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诗眼睛||理论园地:宁静的盛宴,亦未对一丝光线破戒──读人邻诗歌散记(节选)(总657期)

于贵锋 诗眼睛 2021-10-07


理论园地TO BE

宁静的盛宴,亦未对一丝光线破戒

(作者:于贵锋)


宁静的盛宴,亦未对一丝光线破戒

──读人邻诗歌散记(节选)


于贵锋


“晚安,晚安……”,然后,自己去睡了:以此方式,他表达了对这个世界的爱意,平淡而温暖。这是他整部《晚安》设置的一个场景,或者说,一种期望的结构。我听见了,而我不能平静下来。仿佛他的声音,持续停留在了空气中。看似低调的人邻,持守了对艺术的个人化理解,在创造着并创造出了独属于他自己的诗歌文本。


1


“微风记得,那人同坐”

“荷花开了,

银塘悄悄,新凉早”

人邻枯笔写字

粗疏,干净

他谈最重要时刻

尖锐之物自折,回到风俗怀抱

谈面对自然

亲近,间离,和恶浊的改造

“微风记得,那人同坐”


2011年某月,和人邻等坐,说到房子正在简单装修,墙上空荡荡的。人邻说给我写幅字,我想那只是随口说说,没有当真。不几日,人邻突然打电话,说字写好了,正好要来雁滩,让我下楼取一趟。记起来了,是大夏天,我穿个大裤衩、靸双拖鞋就下去了。然后,在一个小摊上,要了桶扎啤,聊了两个小时。由于老丈人去世,对于生命我发了许多感慨。人邻,也轻轻地说着,对于人生,对于艺术。他的这幅字,展开,写在他自己选的卷轴上。那一瞬的墨色,奇怪地与人邻的文章和诗歌相契合,我喜欢。可以说是人邻诗歌之美的墨色、线条和漫不经心却浑然而成的结构表达。他写的是金农自题《荷塘忆旧图》,为金农自度曲。


人邻有金农风骨?当然。


我这么认为,不一定对。或许只是在某个方面,感觉到他像金农,或者说金农有他的风骨。其实,关于自己,人邻早有“夫子自道”。


“这个男人除了善以外,/还有恶、残忍、怯懦、肮脏/并没有多少值得赞许”(《自画像》)。这一本正经的话语,是严肃也是调侃;他说的这些,好像作为一个人,都是存在的,都曾经有或者继续有。这并不妨碍,他同时也拥有这些“品质”的反面。换句话说,他实际足够强大,能够认识到自己的“缺陷”,而自知之明,又是一个人最重要的品质。只有认识到自己的局限,他才会与这个世界很好地相处,才会珍惜。而当他说“我早已怜悯、宽恕了我自己”时,又说“也早已怜悯、宽恕了这个尘世”,就是真的。他有这样的胸怀,不仅因为“我自己”与“尘世”的同构,而且因为,人在尘世,理应如此,原本如此。


2


艺术之巅,乃绝境

似乎专门为了这个月夜,

洁白的石头上,

它的身姿,精心准备了。

不知道它生在

什么地方,它只是想着,

该有一个地方

可以优美地死去,可以不朽。

它要顺着晶莹月光,顺着,一声不出。

它迷恋月光

一点一点把它的小身体,小骨头浸透。

迷恋月光让它小小的轮廓完整,

半透明的,小小化石一样。


──人邻《蟋蟀》


写蟋蟀的诗很多,唯有这一首,像是为虚幻的、真实的、人生的、艺术的蟋蟀“具形”。它迷恋月光的浸透,又献给了月夜。这里面有许多似是而非的东西,有精准,有简洁,有画面,有形象,有形而上和形而下。“艺术之巅,为绝境”,人邻如是说。“必得某些日夜的持守,/亦未对一丝光线破戒”,人邻在《瞽者》中又如是说。《蟋蟀》恰巧就是这种艺术观念的典范。增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看着像化石,却有着生命的体温;迷蒙,又透明;空灵,又被浸透。语言,可以达到如此境界,显得如此优美,但只是“顺着”语言,不强行扭它,这确实有一种惊人的白描功力。想想,齐白石的蟋蟀才可与比(人邻确实写过一本齐白石评传)。可以说,这首《蟋蟀》具备了我所认为的一首好诗的几乎所有特征。


3


思维的线条:是水的,也含着泥土

穿行在树林里,身边是

柞树,杨树,松树。

让人惊讶的是,突然的

——几棵白桦。

它们太白了!

——犹如刷了白漆。

它们太白了!

以至于我盯着它们,

其他的树,一律消失。

——林子里

只是肃穆的,近乎抽象的白。


——人邻《白桦》


白马,

白天看起来有点灰白的那匹白马,此刻

在高高的星光里。

夜晚

马的白,缓慢,奇怪,孤单,

尤其,整个的夜轻轻软软地含着它。

整个夜晚,那么珍重。一动不动。


——人邻《夜晚的白马》


《白桦》是树林—白桦—白,《夜晚的白马》是星空下—白马—白。视角都是从大到小,到更小;从外围环境到物,到物的某一点,都是在一个收缩过程中诗意的聚拢与放大。在这个过程中,人邻的叙述方式有自己的坚持。比如这首中,“马的白,缓慢,奇怪,孤单” ,与《白桦》中“只是肃穆的,近乎抽象的白”,是一致的,是对感受的直接描述。“整个的夜轻轻软软地含着它”,这又采用了“白马”被“含住”的外围法,通过外围的包含物的轻软,来突出“似在非在”的白马的真实性与质感,可以说,是采用了外围与内含的双重手法,而不像《白桦》中,“白桦”作为树本身,是隐含在“白”里。


“马的白,缓慢,奇怪,孤单,/尤其,整个的夜轻轻软软地含着它”,两句连读,“它”当然指“马的白”。在这儿,我想诗人并不是用“马的白”来指代白马,就像我们习惯性用部分指代整体。绝不是这样的!这儿就是“马的白”,是那在夜晚,在星光下,白天的“灰白”的“灰”消失以后的“马的白”,是与星光交融马的轮廓若隐若现的“马的形状的白”。就像在一个临界点上,“马的白”也即将消失,但依然存在。


“整个夜晚,那么珍重。一动不动。”这句里面,通过缺省,让那个“一动不动”的主体,既是“白马”,又是“马的白”。也就是说,人邻的叙述手法,围绕抒写核心,又多了一种:从外在到内在,不仅是一首诗的整体思维结构的线条;而一句诗里面依靠两条线的融合将事物的全部和部分合一,这合一的过程亦是清晰可辨的思维线条。因此相比《白桦》,《夜晚的白马》的语言与句子的弹性与柔韧性更好一点,而《白桦》的质感与骨感更好。从而,《白桦》在“树林里”有一种疏朗与明亮,而《夜晚的白马》在“星空下”有一种安静与迷离。都有“光”,而光的感觉不一样:《白桦》里的光清冷,《夜晚的白马》里的光温暖舒适。两首诗是不同的场景、情景,是不同的感受,但思维线条总体走向上没什么大的不同。具体方法的不同,在对应不同感受力的同时,也带来不同的美的享受。


人邻诗歌的“质感”,很大程度上,不是所写内容带来的,而是语言被一种新的思维“浸泡”后,语言本身、思维线条与内容共同形成的。在人邻这儿,思想让位于词在接近物的过程中留下它努力的痕迹,无论试探、犹疑还是决绝;思维作为一种艺术思想在诗歌中的体现,也画出了独属于他自己的线条。


人邻的诗歌再一次证明,诗歌的边界,通过内在的改变,是可以扩大的。而诗歌的品质差异,取决于那些我们潜在中认定的东西,更取决于相同中的不同,和那些细微的区别。正如事物在细微处,发出自己不同的光一样,诗歌也从细微处,将一个诗人带入他与众不同的世界。


4


人世:万物归一的味儿


人邻对“味儿”、“味道”、“味”以及“气息”这样的词,情有独钟。好像他的诗歌,就是借助于各种各样的“味儿”才有了“好闻的味儿”。好像就是这些味儿,唤醒了散发这些味儿的事物,才与词语之间有了自然的、带着人间气息的联系。


人邻写的“味儿”是“四野静谧、河流蜿蜒、树木悠然而立的味道”(《太阳落下》);“稍一亲近,有着盐的咸涩气息的/马的唇齿间/是猛然散开的清冽的草的气息”(读常玉先生油画《马》);而《傍晚的味道》,是“一边小桌上桃子的味道,/它们隐隐约约的/暮色里难以细说的‘甜’和‘自然’”;以及“隶书味儿的叶柄”,“水墨那味儿”的柿子,“霜降了,涩涩的味儿,薄薄染上了,/也是僧人的味儿”(《牧谿的<六个柿子>》);还有“小道上,满是马的味儿——/马的汗味儿,马的鼻息喷出的青草发酵味儿” ,“让我想起了”“她的汗湿的身子/软软温温的,也有如马的/有点儿放肆不羁的那么好闻的味”(《旅途:骑马的记忆》);“还有屋里放着的尿盆,/夜里温温的尿味儿”(《火炉》);白菜的味道;榴莲的味道;汗味;“小虫子才会欢喜的幸福奇怪的味儿”(《法布尔》);“橘子腐败、风干了的味儿,……木鱼敲响风干了的橘子的味儿”(《臭橘寺》);苍老的味道,美的味道……


这些味儿,从具体的事物里散发出来,又在事物间弥漫。借助于这些味儿,分辨事物,明了内心。关键是人邻,在嗅觉与味觉、嗅觉与触觉、嗅觉与视觉、嗅觉与感觉等转换过程中,并没有失去这些味儿。这些味儿变成了他语言的一种味儿,或浓或淡,或又浓又淡。通过语言,我们回到了那些事物中,进入到一种“自然”的味儿中。也就是说,味道,实际上在“复原”我们的记忆或感觉,顺带着,让失去的事物带着原有的味儿重现。


人邻说这些都是“万物归一的味儿”(《臭橘寺》)。万物归一,真好。归于沉默,归于澄明,归于心。实际上,在消失以后,事物的味儿是若有若无的。没有引发,没有沉入,它们不仅会被忽略,也将在忽略中彻底蒸发。但人邻唤醒了、留住了这些味儿。人邻对“味儿”的热爱,并不是剑走偏锋,而是显示了人邻对待事物的一种态度。这些“味儿”,并非无用,它们让人邻的诗歌,具有人世的气息。


5


虚度即摆渡,都有人世的珍重意

也许,时光就是用来虚度的。

读各样的书,字体娟秀或劲健的书信,

看山水蜿蜒山之间,也有些时光,

一盏清茶,看帘外黄叶悠然落。

顺着时光慢慢回味,

一生就那么过去了。

佛说,苦海无边;

虽然佛没有说,时光就是摆渡。


——人邻《时光》


时光,时间的光,这里的时间,确切来说,看似无边,实则在每个人的心里,它是有界的。时光是一段时间,或几代人,或一生,或一生中的几年等。既是是物理的,也是心理的,但无庸置疑,它的载体是一个个生命,是具有欲望、感觉、情感和意识的人。由于有界,时光,对人而言,它是可以被消耗的。而其有限性,要求人珍惜,而珍惜时间正是一种必须的基本态度。因此,时间的压力,时间的焦虑必然存在,并由于生命与时光消耗的同步性,转化为生命的焦虑与压力,转化为生命的一种现代困境。这种时间观、生命观、价值观的普遍性,让“也许,时光就是用来虚度的”代表的另一种生命状态,显得具有颠覆性,很另类,时间本身也似乎因而松弛下来,不再那么紧张。


诗的第二节,就是诗人眼中的具体的虚度:读闲书,看旧信,赏山水,喝清茶,听叶落,……。以有用论看,确实都是些无用之事。


这节也并非举例那么简单。就诗歌意图来看,它试图唤出了那些隐藏在各种事物中的光,让它们借助词语的流布,慢慢凝聚,生命与时光融合在一起,成为一种天然的交互存在。可以说,这节所写的,是一种相谐,生命与时光之间,平和相对,没有任何冲突。


直到第三节,当出现“摆渡”一词时,才发现第二节,作者用时光与生命作骨架,打造了一条摆渡的船。很巧妙的,“时间如河”这个古老的隐喻不知不觉中嵌入了诗歌的结构,在完成时光/生命之河向“苦海”的摆渡与转换的同时,另一种摆渡与转换也完成了。


可以看出,本诗首节中生命的主动、时光的被动,到结尾时出现了倒置:摆渡让时光具有了主观性;站在时光的角度,或许人,都不过是乘客而已。这种性质的转换,并不是“分析”的结果,而是诗人对此有清醒的认识。 “其实,我也不过是大地的食物。/这时光,这大地悄然转换的另一种食物”(《与不同的食物为邻》),物我互换及由此出现的情境更替、诗意冲荡,是人邻诗歌贴心、亲和的主因。


“虽然佛没有说,时光就是摆渡”,没有说,不等于不是。不仅如此,虚度也是摆渡,时光与生命同谋,渡时间之河,也渡人世“苦海”(当然渡过“苦海”,还在人世,还是人世)。在这儿,此岸与彼岸出现了,但显然,诗人更关注的,是它们之间的生命景象。“一生就那么过去了”,但在回味中,一生就又那么回来了,因虚度而未曾受外力包括时光的伤害,保持着生命原初的模样,与他物共处,饱满,明亮,欣悦,让生命的来去,像时光的来去那么自然。


这,或许就是生之本意。


人邻温暖、喜悦、满足、平静的日常诗,不仅有“题材”广度上的开掘意义,也不仅让他的写作变得具有人性意义上的丰富与平衡,而且,就写作而言,在不知不觉中,他也偏离了“言诗必苦”、“以悲为诗”的惯有的诗歌思维方式。对人邻来说,他可能因为这类诗中明显的暖意与平淡,面临着细小、轻浅、缺乏深度以及迎合受众的指责。但轻、喜、暖、日常,就一定沒有深度吗?从另一个角度看,人邻的这类诗,也原本不是没有经历的“清淡”,不是空无一物的透明,而是疼痛之后的宁静,是经历过后的澄明。关于这一点,人邻在《一棵树要把自己长透》一诗中,已经有很透彻的体悟:


要历经树的尘世,历经万物的尘世,

历经爱和死,历经无比苦涩的人的尘世,才能长透。

它要长得浑身生疼,疼得没有办法忍受,

彻底遗忘了茫茫大地,才能把自己长透……


在这样一个过程,人是被动的,也是主动的,只有这样,他“才能把自己长得浑身通透”。一个人,也才能达到澄明。人邻简洁、精致的诗歌中,透着一份“紧”、热爱、豁达,也正是这个原因。


而对于诗艺的追求,写了三十多年,人邻也并未停止。诗歌写作,在我理解,于人邻而言,是一种严肃的犹疑,一种耐心的打磨。“平心静气”,“在匠人的手眼下/必得不闻一丝声响,/必得某些日夜的持守”(《瞽者》), 依于艺术的“森严法度”,让技艺不是道德的炫耀,而是艺术本身的道德,并让打磨的尺度“墨守”于语言与生命之间的契合,让“金丝”和“光线”合为一体。无论如何,持守、细心、专注、控制、不夸张是必须的,要让艺术的金丝具有光线那样的自然质感,或者说,要让自然的光线兼具有自然和人世的品质。“亦未对一丝光线破戒”,人邻做到了。


