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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眼睛||荐读:马启代的诗(总674期)

王恩荣主编 诗眼睛 2021-10-07

《捉自己》


马启代


这些年,我被逼出了两项本领

一个是隐身术,一个是分身术

整天跟在各色人等的后面

看他们如何口蜜腹剑,并且

在四顾无人的地方揭下画皮

有时候一个我与另一个我闹得死去活来

绝望的时候,我常常练习捉自己

让假我审判真我,偷尝牢狱之苦

冠冕堂皇的那些人,把我逗得乐翻天

我每天都悄悄地举行葬礼

窃取那些大会开幕式上的音符做哀乐

在我看来,他们庄重的样子颇像孝子



点读/刘小云


这是一首关于生活经验的诗。生活不只是锅碗瓢盘,更多的是工作和交际。被现实生活逼出来的本领非同寻常,比如隐身术和分身术。当看到不该看到的,或听到不愿听到的,这时候需要隐身术,有智慧的人都是瞎子和聋子。当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在哪时,关掉GPS,明明在北京非说自己在上海,并随叫随到,需要分身术。隐身术也可能是存在感,分身术说不定是身份的转换。整天和各色各样的人打交道,已看清人前的虚伪和人后的无奈。有时,自己和自己较劲,用假我审判真我,练习“捉放曹”。有时,反而觉得玩世不恭是一种真实,冠冕堂皇很虚假。好在,诗人懂得给自己找乐子,看人生如戏,把大会礼乐当哀乐,把庄重的参与者当孝子,悄悄为自己举行葬礼。



《黑如白昼》与“天吴”、张力及其他

——马启代诗歌近作评论


王志清


没有见过马启代,不知道这个诗人长成个什么模样。只是从他的诗中,从我正在读的这本《黑如白昼》的诗集中,读出了他的模样:脑袋特别大,心脏也特别强劲,如同李贺诗中的那个“天吴”。“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浩歌》)。“天吴”是个水神,长成个很大很大的脑袋,据说长着八个脑袋,并且都是人的面孔,八只爪子,八条尾巴,背部是青黄,受天帝派遣能移动海水。“吴”的造字,就是个形象字,是个顶着一个大脑袋而载歌载舞的人。


读马启代的诗,笔者怎么会读出了这么一种感觉来了?而且是很强烈、很强烈的印象。其实,脑袋大,心脏功率大,是个比喻的说法。而这个比喻,是怎么来的呢?


马启代的《黑如白昼》,是一本短诗集,2014年由线装书局新出版的。诗集中的诗,一般都很短很短,最短的只有二十几个字,最长的也不过百字。然而,这些诗,大多数却有一个很长的题目,很长很长,最长的题目竟有三十字。这给人的视觉感受很强烈,仿佛是个大脑袋的怪神,是一种力量奇大而能够搬运大海的天吴。


中国古代的诗歌,是有这种情况的,题目很长很长,内容很短很短,题目的字数超过了诗之本体。最近笔者正在做一本《王维诗选》的评注本。其中有一首诗的题目很长,涉及到做题眉的格式。刚刚接到商务印书馆责编打来的电话,问:这个题目能否短点的?王维的这首诗题为:《菩提寺禁裴迪来相看说逆贼等凝碧池上作音乐供奉人等举声便一时泪下私成口号诵示裴迪》,三十九个字。诗的全部内容只有二十八个字:“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深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古人的诗题,其长题,多是等同于一种诗序,或者说起到一种“序”的作用。因此,其文字是交代性质的。譬如王维的这首诗。这里交代的内容有:诗写在哪里,写在什么时候,写在什么情况下,写给谁的,甚至还有想要表现什么的意思。应该说,此长题不是诗的内容,也没有诗意。可是,这种交代也是很有用的,甚至在后来救了王维的命。


而马启代的诗的题目,与古人的长题目不同,题目是诗的重要组成部分,是诗中的具体内容,甚至核心内容,是题旨或诗眼。而其所表述的文字,则是诗中的某一段或一节或一句。因此,他的题目,一般不是为其诗歌文本所简单陈述、或描写的对象,如风、雪、树、旗帜、太阳等。马启代的诗用长题,概括地说有两种情况,而这两种情况又主要体现为诗题与其诗文本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其一,诗题与诗之文本是一种部分重合的关系。诗题的文字,就是诗文本里的文字,在诗的或前或后或中间部分出现的文字。如《我闭上眼睛比睁开看到的更多……》:


那轮自天上垂下来的阴影,像上帝丢下的一条绳索

或风的手臂


现在,不知去了哪里


是否被天空收了回去?

