谢谢大家。非常高兴能在鲁迅文学院开这样一个座谈会,这个会是诗的会议,也是涉及我们山西诗人张二棍的一个会议,特别的高兴。鲁迅文学院对于我们来说意义非常重大。鲁迅先生是中国文化的一个标志,鲁迅文学院在社会上有非常广泛的影响。在我们山西作协小院里边,有两种作家,一种在鲁院读过书,一种是没有在鲁院读过书的。在鲁院读过书的人非常的得意,他们就会大谈在鲁院的时候有什么经历,然后鲁院有一个图书馆怎么回事,宿舍怎么回事,那个老师怎么样,他们就非常得意。但是今天在这个地方开会以后,我回去以后我觉得我的威望也会大大的提高,我说你们仅仅是在鲁院念过书,但是我在鲁院开过会,我感觉我的地位会提高了。开这样一个诗歌讨论会,我是非常高兴的,我们作协党组、主席团也非常重视这个事情,特别是在年底鲁院各项工作非常忙,大家的学习也非常紧张,各位专家也是事务繁忙,在这样的情况下开会十分难得,感谢大家为山西的诗人聚集在一起。山西文学的发展,得到了各界关心和支持,特别是得到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的支持,得到在座专家朋友们的支持。山西作家能有一点发展和进步,能够涌现出一些令人关注的诗人和作家,我认为和在座诸位的支持、关心、帮助是分不开的。山西这个地方有很多人都去过,有很多人已经很长时间没去,还有很多人没去过,希望我们这些热爱诗歌的人,从事文学创作和评论研究的人,多关心山西,发现山西的美,同时继续关注和支持山西的文学!最后我祝研讨会圆满成功,也特别祝张二棍,包括张二棍在内的中国诗人们的诗歌创作得到进一步的繁荣和发展。新的一年刚刚开始,也祝各位在新的一年万事如意、事业有成。谢谢大家。

  主持人:我想我们研讨会也会非常成功的进行下去。下面我们是这样,按照我们历来鲁院研讨会的习惯,我们嘉宾和山西省作协嘉宾交叉发言。我们有请张清华老师先来。


诗人,评论家,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院长、教授张清华发言

 
  张清华:首先也是借这个机会向山西的诗人朋友们致意吧,山西有不少优秀诗人,比如说在座的文盛、姚江平等等,都是我非常喜欢非常崇敬的诗人。二棍这个名字我老早之前就注意到了,我对他一直有一个想象,我一直认为他是80后特别年轻的一个诗人,我想象中他可能是一个长的特别白净的、留着一个光头或者是像我这样长头发的人。我的想象,因为一个诗人给自己取一个名字,他的本名叫常春,常春还是一个非常中规中矩的名字,不知道他会取一个二棍的名字,这个我觉得是一个诗人自我想象自我定位的一个身份设定,可能会和他的写作之间有一个关系。认真读他的诗,觉得他的作品和人之间还是有一个很大的张力,他并没有写特别和这个名字匹配的诗,可能事先这个想象有点多余,不知道各位有什么感想,二棍这样一个笔名和他的写作之间我认为还是有点张力的,就是这给我的阅读先带来了一种有意思的一种感受。如果让我给他一个说法的话,我认为他的诗总体风格可以叫温柔的反讽,我不知道准确不准确,就是他带有反讽性,他的诗明显有一个反讽的立场,反讽的眼光,反讽的修辞,还有一个反讽美学。那么这个主要是通过这种身份设定和他的写作的庄严之间有一个游离,在庄严和反讽之间有一个犹疑,我把它叫做温柔的反讽。他所描述的事物大部分都是微笑的微型的微观的这样一个对象。比如说他写旷野,旷野上的事物,当然这个原野,这个山冈野花还有风,那么这一切衬托的实际上就是一个核心的生命,这生命是和一只小兔、主体和我之间有对应性的,主体的这种自我体认和他对弱小生命的理解、体恤和爱,能够看出作者的一种立场,就是对于生命的爱。但是这种爱的方式,不是我们那种以往大家都习惯的那种饱和性的、居高临下的,或者是仰视的,就是事物主体和对象之间有一种巨大的一种差别,他这里实际上通过对原野上弱小生命的这种描绘呈现他对待生命平等的这样一种态度。我和一只温柔的小兔之间,存在一种认同,假如他脱口喊出我的小名,我愿意。我觉得一下子把人和这个自然,人和这个一只弱小生命,一个兔子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这样一种生命态度,这样一种价值立场,这样一种修辞,我觉得是非常感人的,体现对生命的尊重。但是这种尊重不是饱和式的呈现,而是带来一种温柔的反讽的这样一种态度,因为人毕竟是人,人和兔子之间还是有差异的,这是他的一类诗。就是作为一种生命抒怀的一种写作,也是注重微观世界的这种景象,那么还有一首诗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就是《原谅》。

  《原谅》这首诗大家有可能认定为是一首概念化的诗,是一首写底层的诗。因为现在写底层也是一个类型。这首诗我认为他在大量的同类诗当中,是非常有特点的,把握的非常好。他把一个社会的角落,一个社会的缝隙,他把这样一个环境用密集的信息和密集的修辞方式呈现出来,语句还有节奏,还有这个形象是非常密集,频率感觉非常快,那么他把这样一个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的现象呈现给我们,他并没有用居高临下的态度去悲悯,或者从道德化立场去批判,也没有讥讽,对这样一个现实,对这样一个社会生存,报有深深的悲悯。他的这个度的把握非常有意思,非常恰当,恰如其分。原谅这座城市,这座人民的城市,原谅市政府大楼展现的钟表,他的方式还是很平和的一种方式,并不是很激烈去指责谁,等于原谅古老的教堂顶,倾斜的十字架,这个话有反讽的。我觉得他这个表达是一种无奈,一种悲悯,非常丰富的一种情感,他不是简单化的去处理,他和人民一样,被摆放那里被尊重也被践踏,这才是中国的经验,真正的底层经验,它的呈现也必须是这样一种看起来含糊其词,含混的暧昧的,但事实上也还有一种鲜明的态度,只是把这样一种鲜明的态度略加隐藏,使用反讽的修辞呈现,从美学来讲,恰恰是特别恰当的。
    除了这两点以外,他的技巧他的诗意也是非常成熟的,有时候非常妙的,我就举最后一首《石匠》。石匠这样一个职业,他是和石头打交道,作者把石匠一生,把他的工作用几句话可以说是点石成金,升华出一个非常让人震撼的经验,祖传的手艺无非是把一尊佛从石头当中救出来,刻划出一尊佛,那么给他磕头,也是人类创造偶像,创造宗教创造信仰这样一个过程,那么同时也把自己囚禁的一个过程,而且从修辞上来说非常精准非常精炼非常到位的。当然我也有一种不满足感,我读这个张二棍的诗我感觉到似曾相识,我觉得当今的70后诗人80后诗人,也存在着语感的互相模仿,修辞的这种重复性,虽然读一首两首觉得非常新鲜,如果读多以后,就会感觉到有趋同性的这种问题存在,这样个人的创造性,肯定会受到压抑。我的希望就是二棍在写作的时候,要对得起自己的笔名,不妨写的狂野一点,我觉得他有这个可能和前景,我先说这么几句,谢谢。

  主持人:谢谢张老师,张老师对二棍的笔名从自我想象,谈出了他温柔反讽的特征,尤其对于他人名的意象做了非常精细的分析,当然最后也提出了自己的也非常明确对于更为年轻的诗人对于语感的重复性提出了批评,并指出以后创作的方向,张清华有一篇写回忆洛夫的文章,就是说诗有温柔的一面,也要有特别野性的一面。下面我们有请张锐锋主席。


山西省作家协会党组成员、专职副主席张锐锋发言

  
    张锐锋:原来不打算发言,就是当个啦啦队,呐喊助威一下,主持人让我说,我就把我最想说的两个意思表达一下。一个是对鲁迅文学院的感谢。多少年来对我们山西一直有厚爱,我们好多作家都是出自鲁迅文学院,同时有多年不见的朋友,有一次相见的机会,非常高面。对鲁迅文学院及各位朋友们表示感谢。
    第二点对于二棍近年来取得的成就表示祝。,二棍的诗歌对我来说,不像一棵一棵小苗成长出来的,而是一下冒出来的,我们相邻两个县几十公里,他突然冒出来,让我感到吃惊。二棍的诗我自己感觉有这么几个特点:一个是充满了生活气息。非常的真,既有着神的尊严同时又有质朴得人性的一面,给我们特别亲切亲近感。这是第一个感受。第二个我觉得他的诗里边处处充满了童心和好奇心,就像一个孩子一样,用童真的眼光打量着世界。今天研讨会的这个题目“诗意呈现现实”特别适合二棍。二棍的许多诗写得很好,一开始在网络上流传,朋友圈里边朋友们不断推荐,后来看到比较完整的诗集,就像一股清风扑面而来,让我们感觉到清爽,有一种青春之气。再一个二棍的诗很脱俗,没俗气。这个可能跟他工作有关,在狂野里边面对大山荒野在荒芜人烟的地方,远离城乡的地方,所以他的身上没有世俗的灰尘,没有受到更多的世俗感染。在这样的阳光下,他能够充分的调动自己个人的经验,调动自己的修辞手段,让这些句子能够亮起来,有光泽有光芒。他的童年经验,在诗中起着很重要的作用,我今天作为一个读者我也多少年不写诗,但是经常阅读,给我感受就是这个。令我不满足的,我觉得太光滑太细腻了,缺少一些粗糙感。他的诗歌里边充满了因果关系,在大数据的时代更强调的是相关性。相关性给我们提供的是更大的解读空间,阐释空间,而因果性呢,就缺少这种可产生的空间。非常感谢二棍给我们创作了这么优雅的诗篇,充满活力激情的诗篇,使我们生活中有了趣味,使我们多了一份快乐。祝愿二棍创作出更多赏心悦目的诗。谢谢大家。