如果按照人邻喜欢的史蒂文斯和弗罗斯特而言,他正是把史蒂文斯的思索与弗罗斯特的生活化结合,让艺术在诗歌这种短小的形式中,获得了持久的生命力。天空的光亮,大地的重量,人间的气息,这是人邻的诗歌气象,也是人世生长的养分。在这“宁静的盛宴”面前,我们唯有享受。


2016年11月30日 定稿于兰州安居斋





难以确定的忧伤的银白泥土

----人邻诗歌简论


唐欣


那跑得最蓝的,抑郁最深;那

跑得最快的,最绝望;那跑得

最美的,最先毁灭。


那突然开始和结束的,要突然,

碎裂和忧伤。


这首《风中玻璃》是诗人人邻被广泛传诵的一首诗,在某种意义上,似乎也可以看作他诗歌的写照:美和忧伤、纯净、微妙、尖锐的力量,这正是人邻在斑斓的中国诗歌光谱里无可替代的位置。


人邻诗歌创作的历史不算短了,但对他的定位还真的很不容易。他首先不在某个重要流派之列(没有单位和组织那就不好找了),也不曾参与哪一拨潮流(那也就无法冲上浪尖,成为弄潮儿),最重要的是,他的音量不够高,只关注分贝的人很难把他找到(说来有趣,钱钟书先生发现,实际上中国所谓的豪放派高音一旦拿到外国,也就成了低音,我们的音域原本就比人家低了8度,但奇怪的是,音高恰好是我们的标准和目标,也许只有声音大了,才可能盖住那些永远不停的吵闹),不客气地说,接近他和欣赏他,要求我们的细心和耐心,要求我们的修养和教养(有些人就认为,如果不在乎苏东坡和辛弃疾之流的大嗓门儿,吴文英和姜白石要比他们高级得多,但这种说法容易触犯众怒,姑且不论吧)。

按照加拿大文论大师弗莱的说法,文学有着自己的“原型”,或者更通常的表述,就是文学实际上有不多的一些“母题”,这也是我们业已熟能生巧的一系列分门别类,你写的什么题材,我就能给你划入或归到某一个“谱系”或者“序列”,但是面对诗人人邻,我们的分类法遇到了麻烦和障碍,他的诗歌,竟没有哪个现成的筐子可以容纳。这主要倒不是说他另外开辟了什么新的意义领域,而是因为他进入诗歌的角度总是小得不能在小,细得不能再细,那就是瞬间和片断,那就是语词,甚至语词的缝隙。


月光里

一片羽毛,飘摇

如古老匠人卓绝的心血手艺

飘摇的蓝、绿,纹着明灭的金线


羽毛在飘

夜色浸透,极细的绒毛边缘

大地叫它轻得没有一点分量

连它自己都觉得,轻飘、害怕


可这最轻飘的,才最

接近这个夜晚的中心

接近于美,虚幻,和银色的窒息


不知是什么原因,人邻自觉疏远了那些“宏大叙事”,也就是从他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最容易陷入的集体话语中抽身撤退。他的诗,极少社会、政治、历史、文化方面的元素,甚至也很少个人经历的影子,但他并没有远离生活,恰好相反,这倒使他更紧密地、更切实地贴近了生活,那就是突出、强调并高度尊重生活的感觉、生命的感觉,这些细小的、细微的、细腻的感觉,也许在他看来,才是我们生活的可靠证据和真实证明。人邻规避开我们周围那些好像更加“现实”的事情,他也许是在向我们委婉和含蓄地提醒,那些事情并不想它们看上去那么重要。他对那类事务的轻描淡写,甚至是忽略不计,正是为了让我们注意和靠近那些已被我们冷落和忽略很久的另一类事务。那曾是我们童年时代熟悉和沉醉的世界。诗人就是与众不同的人,诗人就是要采用诗人的标准和尺度,而非常奇怪和富有讽刺意味的是,很多诗人,以及大多数普通的人,总是不自觉地照搬政客和商人的标准和尺度。他们确实位居“强势”话语(近年来荒诞而可笑的说词,它们真的经得起美学的审视和颠覆么?),但真正的诗人,正是要质疑并挑战这样的“强势”话语。在人邻笔下:“伤痛带着铁器的咸湿/散发着比早春更为新鲜的气味/几乎看不见的汁液/沿着切断的纤维渗出”。“雨地里淋着的旧农具/让人想起,刚才见到的/几块人的遗骨,比农具/更接近于完美劳动的/人的遗骨”。“沙地枯枝/而最后的一枝-----白皙,/细腻/似乎少女的手指、皮肤/那些地方/浅灰迷人的皱纹”。“她坐在那儿/声音比物质/更真实。//近似尿液的气味,/那些发酵着的/温热的气味。//她猫一样缠绵地/弥漫着裂开/她暧昧的眼神,/在这个发酵的夜晚”。在这里,人邻示范性地展示了他的敏感和敏锐,在一个普遍麻木的、粗糙的时代里,人邻的这些诗句不啻是对我们的一种提示和唤醒,他迫使我们在急匆匆的日常事务中慢下来,停下来,审视一下,感受一下,倾听一下,在这种时刻,也只有在这种时刻,生活和生命,才可能向我们坦露自己和展现自己隐微的真相,而我们也在这个瞬间和片断里,体会并享受着自己平时沉睡的、潜在的、已经近乎遗忘的感触和想象能力。这是我们最接近自我的时候,也是我们最接近拯救的时候。


整个漫长的季节

就那么落着。


真是迷恋

那些落叶,忍耐,稍稍倦怠,

轻盈,没有一点多余的样子。


世界庞大艰辛,

只有落叶是它——唯一的轻和清醒。

被艰难听见的。


这是人邻向我们提供的世界图景,安静、干净、纯净,在这后面,则是诗人安静、干净、纯净的心情。维特根斯坦说过,世界就是所发生的一切。但他忘了,世界也是我们看到的一切,或者更确切点说,是我们希望看到的一切和我们选择看到的一切。在此意义上,每个诗人都为我们贡献着特定的世界观。人邻的老朋友、诗人阳飏评论说:“但人邻诗歌的‘慢’是自然的泄露,是一种渗透,他不是‘一日看尽长安花’,他是一路‘嗅’来,而‘嗅’是需要时间和耐心的,从种子抽芽到花开花落,他硬是把这时间咀嚼得有滋有味”。“泥土,在动。/潮湿河滩上蟾蜍的缓慢挪动/有着难以描述的/大地挪动时——土色膝盖一样的艰难的孤独”。人邻的诗,讲究画面,注意黑白和明暗的对比,经常像木刻一样,精雕细琢,法度谨严。但他也有让人惊悸和紧张的时刻。请看这首短诗《蝎子》:“阳光清晰移动/蝎子最危险的部分/那一点有刺的尘土?有毒的雄性尘土/干硬的土坡,一枚蝎子/肿胀的黑色的刺,让这/必经之地/又麻又痛”。是不是有让你汗毛倒竖的感觉?还有这首《蜥蜴》:“蜥蜴,转身看见什么/眼睛太冷/牙齿细小/令人疼痛地/咬住什么”。诗人于贵锋认为:“这些简短的句子,没有修饰,但饱满,有力。‘一动不动’,不动的动,引而不发,在艺术的简化和张力之间达到了平衡”。人邻正是深谙这种停顿、留白和转折的艺术。作为视野开阔、昆乱不挡的散文家(他的另一重身份),他在诗歌上选择的似乎是一种“纤尘不染,冰冷而华贵”、“只是不断亮,相遇,隐匿/又美又冰冷,又冰冷又美”的风格,细微、敏感、微妙、纯净到让大多粗糙、麻木、浑浊的人感觉不到、忽略不计的地步,也许这便是诗歌的胜利,这胜利未免也是代价太高的胜利。在崇尚扩张和浪费的诗坛,他太矜持了,也太节制了,但也许他希望和需要的读者,也就是保有慧心的极少数人,他并不想取悦那些浮躁的看客。评论家邹汉明指出:“人邻对语词的选择非常审慎,有时甚至有点吝啬,这就好像一个水库,仅以滴滴水珠的形式在世人面前展颜,这样的方式是惊心动魄的,而我们也就在这一滴滴的水珠里感觉到了那个巨大的深渊的存在”。的确,在朴素、简洁的背后,他总在暗示一个更大、更深远的世界。


但我们不要以为人邻只是一位静物写生的画家,在缓慢的、折扇般的展开之中,他也在积蓄、凝聚、集中着力量,那是一种尖锐的、针刺般的力量。


人的,水滴

给额上的灯牵引,行走于

虚无巨大的空洞的根。


那灯,死亡的玻璃花。

胆颤心惊提醒着的玻璃花。


巨大的齿轮采煤机

严肃着

煤的脸。

它有着整整600米的厚度。

那些煤层

比我的手里正飘落着词语的白纸

比咬啮着黑苹果煤层的我

衰老更快。


而一首诗正在形成

一吨一吨的黑色硬壳。

比死亡,

只稍稍早了

突然的一秒。


这首《在靖远王家山煤矿600米井下》正是此类诗歌的一个典型的个案。读到最后,我们是要像武侠小说里常说的,“浑身一凛”的,诗歌需要效果,复杂的情感也需要效果,人邻的诗,不追求那种强烈的震撼,也不索取廉价的“感动”,他只要你感到那轻微的,但也是清晰的、确定的、有痛感的一击,这就已经足够。“简单,没有错误,/放荡而善良,/只有微小的罪,微小的尚未命名的果。//她现在还是青涩的。她的罪和美才刚刚开始”。“金属的水管/比野性的水,/更快地穿过水泥、灰色的砖,/突然松弛、空寂。//穿过。/但还是留下了/铁的气味/给严寒活活冻死的/气味“。“整整一箱子刀子,/最后插入的那一把/插入了整整一箱子的尘土”。“女人给我沏茶的一瞬,/河水忽然加速。/我看见它们蜂拥/盲目而过时”。这样的诗,其实给读者留下了进一步思索、品味、想象的空间。它不是那种一次性完成和一次性消费的作品,它要求你一次又一次地回来,像对待普鲁斯特笔下的马德兰小点心一样,慢慢地体会,细细地咀嚼,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解释和创造它的意义。


她是病的,

眼睛,灰茫茫;

想那些我永远也不会去想的事情。


她很美

一只眼睛有点斜。

她看着那儿,我无法辨别。

她的眼睛

将哪一片风景遗憾地错过。


这样的女人

喜欢为痛苦的“蓝的气味”生病,

喜欢微微的苦涩。

她生病的眼睛里

那一片柔美的茫然

一再教会着我,

什么才是非常的和最后的美。


人邻的这首《我爱的那个女人——题画》非常有意思,这里面,也许包含着某些认识和破译人邻的密码,好诗人都有自己的一整套哲学。人邻好像就着迷于:美和疾病,美和茫然,美和迷离,美和别扭,美和错误,美和诸多既损害又增强她的事物的奇妙关系,这似乎正是美------如果允许我们把她再扩大一些,有关灵魂和精神的事情——的当代处境。所以人邻总是有点忧郁和有点忧伤的。这也使他获得了深度。作家习习指出:“温柔而多情与刀子和锋利,是人邻身上的矛和盾,他能叫矛和盾那样相亲相爱,叫它们彼此抚慰,感知加倍的爱和疼”。他注意到:“这些人稚气未脱,头发蓬松;/这些物质的新杀手,/眼神挑衅而厌倦”。但他自承:“因我也是柔弱之人/虽忍受伤害/而不为自己辩白;/因我也是有罪、狭隘之人。//我这脆弱的人,/谁是我一生的虚无栏杆,谁是我最后的孤独玻璃灯盏”。“因为爱/恨出奇地温柔啊/这也许就是我此刻难过的理由”。“我爱怜。但还是渴求你白血的玫瑰,/要悄然翻过带刺的峰峦,/紧紧搂住我的脖子,说:/而我和你不过/相隔了悲哀的语言”。人邻拥有济慈说起过的那种“消极感受力”,即特别经得起迷惘和不安,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他是充分认识并理解了这个时代的:“谁有黯淡的温暖,请缓慢爱我,/直到夜色终于覆盖了我/从来就情感笨拙的脸。//有哪个善解的女人/谙熟一个男人的真正疲倦,/谙熟他疲倦了还要疲倦的秘密,/沿碎裂的时光隧道,/使他真正变暗、充满”。 “那些碎片。晴空下闪烁/刺痛的麦芒….. 要学会想象/那些玻璃。/它们是如何/粉碎了词语的黑暗开关。”至此,他也坦然认可和接受了诗人的当代命运,那就是继续写下去,写得更多和更好。让我们以他的这首《我得慢慢煮好一小锅豆子》来结尾:


天突然冷;我也似乎是突然

感到了一点寂寞。

这点寂寞,也有一些是

来自我正在读着的那些幽暗的诗歌。


那么多的诗歌

认真地在我的目光里走过,

不是一匹马,什么也不是,是一些秋天的草

难以确定的忧伤的银白泥土。


我的炉子上

正煮着一小锅豆子

乡下朋友带来的

味道和热气弥漫开,它们是那么的经久。


我把火压得很小,我真的

把火弄得很小。似乎那么快

就煮好一小锅豆子,让人心疑。

似乎熟得更慢一些的豆子,才温暖得经久。


 



难以确定的忧伤泥土——人邻诗歌研讨会


时间:2015年9月12日

主持人:孤城


讨论诗人:人邻


诗人简介


人邻,男,汉族,祖籍河南洛阳老城。毕业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文学专业。中国作协会员。甘肃作协理事。出版诗集、散文集、艺术评传有《白纸上的风景》、《最后的美》,散文集《残照旅人》、《闲情偶拾》(与画家韦尔乔合著)多种。诗歌、散文收入若干选集和年度选本。获中国·星星年度诗人奖等奖项。现居兰州。


主持人语


孤城: 今晚,我们很荣幸邀请到著名诗人人邻先生,于百忙之中来到我们中国诗歌网九号沙龙现场。同时,也非常荣幸地邀请到了在场的各位优秀诗人、评论家们,就人邻诗歌作品进行分享、评读和赏析。围绕主题,大家有什么想提问的,在此,可以与人邻先生进行互动!