或者,上帝已经对沉沦的大地表示了放弃


——我闭上眼睛比睁开的看到的更多……


题目上的文字,在诗的最后出现。诗人将诗的最后那段文字提出来去做了题目。这种情况,是马启代做诗题的常见方法,而题目上的那段文字,就是诗中的现成文字,是诗的精要,而作者只是把这一部分精要(诗中的某一段或一句文字)特别地提出来,用来作了题目。

其二,诗题与诗之文本是一种延续或开展的关系。诗题的文字,不是诗文本里的文字,即诗题文字在诗中没有重复出现。而此类诗之题,则是诗之文本陈述的开始,是诗的基本内容。如《一块本质意义上的石头,在岸上的沉默充满了忧思》:


——满身都是嘴,却无法说、不能说、难说清

从浪里跳出来


……看着这么多石头站在浪尖上欢呼着走了


我对这些招摇充满了惋惜


此诗题目的文字,在诗的本文中没有出现,题目也是内容,形成了似乎没有现成题目的格局。题目也是诗行,文本则是题目的延续,“题目+文本”合谋,陈述一个没有特别标识出来的题目。像此诗这样取题的,在其诗集中也是累见不鲜的。

不管哪种情况,马启代诗歌的题目,就是诗歌的意旨与内容,或者具有揭示诗歌意旨与内容的功能。这是与一般诗人之取题所显著不同的。他这样做题以及这样的题目,已经成为马启代诗的重要标识。一般诗人取题,都“惜墨如金”,往往一个字,两个字,最多也三五个字的。而马启代的诗,则顶着个大脑袋。不知道他以前的诗题目是不是这么长?也不知道他以后的诗题目是不是还会这么长?我们只是感到这样的题目很特别,很新鲜,也很特效,长其所长,长得所长,长为其长。《黑如白昼》诗集共一百四十余首诗,如《诗者说》《岸边》《家谱》《告白》这样的短题,只有十几个,占比十分之一,大多是长题。因此,我们看《黑如白昼》的目录,很有意思,简直就是在读散文诗。譬如目录的第三页,笔者一字不改地抄录如下:


月亮是完美主义者


风雨之后,露珠从叶子上长出来


秋夜,一场秋雨下在梦外


今天,阳光,一下子照亮了我的诗行


我被震撼了,这种力量叫浩大


天光闭合,泰山渐渐生成一块积墨


我身体晃了晃,风跌倒,我没有倒


卧床夜读,我一再被文字摇晃


我拍了拍额头,把天空拍打得直掉金子


水流声,在空旷的午后想起……


这是题目吗?这就是题目,是一个个的题目。而合起来看,似乎是经过了一定的指称意义的抽象纯化了的诗文本,形成了几乎不是偶然的意义内涵,简直就具有抒情与旨意的功能。随便再抄录一段吧,目录的第四页,似乎更像是散文诗:


深夜,我想起了我的博客


众神就在外面,一直不停地说话


难道,天地也是无产者?


今日小雪,我不能确定他们能封多久?


随时随地,我都可以,一键天下


如果现在的天空不够生动,明年还有孩子们制造风筝


天空肯定有开关,什么时候开或者关,至今是迷


天堂里有翅膀的扑棱声


许多年,我为诗找一个家,其实它一直在我心里


我用敞开的那扇门把黑挡在了一边


今夜月明千里,风声和露珠躲在月光之外


天空无云,阳光和风一定非常孤独


我的诗行里又飘荡起雪花,轻柔,凛冽……


笔者不知道这是否是马启代所刻意为之的?我们读那长题,就像是在观赏悬浮海上的“冰山”。我们所能看到的,是那浮在海面之上的山体部分。然而,我们已经感受到它所承载的是整个冰山之重。最重要的还是,我们深受那浮于海面上之部分的引发与诱惑,而生成了一种发现冰山隐于海水之下的那大部分山体的急切。

也许我们的观感有点夸张,看马启代诗的题目如同看潜行之冰山的震撼。其实,大大的脑袋,超强的心率等,这些表达印象的比喻,也都是在说一个意义,那就是其诗给我们以巨大内力的感受,而生成一种血脉贲张的激动。读马启代的诗,我们发现,他的心跳荡得很厉害。读后,我们的心也跳荡得很厉害。《谁碰响了我诗行的小栅栏》诗共三节:


它来了,我的头顶已经溜光

它抓不到任何东西

它在我耳边打转,荡秋千


汗毛一律倒伏,所有的触角收拢

想法被想法摁住抬不起头

身体的疆域,走石飞沙


——谁碰响了我诗行的小栅栏

心里的意象都开了

一片灿烂。无数的美在花园里奔跑。


谁碰响了的?是“它”吧?“它”是谁?“它”不知是谁?诗人没有明言,只是给了我们一点朦胧的暗示。“它”为什么要来?它来了之后又干了些什么?为什么“它”的出现让“我”如此神经质的精神异常?诗人似乎游走于幻想与现实之间,仿佛介于惊恐与惊喜的双重情境之中,情感高度紧张,情绪极其亢进,“汗毛”、“想法”与“身体的疆域”急剧反应,生理与心理的节律改变,乃至于生成了“走石飞沙”的激发、震撼与遽变,全是因为“它”的到来。我们无须关心“它”是谁,也无须关心其何以有如此大的让“我”遽变的能量,而是关心“它”来之后所有秩序的变化。这时,诗中出现了破折号,这个破折号,让前两节与第三节之间,形成了因果关系,似乎还有注释的关系。诗人复明知故问:“谁碰响了我诗行的小栅栏”?谁碰的?谁碰都不能。很明显,诗人是不能有稍许“碰响”的。于是,感官全面沟通;于是,想象烂漫开放;于是,“无数的美”在我们眼前“奔跑”起来了!呵,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哟!那是诗人的节日,那是生命的狂欢,那是快感与美感的高潮。这一首诗,所涵蕴的张力极其饱满,这是马启代诗歌的发生图,记录下了他情感发生,直至诗歌生成的全过程。

马启代深谙诗发生以至形成中审美情感的作用,他的情感发生具有相反两极的浩大力量,使其诗满含了张力。恩斯特·卡西尔在他的代表作《人论》中说:“在这个世界,我们所有的感情、本质和特征上,都经历了某种质变的过程。情感本身解除了它们的物质重负。我们在艺术中所感受到的,不是哪种单纯或单一的情感性质,而是生命本身的动态过程,是在相反两极——欢乐与悲伤、希望与恐惧、狂喜与绝望——之间持续摆动过程。使我们的情感赋有审美形式,也就是把它们变为自由积极的状态。”马启代的艺术创造,就是将这种“欢乐与悲伤、希望与恐惧、狂喜与绝望”的审美情感,“变为自由积极的状态”。因此,他是不能“碰”的。他即便“不是花间,没有酒。举起来就是一杯江河”。或者,他“只宜静坐”。即便是静坐,其思想的风暴也往往是遽然而起的。“一动,体内便泛起八千里细浪”(《月亮辞》)。诗人简直就是李贺诗中的那个“天吴”,他自己说:“我扛着一颗硕大的露珠,正被风压扁/风知道一颗露珠体内的风暴”(《我扛着一颗硕大的露珠,正被风压扁》)。露珠体内也有风暴,这是诗人的生命感受与觉知而最大化的整合和凝练,是其将具体的感象而赋予了“意义”美感的生成。

我们一直在追问:诗是什么?诗人何为?马启代也有这样的对于诗对于诗人的追问:“是否写诗的人都叫诗人?可我/不知道什么才叫诗?活在天地之间/我该如何,如何给万物命名?”(《疑问》)这是作为一个诗人的内心忏悔,这是作为一个具有良心的诗人害怕流于平庸的恐惧与反思。英国现代诗人威·休·奥登曾说:“一个平庸诗人与杰出诗人不同的是:前者只能唤起我们对许多事物既有的感觉;后者则能使我们如梦初醒地发现从未经验过的感觉。”也就是说,能否让人获得“从未经验过的感觉”那才是诗;也就是说,使“一位有阅读经验和生命痛感的人读了有所感觉的诗便是好诗”(于坚语)。诗,就是要让人读出感觉,读出从未经验的感觉。因此,马启代对自己的要求是无比苛刻的:“……,一直减到一把骨灰/只是我的文字可以留下,哪怕剩下/仅仅一句诗,刚好/安放我的灵魂”(《减法》)。他认为:“诗是黑夜里活的阳光”(《岁末九行:斧头、白纸和一首未完成的诗》)诗是阳光,是活的阳光,是黑夜里的阳光。我们从马启代的诗中,读到了关于这种注释与言说。他说:“许多年,我为诗找一个家,其实它一直在我心里”(题同名)。诗人恍然大悟,原来他竭其一生的精力与智慧所孜孜兀兀地寻求的,而如今终于寻找到了的,就是他的“良心”。这种诗观,是传统的,或者说是他的传统回归。心,在中国古代诗学中有无数的阐论。明初的宋濂说:“诗心之声也。声因于气,皆随其人而着形焉。是故凝重之人,其诗典以则;俊逸之人,其诗藻而丽;躁急之人,其诗浮以靡;苛刻之人,其诗峭仄而不平;严庄温雅之人,其诗自然从容而超乎事物之表。”(《宋学士全集》卷六)笔者与马启代都没有过一面之晤,也不知道生活中的马启代是个怎样的人,故对其为人等等不便妄加评论,更不能将他定性为或“凝重”或“俊逸”的人。何况我们以为,古人关于诗与人的简单对应也未必十分科学。然而,我们非常看好的是,马启代以心为诗之家,而强调诗之发生中“心-良心”的意义,让诗人灵性得到了哲学意义的赞助与释放。诗人用心来书写,为良心而写,其书写具有了心理人格的站位。他在诗中写道:“这个秋天,我只长思想,不长翅膀”(《我一生靠飞翔的身影照耀大地》)。马启代是用诗在思想,思想是他的诗,诗是他的思想。因此,“一团火焰活在内心//或自己用寒冷焊住嘴巴,让思想发达/像黑暗里生长童话”(《题赠:冰,是沉默的水》)。因此,“思想在酷热中抽穗/秋风一来,我便会颗粒饱满一身金黄”(《秋风一来,我便会颗粒饱满一身金黄》)。思想饱满的诗人,看什么都有思想,看什么都能够看出思想。他的《没有思想的尘埃是悲哀的,再悲哀的尘埃也有飞的欲望》诗云:


——尘埃,是沉默的好,悬浮的好,无所

皈依者才善于思考

潜行者,才有思想


没有思想的尘埃是悲哀的,再悲哀的尘埃

也有飞的欲望


——光来自精神,风是上帝的手,也是光的手

有思想的尘埃,内心都有翅膀


没有思想的尘埃是悲哀的,再悲哀的尘埃

也有飞的欲望


——我一直在飞。自古至今,囚笼从来无法给思想上锁

囚笼愈大,思想的尘埃飞得愈高


在诗人看来,大千世界的所有物象,其“内心都有翅膀”,那翅膀就是思想,尘埃也有思想,也有飞的欲望。华滋华斯《不朽的形象》中所说:“我看最低微的鲜花都有思想,但深藏在眼泪达不到的地方。”尘埃比最低微的鲜花还要低微,诗人目中的尘埃都是有思想的。那诗人呢?那诗呢?没有思想也算是诗人吗?没有思想的诗也算是诗吗?诗,不仅是语言的精粹,也是思想的精粹。诗,不是口水,写诗不是自恋者的呓语,像“脱口秀”一样胡诌乱造的顺口溜不是诗。以康熙年间的学者归允肃的说法,“人心之所得有浅深,故其形于诗者不能无工拙”。换言之,诗之工拙高下,是心之所得的深浅所决定的。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在《中西诗在情趣下的比较》说:“诗虽然不是讨论哲学和宣传宗教的工具,但是它的后面如果没有哲学和宗教,就不易达到深广的境界。”这就是说,一首真正意义上的好诗,必须具备有道德要素与哲学支撑。马启代是个诗人,他的思想,蕴涵在诗里,是在用思想为存在重新命名,而使其笔下的物象获得丰沛的诗意凸显。马启代在《父亲,我生命里最硬的词汇》里写道:


所有的汉字里,唯有“父亲”一词最硬


父亲,我要把您请回来

坐在我诗的题头,作为最硬的词汇

为儿子的诗句,呈现铁质


父亲,马明文

一个不识字的农民,故去多年

这质朴的光辉


让一个时代的文学蒙羞


这是诗人对当下文学缺钙现象的无情批判,不仅流露出良心忏悔的良知,更表现出远离浅薄与决裂恶俗的自觉与高尚。诗人将“父亲”纯化为一个硬质意象,凸显与强化了“父亲”的铁质特性,而将这种特性强化与纯化为一种文学所不可或缺的铁质。《黑如白昼》诗集,既是诗人马启代自身历史的精神记录,又凝聚了他特有的文化参与意识和美学批判精神,表现出一个真正诗人应有的灵魂硬性与人格尊严,直接或间接地表现出捍卫诗的美学原则与保护诗的审美气质的自觉与义勇。

诗歌鲜活的本性,来源于思想。马启代对时代历史风云的深切感悟,对世道人心的深度感知,构成了他的审美气质,决定了他的美学品级与其诗的美学特性。他信奉并追求“为良心写作”的理念。我们认为这有两层含义:其一,高尔基有句名言:“诗人是世界的回声,而不仅仅是自己灵魂的保姆。”其实这句话说的是真正的诗人应该有胸襟,具有恪守真善美的生命精神与主体人格,具有人性关怀而拒绝平庸的精神向度。马启代诗云:“人要心怀大爱,但更要黑白分明”(《在泰山下,受桑恒昌先生一支笔》)。其二,诗歌作为诗人建构内心生活的神秘符号,应该站上思想的制高点,发自一个没有污染的心灵,成为抵达人性和烛照生命的艺术体验与具象。我们以为,马启代的这种“为良心写作”的提法,其实就是要求诗人自觉培育超越凡俗的崇高感,具有关注当下的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为良心写作”的提法,具有强烈的针对性与对抗性。当下中国诗坛的迷失,“集中表露在既缺乏中国诗学传统的忧患意识与悲悯情怀,又缺乏源自灵魂底部的真实‘魔力’,更缺乏思想的澄亮与浩茫”(庄伟杰《诗意空间缘何日益狭小》,《光明日报》2013.4.9)。“为良心写作”的马启代,表现出对精神内涵和人文关怀的极大兴趣,这也成为其超越平庸而精神飞翔的一种睿智。马启代的诗,从其表现形态来看,其抒情基本上都是第一人称的,从“良心”发出,或是写“我”或是围绕“我”写,写我的忧患,我的恐惧,我的悲欢,我的灼伤,我的快意等。他最大可能地不为世俗、时尚和流弊所束缚,而又形成了超越“事物的本相”之真实的飞翔,给予事物全新的命名。