  主持人:谢谢张主席。张二棍的诗照亮他本人的写作,同时如果有一个横批的话是一阵清风,期待张二棍有一种天马行空的写作。下面我们请山西文学院的张院长,来谈一谈。


山西文学院主持工作副院长、作家张卫平发言


   张卫平:谢谢主持人。各位专家、各位朋友们,大家下午好。张二棍是我们山西文学院第五批签约作家,能在这里举办张二棍作品研讨会,机会难得十分高兴。对鲁迅文学院及各位专家对二棍对山西作家的支持表示感谢和敬意。刚才张老师几位专家已经对二棍的创作做了精彩的点评,下面还有更多我们尊重的诗歌专家发言,也非常值得我们期待。山西是一个具有优良诗歌传统的地方,新时期以来也涌现了大批诗人。张二棍是近几年来我们山西涌现出的一位优秀青年诗人,创作的数量不是很多,但质量非常高,出手不凡,影响广泛。读二棍的诗歌,分析二棍的诗歌,我们可以总结他的许多特点,但有一个特点是非常重要的,那就是他对待诗歌的那种虔诚态度。我和二棍也认识很长时间了,几次聚会,发现二棍不善言谈,但诗歌或许是他对世界表达的一种最好方式。读张二棍的诗歌让我们感觉到,二棍就像一个浪迹四方的游吟歌手,用他那略带沙哑的、忧郁的歌声来叙述和赞美“那些朴素的乡间之神”。二棍的诗歌描述的对象都是民间的、乡村的,在那些司空见惯的人和事中感受到人性最柔软的那份善、那份美、那份看破滚滚红尘之后的悲凉和宁静。这让我想起福克纳先生说过的一句话,诗人的声音不仅在于对历史的记录,而更在于对于我们人类存在、尊严、胜利的支持和鼓舞。我们读张二棍的诗歌,就能感受到他打动我们内心深处的那份爱和力量。再次感谢鲁迅文学院,也感受已经和即将发表精彩演讲的各位专家,也祝愿二棍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也祝愿在座各位身体健康事业有成。谢谢大家。
  主持人:谢谢张院长的发言,让我们领略到来自二棍家乡的乡音,特别感谢。下面我们有请高兴老师。

诗人、翻译家,《世界文学》主编高兴发言

 
    高兴:张二棍对于我来说是一个熟悉的名字,因为前几年我记得在评海子诗歌奖的时候,我是提名他了。二棍这名字刚才清华说到,有他的特殊性,特别引人注目,但是有时候也有不太有力的一面,我们评一个大奖,神圣庄重的大奖,可能评委们要考虑一下,考虑一下神圣性和庄严性。我还真是很认认真真读了张二棍的一些诗歌,上次评奖的时候有一组,这次有一组电子版,我是非常热爱诗歌的人,在诗人圈子里边我更愿意称自己为翻译家。张二棍诗歌中有一种特别本色的东西特别能够打动我,那种质朴自然然后不做作。其实写作无论写什么题材,写作本身多多少少有一种做作的色彩,怎样在比较容易做作的行当,写得不太做作,要看天分的,读张二棍的东西有一种自然不做作的味道,其实写诗很多人写诗大多数诗人写到人生也好,写到什么也好,顶多写到人生像什么,但是我觉得二棍一些诗歌中,已经能够写到人生直接是什么,我觉得可能这个是了不起的境界,这也是他时常能够打动我的一些地方,比如说我就觉得他的生命感悟能力太强了,那种生命感悟能力有很多地方常常能够打动我们,比如说他刚才说到人民,我们很多人有共同感觉,刚才说到,其实我都有一种感觉,说到人民概念,这个概念都知道,这个概念容易被模糊,特别容易被庸俗化,有时候概念很巧妙置换的概念,这么一个概念,把它的那种幽微之处表现的多好。人民严格来说,就是你我他,就是一个聚集有血有肉的人,难道我们不是人民的一部分吗?我们这概念特别容易让人误解,觉得你要到乡村去,你到远方去,今天我只是我坐在这,我就是在人民中间,就是像张二棍这种爱,都是表现出来了,这是挺了不起的。
    另外有时候从日常经验中来捕捉来提炼,然后就会有一种最本色的感染力在他的诗歌中,我能够感觉到这种感染力的。另外就是刚才清华他们一说的话,如果要对的起张二棍这个名字的话,张二棍的诗歌还应该更原始一点,更粗糙一点,更狂放一点。现在总体来说有些诗难打动人,但是语言上有时候不过瘾,这是提醒我自己的,我们要警惕集体的腔调,诗歌中个人的腔调特别重要,集体的腔调我们一定要警惕的。有很多人写作,这是大陆腔,这是港台腔。从他的诗歌作品中能够看到张二棍的生命积累,对人生的那种感悟能力,我就想到一个大作家叫赫拉巴尔,昆德拉。当人们问到赫拉巴尔写作秘诀的时候,他很简单的回答,就是生活生活生活。从生活积累这方面,二棍有了天生的一种生命感悟能力,这个特别好。但是我觉得有时候可能就是要考虑到一个问题,就是一个持续性的问题,也就是说怎样自我不断发展的问题,当生命经验生命积累这些资源用的差不多的时候,我们用什么样的东西来支撑我们的写作,用什么样的东西来继续我们的写作,这里边恐怕会有一个就是说自我提升,自我提高,然后就是不断的向高处走这么一个问题。还有一个我自己想到的,就是当一个作家一个诗人,当他的人生境遇改变的时候,这时候尤其要注意保持保护好原来自己最本色的东西。其实今天来参加张二棍的研讨会,我是很欣喜的,已经把二棍当做我的一个老朋友了,而且当做我的一个兄弟,既然是我的兄弟,我愿意把刚才一些合适不合适的话,通通都说出来,仅供大家参考,也希望大家支持,谢谢。

  主持人:谢谢高兴老师,高兴老师在我们诗歌班讲过几次课。诗歌写作是最容易做作的写作方式,对我们全班同学都是一个警示。刚才高兴老师说,名和实之间的关系,不仅仅是名字和诗歌本身,我们对待生活和诗歌之间关系的时候,尤其是诗人需要调动各方面力量,高兴老师说了个人写作腔调的保持,还有持续性写作,对于我们全班同学,从事诗歌写作的,都有非常大的启示。下面我们有请大解老师。


诗人、河北省作协副主席大解发言


  大解:张二棍这个名字应该说是有深刻的印象的,我最早接触张二棍,就是几首诗,给我当头一棒的感觉,我当时就懵了。一首诗两行,这么短信息量很大,近些日子接触他写和儿子还是女儿在铁路桥下的诗,那种感觉一下抓住了,情感特别强。还有写《棺材》一首,电子版上阅读的,以前没有见到过,像《原谅》我也见过,给我很大的震撼,我一下子就记住了这个人。我谈一下具体的感受,二棍的诗有几个特点,呈现原生态,一出现就带着青草的气息,土地的气息,真的有一股扑面而来的清新之气,语言方式也比较好,直接陈述现实,几乎是不动声色,有非常强的冲击力,也是打动我的直觉因素,特别朴素特别实在,他的诗里边有一种分寸感,这一点非常重要,我们写现实的时候,往往拘泥于现实,被琐碎的事物纠缠住,张二棍的诗你能感觉到他处处写的是现实,有分寸感,这种东西可以说作为一个写诗的来说,我时时渴望有这种东西,我不是抓住这头就是抓住那头,很难两头兼顾,张二棍这一点我非常非常佩服。

    另外就是说他对现实的描写,我用三个字,稳、准、狠。有时候我们写诗,就是希望把它准确的抓住,用词不多,把事物这个状态,一下子就描述出来,很难做到。我们大多时候,往往用修辞修饰一句话,修辞本身带有一种滑动性,容易飘,容易有一种滑,很难深入进去,要抓住了,抓准了去掉一个字都不能,没有太多多余的东西,就是他这个骨感都在里边。这个狠就是能够通过描述这个事物,说到很深的东西,包括《原谅》这首诗,这首诗写的非常狠。总的来说在原生态当中,在语言的运用方式上,给人有很大的冲击。再一个就是现实和这个神性,现实和神性本来是两个极端的地方,他的诗当中有平衡,这个难度非常大,他写一首很短的诗,在乡下神是朴素的,写奶奶给几个孩子洗脸的过程,但是他放到乡村创作当中,很多人都有这种记忆,他捕捉住了很小的画面,把原生态东西一下子就出来了。有人说乡村是神造的,城市是人造的。这一点抓的非常好。另外远和近,虚和实,有和无,处理得非常好。,他在这方面应该说,是非常注重手艺的,很多人都忌讳谈诗的手艺,实际上诗的手艺非常重要,二棍在写作中不知不觉体现出来。还有《旷野》这首诗,我当时读了留下非常深的印象,在体现人与自然的关系当中接“地气”,同时接“天气”。我记得在2016年云南青年诗人座谈会当中,有一位教授提到接“地气”和接“天气”的问题。这个接地气是非常重要的,接天气也是重要的。在我们写现实的时候,一般情况下写的都是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因为我们一般都是平行于现实,很少写到上下这个话题,那么实际上在我的方向感当中,那就是六个方向,东西南北上下,那么下就是刚才我提到的,接地气,比如说地方性经验可以往深处做,接天气的时候,我们可以考虑一下向上。垂直关系出来以后,你就不是人与人之间有平行关系,你就可以建立人与上苍之间的关系,精神高度可以延伸,可以有很宽广的空间。像《原谅》这首诗,罗列了很多人间之苦,但是他同时保持自己的温度。他这首诗狠到什么呢?写了这么多苦难,最后让你把救赎之路也堵死,有一种深深的绝望,最后写原谅人民吧,等于原谅宪法和圣经,他们和人民被绑在那里,用来尊重也用来践踏,把救赎之路也堵死了,这是很深的东西。另外就是说凭诗人的直觉,诗人一定有自己秘密的手艺,为什么这样打动人,我希望我的每一首诗都打动人。打动人的地方,往往来自于什么,往往来自于细节。不是那些大而不当的东西,不是那些语言枯干的东西,细节给你构成的,一下子刺到你的骨头,或者像刀锋一下留下划痕。只有细节才是个人才是最丰富的,也是最具有杀伤力的。他的好多诗里边有画面感,这一点我也特别喜欢,画面感给你多种感受,视觉听觉触觉各种感觉都可以在里边体现出来,这样的话使你更容易接受他。