整体评价


臧棣:90年代以降,当代诗在写作方面取得的最大的一项成就,就是经过两代诗人的努力,我们终于发展出了一种处理诗的日常性的文学能力。人邻的短诗《杏子》取材于日常感官,但它建构的诗性眼界却异常深邃。在这首诗中,诗人对人的生存和大地的浑朴之间的理解,近乎一种宗教情怀。这首诗的诗歌动机似乎发源于最深的怜悯,但它又没有泛滥于虚张的同情。诗人对细节的体察极其精细,比如在第一节中,盛放杏子的器皿的粗扑,呼应着我们对存在与精致的关联的反省;第二节中,诗人对杏核的颜色的辨识,又为我们从身边的事物出发,重新感受表面和本质的关联,确立了一个可感的标本。而本诗的真正的成就则在于,诗人在情境和眼光之间织就了一种记忆的氛围。置身其中,有助于我们从“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劳作的老人和妇女”身上,回想起我们身上的那个日渐模糊的“他者”。正如兰波训示的,我是一个他者。或者更明确,我们就起源于这样的他者。

张执浩:“感谢我已经慢慢看见了苍老”,这是人邻的诗带给我们的豁达和感伤。当代汉语诗歌一个了不起的成就体现在,已经有一批优秀的诗人具备了与时光抗衡的能力,而这种能力并非歇斯底里、凌空蹈虚,而是建立在对日常生活敏锐的感受力之上的。人邻就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低调,沉潜,在体味生活的同时不断体验着生命的博大。

胡弦:人邻的诗,画面感很强。他像一个画家,但不是中国画家,而应该是油画家。他的诗如果比作画,我想到的是高更的《两位塔希提妇女》,在画里,乳房也像盘子里的干果,这是西方人的天人合一。人邻的诗有这种“天人合一”的精神,在他的诗中,坚硬和柔软是合而为一的,幻觉和现实是合而为一的。

于贵锋: 人邻几乎没有长诗,《写在羊皮卷的祈祷辞》实际上也是又一节节相对独立的短诗,当然,它在人邻的创作中或许是一个新的向度;如同在散文中做的那样,人邻在诗歌中也是在把一个个“物象”用语言、情感、思想的刻刀一点点雕刻出来,他不仅是在命名,而是要创造,在思维上暗合了立体主义绘画的“记忆和幻觉的真实”;另一个特质是,深度的观察,敏锐的感觉,使人邻的诗在这个粗糙的时代,在这个风沙漫天的生存之地,竟然难以置信地细微,这细微体现在不止是如同昆虫透明的触角等别人忽略不计的东西,更是在事物不同的侧面,在各种情绪、情感和思想之间细小的差异;人邻也是在诗歌表象上,把社会性似乎剔除得最为彻底的一个,或者说,人邻在写作之前,来自社会的、现实的、时代的因素,早都内化在他热切关注的那些细小的事物上,他采取了后撤的办法,以在诗歌中继续保护自己的心性不受污染,体现出一种更大视野上的观照和一种更开阔的心理结构;《如今我老了》、《蟋蟀》、《疲倦》等短诗,在我心中堪称经典。

旅人: 人邻的诗很沉静,不是一下子很抓心的那种,如一株植物,如一棵树,静静的,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味道和气质。亦若一束光,缓慢地斜入,温暖的,有力的,给人以长久的冥想和回味。但这里面,暗藏碎片,总是猝不及防将我们刺痛。人邻的诗力量感是隐藏的。这需要相当阅历和生命体验的人才能驾驭。用他的话说,“诗歌的力量,在于说出,更在于悄然推动那背后潜藏着的不断上升的力量。”显然,他做到了。读他的《最后的美》整本诗集,我总是忍不住流泪。非常喜欢《疲倦》和《突然的两节诗》,还有写给母亲的一些诗,让人很疼……

阳飏:人邻诗歌的‘慢’是自然的泄露,是一种渗透,他不是‘一日看尽长安花’,他是一路‘嗅’来,而‘嗅’是需要时间和耐心的,从种子抽芽到花开花落,他硬是把这时间咀嚼得有滋有味。作为视野开阔、昆乱不挡的散文家(他的另一重身份),他在诗歌上选择的似乎是一种“纤尘不染,冰冷而华贵”、“只是不断亮,相遇,隐匿/又美又冰冷,又冰冷又美”的风格,细微、敏感、微妙、纯净到让大多粗糙、麻木、浑浊的人感觉不到、忽略不计的地步,也许这便是诗歌的胜利,这胜利未免也是代价太高的胜利。在崇尚扩张和浪费的诗坛,他太矜持了,也太节制了,但也许他希望和需要的读者,也就是保有慧心的极少数人,他并不想取悦那些浮躁的看客。

邹汉明:人邻对语词的选择非常审慎,有时甚至有点吝啬,这就好像一个水库,仅以滴滴水珠的形式在世人面前展颜,这样的方式是惊心动魄的,而我们也就在这一滴滴的水珠里感觉到了那个巨大的深渊的存在。

张玉玲:当代诗人人邻的诗歌具有一种静默的意味。诗人通过自我虚位和与情感保持一定的距离来使静默出场,通过审美直观来捕捉静默所蕴含的独特之美。静默使人邻诗歌具有气韵生动、本色之美。静默的诗歌境界传达了生命的深层意蕴,无言的所指为读者留下了巨大的玄想空间和体验生命别趣的审美愉悦,并构成了其诗歌独特的意境。

唐欣:美和忧伤、纯净、微妙、尖锐的力量,这正是人邻在斑斓的中国诗歌光谱里无可替代的位置。


讨论


思思: 人邻老师,您觉得谁的诗歌风格对您影响最大?

人邻: 不大好说,可能内敛的一些诗人对我影响大一些。那些近乎自然的,有些似乎非诗,其实更具诗意。陶渊明对我有较深影响。

思思: 嗯,在您的诗中确实感受到内敛隽永之味

苏省:人邻兄是以情见长的。坚持抒情,提炼语言,维护诗歌的纯正本质。

人邻: 在虚浮城市,距自然太远,似乎人是不真实的

草人儿: 人邻的诗,宁静、内敛,贴近内心!

卢辉: 人邻兄:很喜欢你诗中掘进“黑暗”的刻度,请问这有赖于哪方面的储备?

人邻:我一直在注意两个人,一个是弗罗斯特,一个是斯蒂文斯。这两个人,前者让我觉到了语言进入泥土后又透明地升起来的智者气息;后者让我觉到了语言可以转变成金属、玻璃、空气,可以突兀、诡谲、艳丽和狂欢。

苏省: 人邻兄提到斯蒂文斯,还是比较令人惊讶的。您的诗歌语言是纯正的汉语风韵的抒情气质,在哲学价值上也有提炼和超脱的趋向。

人邻:  他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的诗意吸引我

付邦:人邻老师,您的作品常常游走于自然之中,简单干净又饱含机锋。您的作品中自然(如果可以这样说)来自于旧友式的衰败前的自然。然而,对于时代来说,自然日益破碎,您怎么看待这种情境下写作者与自然的关系?

人邻:  人总能在内心保有一块自然,无论多么现代。自然是可以栖身亦可以栖心的反时间流逝的地方

付邦:  所以说:自然是一种存在方式,它是一种您个人的靠近永恒(反流逝)的姿态,同时,也是您最后的底线,最后的美。可以这样认为吗?

人邻: 付邦说的对

孤城:人邻兄能就《杏子》这首诗的相关写作过程、背景,给大家作一下作品阐释吗?——说说创作背后的事?

人邻:  杏子就是现代性的遗忘吧,忘了最好的人类时光,贵族破落了,才会反抗,可惜我少一点贵气,贫穷的贵族,把一盏淡茶喝成美酒,亦可以把酒品味成茶

付邦:  我记得老师曾经说过:诗就是贵族的事情

卢辉: 往低处走,却通往高处是人邻诗的特色!

朱朱:贵族,在诗歌面前,甚至在所有艺术面前,都需要重新定义。

孤城: 贫穷的贵族,把一盏淡茶喝成美酒。说得好,一种气质,一种姿态。

人邻: 我常下乡,早无乡土,也解不了,人类不可能倒着走了,太快,没办法回去,农民想的是尽早现代,现在城里的人往乡下去,是好事情

卢辉:  其实,人邻说常在乡土亦无乡土,说的就是乡土非“乡”非“土”

人邻: 沈从文说上世纪三十年代就已经没有乡土了,汪曾祺的悲悯最美,温温的,这也影响我。

雷默:虚无之美、残缺之美、病态之美,这是你不少作品的主题。我感觉你受川端康成的影响比较大。我也很喜欢川端康成,曾经买过他的很多书。对于他的《雪国》、《山之音》更是读了好多遍。你可以谈谈川端康成对你的影响么?

人邻:既有所谓的实在,就有虚无吧。何况,什么是虚无呢?虚无于我可能只是一种空间,弥漫着幽明时光的静谧虚空吧。人感到虚无的时候,才真正感到了自己的肉身,感到了在虚无里的无限悠游。残缺、病态?我不知道。人世从来就不是完美和完整的。我只是试图更诗意地深入一些未知的什么,人性的,更人性的罢了。诗歌未曾抵达很难抵达的太多了。有论家读我的诗,说总会读到叫人讶异的东西。我希望能触摸到更深的未曾给触摸到的人的内心世界,以及人对外部世界的暗想和感知。

川端康成的文字,对我的影响是很深的,至少在某一阶段。我不知道该如何在这里谈川端康成,也许,可以引用我的几行散文:

“读川端康城的小说,每读十几页就不得不停下来,似乎自己是一块海绵,那种哀伤缠绵的情绪浸透了,必须等一下,慢慢在阴凉里晾一下。阳光下是不行的,太燥,似乎会突然脱水,要那么晾一会,心里有点空白了,才能再读下去。

“这样的作家才是真正的作家,他是厌恶的,随意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成的。阅读他的作品的人只能等,但是能不能等到,是未知数。川端的许多小说在结构上严格来说都没有真正完成,但这似乎也形成了他的一种特殊风格。

“川端的小说真的不宜读得太多。而这样一个作家,却写了那么多。”

川端康成自成一个完整的文学世界。我们能看到这个世界的所有枝桠,枝桠上每一片摇曳或静默的叶子,也能感到坚韧的树根,在冰冷或温暖的泥土里深深地扎下去,无限蔓延。而很多所谓的作家只是在浮泛的他所谓的个人世界里四处飘荡。

雷默:你的诗歌很好地吸取了古典艺术,如中国画的虚静,中国书法的枯笔,日本园林的枯山水境界。你对于这些艺术都有过较深的研究吗?你是否有意在诗歌中表现东方艺术的这些特质?此外,你研究过禅宗吗?

人邻:很难想象,世界上如若没有中国的绘画和书法,艺术将是多么单调乏味。中国书画,不仅仅是艺术,也是人生观和艺术家的具体存在。牧溪的水墨《六个柿子》,你说那个柿子,它是假的还是真的?真的很难说。它比真的还要真。它的墨色里浸透了每一枚柿子所可能历尽的时光。

我对中国的绘画书法,以至于日本的枯山水,多少知道一点。我的诗歌的短,语言的简练透明,情绪的抑制,寓动于静的张力,以及忽然的发力,意境的营造,所谓的美学观念,可能跟这些有关。自然,我的诗在东方的韵味里也会尽可能吸收异质的东西,以丰富自己。

没研究过禅宗,那太深奥,可是一个中国人怎么可能不去读一点呢?至少一个人会读读《心经》吧。那么简练,那么深邃,那是无上的大智慧。《心经》是先要入世的,能自度一切苦厄之后,才能得实在的大解脱。初入世的人,是不必读的,只会适得其反。佛教来自古老的印度,虽然有改造通融在,但是内里却奇怪地合乎中国人的性情和智慧心。

于贵锋: 我觉得,人邻的诗,不是一味地“自然”,而是有现代性带来的一种硬度在里面,那是从《帝王之晨》那样的早期作品开始就有的,几乎是他的另一极写作。那些,从阅读的对象看,可能更小众化,但艺术品位似乎更高。

孤城:  人邻的诗写,具有文本与精神体系建构的双重启示价值。诗人胡弦说:“他是激烈的,他的心是疼痛的,他的诗已突破了技巧,对这个时代有所交代。诗歌之花终于结出了“正果”。他的短制,终于显示出了境界的“大”来。

于贵锋:  正如张执浩所言,人邻是可以与时光抗衡的诗人。

人邻:  谢谢诸位! 有机会聊。时间真快!各位所言,会细想。谢谢!晚安

孤城:  我们耽于寻求的,时间也在默默做出回应。木锨扬起稻谷,风会吹走轻飘,将饱满与沉重留在我们的近处。这样的夜晚,我们以诗为名,照亮庸常,收获心灵的美善与辽阔!本次中国诗歌网九号沙龙“难以确定的忧伤泥土——人邻诗歌研讨会”,圆满成功!感谢人邻先生!感谢大家的积极参与和精彩的发言!祝福大家如意、安康!谢谢!


作品赏析


《草原之夜》


夜,又美又宁静。

身边的那个女人,又美又宁静。

星斗满天,我在草原上舍不得睡去,

甚至舍不得遮上薄薄的窗帘。


夜真的又美又宁静。

似乎谁醒着,草原就是谁的。

我甚至舍不得叫醒那个

静静地睡在我身边的年轻女人。


2007年


《正午拍摄的》


灼热中颤抖,熔化

——逆着一根针,看正午迷幻的亮。  


不能再动!

炽烈的针尖逆着阳光

已经刺入了整个

因为炫亮而近乎谵妄的正午。


2008年


《阳光明媚》


这儿

生气十足的哗哗阳光,神喜欢。

一切阳光下的,神都喜欢。

甚至是那些自由的马,其中的一匹

胯间“哗哗”的撒尿声。


以至于草地上的爱,阳光下的爱,

都不必遮拦,神都喜欢。

只是,神说:阳光刺眼。

神的意思是说,是叫偶尔路过的人,

那一会儿,都稍稍幸福地闭一下眼睛。


2009年


《闭一下眼睛,神也是喜欢的。》


臭橘寺*


寺外,有橘,

寺内,有橘?


他嗅不到,他

只是觉得

橘林里一定有橘子腐败、风干了的味儿,

僧人的味儿,

木鱼敲响风干了的橘子的味儿,

万物归一的味儿。


他暗想,窃笑,不说:

那是无用的橘,和更加无用的僧人。


更加无用的僧人,

他在想,这一句话,无用,可是真好。

*森鸥外小说《雁》有臭橘寺,因寺名浮想写之。


2012年


牧谿的《六个柿子》*


水墨那味儿,

笃实的几只,

还有淡墨,近乎无墨,皮薄而汁肉饱满的

两只柿子,

是颇可以佐酒,亦可佐茶的。


玄妙的是

隶书味儿的叶柄。

那干硬的焦墨一样的叶柄,

是更有味儿的。


无色,无款,

这也才是——僧人即柿子,

柿子也即僧人呀。

僧人,本无色。


霜降了,涩涩的味儿,薄薄染上了,

也是僧人的味儿。

淡,可是不孤寂。

僧人,本无孤寂。  


*牧谿,宋末元初禅僧。元吴太素《松斋梅谱》记载:“僧法常,蜀人,号牧谿。喜画龙虎、猿鹤、禽鸟、山水、树石、人物,不曾设色。多用蔗渣草结,又皆随笔点墨而成,意思简当,不费妆缀。”《六柿图》现存日本大德寺龙光院。


2012年


《高原正午》


高原绚烂,空气——闪烁的金箔一样,

白马、黑马,偶尔出现,如梦幻的片段;


鹰,在方圆百里之上——静谧巡行,

人啊,只能叹息着,以神意无言赞美。


2010年


笔架山农家院,大雪中的清晨


空气冷冽、清新,谦卑地透着丰收。

院墙下整垛的白菜,

一层层包裹着绿叶的白菜,

每一棵都那么气定神闲。


这沉甸甸的白菜,

根须上粘满了美好泥土的它们

如此的气定神闲,

实在配得上这个初冬,

配得上这一场厚厚的大雪。


2013年


火炉


清晨,满屋冰冷。

我们知道炉子没有封好。

粗糙食物的热量也快要耗尽。

屋里传来母亲咳嗽的声音、棉鞋的声音。

我们缩在被窝里,

等母亲劈柴,带着泥土气息的劈柴

噼啪的燃烧声音。

柴的温暖……炭火的温暖。

已经没有那样的炉子了。

没有母亲夜晚放进炉子的灰门,

清晨就会烤熟的土豆,焦黄诱人的馒头。

还有屋里放着的尿盆,

夜里温温的尿味儿。

真的,我知道,

幸福一定是稍稍带着一点儿贫穷的。


2010年


洁净的人


为什么没有人,愿意一生一世

仅仅吃一种东西。

比如单一地吃土豆、玉米。

假如是一个女孩,比如

她愿意一辈子吃无花果,

一辈子都这样,

满身甜蜜、馨香!