雪莱说过,诗使它触碰的一切变形。被诗所触碰到的,没有变形,那不是诗,至少不是好诗。中国诗学有诗是雾里看花之艺术的说法。没有雾只有花,不是好诗;只有雾而没有花可看,也不是诗。马启代的诗性睿智,使他不是以消解诗意、颠覆文学性,或泯灭抒情性而实现所谓的“先锋性”,而是恰恰相反。我们从其诗的外在形态看,他的诗突破了标准化日常语言规范的语法、词汇和句子,有意断裂句子,或拆解语言,或楔入赘生,大量使用了夸张、反讽、具象和抽象的暴力嵌合,以及寓言或比喻手法。但是,诗人的出发点与旨归,都是在创构一种陌生感的“变形”,营造一种诗所特有的迷人情氛的“雾”,形成了的是诗的流动与实质,而不是散文的行进与外观。他的诗歌体内蕴藏着一种特殊的精神气质,表现出对于生存本质和终极家园追寻的躁动,表现出对当下生存和时代真相以深刻揭示的热衷。这种先锋思想的要素与人文关怀的生命精神,使其诗真气弥漫,沉着凝重,具有激情丰沛的内力,具有精神丰盈的境界。通俗点说,就是马启代的诗有“雾”而也有“花”可看。那些“花”,为其思想点燃,绽放的是绚烂的礼花!我们进入马启代诗的陌生的花园,无数的“美”奔跑而来。马启代在他诗的花园里奔跑。马启代是个舞者,是个张力饱满的舞者,是个内心异常强大的、顶着大大的脑袋的舞者,还是让我们想起了“天吴”。

笔者常言,所有的读都是误读。我不知读懂了马启代没有?我也不知是否读歪了马启代?借马启代的一首诗来收束吧,《卧床夜读,我一再被文字摇晃》:


——文字是有声音的,我只能用心听

用心按住,以免让尖叫跑出


文字也是有光亮的,我只收留闪电

它们只在没有太阳时出现


文字当然也有思想,但多数被篡改

我看到了脏水和热泪


——深夜,囚灯照常雪亮,字摇晃

合上的书页,仍有切齿声


我无法将所有的细节一一说出……


甲午小雪前于三养斋


作者简介:王志清,现为南通大学新闻传播学系主任,南通大学生态文学研究所所长,兼职中国王维研究会副会长,江苏省中华诗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散文诗研究中心特邀研究员。




杂色:重叠与骚动的意象染色体

——读马启代《杂色黄昏》诗集漫笔


孤岛


马启代的诗集《杂色黄昏》这个题目,首先使我想起千古绝唱的两句诗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并非是在调侃或阿谀他的。我以为有理由认为,这是诗人间共有的一种人文品格与诗歌精神,在经历了共震的撞击后所产生的一次阵痛反馈。

认真看完这本诗集,面对眼前呈现出的各种幻想,我必须肯定自己的猜度:马启代用本能的个性的语言,完成了他的大概是“黄昏意识思潮主义”的诗美学,且做了鼎力的砍伐的叙述。

有意思的是,诗集《杂色黄昏》被其列为“黄昏三部曲”的第一部,据作者称第二部《苦渡黄昏》也即将要出版,那么,马启代将怎样面对第三部的一个“黄昏”呢?我想,这些,至少可以为我痴人说梦般的诡辩,力据几许聊以嘲慰的窥视之说吧?

《杂色黄昏》,系由这样“三色”构成:第一辑《爬过狼谷》,给我的直觉是“黑色”且阴冷的。第二辑《爱的独白》,我理解为是一种博爱的“红色”;第三辑《第三种感觉》似乎是“白色”或者说是“无色”的,“白色”为纯洁和高贵的华表,“无色”却可解析为一种模糊的矛盾的集合。

《杂色黄昏》导言,马启代用了这样几句诗,做了自己的写意素描像:


我赤裸裸而来

必将如那样归去

我只求在这来与去之间

痛快地微笑


——《一无所有》


艺术也罢,宗教也罢,虚虚实实,空空灵灵;一来一去之间,微笑是为大悟;这是马启代自我品格的风范,也是他善意地在世间劳动的声音。

从第一辑《爬过狼谷》所着眼于历史的感应入手,他以咄咄逼人的锋芒,对置身的世袭生存的境界黑斑,籍予了反动批判,但这种反动的批判却又源于清醒的被折磨的发见,那无可奈何无力回天的痛楚的祈祷。第二辑《爱的独白》,一些似是而非且模凌两可的“爱情诗”,缠缠绵然兀地道出了几多“苦恋”的衷言呢喃呢?第三辑《第三种感觉》,我以为,他是在反复地论证自己对于人类的共性的关系,并做了沉淀式的集萃曝光·········。