    另外我也希望张二棍能够走的更远,提几点建议:一个是就是说能不能再厚实一些,因为很多人写诗他讲故事,故事本身带有结构带有词语的张力,我们最好让故事之外东西更多一些,更厚实一些。第二就是说在深度与宽度上能否同时展现,这对一个诗人是苛刻的要求。再一个是修辞的使用,二棍这种诗风很少使用大词很少用修辞方法,你想接近真理的话,有时候靠故事还比较费劲,有能力发觉真理的话,必须用大白话直接说,这时候修辞还是很必要的,我们不能一味的排斥修辞。几位已经说过的个人作品的辨识度,如何使你的个性更强,即使把名字隐去,也能大致猜出来这诗谁写的,你能达到这一步,那是很高的要求,这个需要不断的张扬你的个性。我就零零碎碎谈一下感受,谢谢。

  主持人:非常感谢大解老师,从秘密手艺人的角度,几乎是用系统的方式分析了张二棍的诗歌创作。下面我们有请张柠老师。

  张柠:山西不仅仅产煤还产文学和诗人,张二棍两者兼而得之,他像一块黑色的煤同时又是诗人,他从雁北地区的黑土地里边蹦出来,像一颗闪闪发光的煤。献给张二棍一首诗: 《致诗人张二棍——为张二棍诗歌研讨会发言所写的序诗》,张二棍,二棍,比三棍少比一棍多,棍加棍是双节棍。一棍生活,一棍写作。生活之棍硬,搏击之棍软。你的写作之棍强劲有力,棍棍集中生活的肚腩,有时用力过猛,反弹回来,集中你的脑壳,蹦!你比三棍少一棍,你比一棍多一棍,不多不少,正好,二棍。”张二棍的诗让我眼前一亮,我尽管读诗读的不是太多,我对诗歌有基本感觉,他是很纯粹的诗人,对世界的感受是非常直接的,而且速度飞快的,速度快是诗人的基本要求,我为什么写诗,我思维思路不够快,所以我不写诗,我不能够直接抵达事物的核心。这种思维速度还有他的单纯,单纯就是抛弃了所有世俗的见解,世俗的词汇,直接用他孩童一样语言抵达事物,这是张二棍的基本标识,使得他一下子成为了当下中国引人瞩目的诗人,像煤一样的闪闪发光。发给我三十首诗,第一首就让我知道,他就是一个对世界的命名,诗人和儿童对这个世界最初始的印象。张二棍有直接、迅速、纯粹的基本素质,所以他会让我们高兴。张二棍的名字,刚才几位老师的发言,我都非常同意。
  我要谈你的缺点了,存在的问题。《穿墙术》写了一个小孩,这首诗非常好的,但是问题依然存在,穿墙术后面是有问题的,怎么结尾,通过议论来结尾,一个小孩把头往墙上撞,一个对动作的描写,本来就是一个隐喻,撞墙的目的不是撞死,而是穿墙而过,穿到一半卡在中间了,就像崂山道士,没有穿过去,为什么没有穿过去,我觉得力度不够,穿墙穿到一半,第二是卡在中间的姿态,你就知道小孩撞墙撞的疼,墙疼不疼,小孩头疼可以撞墙,墙疼可以撞谁呢?没有抵达终点你的诗就结束了,人为的终止了,没有穿过去的中间姿态,穿到一半,这个诗要加大力度。穿墙有好几种姿态,穿了一半卡住了,撞过去反弹回来把自己弹翻了,第三种姿态穿过去,但是精疲力尽,只能坐在墙角下喘气了,还有一种是假装穿,骑在墙头上这种姿态也是有的。你的形容词,一个儿童不知道卑微的单纯的这些东西,你把你的意愿加给诗歌里边的孩子,都是贬损你的诗意,这是小瑕疵。《旷野》写了一种不是从煤窑里边勇敢走向世界,而是胆怯的,旷野实际上是胆怯,来到这个世界上,写着写着就想回到娘怀抱里,想钻回子宫,这是《旷野》。《在乡下神是朴素的》,神有朴实的一点,也有神圣一面,我们被神选中了,跟我们一点关系没有,你不知道神,他知道你,神是朴素的吗?当然是朴素的,换一句话说,假定乡村和农民是朴素的,对诗而言不是朴素的。有些东西不可以简化,只能把简化的经验复杂化,这才是诗的高境界。有一些诗写的非常圆满,《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从技术上来说是完整的,但是我把它定位在穿墙而过,过去了精疲力竭,林子大什么鸟都有,一种瞬间的直觉,最妙的地方是穿过去了,他怎么穿过去,人们在卖鸟,吆喝着卖鸟笼溜鸟的时候,他写这个人坐在鸟笼边,那个鸟在叫,就像那个鸟在卖你,你溜鸟,鸟在溜你,我们说溜弯溜狗,溜自己,我们有时候也会溜自己,这个穿墙而过完成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还有《娘说的命》,也是一首看似非常有冲击力的诗,他实际上对诗意本身而言有问题,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让抒情把叙事终止,叙事没有抵达中心。中国人一说娘就像西方人说上帝一样,把一个思维一个感觉直接终结了,昨天晚上我梦见了上帝昨天晚上我梦见了娘,把没有完成的事情终止,这个诗是观念诗,把观念变成诗,以为自己发现了什么,实际上没有发现,观念这些东西对于哲学家而言,很多观念是呈现的诗歌最有力量是形象的,形象是具有逻辑性的,观念是意愿文字方式,诗歌恰恰是形象呈现出来,结果必须用形象,而不是用议论。如果你用议论结尾,那就是你的叙事没有完成,直接用另外一种东西人为的分解,我讲的这些东西,对诗歌有更高的要求,并不是因为张二棍的诗不好,张二棍引起我这么多的思考,而且这些思考都是跟诗本质本身相关的,而不是诗的外围的东西。所以张二棍必须保持自己的纯粹性直接性迅速性,一根棍子力度不够没有用,它只能挠痒痒,它必须力度够,力度不够自信心不足也穿不过去,劳山道士为什么穿不过去,穿过去了,回到家里不自信了,撞到墙上反弹回来,所以对诗本身的自信,自己对于文化理解的自信,这是诗人的内功,在技术上说你这个地方多一个字,那个地方少一个字没有办法修改的,只有靠你自己完善的,你咒语不能忘记的,穿墙而过的张二棍已经穿的非常好了,一定要穿过去以后,还可以穿穿穿,而不是穿过去以后在墙底下喘气,我相信你一定能够穿墙而过。

  主持人:感谢张柠老师,首先奉献了在鲁院研讨会上的第一首序诗。张柠老师对张二棍诗歌也做了非常深刻的阐释。下面我们有请敬文东老师。

  敬文东:前面几位专家已经讲的很好了。张二棍的诗我以前也读到过,这一次仔细读了发过来的一些诗。我们可不可以从这样的角度探讨问题,这样的诗这样的写法能够给我们今天的写作提供什么样的启示。可以来自正面的,也可以来自负面的,结合张二棍的诗,谈一谈我们当下诗歌问题的想法。高兴兄和清华兄都提到了二棍诗的本色,也有人提到他比较善良,这里边牵扯到一个心性,心性和写作诗歌之间的关系。美是出于善,不是出于真,善极有可能是美的,无论是古典诗还是其他古典艺术,都是从这个角度来的,这是非常伟大的观点。一般情况下不存在心性和诗之间一致的东西,我们现代主义以绝望、丑为根本性的主题的时候,心性和诗歌写作之间的关系,恰好是分裂的,有一个很有名的一个表达就是说疾病才是我们现代文学表达的中心,不光是身体的,也包括精神的。张二棍的诗提到打动人本色,我觉得就在于他克服了我们现代主义诗歌写作里边心性和写作之间有面具的局面,他克服了这一点,他里边好多诗,如《旷野》里边脱口叫我小名,就是哭泣,哭泣在这个地方,表现的是理解,表达的是对某一个事物的理解,对万物的理解,不是自我抚摸,这个地方用的比较恰当,至少没有像我们其他人哭泣那样,感觉到很肉麻,这个地方表达对事物的带有体验的理解,也是在暗中对万物和自我理解的渴望,这么一种情况下,通过对万物的理解很细小卑微事物的理解,反过来造就了他心性和诗歌写作比较统一的高度性,提到神是朴素这个,光谈到神是朴素不够,对诗意不够,也许神本来是纯粹的,这种理解包含了一个很有趣的观念,神值得我们同情之后,这样情况之下才能保护我们,我们从这个角度理解的话,也许朴素的神在一般情况下,表现神本身的特质,也可能对诗意的损害减少一下。另外一个,从诗里边看到了一种带有苦涩味的赞美。我们所有的赞美都应该有一种很朴素的东西,才是可信的,我们中国是一个颂歌大国,在颂歌方面赞美方面我觉得做的最好一个人,就是我的四川老乡郭沫若,在1947年6月5号写了一首诗,送给在座的江青同志,他说亲爱的江青你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你善于活学活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你奋不顾身的在文化战线上冲锋陷阵,使中国舞台充满了激情形象。一二四句都押韵,这个是不知道是哪一次大会,在人民大会堂休会的时候写的,80年代之前当这个重新回到轨道之后,新诗不适合做赞美诗的,张二棍通过他内在朴素的赞美,应该是克服这一点,也跟他心性有关系的,具体我不讲了。
  最后讲一点重点说的东西,感觉是这么三十年,我自己是资深的诗歌爱好者,我的感觉如果没有错的话,我们的诗越写越简单,我曾经总结过,写作里边七种之易:最早的一种是胡适之易,那种简单容易;第二种就是郭沫若那种,对浪漫主义的简单;还有一种简单之易,就是叙事模式的,对庸俗浪漫主义的;第四种就是对于形态的,这种太容易了,从普罗文学开始,一直到1980年代之前,我们基本上走这些路子;第五种是门罗那种简单写作;第六种词生词简单写作,这里边最著名一个人,就是我们的欧阳大师,就是完全词生词;另外一种白话式体验的那种。我们的写作难度就是把事物核心撕开的能力。我原来写诗,这十几年没有写,就是我痛感不强,这里边有一个诗歌智力的东西在里边,不是说表面看起来复杂的诗就是复杂的,不是表面看起来简单的就是简单的,有一点诡异的辩证法,我们看到很多很复杂的诗,只要我们掌握到了修辞方式是很好玩的,非常非常好玩。简单和复杂就是有撕开事物本质的东西,那个就是复杂的,我的感觉,今天的诗歌写作越来越简单,我也观察着有两个很熟悉的诗人,他们写的很复杂,比如说我的朋友蒋浩,他们这种复杂究竟跟我们当前汉语诗歌写作,究竟能够带来什么好的东西,什么不好的东西,我一直思考很长时间,看到更大的趋势就是说我们写作太容易,太容易文艺腔,这是我对当前诗歌特别不满意的地方,我作为一个读者特别不舒服,读到很直接的撕开事物看到真相看到内部的那么一个东西,这个可能就是我理解的诗歌智力。二棍兄的诗给我带来的满足和不满足全在这。谢谢大家。