这样的人,多好,单纯地相安于

几个土豆、玉米,一抔无花果。

甚至,我希望能有一个

只饮清泉的人。

以至于他们可以有这样的命名:

吃玉米的人,吃土豆的人,吃无花果的人,

喝泉水的人——这些洁净得

令人感动,也叫人有点微微难过的人。


2008年


关于夏天的短句


夏天——突然发蓝

瞬间进入。

而这于我,只是一次环绕季节的

阴暗、朦胧的旅行

偶尔给蓝色的光线中断。

披着绿色外衣的大地,鬼魂一样

并不给我留下多少印象。

我只是惊讶地看到它的一侧

已经暗暗发蓝、裂开了的残酷香气。


2003年




刀一样的弯月

——人邻诗论


王元忠                                      


一种挥之不去的印象:总觉得人邻就在自己大脑的右上方,人越多,周围越是喧嚣,他的眼睛便越是明亮。一种明亮的眼神从酒气和烟雾中穿过,定定地望着你,专注但却带有些许的隐忍。——你不能不羞愧,似乎是瞬间的事情,你便在自己的夸夸其谈之中安静了下来。


为什么会这样?我想了很久。我的印象来自于我和人邻相逢的经历:不多的三四次,似乎都有酒。我自己模糊的记忆,只记得人邻喝酒很斯文,斯文到你没有发现酒怎么被他喝下。但似乎很能喝,不划拳,不敬酒,只是安静地喝,直到你喝多了,记不得他后来喝得怎么样了。我的模糊——特别是关于他不划拳这一细节,散文作家习习在《我所知的人邻:刀一样的弯月》短文之中给予过清晰的纠正。她说:“他爱酒,尤爱储藏了多年的老酒,喝酒时一小口一小口,极怜惜的样子。喝着喝着,脸色越加白起来,慢慢地,眼睛里就起了雾。他划拳时,迅疾出手,然后突然把手捏成拳头使劲勾着手腕收回来,收回的拳头有着鹰隼的样子和冷峻。”。我相信习习是对的,因为她和人邻接触更多,更熟。在习习的这段话里,我还发现了我自己所寻求的答案:人邻的力量,其实就来自于他的平静或者冷峻中所含的力量。


还是在这篇短文之中,推介人邻的作品,习习由是讲:“人邻的文字像月,弯月。沉静、高古、孤单。他的文字,是刀一样的弯月,挂在尘世之外。异常的静。但你很快就会颤抖或者战栗。轰然一声的坍塌、忽然间眼底涌潮,都出自阅读他文字的感觉。”我认同这段文字,我觉得习习的感觉非常到位:刀一样的弯月,锋利和沉静,或者力量和节制,这种一而二、二而一高度一体化努力的两面,它们共同营造了人邻诗歌极富质感的审美景观。


                                       一


读过人邻诗的人,有一种较为趋同的感觉,那就是——他的诗歌写作,总是表现着一种难得的宁静气息。


这种宁静,是从一开始就有着的。《白纸上的风景》,是他的第一本诗集。这个集子中第一首诗名字叫《秋后》,诗的表达是这样的:秋后地界很大/一茬一茬割尽/阳光落下来/一大片 又一大片/落得平整 落得干净/好让秋后的人们/随意躺下。——空阔,没有对峙,前因后果


的自然发展,语气的运行虽然还不是多么从容,但是从整体上看,意象所营造的场景之中,物与物的和谐,已然显现出了一种宁静的美感。最后一首诗名字叫《腊月的寺》,诗中有这样的表达:那哑者又送来的青萝卜/内容和年份都不清楚/黯淡的寺/萝卜在走廊居住/这比水、陶钵/离僧人更近//僧人数落手指/萝卜比僧人/更像僧人/尤其那幽暗的一幕/没人瞧见。——诗中有人,有动作,但哑者的送,僧人的数落,都是独自进行的,没有任何声息,有着比前一首诗中土地和阳光所营造的宁静更为分明的宁静。


这种宁静的表现,最初当然不完全是自觉的,所以翻阅人邻早期的诗作,不时能发现一些和青春、和西部的野性骚动相关联的不安和叫喊,譬如《大风大风》、《我的白马呵》等。但是随着年龄和修为,愈是一路写下去,对于这种宁静的喜欢便愈是自觉,愈是成为诗人主体极为特出和稳定的一种审美面相。“我于生活所求甚低。我亦厌恶那些张狂的人,不管他有多大的才能。其实真正的大才,都是低调的”(《原来是这样》),这种低调的人生态度,稳定、内化于写作一途,那就是他日渐清晰的一种写作理念:“人在纹丝不动的时候,诗歌才会蠕动。一棵树一棵草的真正生长也是在寂静里。诗歌的诞生,就是在那样的静夜里。”


成熟了的美学理念,于写作者而言,是血液,它必然要流向文本的四处;是月光,它一定会澄明文字行走的方向。为这种对于宁静的喜爱所内在规约,在人邻新近出的诗集《晚安》(2016年9月)之中,便不断能够看到他写作的一些富有意味的内涵:这种宁静,首先表现为一种人到中年之后对于生存的体会,是一种写作者精神和心态的落下和安宁:“我得感谢,那么多岁月已经过去,/感谢我终于就要老了。/对镜自览,是如此丰沛的/我的小小的沧海桑田//爱过,被爱过,/不会忧伤,也不想再占有”,这是作者在一首叫作《沧桑辞》的诗中所表达的人生感悟。许多时光悄然而逝,不知不觉就要老了,面对这种逐渐迫近的“要老”,多少人不安、焦灼、心怀恐惧,但是人邻却选择感谢,“爱过,被爱过”,他由此而得以释然,得以满足,得以心平气和;其次表现为一种诗歌意境自觉、有意识的营造,是一种诗人所偏爱的审美存在的呈现和守护:“夜,又美又宁静。/身边的那个女人,又美又宁静。/星斗满天,我在草原上舍不得睡去,/甚至舍不得遮上薄薄的窗帘。//夜真的又美又宁静。/似乎谁醒着,草原就是谁的。/我甚至舍不得叫醒那个/静静地睡在我身边的年轻女人。”这首诗的名字叫《草原之夜》,在这首诗里,“宁静”一词不仅反复出现,而且和“美”并置,


成为诗和夜晚的主题,统摄并引领了所有句子的表现。


考镜这种安静的由来,一部分我觉得是可以归之于作者的天性的。人邻的长相本来就是叫人放心的:不高到叫人仰望,也不矮到叫人俯视;不胖,不张扬,没有摊开来的侵略性,但也不瘦,不叫人担心,没有太过紧凑的收敛而导致的紧张感。文雅和精干,健康和沉稳,真是如我一个朋友所言,是“恰到好处的生长”。相由心生,默契于这种叫人默默欣悦和安然的长相,天然而来的,外加后天家庭的教育、个人的遭遇所锻造,所以人邻诗歌写作中那份安静的形成,确乎镜像了他个人生长和精神的全部。就像一泓泉水对于山林的倒影,就像一杯清茶对于春天的细细唤醒,在不断聆听人邻安静而又梦幻般的讲述之时,我总是不由地会想起他单薄瘦小的童年,低层人家于艰窘苦贫之中的早熟,一个他乡人侧身于别一城市边缘的行走,青春很快的止沸,体制之外的独自漫游,对于茶、对于酒、对于地方小吃的凝神品味,对于老物件、老故事、老名字的细细端详,于瓷、折扇、纸片、图画、寺庙甚至一种颜色、音调、神态的倾心欣赏。形而上地思和想着,但同时又总是能够将眼神落到最日常的事物的细节之处,诗人人邻身上由此浮现出了一种接近于佛家入世弟子的生活形相:玄思,至为深刻的绝望、悲悯但却又分明之极的人间的、烟火的亲切,他就像一只木鱼或磬,容得下被不同的手敲响。


另一部分和佛教文化、和中国古典诗歌(特别是山水田园诗)、和近代日本作家特别是以小林一茶为代表的日本俳句诗人的影响密切相关。作为一个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自觉进行诗歌写作的人,以昌耀、李老乡为代表的西部诗人甚至其时诸多引自西方的现代主义诗人的写作,自然有不少不同程度地对于人邻的诗歌写作都发生过影响。但反复研读其作品,我觉得佛家文化、中国古典山水田园诗和日本作家特别是俳句诗人的写作对于他写作中安静气息的形成产生过较为重要的影响。人邻写过不少参观或到寺庙体验生活的诗篇,从中可以发现宁静至寂然的寺庙或佛家文化特别是“静”、“定”、“观”、“思”等认知和修行方式对其审美思维和表现的影响;虽然有不同的范例,但是总体来说,现当代中国诗歌的表现更多公共表演的意味,诗人的吟诵相应也便显得太过喧嚣。和现当代中国诗歌有意的表演性并及所导致的喧嚣不同,人邻的诗歌写作表现出了一种和古典山水田园诗相一致的静观自得的安静:物的丰腴、主体有意识的虚位、心和物高度交融而致的和谐,是享受亦是修行,贴耳于文本的脸面,我们由此真的能够清晰地听到一种自传统而来的血液的汩汩流淌之声;日本的俳句和川


端康成等人的创作,原本有着中国古典写作的遗痕,对于自然的微妙感应,加之个人遭遇所致的“物哀”意识的深入骨髓,还有对于惘惘而来的现代生活的恐惧,日本作家特别是以小林一茶为代表的俳句诗人的写作,由是给了人邻的诗歌写作非常重要的影响。静观和玄思,细节的触及和整体的感悟,甚至那结构上的不充分完成,突然的停下等,像插花或茶道的表演,都让我感觉到日本文学熟见的一些“安静”。


                                       二


安静是很迷人的气息,譬如弯月,譬如沉淀下来的茶,但安静如果只是无欲,不争,守着一种别人欣赏的好,那是显然不够的。


“穿行在树林里,身边是/柞树、杨树、松树。/让人惊讶的是,突然的/——几棵白桦。//它们太白了!——犹如刷了白漆。/它们太白了!/以至于我盯着它们,/其他的树,一律消失。//林子里,只是肃穆的,近乎抽象的白。”(《白桦》)稠密的树林,身边不断的柞树、杨树、松树,但是突然,平静中起了惊讶,“突然的”三个字骤然停步,然后是“——”号的间离和提示,几棵白桦出现,绿的印象之中白出现,然后是不断的感叹——“它们太白了!”,是不断的“——”号的提示。直到白消弭了一切,成为肃穆、抽象的白。


文本之内小宇宙于平静之中不断的爆发或张力的建构,平静被打破——哪怕它们其后又复归平静,但是精彩已经呈现,平庸的生活因此已然出现过生动的喊叫或仰望。“刀一样的弯月”,不只是弯月,不只是冷峻的夜晚宁静地映照,宁静里还有刀,还有锋利,还有月光被割破的恐惧和疼——“支架斜着,我得把它放好。/现在,火也早已熄了,/可是我不敢,我试着触到铁的冰冷,/我还是担心/它会突然跳起来——灼伤了手指。”(《铁》)缘此,我们也就明白了习习为什么会有有这样的阅读感受——“异常的静。但你很快就会颤抖或者战栗。轰然一声的坍塌、忽然间眼底潮涌,都出自阅读他文字时的感觉。”(《作家人邻:刀子一样的弯月》)


人邻自己也有这样的自觉,前面已经引述过了,他曾说:“人在纹丝不动的时候,诗歌才会蠕动。一棵树一棵草的真正生长也是在寂静里。诗歌的诞生,就是在那样的静夜里。”安静和诗,这是他所发现的,同时也是他在自己的作品里所着意表现的。而这样的发现和表现,说到底是从对于自己生命和写作的一种省察而来的:“年晋中年,万事大约知晓底细了,然而还是不肯认输。这不肯认输,亦实在是还有话要说,于诗人来说,是有诗要写。”(《诗到中年》)


是的,知晓中的不肯,“有话要说”、“有诗要写”,平静之中一种


睿智的目光锋利介入,通过最简净的文字揭示出那藏匿在俗常之中的自己和事物意义遭遇的诗意时刻,留存并供养,这是人邻诗歌给予读者极为深刻的阅读感受。——乌鸦被雪一点一点地染白,传说中的女人都有一朵花,风紧之夜酒的滋味也是紧紧的,青苔沿着时间覆没了我们,一棵树要把自己长透,死亡要是看不见该有多干净,……总是有话要说,有诗要写,虽然那些说和写同时又是那么安静、内敛。“满溢和节制”,有人是这样描述人邻的表达的,我想,他说得非常对。


为了捕捉这种诗意时刻——要说的话和要写的诗的出现,人邻常常自觉地离开人群,——“风景孤绝/孤绝得让已然倦游的旅人/不得不上去/孑然踯躅一回/而转脸那人/怆然涕下/喟叹自己这/唯一的访者//及至远去/才蓦然警醒/造访的结局/竟是为了让这近乎流放的绝地/更深地限于/难以言喻的孤独”(《孤绝之地》)。且于这种转身之中,警醒或发现孤独之中的诗歌和意义。“我屈服于那样一种诗歌,看似宁静,其实是经由可怕的观察、深入而抵达了某种深渊的诗歌”,这是他的主张,同时也是他的经验之谈。


在安静中等待,等待那些突然的到来、触动、了悟或者明亮,为此,在写作之中人邻总是有意识地克制着自己的情感,变表现为观察,变宣泄为审视,他喜欢以一种旁观者的身份仔细地打量、体味、反省和沉思,就像喝茶和品酒,在过程和细节的打开之中,展示事物给予他的启示和感动。“柠檬,丰润,鲜黄,凸起的小嘴/如此鲜嫩。/可我注目的是/挑担人谦卑认真的身姿。/他匀称,轻快,/甚至是可以称之为干净的步子。//他谦卑的营生,不多的几个小钱,/一家人的生活里,是几十斤米,/四五种青菜,不多的鱼。/因这身姿的几分认真,/和只肯三分的幸福,而让我感到贪婪,惭愧”(《卖柠檬的人》),或者“路边,一小块/骨头一样细腻的木头。/它只是一小块/很小的一块,近乎骨头的白色。//我清楚,它只不过是一块/和骨头有些相似的木头,/可我还是忍不住/仔细看了它好一会儿。”(《一小块木头》)这是我随便翻出的两首诗,饱满的细节,显见着旧时山水诗或日本俳句中物的丰腴,但同时,物的细节上面,总是有一种眼光,刀子一样,精细的审视之中发现并呈现出一种存在的意义,让本来非常实体的存在,由是显现出一种想象或精神的光彩。