这三重同轨运行的线索,完成了他对《杂色黄昏》这一特定的难以逾越的圭臬的全景鸟瞰,从而得出了由各个视角收获后的组合,或曰拼贴。

关子是卖完了,我并没有一种释迷后的快感。马启代即将出版的第二部诗集《苦渡黄昏》这个题名,倒使我略略地品出了他的跋涉之说?——那么,我就开始“调侃”或者“阿谀”一下,马启代苦心建筑的《杂色黄昏》里的若重叠若骚动的每一个大块色壮的布局,都是一种什么样的激素吧?


反动:原始或本能的积极表现


反动,源于对客观事物的理性的再度哲思,一旦转换为生存危机和生命意识的直接恐惧,势必在自然的天分之中,就会产生由原始或本能所呼唤的积极投入以及表现。

西方现代派诗歌者,曾经高举起过“反传统”的旗帜,在我们这里,则表现为“寻根”。“反传统”也罢,“寻根”也罢不蒂是人类共有的生命意识,对于生存危机这一恐惧思维的对应指向。在今后的未来,也会有更年轻的仁智的忍者,对于我们现在所做并承担的事物,进行评说乃至批判。

因此,有理由去认为马启代也是这其中的一个歌者或者称为“英雄”的英雄,在现在是不时髦了,所以,他其实是以一种替罪的自虐的悲壮,来完成自己的诗歌理想的,纯粹的箴言式的梦呓。

他赖以《爬过狼谷》的图腾,无疑只能是第一首《太阳》的象征了:太阳又是什么呢?太阳真的是太阳吗?


在你投下的黑暗里

回声如潮

远方乌鸦般而至的百姓

闻讯膜拜成一道石墙

如一石质的锁链于大地

所有昂起的头颅

纷纷滚落


——《太阳》


这颗《太阳》是掠夺并吮吸了人类的光芒的《贪》:“你是英雄/却千百年来被当作野兽展览/只得忍看不是英雄的人类/熙攘于眼前/”。对于这一发现,马启代投入的认识,清晰地澄出了矛盾心理的赞誉和反动,他犹豫于这两个极端的中间了。无法超逾,只能选择自己的路———《爬过狼谷》:“双脚立起的瞬间/便是生之彼岸/便是低首合掌之时”。这是一个《祭》的选择,过程或者结局,回归自然,依皈原始,物择天竟,适者生存:“一切美好的都不会停止歌唱/一切深刻的灵魂都不会风化/作为一条狼你的狂叫变作铅字/长——久——地——流——传”。不是逃避,也不被去训化。在撕去了“神”与“人”之间的面具后,他又以双重品格的一匹《野马》的前倾泳态,“从太阳及上帝的热库里射出的光弧试图为黑暗佐证光明的永恒”,去创造实现自我价值的理想实践:“你永远地警伺着/在每一个时机都伸出弯刀/在历史痛苦的颤抖中/完成一次绝作的修改”(《致舍拉》)

阻碍他完成砍伐自己而趋于完美的梦想,是《关于父亲的神话》————《白佛》,这一相互依附存在的偶像的作用事实,只能也必须通过《进入葬仪》这一修炼教程,尽管“返身自问是痛苦之事”,但终“我存在且全新”委身玄门罢了。

《关于父亲的神话》:“墓碑从岁月之河漂来/风雨剥蚀着无数父亲的名字/皆是难懂的古文我们始知父亲本不存在/于是千万年顿觉空廖无比/于是要创造新的文字”。否定是痛苦的,“父亲”的“不存在”,缘于对其影像《白佛》的绝望发现,造成了“我们”必须去“创造新的文字”的理由:“你这无感无知的石头/成为万事皆通的仙人/诞生那么多听话的孩子/温柔地抚养他们/慈祥地吃掉他们”(《白佛》)

在我们这个民族的历史上,有多少大火和文明的暴力,摧毁了无数的古文化的产物,唯有麻醉并强暴人性意志的《白佛》留了下来,供我们欣喜若狂地考究并为其一次次虔诚的釉彩:“需要绿就一片葱茏/需要秃就一身赤裸/于是我便长大了/被扭曲成树”(《名称:或隐或现的历程》)


《爬过狼谷》,在这一“或隐或现的历程”中歌者也罢英雄也罢,结局似乎只有一条道路:“在没有对手的人间/竟要静躲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任俊马嘶鸣勾起许多英雄的回忆/而今却是不英雄地死去”。(《关于意里亚》)