    主持人:敬老师提出了当下诗歌创作、汉语创作面临一个问题,就是如何非常丰富的呈现中国当下现代人的心性,这种心性可能是传统的,也可能是现代的,怎么弥合这种断裂,可能是文化上的,也可能是文明层面的,引起了我们很多思考。下面我们有请刘立云老师。

  刘立云:对二棍我不能说非常熟悉,但是也不能说我不熟悉,我现在接触到他这批诗歌应该是第三次,第一次是2014年中国作协开过一次会,二棍参加了,2015年诗刊办31届青春诗会,二棍参加了我那个组的活动,作为指导老师读了二棍的作品,这次给了我21首作品,还是非常有代表的。作为80后这一代,有鲜明的创作特点,也有一个辨识度越来越不清晰的问题。当时我跟二棍写了一段评语:他是一个靠双手谋生糊口的人,但是说他是一个草根诗人,不如说他是社会底层的一根探针,职业让他常年在崇山峻岭在穷乡僻壤行走。他是有备而来的写作,就像从石头里救一尊佛,叫石匠。他从不装神弄鬼,他述出的苦难,既犀利又平和,既艰难又温暖,有一种令人无法接近的庄严高贵。我很欣赏他在青春诗会写的一段独白:诗歌是自证的过程,世间有许多不可言说的妙,世间有多少不可演说的妙,我就有多么微不足道,多么迟钝。二棍的诗说白了简单,仔细理解又有很多不可言说的东西。不可言说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是他隐蔽着悲苦悲伤悲悯,二是他隐藏在叙事中的戏谑,三是他隐藏在形而下,背后的形而上。前一个说诗歌写作内容和视野,第二个写诗是个有社会担当的人,第三个是指他追求写作的境意和诗歌境界。二棍和很多80年代出生的诗人一样很注重写社会底层的生活,也就是说很注重叙事,而这种叙事的心态很有意思,不是热血沸腾,而是在悲伤悲泣背后得大悲。
  二棍的诗确实很有特点,很有冲击力,如果要提几点建议的话,第一个就是他的诗歌对叙事过于依赖,这怎么说呢,就像我们做菜一样,对于食材过于依赖,乡下神这些东西,我觉得可以打的更开一,第二个在写作上力求避免某种渐渐显露出来的一种模式化。

  主持人:非常感谢张老师,我们鲁院文学院邱华栋和王璇女士从会上赶过来,我们掌声欢迎。下面我们有请树才老师。
  树才:二棍这名字特别,体现在二字上,刚才张柠通过一首诗演绎的很好。我可以把我发言的题目叫做诗人是一个矛盾,或者说诗歌是一个矛盾,二棍身上就是一个矛盾,这个矛盾有真美之间,质朴优雅,童心和看透,包括底层上层、农村城市、形而上形而下、自我虚无、赞美反讽,归结起来就是表面和内在之间的矛盾。我们还是没办法被表面所吸引,纷纷掉到矛盾的单侧面哪里去了,实际上他的诗给我来说,最吸引我的恰恰是他的矛盾他的生活,可能也是他的生命状态,也正是这个矛盾带给他生存困难,他理解自己的生存,他理解自己生存里边外在的这个农村经历,以及自己的职业。他是非常有心性的一个人,给自己极强的精神要求的人,所以我觉得对他来说,正是这种矛盾,这种两难形成了张力空间,造就了这个诗人。一年前因为网络微信,刚刚贴出来的3、4首诗,我觉得眼前一亮,不敢说二棍名满天下,起码是名满半壁天下了。二棍已经出来,出来以后怎么办,这也许是要面对的,因为你出来的时候,让你把这些让人眼前一亮的诗,写出来的矛盾这个两难这个困难实际上好象在某一个层面上得到了一种解决,对一个诗人来说,这可能是这个时候还有更多的对自己产生一种自我的要求。对我来说,从最朴素的角度来说我觉得用自己的母语写诗,除了写自己的发现没有更好的路子,而二棍的诗从外在内在,从我所有罗列的关系里边,都有发现,这个发现不是你赞美的,引人注目的方式呈现出来的,而是给我细微的光这样的方式出现。恰恰是这种细微的光,有时候是温柔的,能够触及到你心间。二棍还有一种诗是对诗歌写作伦理的直觉,诗歌伦理很少,在当代,这个伦理对每个人是要求的,这个伦理在二棍的诗里边就是非常难得的一种真诚。让他从形而上矛盾一下子转化到这个矛盾的内在的部分,矛盾的上升的部分。二棍有一种特别的精神能力,让这个景物,能让这个事件最后有一种上升的东西,这恰恰是现代诗歌里的秘密。就是怎么样把你的唯一的这个资料这个语言这个符号,最终能够把人引向一定的精神性,而这种精神性,我觉得是一个诗人对自身的伦理要求。写诗确实不是为了赢得外面多大的名声,二棍一开始求这个,不会有今天。他的诗本身带给细腻的光,让我们找到了理解他精神的内在构成。所以我觉得技术足够好了,没有比他的技术转化更好的,你就写你的诗,你已经有自己的内在,使得你生活中有细微的光,而且诗歌就是这些细微的光,这些细微的光,有时候让我们眼睛变的尖锐,同时又能把它上升到一种很高的精神层面。

  主持人:非常感谢树才老师,从百年的中国汉诗的母语写作当中,特别强调了咱们诗人这样一个伦理的自觉,其实不单是诗人,我们当下所有写作都有一个伦理自觉的问题。下面我们这边有请谷禾老师。

  谷禾:刚才几位老师已经讲过了,到后边基本上没话说了。昨天晚上吃完饭爬到宾馆里写了一段,不一定准确,我念一下。2015和2016这段时间里,张二棍的冒出有特殊意义的,在张二棍之前,我说了余秀华,几乎是一夜成名,当我们冷静下来想,余秀华的成名,得益于个人生活和精神双重苦难。张二棍基本上也是以抒写苦难为特色的,你的这个最主要的作品引起大家关注也是这批作品,你要获得读者的认知,包括整个写作同仁的认知,可能你需要你要做得更出色更有个性更有特点。我读你这些诗的时候,发现就是同样写苦难,里边更多不是着眼于自己,而是着眼于众生,他写的这些东西,是和他们一起共悲苦同命运,在他诗歌中众生即是我,我即是众生。张二棍是极其重视细节的,保持了难得的冷静,他从一开始,就拒绝了过渡的深情甚至煽情,而是自觉挖掘人性,张二棍所有的诗都有意无意抽离了温度。在我对80后诗人阅读里边,张二棍算是比较有出色的叙事能力,我个人认为是不多见的,像原谅这首诗,其他人也能写出来的,但是有的别人写不出来。还有石匠,写的很深,呈现的时候,我们看的很容易,不到十行的诗里边,换了两个角度,一个是从石头里边把神救出来,一个是把人放到石头里边,这种抓细节抓自己独特观察的东西,不比语言容易多少,可能还会更难,所以说我说像张二棍这些诗,完全通过自己的想法,不是像我们说的诗意呈现现实,而是完全再造了,这对诗人来讲很了不起的,也是很难的。我记得谈到诗歌意义的时候,诗是对世界的体验,是一种内在化的过程,是一种从外到内,从含混到清晰,从内在意义到反映意义的过程,诗人通过世界的特殊体验,查找其中的秩序,这种东西不是比喻性的,在写作的过程中,我甚至觉得所有的比喻都是不可靠的,只有直接描述和呈现是可靠的,从这个地方延伸开来。我拒绝在诗歌中进行议论的,我觉得议论是诗歌的敌人,议论是你自己的感想,不应该呈现在诗中你不能干扰我的阅读,所以诗歌是一种只有通过经验性的表现,才能熟悉的内在的真实性,这种真实不是我们看到的所谓的现实,是一个诗人对现实的发现,是诗人自己的现实。一首诗如果能够达到这种境界,他应该是一个好的诗人,在这个程度上张二棍做的还是不错的。对张二棍还有什么建议的话,就是张二棍的诗还是有点单调,生活本身是丰富的,哪怕是底层的人,不但有苦难还是有欢乐,你不能只能看到雾霾,一个人只有把你的身段真正降到成员里边,真正把自己看成他们一部分,去感同身受,才有可能感受到他们在苦难之外的快乐,那种快乐能够呈现出来,反而更衬托了,或者更突出了你呈现的苦难,从另一条路,也是可以抵达罗马的。希望以后看二棍的诗,希望能够看到更丰富的诗,更立体的,更多样的。我就说这些,谢谢。