这样的写作,像书法练习,像打太极拳,和现代写作那种宣泄的、自伤的特征不同,它更像是一种精神或心灵的修习。“写作到一定阶段,才知道哪里是写作,全然是修炼。那么多急急忙忙的诗人、作家,急忙做什么呢?天下之大,你从飞机上往下看,人在哪里呢?人写的书,

在哪里呢?……人在高处看看想想,就知道人的渺小,跟石头草木水流一样,甚至还不如呢。”但自然,安静不是死寂,看出自己的小,不是要放弃自己,“大地河流,没有欲望,即便有,也是大欲望,合于天意的,因而才好看,才有宽容的底气,滋养得起万物。”(《〈野草〉作家影像:人邻》)这是一种更高的追求,是自老庄而来的一种有无一体、归于自然的大的境界的营造。


无欲,不争,不显摆,仿佛只是在自己的文字里打坐或诵经,“昨夜有雨、有风/草地树木,湿漉漉的。/溪涧一侧的山岩,是那么干净,/干净得叫人,没有办法写下来,/干净得叫人,什么也不想说。/……/一会儿,有了尘土了,/有了尘土,也那么干净。//山中,几朵云飘着,一动不动,/有着几朵云飘着,一切都是干净的。”(《山中即景》)但也不会满足,不会停步,——“年轻时候的冲劲,看起来似乎有些力量,莽莽撞撞的,似乎有些生气;现在,转头看,那些力量都不和顺,歪歪拧拧的,力量是用不好的。赫胥黎尝对人说,他希望能看到一位诗人从少年一直写到生命的结束。他的话是有道理的。他里面还有一个意思,是说,到了晚年才真正能以诗歌的方式和这个世界共存。诗歌不仅是抒情,更是人生经历的回味和沉淀。”(《〈野草〉作家影像:人邻》)这是阐释,但也是自许。时间对许多写作的人来说都是残酷的,可是因为他本身即将自己的写作看作是人生的一种修为方式,所以,在我知道的一些写诗的人之中,人邻像是个例外。他很少张扬,但他却数十年来一直不断地写着,且自信“好在,我还在写;也似乎正在进步,还能进步。”(《晚安·后记》)他的自信有他的写作来撑腰,随着他人生经验和智慧的不断沉积,对于他的写作,我因此也深怀了足够的信心,我相信他能够不断写下去,而且越写越好,成为赫胥黎所言的那种“一直写到生命的结束”的人。


 2017/2/23





人邻的诗歌



河南洛阳人。199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第三届作家班。1981年开始发表作品。200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甘肃省文学院荣誉作家。著有诗集《白纸上的风景》,《最后的美》;散文集《残照旅人》;诗、文、画集《闲情偶拾》(韦尔乔/图);画论《齐白石》。诗歌、散文作品被选入多种诗歌、散文选本、年度选本。获“2009中国·星星年度诗人奖”。

获奖理由:人邻这组诗名叫《温暖》。人邻的诗是温暖的。他是一只善于贴近炉门,贴近人心和爱的动物,以他敏感细腻和略带潮湿的诗的嗅觉,发现并描绘了生命的内部之美,这种美,给组成生活的细节带来温度,给诗歌带来荣耀。这种美是属人间的,却带有天堂般的宁静和美好。由此,获得“2009中国·星星年度诗人奖”。


写在羊皮卷上的祈祷词


***

愿世人背弃的

才属于我;

愿世人背弃的你,

赐我悲悯之美。


因我也是柔弱之人

虽忍受伤害

而不为自己辩白;

因我也是有罪、狭隘之人。

   

***

我只带着一根草绳出门;

我只带够用一个夜晚的柴草回来。


只有你知道,

我能度过寒冷,并不是完全靠火的温暖。


***

那蒙受一粒爱的豌豆

而含泪源源感激的人,

怎么可能会是你呢?!


那蒙受一粒盐的滋味

而含泪源源感激的人,

怎么可能会是我呢?!


***

凛冽的风吹过,

留下纯青火焰

才可以触及的削瘦黑铁。


而只有爱的时间紧紧挤住,

才可以让我品尝得很久啊。


***

我的爱,使我

要坐下来,才能向你沉甸甸地望过去。


我知道没有水的时候

借助月光

也能洗净。


但要借助你,我的爱人,

我才能

整夜颤栗不安。


***

给忧伤的我另一种时间吧!

比如:到这些湿润的树枝干枯的时候;

比如:要一直到你的心

因为爱而柔弱得难以自持。


花的枝条

总是从她最为柔弱的一节

折弯的啊。


***

爱是由三百粒沙组成,

而只是黎明和黄昏的那一粒才真正温柔。


***

请赐予我光芒。

眼睛光芒,

耳朵光芒,

鼻子光芒,

她每一寸令人痛苦的光芒。


***

你的湖水

十年那么长,百年那么长。

可是我,我只是两个膝盖之间

挪动的一点尘土。


***

因为爱

恨出奇地温柔啊

这也许就是我此刻难过的理由。


***

黎明前的思念

才是最珍贵的。

那思念

月光似的

月光似的

晶莹。


月光似的思念啊。


***

我在一个黎明

清静,未曾进食的清静。


我在给一个女人写这样一首诗。

我腹中不能有食物,

我也未曾进一口清水,我甚至怕

一口清水,也会减轻我对你的渴念。


***

我是坐着的人啊,因此才更要向

那些汗流满面的帮扶骡马的旅人,依次问好;


我是坐着的人啊,因此才更要向

走着来爱我的女人,依次问好。


***

真正的爱

要呼唤着彼此的名字,把门关好;

要呼唤着彼此的名字,把灯吹灭;

要呼唤着彼此的名字,把温暖掖好。


***

谁比谁

更慈悲。


当你的手

指向暗中移动的天穹,

那些星星,因孤独的明亮而充溢着痛苦。


***

你当爱你身边

那个女人。

神说,你不要

从她身上逾越过去。


***

谁是那暗中慕恋的人

右手期翼而左手不停地颤栗

潸然泪下的人?

但那个人是幸福的。


那个能忍受到底的人是幸福的;

那平白无辜忍辱到底的人是幸福的;

而那心存感激忍受落泪的人是更幸福的。


***

爱是弯曲的。

那会顺着女人肋骨一样的弯曲

而爱着的人

才是会爱的人、满足的人。


那最值得爱的肋骨

最弯曲。


***

思念的时候,

路上的行人是应该安静下来的;

大地是应该安静下来的啊。


***

思念的时候,

其实也是我们自己

思念我们自己的

一部分忧伤。


***

一个男人的思念

是应当坐得端端正正的。

思念,应该是端庄的。


***

因了思念

我的内心无法合在一起;

无法合在一起

我才一直那么思念着。

空空的,思念着。


***

思念,要说三遍,

只有说到第三遍的时候,

才真正

深入了那个人的心底。


***

那述说笨拙的人

才是表达了更多爱的人啊。

是思念的浸润

才让那个人的述说,那么地吃力。


***

要静默。

静默是为了

澄清。


澄清,不为别的,

只是为了留下

清凌凌的爱的溪水。


***

爱的人们啊

请隔一日再爱吧。

请在厌烦之前

先隔一日吧。

请在厌烦之前,重复三遍,

再重复三遍。


***

从你,我知道

爱真的没有了,虽然爱的气味还残存在空气里。


你曾经临近我:说你爱我!

我说:我不知道。

你抱着我,紧紧抱着我,说你爱我。

我说:我不知道。

你再一次抱着我,紧紧抱着,又松开我说

说你爱我。

我说:我真的不知道。


***

我的爱

如溶化在水里的盐一样。


它们只是

似乎

消失了。

***

果园里,最普通的是苹果

在世上,最多的是平凡的女人。

这世上最多的甜最多的温暖

是来自那些平凡的女人。


***

女人啊,是那么多的男人

让这个世界不只是稍稍往右

也温柔地稍稍向左。


***

思念。但还是要

适时地在太阳升起或是落下之前

结束。


要适时地结束,

思念的残酷分秒。


***

我写这些的时候

是因为已经那么久

你都不在我的身边了。


我写下这么多,

并不是我比你更懂得思念。


***

我剩下的只有思念了。

爱的消失,

我只愿降罪。

缘由,我不说。


***

只有当你坐在我的面前的时候,

黄昏才真正降临了。


黄昏,珍珠一样啊。


***

那我爱的人

我还不能告诉她。


那个女人,

我不曾表白的女人

你在我一侧弥留时,

最后一个爱的姿势,依旧是

多么美,湿润和诱惑。


***

我曾满足,

再次满足。

但仍需要你。


***

我这脆弱的人,

谁是我一生的虚无栏杆,

谁是我最后的孤独玻璃灯盏?


***

那些爱太沉,

别让我在末日背着。


……可还是让我背着吧

别让我轻飘飘、没有分量地逃离人世。


***

尘世的爱,

什么也不要问,

赶快来吧!


尘世耽搁的


只有在尘世才能弥补。


 (选自《诗刊》 > 2006年 > 第01期)


 

三五牌木钟


木钟,1972年的捷克式橱柜上,

“沙啦啦——当”的一下,又一下。

那时我穿着蓝布衣裳、黑布鞋,

还是不谙世事的少年。


我熟悉那钟壳,松脂味浓郁的七合板,

金属发条,齿轮,游丝,小巧钟锤。

现在它,永远停在8:45,

那是在哪一个傍晚?


那个傍晚一定有绵绵雨水,

我忽然嗅到了陌生的,松木和金属的,

还有母亲在昏暗厨房里

洗涮碗碟的潮湿的气息。


(选自《中国当代诗歌导读2010卷》)


草原之夜


夜,又美又宁静,

草原无边,星斗满天。

我身边那个女人,又美又宁静。

我舍不得睡去,

甚至舍不得遮上薄薄的窗帘。


夜真的又美又宁静。

似乎谁醒着,草原就是谁的。

我甚至舍不得叫醒那个

静静睡在我身边的年轻女人。


 (选自《2000-2010十年诗选》)


草地如此寂静


山风吹来,

我们是偶然才知道了天葬的秘密。


风倏忽停,又倏忽起。

我们得保持足够的肃穆。

这生死之地,我哑口无言,

生死之地,要祈祷我们生死都在一起吗?


草地如此寂静,

我也将寂静,哑然,

静静感受死亡的骨殖,

星散的,爱过,苦过,

也曾经潸然泪下的骨殖。


 青稞


“那青稞和我一起回家了,

躺在一个陶的盘子上,

没有人知道它经过的时光”。


世界那么远,

怎么会那么远?

可我还是看见了那几粒青稞,

在温润的陶盘

在凌晨一粒粒泥土那样,

渗出。


(以上两首选自《星星诗刊》2009年1期)


田鼠


满地茎叶,多半给雪冻住;

还有一些,深深湿透了。

可我不认识那些茎叶是什么,

大豆,抑或是别的什么?


冬贮的,已经给运走了。

留下这些,是给田鼠。

遗弃的茎叶之间忙碌的田鼠

让我知道应该放低自己的生活。


田鼠们紧紧裹着褐色的毛皮,

肚子湿漉漉的。

掠过的火车阴影,让刚刚抬起头的

那只田鼠,有几分茫然。


勤劳的阳光下


过来,过去,匆忙忙的

一地蚂蚁,

其中一只和另一只,

亲热热地碰碰头,

小声,说了句什么。


蹲在地上,我看了很久。

蚂蚁在忙些什么?

尤其是那几只

两手空空的蚂蚁,

它们领受了

什么样的使命?


而令我感动的是一只挪动麦粒的蚂蚁,

突然停下来——抬头,

真的是抬头,看了看我的脸。

啊!温暖暖地看了我一眼。


(以上两首选自《诗刊》2011、24期)


给小林一茶


一茶君染墨的手指:

二十七日阴,买锅。

二十九日雨,买酱。

(燃料够了

风送来的落叶)

·…二十九日以后呢

一钵清水

粗釉黑褐


难得一杯清酒

一小口一小口啜

半生的滋味

远天远地,也就在指间唇

间移来荡去


染墨的手指

十九日晴。南风。妓女花井火刑。

二十四日晴。夜,庵前板桥被人窃去。

二十五日雨。所余板桥被窃。

……那也给一同窃去了的

人迹板桥霜


露水的世,露水的世

虽然是如此啊

你垂下苍老的头

抿一口酒,再抿一口

怔一怔

再怔一怔


选自《诗刊50周年诗选》。(载《诗刊》1997年9月号)。


夜色里一匹悄然吃草的马


不远处,一匹夜色里的马 

奇怪的沉,也奇怪的轻柔。 

我看见它, 

只是凭籍马的大致轮廓。 

   

马并没有因为 

我的到来 

而停下来。 

它甚至看都不看一眼。 

马垂下它柔韧修长的颈项, 

咬住一撮草,用力, 

那一撮饱含汁液的青草断裂的声音 

是水的,也含着泥土。 

   

我是和她一起过去的。 

我牵着她,她的冰凉的手。 

我们注视了那匹马很久, 

直到夜的露水下来,“呀”地一声凉了。 

我奇怪的只是 

一直没有听到马的有力的呼吸。


(选自《新世纪诗典》)


蚂蚁


这太奇异的

细碎的舞蹈的铁,

铁的尖利的影子,

世界只能叫它

行走得太快,并且慌慌张张。


草地上仰卧着的我,看见一片

摇摇欲坠的草叶上,

一对酸辣的蚁钳

突然巨大,

剪开了整座山坡

光线的完整。


 (选自《2004中国诗歌精选》)(原载《诗潮》第11-12期)


 寺院梧桐


时常诧异的

就是这咱梧桐硕大的叶子

寺院里,无处不在

褐色的叶片,如铁一般长久

每一片叶子,都如敦煌壁画上

返铅发黑的脸

都结实,黑褐到

没有多余的动作

在秋的禅静里

咣当

丢下,一片


让寂静,一时好乱


(2004中国年度诗歌)(原载《红岩》2004年第4期)


金属水管


我看见金属的水管

穿入墙壁,忽然不见。


我知道,

整座楼房

布满了这样的金属水管,

一共三十九节,每家七节

复杂的金属水管。


金属的水管

比野性的水,

更快地穿过水泥、灰色的砖,

突然松弛、空寂。


穿过。

但不是留下了

铁的气味

给严寒活活冻死的

气味。

铁的遗骨的气味,

少女的腕骨的气味

紧紧裹着的

时间。


(选自《2001-2010新世纪中国诗典》)


 帝五之晨


天地浑沌

一切都还静静躺着

躺着的都是臣民

等着天亮

以至于谁早点起来

找一大片空阔外

随意走走

谁就像是

东方的帝王


这样早

第一句话应是天意

当然出自

帝王之口


(选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诗选》)