这个“人间”有太多的生物般的“人民”,被《太阳》投下的光明与阴影愚昧的左右,不能自己解放自己。于是,这其中的歌者或英雄,就只能因着以《野马》的自我拯救的孟浪,走向悲壮走向献身或替罪的辉煌:“久蓄的猛兽发出第一声怒吼/刹那间万物失去吸引力所有的梦都四处狂奔”(《寻求躁动的青春海》)

大概是叔本华那个糟老头子说过的,这样一种意思的话:一般的人,很难超越固有的世袭的积习;一旦有人,去突破这种“神圣”的“真理”时,则会引得群起攻之。

在我们的历史和现实里,则具体表现为这么一种“国情”:弱者,淘汰强者。

请看:“偶然的台风把所有的灾难都刮走恍惚间进行一次愈昧的征服/倾樯断桅烙印着风暴走过的足迹记录着寻求的不幸/钻入泥沙的古舱里自由自在的海龟们在匆匆忙忙繁衍子孙/酣饮着美酒高谈阔论着风平浪静诅咒弄潮儿的傲慢无知/(于是鼓满雄性风帆驰上巨浪之尖踏出一路咏叹调/被强强的创造欲灌满的海螺正奏响一支送丧曲天空有雄鹰带起响亮的男子汉凯旋乐)”

“愚民”是“愚民政策”的垃圾,“太监”是“太监文化”的渣子。所以,在这个“躁动的青春海”里“我们”也就很轻薄地容纳了屈原、李白、王国维、朱湘、老舍等等等等,历史的和现实的以及将来的,而“我们”则很宽容地施舍些粽子啦什么的东西,随随便便扔到有水的地方就行了,“纪念”一下“他们”怪可怜的······。

“黄昏”总是朦胧而暧昧的,这其中的“杂色”还是不说清楚的好:列位看官,意下以为如何?

“难得糊涂”在今天有畅销了,这实在是我们的一个“国粹”发扬光大的原委······


博爱:辐射人性光辉的集合


单从第一辑《爬过狼谷》看,马启代仅仅是一个“硬汉牛仔”牌的歌者或者英雄。“硬汉牛仔”这个称谓,是我用来装潢自己和赠送诗友们的帽子,现在也送马启代一顶吧,他高兴也罢厌恶也罢,我是豁出去了,就大方这一回······。

第二辑《爱的独白》给我的印象是,马启代这个“硬汉牛仔”的男士,在他的内心世界里,也同样闪烁着那缠绵不尽而欲说还休的情愫,这情愫的光芒,既是一博爱:辐射人性光辉的集合。

在这个集合里,认真分析一下他的情感元素,则可看出,那些似是而非的“爱情诗”,无不闪烁着他的人文品格的冲击力,是和《爬过狼谷》那种“鲸鱼碧海”的雄风,并蒂为“翡翠烂苕”似的低吟轻唱,但也时时爆发着前者的底蕴,请看———


痛苦使我变作岛屿

因生存伸展着不屈的礁石


——《望你》


《望你》一首的这两句,实在是升华了“爱情诗”单一的定向的指义,从而转换为一种更高层次的信念呼唤:“我是一滴凡人的眼泪/以汗的姿式/在那些貌似光荣的手上爬行/按着既定的纹路/在太阳下/我晶莹闪光”(《渴望你的手掌》)由此,我必须肯定自己的私议,这些己经完全超度了对“爱情诗”中的“抒情对象”的表白,引深并进入到对整个人类的“女神”偶像的仰望:“为一种希望活着/再苦/也非空虚的人生”(《女神》)

博爱,是崇高的;因为它的价值是维系人类的基因。这其中的劳动过程,却是艰难和悲怆的;因为它朴素的方式,在于“替罪”——被“虐”——“献身”这样一个教程:“我甘愿成为植物上的一只鸟/抑或一种小虫/一生完成一次实实在在的生命/我一次次地呼唤”(《我的亲人是一种植物》)

“呼唤”,缘着一种献身精神被阻隔的刺激:“有一种声音在前面闪动/我大胆举出的手臂无法收回/我注意到很多目光在观望/这时我的身体告诉我/在某个毫不相关的区域/我的血脉被迫受阻”(《坐在一个角度我想你》)

他的“血脉”所以“被迫受阻”,无疑是近乎于绝望的情感失重以及挫折,爱之深怨之幽。

且将他的几首诗作剪辑摘来,作一拼贴——

《送别》:“痛苦会使人变得更美/没有经过痛苦冶炼的感情/从不纯真”

《约者》:“被骗毕竟是忠贞的证明/亿万斯年你一直等”

《无题》:“无需把结局想得圆满/圆满的结局从不属于情人/你尽可拥有你的富有你的幸福/我珍惜自己的贫穷自己的痛苦”