  主持人:谢谢谷禾老师,谷禾老师用古诗点评现代诗,关于秋天的诗是晴空一鹤排云上 ,便引诗情上九霄,实际上可能就是唐诗的境界。下面我们这边有请王朝军老师。

  王朝军:刚才各位前辈各位老师已经谈二棍老师的诗已经谈了很多,我对二棍老师的了解是今年上半年,二棍发布了几首诗,我开始印象不是很好,就像张柠老师所说的,那两首诗我正好读到的,最后是以议论和抒情结尾,不是以形象结尾的,当然后来就是不断的接触,我发现二棍诗主要的有很多的好诗还真不是那样的,有一些是有欠缺的,那么还是有很多的非常好的诗,那么既然刚才各位老师已经谈了很多,从不同的角度谈了二棍诗歌的特点,我想我还是从我的角度谈几点看法。第一个他具备天生诗人的素养;第二个与长期地质工作不可分的,走南闯北的经历,艰苦的经历,让他有不同于旁人的独特生活体验,我们说从生活体验可以焕发独特的诗情,很多的诗不是说他像人生,的确是人生。第三个原因我想是因为他是北方汉子,和艰苦环境赋予了他诗歌独特的色彩。我比较欣赏写蚂蚁的一首,蚂蚁在北方是黑色的卑微的,最平常不过,也是最不起眼的,它却第一个发现春天。说到二棍的名字,我当时想二棍其实很多诗给我们的感受就像打了闷棍一样,闷过来会把你打晕,会有一个过程,所以说他的诗歌还是很有力量。好诗可以击中人的痛点,更好的诗,从这个痛点到痛点极致的一个过程,能够让我们感受这样的过程。

  主持人:下面有请安琪老师。

  安琪:我觉得张二棍就像诗经时代去采诗的,他采的对象不单是平民百姓也向山川大地向蚂蚁向受惊的兔子,万世万物采集蕴藏在体内诗意的东西。每个众生身上都有诗意。张二棍是一个地质队员,一边在偏远的地方行走,越是偏远的地方越没有人类气息,他就像地质队员勘探大地的秘密一样,向众生寻求他们身上的诗意。2010年他开始写作的,2010年的写作是喷溢而出,所采集的那些诗意,让他不是一点一点像草像植物生长出来的,是突然间长成像大树一样,突然间引起关注,像采诗官一样,积累的结果。张二棍诗叙述了底层百姓的生活,张二棍的视角跟所写的对象是平等的,视角是平视的,自己身份的代表确实来自一个民间的一个底层的形象,我就想到新世纪以来,从张清华老师一直说底层写作,李少军一直说草根写作,这两个概念呢,此前特别是少军之前列的草根写作代表人物很多诗人内心不是很认可,因为他没有代表性,我们都知道他们是深居要职的,就是活的特别好,然后你说他们是草根呢,让其他读者觉得没有说服力一样,我个人认为于秀华跟张二棍的出现,让草根跟底层才真的是落到实处。他们是真正来自底层的作者,采取的视角不是居高临下,他们是平等的,他们对象是平等,是同命运的,我就是他人他物。张二棍对此也有一个很清醒的认识,他总认为诗歌,诗歌和你见过的一草一木神仙庙都是一样的,从这句话我们可以进一步引申,诗歌是什么样的,不是说你们坐在很舒适的空调房里,造句一样造出来,不是那样的,像张二棍那样子在民间行走,从自我小空间里边走出去,走向大地,跟他们相呼应,被那些生灵,蕴藏在生灵身上的诗意选中。
  第二个我认为张二棍的诗歌,就是体现了本土诗人如何去阐述中国现实。年轻时候我个人的阅读是西化的,凡是遇到西方的诗集什么,赶紧去购买,到现在我其实不太看西方的诗歌了,有点隔的感觉了,他们所写的东西,不是我们中国大地上的事物,他们所抒发的情,还是不能够跟他对接,我反而更喜欢读中国得诗,同样生活场景,他们能写到,我不能写到,我觉得我有一些需要更正的,同样在写,他们怎么写的,这也是我自己需要学习的。张二棍确实有一个很精微很细致的观察能力,很多老师都说到是一个细节问题,很能抓细节,就是刚才说对蚂蚁的观察,能够跟蚂蚁进行对接,蚂蚁就是小孩子给他命名的,我感觉他确实有很强大的抓住生活细节的能力。
     我觉得张二棍的诗歌继承的也是现实主义这一脉,张二棍的这个诗歌写作呢,我发现他就是不太受到西方的影响,对西方的东西,读的不多,他也没有西方的一些现代观念的这种接受。体现在人生观,什么样的作者就会写出什么样的作品,什么样的人生观就会透露出什么样的气息。我读到了张二棍对命运的顺从。张二棍对命运的顺从其实是中国人的普遍性,包括我自己也是这样,我们面对生活现实中很多问题的时候,我们没有能力解决,没有能力解决最后归结到命,这也是我们中国几千年来,一直到现在,有很多事情我们也觉得只能是奈何,总用一个命来解释,也是一种自我安慰吧。这是我最后发现的一点,不知道张二棍自己认不认同,也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同感。

    主持人:发言很精彩,从一个诗人的角度谈了张二棍的诗歌。现实主义这个概念,其实从西方来,国风是不是属于现实主义?从某种程度上,对他的诗歌内涵方面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这种看法可能会为二棍的诗歌打开不一样的空间,这个空间也是年轻诗人的需要。(学员发言另行发表)下面请著名的诗人评论家和诗刊副总编李少君先生发言。

  李少君:张二棍的家乡,我虽然没去过,但是可以想象到,因为西北、山西这些地方我都去过,北方有野性的东西,南方比较讲究文采,那么张二棍的这个诗歌,是非常符合这个特性的。他本身有一种质朴,或者说一种充满生命力的一种非常质地的一种东西。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这些年他这样的诗歌比较受欢迎,朦胧诗有他的优点,最典型的特点就是它的批判性,这种批判性很多原因来自于一种观念,来自于启蒙的观念,来自西方的观念,但是朦胧诗,总有一个缺陷,老觉得它缺点什么东西,对比读张二棍的诗的时候,突然想明白了,朦胧诗的诗人很少歌颂母亲,很少歌颂他身边人,北岛的诗歌,都是高大上的,对身边的人都不是比较关注,北岛没有写过他父亲母亲的诗,也没有写过亲朋好友的诗。如果这样一对比的话,朦胧诗主要是批判性,张二棍他的诗歌仔细看的话,两方面都有。有人说他可能是一种温暖,我觉得不是一种温暖,更多是相互取暖,相依为命的。他有一种他的爱,或者深情所在的地方,有了这个以后,也有一种他的批判性。有时候大家会攻击现在所谓的底层叙事的人,说他们是一种苦难渲染,他们没有看到,也有另外一面,对这个家乡的这种爱。一方面对人间的质朴的一种情感,一种热爱,另一方面在这基础上,有对一些,与这个他心目中标准不符合东西的批判,这是他的力量感。当然我不是否定朦胧诗,除了个别的诗人,他的观念可能是对的,不能够深入你的心灵,这种所谓的底层写作也好,草根写作也好,有一种大地性,和他的土地是一致的。到了西北那样的地方,到了沙漠上面什么都看不到,什么树都看不到,只能看到大地本身的颜色,张二棍就是这种生存本身的东西。孔子这句话说的很好。我觉得质的东西比较多,文的东西比较少,你还是要文质彬彬。我把当代诗歌分成四个阶段,第一个是向外学习的阶段,第二个是向内寻找的阶段,第三个向下挖掘的阶段,最终我觉得还是要有一个向上的纬度,这也是一个更高的要求。我就说这么多,谢谢。

    主持人:谢谢主编,谢谢文质彬彬然后君子。那么下面我们有请作者张二棍来发表一下感言。

  张二棍:实在抱歉,浪费大家一下午时间,非常感谢远道而来的老乡们,还有感谢专家教授,感谢同学们虚度了一下午,就说这么多吧,谢谢。

  主持人:因为时间关系,就不再请更多的嘉宾和我们的学员代表发言了,下面有请邱华栋院长做一个总结。

  邱华栋:这个会我觉得开的特别好,讲的特别精彩,听的很认真。文学就是在我们现场不断发生,作为一个写作者处在这样一个状态里面,我们写作资源无比丰富的,只要展开你灵敏的神经去感觉去捕捉,文学就在我们身上,就在我们周边,就在我们想象到达的地方。张二棍的研讨会是鲁院2017年先声夺人的第一个研讨会,我对你的诗也是读了不少,今天限于时间的原因,我就不细说了。我们已经送别了2016年,作为一个写作人,进入一个新的时间刻度里边,这个班再过几天就结束了,我们有自身的写作使命,有我们的文学设想和文学追求,这些都将由你们带向不同的远方,带向2017年。谢谢大家。

    主持人:本次研讨会对张二棍的诗歌创作进行了全方位深入的阐释,对他的诗歌创作进行了一次精准的定位,这个定位特别是多元的多方位的,尤其在对他的定位当中,从他个体的诗歌创作,延伸到对于当下汉语诗歌创作普遍性问题的探讨。感谢各位专家的述评,也感谢山西作协和文学院到现场的支持,也感谢百忙之中参加会议的鲁院领导,感谢关心和支持这次研讨的所有老师以及参会的鲁31班所有学员,也感谢张二棍给我们带来的“诗意呈现现实”。本次研讨会到此圆满结束,谢谢大家。     来源:山西文学院微信公众号




一个很阔气的访谈


霍俊明VS张二棍 


霍俊明,河北丰润人,工作于中国作协创研部,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著有诗集、理论著作等十余部,曾获《诗刊》年度青年理论家奖、“后天”双年奖批评奖、《星星》年度批评家等。



张二棍,山西代县人,一个内心忐忑面相庄严的不优雅青年。

 

 

霍俊明:

二棍兄(王单单在写给你的诗里半严肃半玩笑地称你为“棍君”),作为首都师大第十三位驻校诗人,作为诗刊社的兼职编辑,还是谈谈一年多来在北京的感受吧!