山中饮茶


雨没落下来,

可林阴下的草地

愈来愈湿了。

我们是在树下静静饮茶。


草地积蓄着,愈来愈湿。

暴力一样的潮湿在等

那些阴云

终于含不住

愈来愈沉的雨水。


我们在喝茶,

但已经不能宁静下来。

我们只是试图要宁静。

我们的茶杯里似乎已经是阴凉的雨水。


 (选自《2008-2009年中国最佳诗选》)


黄羊跳起来


跳起——一只黄羊

又一只

好多好多只

高高低低地跳起来

一直到远处……更远处


只个别跳得很高的

给最后的残阳—— 一照

如同致命的弹击


黄羊跳起

很厚很厚的草原

衰老不堪


暮色里沉落下去

但这些轻盈的黄羊

没有倦意


(选自《一千只膜拜的蝴蝶》)


 荒草


把山坡上的荒草,那被

秋风加重的荒草

按在纸上。


我需要这荒草。

我需要能静静地按住荒草的

时间。


我要窄窄按住

直到它们突起、杂乱

怎么也无法止住它们的

深秋里骇人的荒芜。


(选自《到诗篇中朗诵》)


柿子树


门,清冷地虚掩着。

挨着院墙,柿子树上

三几个青黑色的柿子,

溥溥的霜

裹着它内心的铁。


院子里的人出门去了,

似乎也不回来了。

似乎没有谁会想着回来,

在这个冬天彻底结束以前。


只是我没有见过那么沉的柿子,

独自的柿子。

谁也不想理睬。

它们比我的指点更沉。


这准备在树上过冬的柿子,

没有一片叶子

也会在树上过冬的柿子,

早就向自己的内心深处

结结实实下了一场大雪。


 


寂静的果园


白天,也竟然有如此的寂静。

饮茶的游人,碗盏,在寂静与寂静之间

偶然跌落的果子

也是寂静的。


果子落地,

它的声音

似乎要稍稍迟一些,

似乎猜疑着,暮色里的寂静

是不是已经积得太深了。


(以上两首诗选自《中国西部诗选》)


羽毛在飘


月光里

一片羽毛,飘摇

如古老匠人卓绝的心血手艺

飘摇的蓝、绿,文着明灭的金线


羽毛在飘

夜色浸透,极细的绒毛边缘

大地叫它轻得没有一点分量

连它自己都觉得,轻飘、害怕


可这最轻飘的,才最

接近这个夜晚的中心

接近于美,虚幻,和银色的窒息


 (选自人邻诗集《最后的美》)



关于诗歌的一些话  


人 邻


收到《星星》来信,叫我写一短文的时候,恰好我有一个机会,出版我的第二本诗集。在那本诗集的“后记”里,我写道: 

二十年来所写的诗歌,稍稍有些价值,不忍割弃的,大略在此了。剔除的那些诗歌,一些仅仅是练笔,一些则毫无价值。 

如果不是我还写了些散文和其他文字的话,这二十年是极其悲惨的。 

即就是这些诗歌,如果再压缩的话,也还是可以的。现在的篇幅,是可以减去一半,再减去一半的。 

一个人一生能写出多少首约略说得过去的诗歌呢?

我这样说,不是哀伤,也不是矫情,更不是借此作秀。我歆羡那些在很短时间里,就可以将一首诗定稿的人。可我总是做不到。我根本不知道要写什么,一片茫然——即便是运气好的时候,也不过有一两个句子提前跳了起来。我要反复捕捉,才能大致确定我要写些什么。这样也许有另外一个好处,是会有一些偶然,有一些出人意料,稍稍自恋一些说,近乎天意。我的《写在羊皮书上的祈祷词》《玻璃器皿》都有些这样的意味。 

我也会认真阅读别人给我写的评论文字,自我审视一下。 

多年前见过一面的燎原说:“人邻是领悟了诗歌内在奥秘并醉心于这一奥秘的写作者。他断然略去一般写作者眼中恒定的自然物象,等待并只捕获那种瞬间一现的诡奇异相,继而以最为简约的文字使之具形。正所谓把闪电还给闪电。”燎原的美意我领受了。但是最为简约的文字,也并非不是我的苦恼。多年的短诗写作,也会形成模式,而放弃了诗歌中可以柔软、蜿蜒、打开的部分。 

张玉玲则说:“静默使人邻诗歌的超语言成为可能,使精神自我得以突显。静默的诗歌境界传达了生命的深层意蕴,无言的所指为读者留下了巨大的玄想空间和体验生命别趣的审美愉悦。”但我甚至是为了自我反抗,有意用几个月的时间反复阅读那些锋利、残酷甚至嗜血的文字,以便吸收它们,破坏自己。 

唐欣说:“人邻规避开我们周围那些好像更加‘现实’的事情,他也许是在向我们委婉和含蓄地提醒,那些事情并不想它们看上去那么重要。他对那类事务的轻描淡写,甚至是忽略不计,正是为了让我们注意和靠近那些已被我们冷落和忽略很久的另一类事务。”可我似乎更多的只是一个执迷于词语,并试图探究词与物之间关系的人。虽然可以倒过来讲,词语不正是我们这个世界的对应物吗?

我们能否真正认知现实、当下,能否真正认知时空,能否真正认知我们周围的一切?我并不虚无,但是我得承认,我稍稍有点虚无——这虚无的好处,是我会转而试图寻找一些可以沉淀下来的“分量”,以便充实那些虚无。而随着年龄的增加,我也在不断怀疑那些原先我认定的“分量”,去寻找新的“分量”。 

感谢《星星》,再次给我一个自我阐释也是自我辩解的机会。 

     


 人邻:一个温厚淡定仍会流泪的诗

《兰州晨报》 2008年3月4日


 人邻,祖籍河南洛阳老城。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文学专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白纸上的风景》、《最后的美》,散文集《残照旅人》,诗、文、画集《闲情偶拾》(与画家韦尔乔合作)。


《最后的美》荣获第二届黄河文学奖诗歌一等奖。


得知人邻获黄河文学奖了,我感觉并不吃惊,那绝对是他应得的荣誉。因为工作的原因认识好多诗人,以性情狂放、激情似火者居多,唯独人邻却给我留下这样的印象,外表温厚、淡定,谁会想到在他的内心,有一条抒情的河流在脉脉流动。


人邻当过警察,现在作公务员,业余时间写作。在周围的人为工作生活困扰时,他却幽栖在文字世界里,显现出对身边世界的悲悯情怀。


除了前面所说的温厚、淡定之外,他性格中也有敏感、多情的一面,他的朋友在一段文字中这样描写:我和诗人坐在一起,还有几个作家,各自交谈。一个作家与我说到了一个悲恸的词,触动了诗人的神经,他的眼眶即刻红了,泪水满溢。我不觉得意外,一个仍会流泪的诗人,让我心存感动。他用双手的背面揩了双眼,挡住了一些伤感和脆弱,挡住了可信的一面,同时也露出了那一面。


人邻有空闲时间就与朋友喝酒,很豪爽的样子。但我注意到他喝酒很讲究分寸及节奏的控制,让人想起一句广告词:板城烧锅酒可以喝一点。据说还有一把好嗓子,歌唱得十分婉转也时有高亢,惜我未见。


3月2日晚,记者在人邻家中采访了他,他刚从外地出差回来,稍微有些疲惫,但一谈起诗歌,他的眼神就变得温情无限,或感怀、或笑谈、或陶醉,像是被诗神附体。


梨花满天:为什么这本诗集要取名《最后的美》,美在你眼里是不是一种常态化的存在?在你诗歌完成的时候,是不是意味着对最后的美的凭吊和缅怀?


人邻:美不是一成不变的。比如现在女孩子们的晒伤妆,皮肤的麦色,冷漠的后工业时代的机械美,古人是难以想象的。


《最后的美》这个书名酝酿许久,却是偶然得来的。诗集先后起了好几个名字,都不满意。一天忽然想起我一首诗里面有这样的句子。书名本来在设计上有英文翻译的,北京和哈尔滨的朋友给我翻译了好几个。他们的英文很好,但还是在意味上颇费踌躇。后来没有用,我也不知将他们翻译的文字弄到哪里去了,如果登在这里,懂英文的人士可以细细咂摸的。


《最后的美》这个书名的由来,没太多想,大约和川端康成有关吧。他有《临终的眼》那样的文字,即便是诺贝尔文学奖也没有使他留恋人世,而终于在老丑之前适时结束了自己。


临终的眼这个词组,又来自另一位自杀的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这只是一个略微牵强的解释,世界的复杂很多时候是不能解释的,尤其词语,实在有不可解释之处。好的诗歌一定在可解和不可解之间。


美是短暂的,我们更多的时候只能是凭吊和缅怀。


梨花满天:感觉你的个性和城市有种天然的距离,从作品中能感觉到你时常用深情的目光在亲近大自然并试图言说她。


人邻:在自然史中,城市是很短暂的。虽然我自己也是如此地驯服于城市,但是在另外一面,我们都在尝试逃离。那么多旅游社的存在就是一个明证。可能不大一样的是,我会凝视、感受某些自然的细节。我写过这样的诗:


阴影里蛇的软软腹部

让人觉出,它折来折去的湿濡

而在阴影里的我的腹部

也似乎正缓缓擦过

阴湿的沙地,泥泞和苔草

大地正沿着

我的匍匐在地的腹部,缓缓展开

泥土,草和石子湿润的爱

比我狭窄的视野,更高和亲切

那些从来没有被如此感知的大地

与人有了肌肤之亲的大地

让我陷入不能自拔的,感动和孤独


《蛇的诗节》


我们和自然的关系其实正应该是这样。我看过法布尔的《昆虫记》,他是一个知虫者,也是一个伟大的人。我们和自然共存的时候,才不会孤独。


梨花满天:你那些有关刀刃的诗,《面对锋刃》、《宰羊》、《整整一箱子刀子》,刀刃的意象意味着尖锐、刺入和疼痛,从平庸、粗糙的日常生活中你怎样寻找着属于你个人的诗歌元素。


人邻:我在《鱼标本》里面写过这样的句子:

扇页般的是鳃骨,静穆,而整架的

白色鱼骨裸露、黯淡,一排肋骨

吝啬地别住灰白的空气

和曾经活过的时光一样

刺一样地挑剔


这也算是刀刃吧。南京的诗人胡弦这样评论这首诗:空气也可以别住?人邻对空灵之物的强行介入和把握让我惊讶。我想,在词与物之间,人邻大概找到了一种异于常人的关系,他对物象的体悟和表达,及由此产生的个中滋味,惟独他自己可以深尝。


诗人的诗歌元素是会随着内心时间的推进而变化的,但是那些元素过于明显的时候,就可能是坏事情了。有关刀刃的诗歌,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看,但是我知道我在写那些诗歌的时候,失去了某种沉潜的力量,而那才是我更加渴求的,它们犹如刀背。它的力量是刀刃不能比拟的。平庸、粗糙的日常生活中既没有刀背也没有刀刃,它迫使我们离开生活,去寻找能够满足心理甚至生理的需求。


梨花满天:马步升对你诗歌的评价是人邻的诗语言干净,美感比较强,有某种禅味,诗作追求一种宁静,和对生活的超然,颇有陶渊明、王维之风。这种古典韵味是不是有意为之?


人邻:评论家只说对了一部分,因为评论家也是人。每个人都有他的另一面,甚至另几面,要合起来才更是一个完整的人。如果我是那样的人,又不能回到陶渊明、王维时代,岂不悲惨!当然,那也不一定就是一个好的时代。


对于古典韵味,我可能更多地借助了古人对于词语的节制运用。借助朋友的话:人邻也像古人那样,是精于炼词炼句的。很小的一个词,在他那里都像宝藏,他会用一连串的意象去打开它。


人生的伏线谁也不能逃脱的,那是人的命。我得承认,我有时候会缅怀古典。可是缅怀古典是需要成本的,起码得要安静下来。但现在不是一个安静的时代,也缺乏安静的读者,谁会有那样的耐心,这也导致作家写作的改变。


梨花满天:这部诗集从1987年到2006年,整整涵盖了你二十年的诗歌创作,只有短短的一百来首短制,是你写得本来少,还是你在编选的时候自己有一种遴选的标准,如果是后者,那标准是什么?


人邻:这样的编选,一则是出版社的要求,二则是我检视了一下我这二十年的诗作,大约可以给人看看的也不过就是这些。还有的是,我稍稍兼顾了风格变化。严格些讲,其中半数是可以删去的。我不是矫情。不要低估读者的智力和情商,更不要说写作同行。


诗集出来后,我寄了一些朋友。诗歌评论家唐晓渡给我写信说:诗集就应该这样。我理解他的意思是说,一个诗人可以编选的诗歌是有限的。


梨花满天:宁静,疼痛,力量,不安,你曾说自己的诗学观念,在二十年来发生了不少变化,现在想的最多的澄明之境,那是怎样的一种诗歌境界?你抵达了吗?


人邻:人都是喜新厌旧的,诗人于诗艺更是。诗学我不清楚,那是专门家的事情。但是我知道这个世界太大,我们走不完,但是必须得走。诗人于诗艺的探索也是某种程度的旅行。


澄明之境,我还不敢达到(笑)。我看过一个故事,有人听了钢琴家的弹奏,忽然落下泪来。人不解地问,那个人说,他(钢琴家)可以死了。


达到澄明之境的诗歌太少了。除了中国古典诗歌里的一些,还有里尔克的《秋日》,米沃什的《礼物》那样的诗。那太难了,甚至有人说过如果里尔克没有《秋日》,他的诗歌就会部分失色。那种境界没有一丝渣滓,人的气息完全和自然融为一体,自然的力量和情感就是人本身的。


拥有整个自然的力量和情感(自然一定是有情感的!)的人,他一定是幸福的。一个渺小的人,忽然延展成为整个大地、群山和海洋,他的怀抱里人类狭小的悲哀是多么微不足道啊。


梨花满天:有人担心你的写作太冷了,太干净了,俨然世外入定的高僧。你这样的写作还能延续多少年,未来会不会有所变化?