张二棍:

谢谢霍老师,十分高兴能用文字的方式,与兄来一场赏心悦目的畅谈,恰如夏日午后有友来访的惬意,没想到你还带着一盒精美的点心,美哉。

回顾自己这一年多的时光。驻校诗人和兼职编辑这两种临时身份,都与诗有关,甚至背负了一点儿小小的责任与使命。“驻校诗人”,不是简单的“住校”,更不能“蛀校”,要一边与前辈们求索,一边与后生们分享,要坚持创作更要时刻反省自己的创作。而“兼职编辑”的要点,则是“兼”这个字,兼听、兼容、兼济天下,所以我时刻提醒自己,兼职也需专心,临时更要恒思,所以这一年我都在努力去掉“兼职”这二字的副作用,努力让自己显得一本正经又专又红,可能让大家失望了,抱歉啊。我这样一个野诗人,突然从散养变为圈养,突然从天马行空的地质队员变成斟词酌句的兼职编辑,突然从一个上学时候都逃学的劣币,变成一个在讲台上一二三四地与学生们分享诗歌的金光闪闪的张诗人。这三个转变,就像万恶的三座大山啊,让我明白了自己在学问和诗歌面前的“矮矬穷”,唉,谢谢大家的担待吧。现在这个无知而有畏的张二棍驻校结束了,让我们一起敲锣打鼓吧。

 

霍俊明:

很多人看到你名字的时候都会感受到某种兴奋、诧异和戏剧性,而极其接地气的“二棍”又曾经是极其民间和乡土化的称呼,在我早年的老家,叫二棍、二蛋、二狗、二傻、二头的非常多。每次想到“二棍”,我就仿佛回到了早年的乡下,仿佛你就是村里隔壁的那个蹲在墙角抽烟的玩伴。由你的名字、你的诗歌、你的精神背景,自然会联系到你的老家代县,联系到你现实和诗歌中的家乡和亲人,谈谈他们吧!在一个乡愁式微的年代,谈论他们也许并不轻松。你同意别人所说的你诗歌中存在着“乡愁”吗?你认可一些评论者说你是“新乡土写作”的代表吗?

 

张二棍:

兄,欢迎你跟随“张二棍”回到乡下,回到童年,这里是你的“还乡河”,我们一起来练一套你的霍家拳吧(据悉,你苦练三年霍家拳,某天,被低年级晚辈一招覆灭,自此兄弃武从文,终有所小成)

名可名,非常名,给自己一个奋不顾身的笔名,其实就是往自己脸上涂抹一些大红大绿的油彩,让自己在写作的时候,暂时游离那个既成事实的肉身的“张常春”,去开辟或者塑造一个也许永不可能存在的幻境中的“张二棍”。大家对于“张二棍”的兴奋,诧异可能是源于“张二棍”与“诗人”之间的割裂和悖谬。是的,这个“张二棍”恰恰也是我的诗观的表现。如果以古诗的审美来看,现代诗主动背弃了结构与音韵,独自找寻反诗意的诗意,这多像“张二棍”啊,没有“江梅伴幽独”的高冷,也不具“吴钩霜月明”“的侠气。“张二棍”也是反诗意的……

 

关于乡愁,兄说的很对,这确实是一个乡愁坍塌的年代,许多我们传统意义上的那种农耕文明的乡村,早已消耗了或者变异了。而人口的迁徙,通讯的发达,交通的快捷,也让“乡愁”越来越显得矫揉和陌生。但我们的愁并不会减少,我们的乡愁转移了,变异了,乡愁里的乡变得更加微妙和不可言说,也许乡愁阔大成了县愁,省愁,星球之愁,也许乡愁萎缩成了对一间旧房子,一个土瓷碗的房愁,碗愁。但愁仍然砥砺着也折磨着我们,每个人都是寻觅归宿的游子啊。至于那些乡亲们,现在因为篇幅所限就不说了,他们存在着,幸福着,无奈着……而我的写作,从来都是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所以我还不配“新乡土写作代表”这几个滚烫的字眼,我会努力。顺便想提一下,我心中真正的新乡土写作的代表,他们是集市上说顺口溜的卖货郎,葬礼上一声声把自己唱哭的哭丧人……是他们的声音,还响彻在那一片片大地上,是他们用最质朴的语言,为乡土保留着最后的元音。


霍俊明:

顺便谈谈你的胞弟张常美吧!他的性格和他的诗歌和你有区别吗?

 

张二棍:

这个“安能辨我是雄雌”的名字背后,也暗藏着一个和我近似的人。长着同一幅吓死古人不偿命的面孔,被同一个平凡的母亲拉扯大,接受同一个父亲的拳打脚踢与耳提面命,念同一所已经衰败的小学、中学,我俩天天撞衫,撞到连补丁的位置都几乎一样,我俩在同一个地质队……算了,不举例了。说说他的诗歌吧,就像一个人呵斥或者训诫自己的影子一样,我怎么忍心说他诗歌的坏话呢,可也不能因为我俩挺熟,就盲目赞美。我始终认为性格与胸襟,决定着一个诗人的作品姿态和写作方向。他的诗歌,空灵一点,轻盈一点,薄一点,脆一点。

 

霍俊明:

你18岁就进入了地质队,当了一名钻工,你却在工作十年之后,也就是28岁时才开始写诗。那么,在18到28岁之间,你经历了什么?这段经历对你意味着什么?“钻工张常春”与“诗人张二棍”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关系?或者说生活和写作存在着怎样的共振或龃龉的关系?最初第一首诗是在什么情境下写出来的?为什么选择了诗而不是其他文体?你是一个孤独的人吗?一个人和自己争辩,产生的往往是诗。你的内心里是不是存在着一个与现实中不同的另一个“张二棍”?

张二棍:

十年弹指一挥,十年荒野行走,十年孤灯阅读,十年风餐露宿 。这十年,我看到了最底层的良善和幸福,也目睹了他们的挣扎与污浊。我见过三个被贩卖的缅甸少女,困在晋冀交界的山村里,相互梳着头,鬓角插着采来的野花,那一刻她们是幸福的;我见过一个将死之人,跪在田埂上,捉住几只奇怪的虫子就往嘴里塞,他相信这偏方里的神虫能让他活下去,那一刻他是满怀憧憬的;我见过一对困厄的夫妻,扭打在一起,满脸血迹,最后又抱头痛哭,那一刻他们是悲壮的;我在山顶上见过一个老迈的牧羊人在风雪中行走,深一脚浅一脚去寻找他丢失的小羊,他和我说起他一生都没有吃过鱼虾的时候,那一刻他多么无助……

我曾长久经历着这一切,一件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像极了一根根稻草,往一个叫做“张常春”的人身上压迫着,我越来越重越来越害怕,我希望寻找到一个“张二棍”和我一起来背负这些要命的东西,我希望这个“张二棍”能够用字句把这些稻草运送到纸上,这样我会轻松一些……

因此,在某天,我开始了自己的记录,起初是一些小散文,小日记。再后来,我把这些文字分行,这大概就是诗了。

 

霍俊明:

我知道你是天蝎座,对星座和性格、命运的关系,你怎么看?每个人都会累积自己的精神肖像。每次看到微信和刊物上你的照片(大多都是黑白色的)我就会有同样异样(包括亲近)的感觉,形象上的特异反倒是刺激了阅读者的口味,“1月中旬的一个午后,记者见到了这位自称只会‘爬大山、喝烈酒、写破诗’的‘80后’诗人。‘看到二棍的照片被逗乐了,怎么会有被晒得这么黑的诗人?’有粉丝在网上打趣道。站在记者面前的张二棍,肤黑眼细,恰如他的名字一样接地气。”记得张执浩曾这样评价过你——“这位有着‘异人’面相的年轻写作者也有着异于常人的天资禀赋”。此时,我想到一段余秀华评价你的话,“唉,怎么说呢,说外貌和才华成反比吧,好像打了自己的耳光,说外貌和才华成正比吧,肯定打了张二棍的耳光。”余秀华甚至还开玩笑地说你和她是诗坛的“绝代双骄”。


张二棍:

哈哈,当一个人的长相被无数次挑剔,只能说明此人除了面孔之外已无其它任何缺憾了吧。这个人肯定灵魂饱满,人格健美,万事俱备只欠窈窕了。而我恰恰是那个被无数次挑剔过的,我骄傲了吗?霍兄,我没有……我一点儿也不盼望自己长得多好了,我害怕别人嫉妒。

说到星座啊手相啊生辰八字,我几乎都是不相信的。但我深深知道,有一种冥冥中的东西,一直如影随行,默默加持着或者改变着我们。有时候我会想,我们的这条命,其实从来都是在懵懂和混浊中独行。当我们回首,往事并不是“悠悠”的样子,我们的记忆中永不会存在有一条线或者一个面,它是一个一个小点串起来的。我们五岁,十岁,二十岁,到头来都只会剩下某一天的某一件事的某一个瞬间,比如我清楚记得某个黄昏中,我和弟弟坐在门洞下等着母亲归来,远远望见母亲的衣衫被秋风吹动的样子,我忘了后来的母亲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饭,甚至望了她当时的样子,她手里拎着什么……我只记得那衣衫被秋风吹着,远远的被秋风吹着。所以,我们活着,活在一件件小事的一个个节点里,我们的命运被这些小点改变着,修饰着,支撑着。也许一次浅浅的阅读,一次深深的交谈,一只蝴蝶在雨中的窗台上垂死的模样,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点,会改变我们的一生吧。

 

霍俊明:

你的诗歌中一部分处理了乡村、底层和苦难现实,那么,当有媒体和评论者称你为“中国诗人底层写作的传奇”“在生活的深渊中写作”“以诗歌的方式拆迁底层的苦难与疼痛”“用诗歌记录卑微”,你是什么感觉?由此引出的问题是,你如何看待所谓底层的问题、伦理写作(比如题材和主题的社会性、阶层性和伦理化,痛感写作、苦难叙事等)和写作伦理(写作的功能,为什么写作,写作者与社会和公共生活的关系)问题?诗选集以及纪录片《我的诗篇》中着力突出了我们时代诗歌写作者的社会和阶层身份,那么,你觉得社会身份和写作之间存在着什么本质关联吗?


张二棍:

霍兄列举出的那些引号里的话,其实对我个人而言,毫无意义。那是“他言”,而我需要“自证”。一个严肃的写作者,应该不断主动放弃自己的身份,名誉,过往的作品。一首诗一旦写成,它就是一条独立的生命了,在每个阅读者那里,它拥有了自己的呼吸、心跳、腔调,它已经背弃了作者。所以我认为,“底层”、“深渊”、“苦难”、“卑微”可能是某些诗歌的要义,而不是写作者的符号。我也可以写天使、殿堂、发动机、大学。我觉得,可能因为我生活在山野中太久,睁眼闭眼就是穷乡,野店,泥泞小径,所以我写了一批那样的东西。就像兄提到的《我的诗篇》,我不关心是谁在写下那些作品,我只在乎那些作品写了什么,写的如何。诗歌说到底,不必附加什么题材、流派、年代、区域,只有好或者坏。霍兄,我是不是又跑题了?