人邻:我的写作有时候确实太冷、太干净了,但是我不是俨然世外入定的高僧,我不敢如此虚妄,我也不喜欢。一刹那间,偶然佯装一下,为着喝茶的样子好看是可以的,但是俨然,没有人生气息,平凡甚至饮食男女的卑俗气息,我是受不了的。我很喜欢有人生寻常气息的僧人,可以愉快地说几句家常话。


我也一直在注意和解读两类诗歌,一类是弗罗斯特。从语言的表象上来看,他的诗几乎就是日常的文字,但从它的内部透露出不同寻常的诗意。这样的写法面对麻木的读者是及其冒险的,也因此,弗罗斯特没有继承者。与弗罗斯特相反的是斯蒂文斯。这个诗人使用的是反常的语言,有时甚至连字面意义都在可解不可解之间,也就是说,它无法用于日常生活的使用。它所达到的诗歌的效果,也是因为它在语言上的不寻常。


我一直在这两个诗人之间徘徊。尤其是在最近的四五年时间里,我不时地被两者分别诱惑。也因此,我的诗歌在两者的幅宽之间出现了相当的变化(当然也有其他诗人的影响,甚至是重要的影响)。我的有些诗歌是可以清晰辨认我的脉络的,但也有一些诗歌,已经很难辨认出我自己。


这两个人,前者让我觉到了语言进入泥土后又透明地升起来的智者气息;后者让我觉到了语言可以转变成金属、玻璃、空气,可以突兀、诡谲、艳丽和狂欢。比起前者的智者气息,我在某些诗歌的写作里也许更喜欢后者在语言上的惊险。也许,我更痴迷于相悖的语言,我热爱它们如同碎玻璃和金属颗粒的质感,在白纸上惊魂划过的一瞬。但是,我不会放弃平实。也许还有别的。


梨花满天:在你的创作中,散文占了相当的分量,怎样理解这种说法:要对人邻的诗歌有更好更深的理解,必须去读他的散文。


人邻:这话是有一定道理的。如果散文是路的话,诗歌就是路上的意外擦痕吧。但我还是希望读了我的散文之后,再读读我的诗歌,诗歌里面毕竟有更为过瘾的东西。





人邻的诗:



▍荒草


把山坡上的荒草,那被

秋风加重的荒草

按在纸上。

我需要这荒草。

我需要能静静地按住荒草的

时间。

我要窄窄按住

直到它们突起、杂乱

怎么也无法止住它们的

深秋里骇人的荒芜。


1998年


▍疲倦


谁有黯淡的温暖,请缓慢爱我,

直到夜色终于覆盖了我

从来就情感笨拙的脸。

有哪个善解的女人

谙熟一个男人的真正疲倦,

谙熟他疲倦了还要疲倦的秘密,

沿碎裂的时光隧道,

使他真正变暗、充满。


1999年


▍风中玻璃


那跑得最蓝的,抑郁最深;那

跑得最快的,最绝望;那跑得

最美的,最先毁灭。

那突然开始和结束的,要突然,

碎裂和忧伤。


1999年


▍山中饮茶


雨没落下来,

可林荫下的草地

愈来愈湿了。

我们是在树下静静饮茶。

草地积蓄着,愈来愈湿。

暴力一样的潮湿在等

那些阴云

终于含不住

愈来愈沉的雨水。

我们在喝茶,

但已经不能宁静下来。

我们只是试图要宁静。

我们的茶杯里似乎已经是阴凉的雨水。


2001年


▍离去之日


离去之日,不说什么。

我面相端庄,两手洁净,

没有一丝尘意。

我安详,已经没有贪恋,

忘却了风雨,一心要爱慕流水。

可是只有我自己

才深深知道,

离去之时,我还有多少

寻常的向往,还有多少舍不去的

寻常人世的沧桑挂念。


2006年


▍草原之夜


夜,又美又宁静。

身边的那个女人,又美又宁静。

星斗满天,我在草原上舍不得睡去,

甚至舍不得遮上薄薄的窗帘。

我甚至舍不得叫醒那个

静静地睡在我身边的年轻女人。

夜真的又美又宁静。

似乎谁醒着,草原就是谁的。


2007年


▍果园三题


1.果园傍晚


果实上的白霜

悄然冷了下来。

果子就要熟了,

微凉的甘甜,果园里弥漫。

可是,树枝上汁液饱满的累累果实

也难以遮掩

光线渐渐转暗以后,

暗绿树叶的格外清苦。


2.寂静的果园


白天,也竟然有如此的寂静。

饮茶的游人,茶盏,在寂静与寂静之间

偶然跌落的果子

也是寂静的。

果子落地,

它的声音

似乎要稍稍迟缓一些,

似乎犹疑着,暮色里的寂静

已经积得太深了。


3.夜幕下的梨园


满园沉甸甸的。

夜幕降临以后,

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窗口灯光照着的那根枝条,

几只果子,半遮半掩。

园中穿行的小路

已经不知去向。

偶尔有蟾蜍的叫声。

果园里,满是蟾蜍和梨子的潮湿气息。

可我知道那些远处的果子,越是看不见它,

它就似乎越沉,越有力气。


2007年


▍夜晚的白马


白马,

白天看起来有点灰白的那匹马,此刻

在星光里。

夜晚

马的白,缓慢,奇怪,孤单,

尤其,整个的夜轻轻软软地含着它。

整个夜晚,那么珍重,一动不动。


2007年


▍夜色里悄然吃草的马


不远处,一匹夜色里的马,

奇怪地沉,也奇怪地轻柔。

我看见它,

只是凭籍着马的大致轮廓。

马并没有因为

我的到来,

而停下来。

它甚至看都不看一眼。

马垂下它柔韧修长的颈项,

咬住一撮草,用力,

那一撮饱含汁液的青草断裂的声音

是水的,也含着泥土。

我注视那匹马很久,

直到夜的露水下来,“呀”地一声凉了。

我奇怪的是

听见了青草断裂的声音,

却一直没有听到马的有力呼吸。


2008年




△2011年,人邻在新疆阿瓦提。


▍鱼、土豆、无花果和清泉水


为什么没有人,一生一世

仅仅吃一种东西:

比如单一地吃鱼,

或者是土豆。

假如是一个女孩,比如

她愿意一辈子吃无花果,

一辈子都这样,

满身甜蜜、馨香。

这样的人,单纯地相安于一条鱼,

几个土豆,一抔无花果,清泉。

甚至,我希望能有一个

只饮清泉的人。

以至于他们可以有这样的命名:

吃鱼的人,吃土豆的人,吃无花果的人,

喝泉水的人——这些洁净得

令人感动,也叫人微微有些难过的人……


2008年


▍当我们老了


当我们老了,

偶然在街上相遇,可以

相互搀扶着,当着我们各自的孩子。

我们老了,但是眼神明朗,衣衫整洁,

虽然也还没有彻底忘记,我们曾经

那么艰难、那么幸福地爱过。

只是那会儿我们已经老了,

和别的老人一样,

宁静,和煦,安详,

平常阳光,平常的草色一样。


2008年


▍幸福的厨房


厨房,要有矮桌、小凳,

老式温馨的那种,红漆斑驳。

火炉才加了炭,外面飘一点雪,

笸箩里有馒头,瓦罐里滚着米粥。

火炉上熬着米粥,我们触膝而坐,

欢欢喜喜说着什么的时候,忽然浓香起来。

它让我们感觉——真的是饿了,

那么饿,又饿又幸福,又幸福又饿。


2008年


▍山嵎之旅


天黑得早。

木屋背后,远处,听不清是什么动物。

冷意索索的纸窗外,“嗡”地一下,

“嗡”地又一下,

那么好听,那么有生气。

我猜想那该是一只漂亮的野雄蜂。

木屋背后,那边,据说

植被茂密杂乱,遮天阴地,山路崎岖,

好多年都没有人去过了。

是呀,好些年都没有人去过了,

更遑论一个旅人。


2008年


▍风中小虫


偶尔飘落的小虫,

细碎的爪,风中

抓住了些什么?

它斜斜撑着的

骨骼,透明微绿,颤抖着的

低低压抑的翅,

比风紧一点。

我无法细细分辨,

但是我能觉察到小虫的那一点“紧”,

比风更窄、更低一点的“紧”。


2008年


▍时光


也许,时光就是用来虚度的。

读各样的书,字体娟秀或劲健的书信,

看山水蜿蜒之间,也有些时光,

一盏清茶,听帘外黄叶悠然落。

顺着时光慢慢回味,

一生就那么过去了。

佛说,苦海无边;

虽然佛没有说,时光就是摆渡。


2008年


▍正午拍摄的


灼热中颤抖,熔化

——逆着一根针,看正午迷幻的亮。

不能再动!

炽烈的针尖逆着阳光

已经刺入了整个

因为炫亮而近乎谵妄的正午。


2008年


▍冻透了的苹果


沿着小小水分子,悄然冻透了。

严寒才是一切的终极。

此一刻,我要认真理会的是苹果内里

已经棕黑、晶莹的部分,

那些冰凌怎样

逼住了果糖!

它的疼痛——

碎玻璃一样的透明疼痛。

我看到了它的隐忍,

看到它

缓缓地、疼痛地

终于彻底……放弃了……自己。


2008年


▍小野果


它还是

未熟的。

它的筋节未开,

还需要一点秋风,一点醇厚阳光。

它的果皮上是薄薄甜霜,

果核浅褐,新鲜,籽粒油润。

它的果肉生脆,

它还没有把自己彻底酿透。

它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甜。

它还不知道爱的,不会爱的,

不知道怎么爱的,

把自己抱得那么紧、那么圆去爱的。

不知道怎么疼着、疼着,就爱了的。


2008年


▍李子紫红


李子——

可它的内部,一定是热的。

如此结实的李子,

饱含了七十二秘密。

它的核如此地小,如此狭小,

如同一个女人幽暗深藏的殷红。

这近乎铁色的水果,

只是在很少的日子,才出现。

它的深深密闭的、不透气的紫红,

和深紫色,铁色。

它的厚厚的果肉,真的是如此结实。

——它的核,是如此之小。

如此之紧密、可爱。


2008年


▍与不同的食物为邻


白菜,鱼,肉,土豆,

苦瓜,诱惑的火龙果风景——我不同的邻居,

可我现在只埋头于手里的半碗白米粥,

洒了些涪陵最新推出的虎皮碎椒的,

它让这个清晨格外满足。

我的书案,我的整个房间

都弥漫着白米的温润的香。

——其实,我也不过是大地的食物,

这时光,这大地悄然转换的另一种食物。

可以和那些朴素如清水的食物

更加接近和契合的。


2008年


△2013年,人邻在四川九寨沟湖边。


▍白菜


冷的时候,大堆的白菜,

已经给村民们运了回去。

就是这些白菜,

寻常的大堆白菜,

要陪伴着一家人,在这偏远地方

过完这个冬天。

默不出声的男人,围着头巾的女人,

像往年一样,甚至所有的动作都是一样。

——就在他们推开大门

进入院子的一刻,

我恍惚觉得,这一切似乎还是去年。


2008年


▍黑布李


这李子,硕大之一种。

沉甸甸的浑圆,只略微轻盈于

它自身那根暧昧的凹线。

这黑紫色的线

如此暗香饱满,小小野蛮的饱满。

也有点神秘,而令人不安的是

它更深的红,血红,黑红。

而它浅肉色的核

沉迷于它自身的更深果肉。


2008年


▍菜叶和田鼠


满地菜叶,给雪冻住。

还有一些,早已深深冻透了。

我不认识那些菜叶是什么,

芥菜?抑或是别的什么。

冬贮的,已经运走了。

留下这些,是给田鼠。

遗弃的菜叶之间忙碌的田鼠

让我知道,我应该放低自己的生活。

田鼠们紧紧裹着褐色的毛皮,

肚子湿冷,几分臃肿。

刚刚掠过的火车阴影,

让抬起头的那只田鼠,稍稍茫然。


2008年


▍蟋蟀


似乎是专门为了这个月夜,

洁白的石头上,

它的身姿,精心准备了。

不知道它生在

什么地方,它只是想着,

该有一个地方

可以优美地死去,可以不朽。

它要顺着晶莹月光,顺着,一声不出。

它迷恋月光,

一点一点把它的小身体、小骨头浸透。

迷恋月光让它小小的轮廓完整,

半透明的,小小化石一样。


2008年


▍卖柠檬的人


柠檬,丰润,鲜黄,凸起的小嘴

如此鲜嫩。

可我注目的是

挑担人谦卑认真的身姿。

他匀称,轻快,

甚至是可以称之为干净的步子。

他谦卑的营生,不多的几个小钱,

一家人的生活里,是几十斤米,

四五种青菜,不多的鱼。

因这身姿的几分认真,

和只肯三分的幸福,而让我感到贪婪,惭愧。


2009年


▍勤劳的阳光下


过来,过去,匆忙忙的

一地蚂蚁,

其中一只和另一只,

亲热热地碰碰头,

小声,说了句什么。

蹲在地上,我看了很久。

蚂蚁在忙些什么?

尤其是那几只

两手空空的蚂蚁,

它们领受了

什么样的使命?

而令我感动的是一只挪动麦粒的蚂蚁,

突然停下来——抬头,

真的是抬头,看了看我的脸。

啊!温暖暖地看了我一眼。


2009年


▍腊月


腊月雪花儿飘,

丝丝儿风,丝丝儿寒气。

人们睡的沉沉的时候,

大雪悄悄落了下来。

满是雪。满是。满是。

贴了红字的院子,

推开那门——大雪早下浓了墙根下

成堆的绿的萝卜、白的白菜。


2009年


▍火炉


清晨,满屋冰冷。

我们知道炉子没有封好。

粗糙食物的热量也快要耗尽。

屋里传来母亲咳嗽的声音、棉鞋的声音。

我们缩在被窝里,

等母亲劈柴,带着泥土气息的劈柴

噼啪的燃烧声音。

柴的温暖……炭火的温暖。

已经没有那样的炉子了。

没有母亲夜晚放进炉子的灰门,

清晨就会烤熟的土豆,焦黄诱人的馒头。

还有屋里放着的尿盆,

夜里温温的尿味儿。

真的,我知道,

幸福一定是稍稍带着一点儿贫穷的。


2010年




△2014年,人邻在甘肃临洮。


▍臭橘寺*


寺外,有橘,

寺内,有橘?

他嗅不到,他

只是觉得

橘林里一定有橘子腐败、风干了的味儿,

僧人的味儿,

木鱼敲响风干了的橘子的味儿,

万物归一的味儿。

他暗想,窃笑,不说:

那是无用的橘,和更加无用的僧人。

更加无用的僧人,

他在想,这一句话,无用,可是真好。


*森鸥外小说《雁》有臭橘寺,因寺名浮想写之。


2012年


▍牧谿的《六个柿子》*


水墨那味儿,

笃实的几只,

还有淡墨,近乎无墨,皮薄而汁肉饱满的

两只柿子,

是颇可以佐酒,亦可佐茶的。

玄妙的是

隶书味儿的叶柄。

那干硬的焦墨一样的叶柄,

是更有味儿的。

无色,无款,

这也才是——僧人即柿子,

柿子也即僧人呀。

僧人,本无色。

霜降了,涩涩的味儿,薄薄染上了,

也是僧人的味儿。

淡,可是不孤寂。

僧人,本无孤寂。


*牧谿,宋末元初禅僧。元吴太素《松斋梅谱》记载:“僧法常,蜀人,号牧谿。喜画龙虎、猿鹤、禽鸟、山水、树石、人物,不曾设色。多用蔗渣草结,又皆随笔点墨而成,意思简当,不费妆缀。”《六柿图》现存日本大德寺龙光院。


2012年


▍墓志铭


我一生都试图站得笔直*,

但都没有站好。

此刻,我还是宁静躺下,安歇,

和大地平行,一起

望着天上的流云,

继续带走我再也不能随行的……


*偶然在笔记本上发现这首诗的草稿,似乎是我某天酒醉之后写下的。诗也几乎是完整的,不用多改,似乎天赐。


2012年


▍晚安


夕照很美,之后是月亮很美。

透过帘子,月色细细落下来,

如纤细温暖的笔迹:晚安……

只是如同笔迹,

不用别的方式,也不在纸上,

只是低低一声:晚安。

低低的,别给人听见,

听见了,不好,

听见了,就不是两个人的私密的晚安。

月圆时候,也会仰望着月亮,

望一会儿,再望一会儿,默念着:晚安。

可是真的别听见,谁也别听见了那一声。

默念着,默念着,忽然为自己感动,

为自己已经那么老了,

还会那么念着、爱着,热着。

那么老了,

心里还能那么暖着,多好;

头发都灰白了,

还能热热地爱着,多好。

晚安,晚安……


2012年


▍老了的时候


老了的时候,

会想些什么?