 

霍俊明:

自然、旷野,在你的诗歌空间中占据了非常突出的位置。它们在你的语言和精神内部意味着什么?我的阅读印象里,你的诗歌姿态很多都是俯身向下的。2017年5月,刘年和你骑马向北,“打算耗时一月,从林西县,经东乌珠穆沁旗、阿尔山、呼伦贝尔,到额尔古纳河右岸。未必成功,但已成行。”你和刘年骑着马的内蒙古之行,成了这个时代的特例和反证。这肯定不是一个骑士的时代,我想到的倒是与风车大战的孤独骑士堂•吉诃德。这次行走是怎么产生的?对你以及你的写作产生了什么不一样的影响吗?


张二棍:

也许是在野地里徘徊太久了,我现在只要一想到旷野这个词,就能够很具象、很迅捷地出现一个个画面。初春的,深秋的,寒冬的,什么花摇曳在什么树下,什么鸟在我身后怎样叫着,山泉穿过什么形状的乱石,大蘑菇在腐烂而小蘑菇在生长……我诗歌中的旷野,是众多荒野的集结,是相对于城市、大厦、铁轨的亘古,是诸多生命平静的等待,无数场风雪浩大的掩埋,是一头山猪与另一头山猪欢愉的婚床,是一条毒蛇迅疾地分开草丛返回巢穴,而蛇蜕在风中无助地晃动。因此,我常常觉得,旷野中的万物,过着比我们精彩一万倍的生活,旷野中也有温情、秩序、抚慰、号令、推诿……当我懂得这一切,我怎么会趾高气扬,怎么会不卑微、不俯身啊。和刘年老师的骑行,是兴之所至,是几句简单的沟通。走不走?走!啥时候?明天或者后天!去哪里?出发前再说!怎么走?有马骑马,无马骑驴!其实诗人的行动,就应该这么简单嘛。

 

霍俊明:

你的诗总是给人隐忍和悲悯的感觉,觉得你的精神承受能力很强大。这是性格使然,还是你认识世界乃至诗歌话语方式?


张二棍:    

想通了,就能承受一些东西。想不通,一个白眼就会毙命。庄子说过,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这就告诫我们,一个人的欲望和他内心的承受力是成反比的。君不见,亿万富翁一旦投资失败变成百万,他就觉得穷苦不堪,就要跳楼,多傻啊;君不见,一个高官一旦失权就要服毒,多傻啊;君不见,诗坛来来往往,一些人为了发表为了得奖,弄了多少笑话。如果每个人记得自己的本初心,那么我们每一天的写作,就会是一场胜利,我们也会获得无数幸福。我希望获得那幸福……

 

霍俊明:

我曾看到一个有些偏激的看法,把诗人分为西方派和本土派。你的诗受到过西方诗歌的什么影响吗?或者说在你的阅读中是否喜欢过一些异域诗人?

 

张二棍:

现代诗肯定绕不开西方,我阅读的西方诗歌并不少。但作为一个读不懂原文的人,不可能逐字逐句去研读被动过手脚的经典。我更乐意看看它们的结构,情绪等等。我喜欢的国外诗人不少,当然也有一些大师,不在我的阅读范围里。以后有空,慢慢读吧。具体说到影响,我估计我自己是看不出来的。要不,兄帮我看看我有没有被潜移默化过?

 

霍俊明:

以前你的诗几乎都是短诗,近期写了一些较长的诗,比如《敖汉牧场•羔羊•雪》《山野书》。这是出于何种考虑?你觉得写了十年之后(写作往往容易出现惯性),自己的诗歌到了什么一个阶段?现在的困惑在哪里?

 

张二棍:

年轻的时候,身上会有暴烈之气,想着速战速决。喜欢咔嚓一声,不喜欢叮叮咚咚。其实这一直也是我个人的局限,我无法把诗歌写得绵延、浩瀚、悠长。而近期的几个小长诗,说到底也是短诗披着长诗的外衣,我不过是让它们在行文之间,互相关照一下,推动一下。写作时间已经不长不短了,在十年这个节点,困惑会越来越多。我也反省过总结自己的问题,比如有技而无巧、象动而意滞、情郁而词浮等等,无法解决。只能留给时间,用写作去推动写作吧。

 

霍俊明:

近期你诗歌的“元诗”倾向逐渐突显,比如《元神》《徒留<衣冠冢>》《我不能反对的比喻》《对一首诗歌的统计学》等。这是一个诗人文体自觉能力的强化。实际上,很多重要的诗人都写过这种以诗论诗的元诗。这涉及到一个人的诗歌观念和文体意识。那么谈谈你对诗歌这一文体的认识吧!

 

张二棍:

当我无法完成一首作品,或者说内心想要的诗歌和业已成形的诗歌之间,总有深深的鸿沟与敌意。每当这些时候,我就去写点东西,对自己鄙视一下,或者提醒一下。我把它们分行,相当于切割一下自己,就有了兄说的那些元诗歌。

 

霍俊明:

你和刘年、王单单无论是私交还是诗歌阅读上,彼此认识都很深。比如刘年写给你的《致张二棍》:“都喜欢远离人群,都喜欢低头的稻穗 / 我乐水,你乐山 // 在南溪,我水獭一样翻滚的时候 / 你白眼青天,蹲在石头上 / 像八大山人画的一只苦斑鸡 // 北京又下雪了 / 覆盖了皇宫,想必也覆盖了你深山的帐篷”。王单单则给你写了一首长篇献诗《闲话诗,兼与二棍书》。谈谈你对他们两个诗歌的印象吧(可以说的狠一点,哈哈)!王单单在写给你的献诗中有一节谈到了你诗歌的特点(诗歌与传统和现实的复杂关系)以及潜在的危险(“棍君作《五月的河流》,传统的比兴 / 对于诗意的维护,仍然牢固、可靠”“短句的优势,在于瞬间凝聚起 / 抒情的力量,短促急切的节奏 / 暴风骤雨般,将个人情感 / 推至喷涌状态,但也容易 / 陷入模式化的泥淖,二棍啊 / 你要警惕!”)你认同吗?

 

张二棍:

有句古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话虽然有点绝对,但如果反过来想,是我族类,其心不异。此二人产于僻壤,长于柴扉,久居人下,未丧其志。做为自己心里认可的兄弟,真的欣喜他们对写作的态度。刘年勤奋、踏实,憨厚的外表遮掩不住半颗动荡不安+半颗随遇而安的内心。所以他的诗歌,大多语焉不详,三言两语之后就戛然而止,仿佛他只是个跑腿的邮差,只负责把一个简短的电报送来一些微言,留给我们去体悟那些辛酸苦辣。而王单单勤奋、踏实,继续憨厚的外表掩盖不住……昂,这组词汇形容过刘年了。重来哈,而王单单,有着傲人的心气与发型,不拘小节又深明大义。他的作品,时而壮烈如夕阳,时而勇猛似死士。他有一种打破砂锅还在锤击不已的刨坟精神,写诗步步紧逼,所以读他的诗,有黑云压城的感觉,这就是诗歌所谓的力量吧。今天就夸他们这么一点点吧,不能夸太狠了,要不然他们会让我喊老师的。批评的话更不说了,大家还要相见,留待酒过三巡,我好脱口而出。刘年和单单,我,其实私下里经常展开自我批评和互相批评的。当然,我们的批评是三言两语读后感式的。假如有一天,我们的修养能够与霍兄比翼齐飞,大家再来一场详尽的地毯式的询问与质疑。

 

霍俊明:

我越来越发现当下我们的诗歌现场,存在着一个极其突出的问题,即很多诗人拥有很高的知名度但是却没有一首代表作。我觉得,你肯定有代表作,因为很多人对你几首诗谈论的频率非常高(比如《石匠》《穿墙术》《在乡下,神是朴素的》《旷野》)。如果让你列举最认可的你个人的几首诗,它们是哪几首?(千万不要说我还没有写出好诗,好诗在以后啊,哈哈)

 

张二棍:

连霍兄这么挑剔的批评家都觉得有了,那我岂能妄自菲薄。可我还是觉得,代表作不是自己说了算,还需要读者经过长期的肯定和赞许,产生相对广泛的影响。我自己满意的作品,其实也和大姐大嫂们谈论的那些差不多。当然,如果我此刻脸皮厚一点,我完全可以再举出《静夜思》,《水库的表述》,《某山某寺》,《黑夜了,我们还坐在铁路桥下》,《我用一生在梦里造船》,《太阳落山了》,《默》等等一些自己满意的,但我能说么?我不可自吹啊,所以我还是听从自己内心的召唤:好诗在以后!

 

霍俊明:

有时候写诗会有虚无的感觉,尤其是在人生变动的转捩时刻。我们的对话就此打住吧,山高水长,希望日后可期,再次饮酒相聚!

张二棍:

诺!