爱过的人,逝去的人,离散的人——

我多年惦念一个

叫冯志雨的同学,先是去了青海德令哈,

后来不知去了哪里。

也许,老了,才可以从容地想想这个世界,

像真正的大人物一样

谈谈国家大事,

谈谈人民。

那么大年纪了,有资格对这个世界

指指点点,甚至跺脚——关于这个世界的前途,

现在,以及未来。

有资格谈谈世界,

谈谈城市和田野、庄稼,风雨季节。

有资格谈谈生死。

我已经从生看了过来,看见了

渐渐抵近眉心的所谓的死亡,

那么寻常。

我已经活过了。

死亡,也让我们来促膝谈谈,

好好谈谈,两盏烧酒,就着半碟花生,

好好谈谈,好么?

一直谈到我们都没有了谈话的力气,

都需要好好歇一歇。


2013年


▍暗中到来


如此,

却不能不如此。

无人示我,亦无人能示我。

暗示数次降临,终于不再眷顾。

这崩溃一击,以数年之久,如此缓慢。

醒悟之时,不能亦不必对人述说了。

我也已最后明白,

无奈地明白,却不能说“不过是这样”。


2013年


▍双手合十的豆荚


鲜嫩小手,合住豆子,

因爱而娇嫩的豆子,

汁水青涩的豆子,

一粒粒凸起的,欲要诉说的豆子。

爱就要如此吧,

双手合十,捧着,祈祷,

要一一都美满了。

要双手合十,一直到老了,

再也无法合住,手掌枯干,终于裂开,

那些美满的豆子,一一

落入了尘埃。

双手合十的时候,

心里有多满,看她的头埋得多深。

合十的时候,她知道那个人也和她一样,

那手里捧着的汁水青涩的爱,

是满满的。


2013年


▍山寺的黄昏


黄昏,我独自一人,

于室内,无声,无茶,无酒,

亦不掌灯。

寂静,六分,七分,八分,

如石,如玉,如黑铁,

亦如温和隐忍无畏的林木。

我在静等

比我更独自的一个,悄然来到

藤花寂落的门外,

亦悄然离去之人。

我独自一人,不言幸福,

而我忽然想起什么的一刻,

我已倦意十足,睡意十足了。

我想那个径自离去的人,亦是幸福的。


2013年


▍在地道里拧螺丝的人


我感到丝扣,

动了一下。紧。一下一下更紧。

窒息。

我看见那人露出的后背,

隐隐起伏滚动的筋骨,

深处的瞬间涌动

悄然消失于

金属丝扣的黑暗深处。

我感到有什么,

渐渐拧紧了,

拧紧了呼吸与呼吸之间的

最后一点缝隙。

这世界的深处,

是紧和更紧,是愈加黑暗的精密刻度。


2013年


▍榴莲


她熟稔地

剥下黏黏一瓣。

如此的味道,发酵的,

几乎是臭了的气味,让人鼻息一紧。

而她眯住了眼睛,一再回味。

她沉迷,沉鱼那样,落雁那样,

在爱欲中沉迷那样,

在暗暗涌动的诡谲浪波里,只微微挣扎一下,

旋即更深地……放任了。

那么美艳,美而贱,因这味儿发贱,

而少了一些儿羞耻的矜持。


2013年



△2015年,人邻在河南三门峡。


▍正月十五雪打灯


疾疾的雪,打着

满街的红灯笼,

染了雪的红灯笼。

夜,就要安歇下来了,

可雪依旧是疾疾的,急切切的。

两个踏雪观灯的人,慢慢走,

说着什么,

一会儿,就白了头。

呀!真的是,一会儿就白了头

——似乎一生,就那么温暖暖地过去了。


2013年


▍笔架山农家院,大雪中的清晨


空气冷冽、清新,谦卑地透着丰收。

院墙下整垛的白菜,

一层层包裹着绿叶的白菜,

每一棵都那么气定神闲。

这沉甸甸的白菜,

根须上粘满了美好泥土的它们

如此的气定神闲,

实在配得上这个初冬,

配得上这一场厚厚的大雪。


2013年


▍雄木瓜


切开的时候,

我惊呆了,湿暖的子宫也似的木瓜里,

蠢蠢欲动的

状若蛙卵的黑色的籽充盈得满满的,

有如某种器官的肆虐喷溅。

近乎恐惧中,

我用金属的勺子(手术刀一般)

将黑色的籽清理得干干净净,

一粒不留。

甚至在它们附着的黏黏的温热的那一层,

我更留下了更生冷的铁腥气息。

可是我已经无法食用,

我厌恶地把它搁在一边。

我觉到了恶心,

有如胶水一般的黏黏的恶心。

唉,生竟然是恶心的,

而深秋的干枯

大雪中的死亡却是无以言喻的洁净。


2013年


▍猫


猫,没一丝声响,

行走,

从高处跳下,

都是。

——它的跳下,一小团松软充满了空气的

棉花那样,

吸尽了所有声音。

猫,是神秘的。

人们无法猜度

墙头曲折的那一端——

即便是写了《我是猫》的夏目漱石*

也不能知晓猫的下一步。

看似绵软的筋骨,

松软的链条一样,会忽地绷紧,

窥伺每一只鼠的挪移、试探,

甚至鼠须的些微湿润——

猫独自享受这些秘密的寂寞。

——忽然,熟悉的一点气味,

隐约在那儿。

让它惊喜而甜蜜,

腥膻而且甜蜜,

它曾经留恋缠绵过的一个烟囱的温暖拐角,

那一夜残留的爱的味儿

让它的脊背的链条再次绷紧,瞳孔突然残忍地放大。


*夏目漱石(1867—1916),日本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我是猫》等。


2013年


▍巡行的猫


出没,偶尔,

亦有些时候,

三两只,某一空地

伫立,之后,某一只或是一两只,

四顾之后,迈步犹如巡行。

也确是巡行。

猫们的眼神、步态,收起野性,

收起牙疼一样煎熬的叫春,

确乎是芸芸众生之上的傲然巡行。

偶尔抬头,猫们也会在车棚上,居高临下,

如同古远的小国君王,

宁静,也孤独,孤独也宁静。

似乎有些什么话语,

不屑于跟同类,亦不屑于跟人类交谈。

不高不低的天,猫们随意看一眼,觉得

天也不过就是天。


2014年


▍凌晨的鹰


凌晨,

鹰——

薄薄雾气里的鹰翅笔直,

如剪影,那么黑的

笔直的美。

鹰,

笔直地

向高天——飞。

它旋转的时候,瞬间

过来、过去,

有如削着

虚无的铅笔。

鹰翅,绷得紧紧地

笔直地

削着。

削着,

也削着笔直的自己,

浑然不知什么是疼痛地

削尽了

渐渐

虚无的


己。


2014年


▍镜子


那些映过湖面

经过玻璃

照过镜子的人,

心里想了些什么?

——寒风里,他们掖紧了衣襟。

而只有神的镜子,

人是不敢照的。

神知道,满身尘土的人:

“就从镜子一边过去吧!”

不敢照神的镜子,

神已经满足。

可也许,神的镜子,

就连神自己也不敢照。

——寒风里,神也不由地

掖了一下自己的衣襟。


2014年


▍杏子


这不登大雅之堂,

亦从不沮丧的杏子,

只适宜盛在黑瓷粗碗里的杏子,

带着小麦馨香的麦芒*,

有一会儿,它们的脸上有点害羞的嫣红。

然而,我更着迷的是,

杏子在深静的山林里,

果肉消失,留下一枚枚褐色的干枯心核。

泛着阳光的金黄杏子,

这泥土里来的,

它的核,本就是更深的泥褐色。

而更多的,是我知道,

杏子,其实已经不适宜于我等食用。

最适宜它们的人

是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劳作的老人和妇女。

山下的炊烟,

已经在暮霭里升了起来。

他们随手摘下一个,喝着粗茶,

就着土尘,吃了下去。

他们吃完,拍拍身上的土,

好像从没有吃过这个杏子一样。


*麦收时,亦是杏子成熟时。


2014年


▍与痛苦交谈


所谓痛苦,真正可以

称之为痛苦的,

只能无言以对。

那痛苦,深入,骨髓。

犹如深秋的冷雨一再浸透了你

此生乃至来生的泥土,

让人不得不低下头去。

哦,痛苦,我真希望能看见它,

与它耐心交谈,直到那痛苦

它也可怜无助地低下头。

它不知道,无辜,

它,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


2014年


△2016年,人邻在甘肃天祝草原。


▍蛾子


它翅膀的无奈,方向的无奈,

这可怜的,自己惊慌了自己的蛾子,

要飞往哪儿,

甚至连它自己

也不知道。

它飞着,无奈,慌乱地飞着,

不确定,不知方向,不知生死,

不知它的命运,

就羞涩、慌乱地触了一下

这个世界同样无奈、慌乱的命运。


2014年


▍偶然路过


偶然路过,

只是喜欢,那一些幽静,

隐隐在山坳里的。

不过是青山连绵,一湾河水,百亩良田,

错落屋舍,牛羊鸡鸭,

几只喜鹊,飞来飞去,不多的劳作、悠闲的人。

河水清清,可以濯衣,可以濯足,

稻米可以果腹,桑麻可以蔽体,

婚丧嫁娶,四时节令,

叫人忘了岁月,忘了外面的世界。

这一切有多好,

还有偶尔的读书声——

甚至连读书声也都可以不要,

连书也不要,连时光,也都不要……


2014年


▍沧桑辞


我得感谢,那么多岁月已经过去,

感谢我终于就要老了。

对镜自揽,是如此丰沛的

我的小小的沧海桑田。

爱过,被爱过,

不会再忧伤,也不再想着占有

风花雪月的女人。

格外嗅到而喜爱的是有着烟草味儿的女人,

更馥郁的女人的味儿——

已然是秋阳沧桑,岩石风化了的棉布也似的灰白;

已然是午后安详,

渐趋干爽的开过了花、结过了果实的坚实。

沧海桑田,沧海桑田。

我也已行走了半个天下,

那半个,留着来世。

对镜自揽,我只有感激,只有惭愧,

和对岁月万物的由衷谢意、歉意。


2014年


▍山中即景


山中,浓荫蔽日。

行走的人,说些什么,

有一句,没一句地

说些什么。

昨夜有雨、有风,

草地树木,湿漉漉的。

溪涧一侧的山岩,那么干净,

干净的叫人,没有办法写下来,

干净的叫人,什么也不想说。

真的,写些什么呢?

说些什么呢?

山岩那么干净,

草地,一簇簇矮矮的野花,那么干净。

也许,还是说点什么吧,

说点什么呢?有什么话好说呢?

就说这些雨后的山岩、树木、花草,

多么干净吧。

一会儿,有了尘土了,

有了尘土,也那么干净。

山中,几朵云飘着,一动不动,

有着几朵云飘着,一切就都是干净的。


2014年


▍黄昏伏案中,想起病中的亲人


灰尘,略略拂去;案上,净亦不净。

案上,残茶凉透,如隐忍烈酒。

几枚干枯石榴,若古老的铁。

——无以言喻的,

仍是无以言喻。

我曾坚韧,现在,却如许衰弱、无奈。

我感到了渐渐趋近、逼近的。

我嗅到了空气里缓慢而来

却丝丝入扣的苦寒。

我懂得,我哪里会不懂!?

生死之间,原不过是小小沧海桑田,

命随意给了的,命依旧要随意拿了去。


2014年


▍由父母而想起


父母那儿,厨房案板上

扣着洗净了的两只碗、两双筷子。

一切简单,再次回到从前,

两个人不过两只碗、两双筷子就足够了。

他们所需甚少,

这案板上的,即是明证。

我亦知道,总会有一天,

这案板上会少了,

只余下一只碗、一双筷子。

以后,我等亦是如此吧,两只,一只——

终于又是一只碗,一双筷子,独自一人早餐,

一个人把碗筷洗净。

轻轻扣下那只碗的时候,偶尔会想象

是将筷子放在碗的一边,还是把它们

搁放在清水未干的碗底上。


2014年


▍席地而坐


席地而坐,宽袍大袖,如许惬意。

气息……泥土的,席子的,花草树木的气息,

还有围拢着周身而升起的湖水的气息。

席地之人,与大地为伍,河流为伴;

席地之人,安然坐下,多么庄重;

席地之人,带着山河,缓缓起身……

而我等……已是离席之人。


2015年


▍假如


假如没有——没有——

一直、一直没有死亡。

假如死亡,不诅咒,不赞美,

只是世界的一个小小闭合。

假如,死亡也会羞愧。

假如所有的生,都比死亡仓促。

假如,死亡在泥土里还在顽强生长。

假如死亡,比活着更重要。

我要说——

人生在尘世,要死亡在天堂……


2015年


▍一棵树要把自己长透


一棵树,它要长得高过什么,才能长透。

它的根,要比山岩硬,

它的叶片,要比刀子和秋风犀利,才能长透。

它要长得浑身是力气,

有打铁的力气,也有绣花的力气,才能长透。

它要把自己长得浑身通透,

要长得忘却了尘世,才能把自己长透。

要历经树的尘世,历经万物的尘世,

历经爱和死,经历无比苦涩的人的尘世,才能长透。

它要长得浑身生疼,疼得没有办法忍受,

彻底遗忘了这茫茫大地,才能把自己长透……


2015年


▍澄明的秋天


一介贫寒,

我没什么可以留下来的。

曾经写下的宁静、疼痛的文字,

也并不属于我——那是另一些过客。

早些时候,我热爱灵魂,

甚于热爱肉体;

可最终我还是屈服于

或许是更为固执的肉体。

而终于有死亡,会为灵魂准备。

幸亏有死亡,会安排好一切。

在渐渐澄明的秋天,

那揖别有如一场宁静的盛宴。


2015年


▍我已寂寞过了


我已寂寞过了。

一个人走的路,

也就一个人走吧。

一个人饮的酒,

也就一个人饮吧。

茶呢?那只用了许久的茶盅,

不管染了多少灰尘,

能洗干净就行。

还有爱,爱也就爱了,

不爱,也就没有了爱吧。

我已寂寞过了。

窗外,是孤单的几株树,

春风事后,还是显得孤单。

而我已经寂寞过了,寂寞惯了。

一个人惯了。

清醒也沉思惯了。

也常常忘记了这已经是五月初夏,

忘了自己早已经寂寞惯了。





  诗人简介:

人邻,男,汉族,祖籍河南洛阳。出版有诗集《白纸上的风景》《最后的美》《晚安》,散文集《闲情偶拾》《找食儿》《桑麻之野》,艺术评传《百年巨匠齐白石》《秋水欲满君山青》等。诗歌、散文收入百余种选集和年度选本。获中国•星星年度诗人奖、江苏紫金山•雨花文学奖等奖项。现居兰州。



视频 小程序 ,轻点两下取消赞 在看 ,轻点两下取消在看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