  2018年7月,北京

——原载《诗歌月刊》2018年9期





张二棍诗选

(选自《汉诗·鸟的身体里有天空》,张执浩主编,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5月)



▍札记

 

许多雁过,无声;许多人过,无名

许多状告无门,许多善恶不分

许多年里,一本书被我

越翻,越新

现在,它的棱角,凌厉而分明

书中的旧账,被我一次次

算出了新花样

书中那些宫殿,尚未坍塌

书中那些战事,早已和解

我一次次读,也就是一次次写

我一次次,拎着一壶新酒

挡住了百万老兵

一本书,被我越读越薄

现在,只剩下等待落笔的

两个字

呔,呔

是呵斥,也是告饶 

 

 

▍弥漫着

 

在鸟的身体里,能找到天空

而一只穿山甲的内部

暗藏着大地的起伏

我是那个不能上天,也入不了地的人类

你不要试图,从我这里找什么

我的恐惧,我的悲伤,我江水上的

三千里大雾

也在你的身体里,弥漫着

我的泥泞小路

也走过,要去看望你的人

而这伙人中,也混迹着

几颗怀揣刀斧的心

 

 

▍我的侏儒兄弟

 

这里,是你两倍高的人间

你有多于我们的

悬崖,就有了两倍的陡峭

你有更漫长的路

要赶。兄弟,你必须

比我们,提前出发

并准备好,比我们

咽下更多的苦,接纳

更多的羞辱

在路上,我的侏儒兄弟

你那么小,只能背负

少得可怜的干粮

你那么小,却要准备好

两倍的汗,和血

 

 

▍茫然书

 

窗外哀乐,丝丝缕缕

越要拒绝,一些事物就会越清晰

仿佛每一件乐器,都是冲着我来的

仿佛我就是出席葬礼的人

却不知该向哪里参拜

禁不住,对着镜子

鞠了一躬

 

 

▍无题

 

白云倜傥。山溪有一副花旦用旧的嗓子

雉鸡穿着官服,从古画中走下来

它步履稳健,踩踏着松针上的薄霜

当它开口,背后的山林

就升起了一种叫“……”的事物

这种事物,正在形成

这种事物,尚未命名 

 

 

▍我老了

 

我老了,衬衣泛白

我老了,右上角的口袋里

还装着一封早逝者,用唾沫

写给未亡人的信

我又聋又瞎。在黑暗的街衢

转啊转

四处打听着,那个经不住人间

一再篡改的破地址

我有暴力的左手,一片片

撕碎信纸

我有温柔的右手,一片片

又粘好。我把一生,都浪费在

每一座敲错的门楣下

我又聋又瞎,还穿梭在

未亡人与早逝者

互相找寻的路上

我怀揣着,一张寂静的白纸

像怀揣着,千山万水中,两条

庄严的小命



▍黑暗中,我摸到了空

 

从黑暗中醒过来

就像独自拐进陌生的街巷

我胡乱伸出手臂,仿佛把目光

向谁递过去。我摸到了一只杯子

它体温低下,如一具

沉默的小兽,没有多余的宿命

——它碎,或者等等,再碎

 

我把手臂,向黑处继续伸

路要走绝的样子。我摸到

香烟,但没有摸到火

——那缺失,让存在的部分

荒诞又多余

 

我摸到劳动服左边,还是右边

皱巴巴的袖子。但摸不出

上面新鲜的灰尘,一粒也没有

我摸到袖子上,一个磨破的洞口

但找不出,那些损坏过它的时光

 

我摸到了口袋

也摸到口袋里的身份证

但摸不到那张过于

年轻而扁平的脸

——它睁着眼,却不打量世界

甚至只用一串莫名的数字

就把自己固定

 

我终于摸到了火

如果我不去点燃什么

那么,我摸到的

是不是,就是空

如果我用这火燃烧了什么

那么,我摸不到的

是不是,就会是

空空的灰烬

 

 

▍拆长城

 

把长城拆开。把城墙、门楼、瓮城,依次拆开

拆成一堆堆砖瓦,一副副榫卯,一粒粒钉子

拆出其中的铁匠,木匠,泥瓦匠

再拆。拆去他们的妻儿、老小、乡音

拆。拆去他们枯镐的一生。拆去他们身上的

血泡,鞭痕,家书。用苛捐,徭役

用另一道圣旨,拆。拆,一个朝代,接一个朝代

一个口号,接一个口号。来,把长城拆开

把宫阙拆开,把宋元明清拆开,把军阀拆开

一路拆。把大厦,把流水线,把矿井

统统拆开。拆出那些铁匠、木匠、泥瓦匠

拆出他们身体里深埋的,长城、宫阙、运河

拆出他们身体里沉睡的陵寝、兵马俑、栈道

拆出他们伤痕累累的祖先

拆出他们自己。拆出你,我

拆出我们,咬紧牙关

涕泪横流的子孙

 

 

▍夜读聊斋,有感


不得已,又一次修改了聊斋 

要温习聂小倩的薄命,也要 

忍受席方平的凄惶。更需要 

承担蒲松龄,这个落魄者 

下在门前茶碗里,和纸上的毒 


夜读聊斋,要一次次读 

才能读懂,虫豕的嘶鸣。并陪它们度过 

喊冤般一声声拉长的黑夜 

要读懂松涛阵阵的歧义。还要 

陪月下的松柏,度过这枝条如舌头般 

伸长的夜。要读懂爬行的悲 

站立的苦,就免不了要舍命 

陪那一个个,修成肉身的姓与名 

度过,白色丝帛的裙裾缓缓拖曳过 

草丛的夜 


夜读聊斋,就是放任 

一千只虫来咬,蚊来叮 

且看作,它们是一千个穷书生 

摇着一千把破扇子,纷纷来投胎 

它们把灯光照亮的纸面 

当作衙门前的鼓面,敲打着 

直到溅出身体里的血 


直到我不忍,轻轻合上书页 

——掩旧卷,如填新坟 



▍寒流


寒流在清晨,叩响屋檐下的 

风铃。它感觉到冷了,嘶哑着喊 

娘也感觉到冷了,一路咳嗽着 

去了姥姥的坟地。纸糊的衣服 

绑在自行车后座上,一路颠呀簸呀 

破了几个洞。她急得哭了 

就像她小女孩时,给农忙的姥姥 

送饭,不小心打翻了 

一样的哭。她哭着哭着 

就破涕为笑了。仿佛又一次 

得到了谅解 


 

▍夜车上


一群疲惫的身体,乘以一间 

闷热而缓慢的绿皮车厢 

等于被城市鞭挞着 

前进的乡村 

一片此起彼伏的鼾声 

除以十四个捉襟见肘的汉子 

等于一根根烈日下的钢筋 

一锹锹风雨中的沙土,一双双裂开的胶鞋 

那么,减法呢?一群不得不,候鸟般迁徙的人 

减去一个羽毛般 

从松动的脚手架上,落下的人 

等于一摊被迅速抹去的血 

等于下午的结算,连夜的离开 

现在他们进入梦里,无所不能 

他们成为写春联的秀才 

成为驯骡子的好手,成为村庄里最精干的会计……

把他们,加起来。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加起来 

等于这个车厢,等于一粒汉字 

加,另一粒汉字 

等于,民+工 

现在,我是这个车厢里唯一醒着的人 

我加他们,等于被篡改的一生 

我加来加去,怎么算 

都是这个结果。加上你,也一样 

哪一个结果 

也约等于这一个



▍山野书

 

1

 

黄叶漫卷,老枝颤抖

秋风摁下开关,人间乱纷纷

伶仃的稻草人,兀立田野

冷风一次次,穿过他。一丝丝

带走他胸膛里的

嘶鸣,与哀嚎

安排他来到人间的那人,刚刚咽下

一把抗菌优。现在,他一手摁着

疼痛的胸口。一手摁着圣经

向自己的上帝,祈祷

 

2

 

秋雨后的七墩山

顶着一头茫然的大雾

依稀有鸟鸣传来

那不沾是非的清脆

是来自岩石上,还是云朵里

你若知道

请告诉我

 

3

 

需要暮色中前行。需要心中的鼓点

需要一个假想敌,在山穷处

缓缓站起身来。需要作揖

抽出腰间的宝剑。需要一面悬崖

那一刻,雄鹰盘旋,落叶翻飞

需要恩怨。在无人处,了断

需要这大杀四方的秋天

需要一个自己,倒下去

需要另一个自己,望着落日

缓缓,收回利刃

 

4

 

逼仄啊。一个不相信来世的人

不得不,和溪水中的自己

相遇。蓝天在水里,白云在水里

一只蜉蝣,也在水里

泅渡的我在水里

抱石而沉的我,也在水里

 

5

 

落日浑圆,宛如一颗剃度过的头颅

众草在暮色中,抬着地平线

向远方飞奔。这空无一人的荒野

一块石头,与另一块石头

用腹语,诵读经文的地方

它们每剥下一粒沙子

就等于吐出一个字

可能要用一千年,或者一万年

它们才能把身体里的经卷

读完。我注定

没有那么多的好时光

我注定,只能对着前一秒的我

不停反驳,谴责,厌倦……

我注定,在这反复无常的坊间

耗尽这歧义重重的一生

 

6

 

羊群在坡上,还是古时候的模样

这一群漫无目的的游魂,咩咩喊着谁

白色的花朵是美丽的寡妇。蓝色的也是

虫子们在草丛下,疯狂啜饮着水露

然后疯狂交媾

偶尔发出一两声嘶鸣,仿佛快要气绝

人群不来,这里还没有建好

集市,宗庙,监狱

这里还没有被践踏,还没有形成

被践踏的道德

人群不来,风、雨、雷、电

掌管着,最大的道德

 

7

 

炊烟袅袅

有人弑母

 

8

 

冷风吹着,星群升起

走失的露水,默默返回草尖

我独坐。能感觉身体也渐渐湿润

肯定有什么,也在这时辰,返回

我的色香味,我的本初心

我的天眼,我的戒律

哦,只有在无人处。我才能召唤

来自星空的、大海的、戈壁的我

来自一枚羽毛的、一棵草茎的、一粒羊粪的我

他们默默返回。我能听到,他们对我

呵斥,安慰,和劝诫

他们带着我的锦绣,我的灰烬

 

9

 

哀,莫大于,他们睡着了

还不得不梦见

被那么多的疾病,缠身

这黑灯瞎火的夜晚啊

像一根根草绳

缠着多少,辗转反侧的人

 

10

 

明月是明月的修辞

星辰是星辰的替身

穷人是穷人的补丁




  诗人简介:

张二棍,本名张常春,1982年生,山西大同人。初中文化,从十八岁始工作于某地质队,常年山野游荡至今。2010年开始写诗,曾有少量作品发表。


名人名言

“诗人不必要充满灵感地升到天上,在大地飞翔,他的使命不是在于离开大地,飞上天去摘取星星,他是永远也得不到它们的。诗人的任务在于从他所及的范围内闪烁着的东西中创造出新的星星。”(法国·勒韦尔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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