爱,是一个既古老有常新的话题。“柏拉图式的情人”是一种理想的精神的,“牛郎织女”是一种神话的凄楚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是一种现实的而不平等的,“萨特和西蒙波娃”是一种缠绵却幽怨的,等等,等等。具体表现在马启代诗中的,则是一种殉道“苦恋”———“相思不会使人苍老/使人苍老的唯绝望”(《约者》)

“蓦然回首/我泪流满面/使我那双久经风雨的望眼/陷成坟穴”(《你为何拥有如此恒久的力量》)

“所有的爱情/都是幻想与现实的结合”(《相思夜》)

既便在这些爱意缠绵的诗作中,马启代仍咄咄逼人地横溢着“现代批判主义”的锋芒。不是对爱情对情人的指责与控诉,而是对人性的一个剖析。所触指所涉及的,若信念若道德若伦理若生活等等,穿透了为爱情诗而抒情的对象的单一外围,直接或影射地介入到了对众多感悟走向的立体的评弹。

马启代的《爱的独白》,是一种善意的倾诉,在阐释他的“博爱”精神的叙述中,诗作无不宣泄着深邃而沉郁的震撼力,流露出几许因“绝望”而焦灼的期待。在这种期待的渴望中,《怪圈》存在的可能性或实质是真切是必然的:“也许这漫长的旅途/因你而异常沉重/但异常沉重的旅途/毕竟是我的路”

在这《怪圈》里面,出现《断桥》和发生其它的不幸更接近于生活,可他仍唱着自己的主题,去向前跋涉着:“远方寄来的图片/证明着春天留下的裂痕/寄往远方的诗/写满了弯弯曲曲心的轨迹/断桥不是没有桥”

在理性的追求与客观的存在这一相互矛盾的轨距之间,马启代就是这样在实践着他的“博爱”取向一一《等待》并且运行:“我是满身伤痕的男人/在燃烧”

启代兄弟,我在千山万水阻隔的一方,向你深深地祝福了一一一一


我的语言就是我行走时的状态

如网之路是我的走向

在哪儿消失

便永远是一片渍色的记忆

—一一一《渴望你的手掌》


悟性:跨过玄门的洞天之窗


从对传统文化积因的激烈批判和对比较文学的思考,到爱心爱意的缠绵沉郁轻吟低唱的苦衷独白,最终归结于冷静淡泊的理性思索的参禅。这种“参禅”之逆道,即是第三辑《第三种感觉》一一《悟性》之说:


某种悟性反复拷打我

我裸露真实是最后的结局

起先我举起的手臂泛绿

尔后枯黄

这时黄色的阳光扑向我

从我身上留下语言

————《悟性》


尽管,在这辑里,马启代诗作的口吻,有时仍出现“悲剧意识”的倾向和善意不被认可的痛楚,抑或还有一些嘲讽与自渎的宣泄,但他毕竟是在用平和的眼光,铺开重新认识世界同自我间的契机以及人际公共关系的行为了。从表现的动态,进入到内向的静态,诗的风范,在此辑里多呈现为一种放射状的模糊性,抒情对象的所指呈现出寓意和象征,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比较而言,摈弃了前两辑中那种单一倾向的论证,从而上升到一种更高的空间里,以节制的理性感悟,对诸多的意象氛围作了全方位的鸟瞰,客观地记录了下来一一一


周围是水

我便是那水中一座岛屿

因我这世界而有

一层一层的喧哗

一一《我果真就是一条鱼》


这个“我”既是个体的自我,也是集体里的单元大写,和群体的特别细胞。思想者,总是孤独的因而也就自然凸起在集体之上了,这绝不是自祤式的标榜,而是一种高层次的自觉与不自觉的“孤独意识”所折射出的反光:“我长期生活的感觉/便是一种在水里的感觉/四周有渗透骨肌的寒冷/当作我的衣服/我必须耐于忍受/我必须习于孤独”

这种“生活的感觉”,是令诗人痛心疾首的,但又是无可奈何的,在众所麻木的劣根性的水域浮生,自然难免在一定程度上不被污染并且逐渐同化:“我仍然拒绝着一种侵犯/我身上的附饰纷纷逃离我/我站在人群中间/呈现爱意”(《是什么如此热烈》)

诗人力图“呈现”他的“爱意”,得以实现他的“爱意”,这种“爱意”却被众多迂腐的沉淀所阻隔着,导致诗人在“呈现爱意”的修远中,被孽待被扭曲而自渎去求自新——

“我在世间所有弯曲的图片上/出卖全部的情欲/我已无法完整”(《是什么如此热烈》)

“我企图变作一只鸟/在最低的空中完成一次挣扎/我无法在别人的笼中崇高/只想使那些流出的液体/具有咸味”(《我被你构画》)

“成为一种商品是幸福的/感觉着世人的目光是幸福的/我是那只被看作值钱的东西/使物价飞涨”(《请解开我的绳索》)

“这是个只让英雄们产生幻想的时代/彼此之间。帮助是一种消磨/对水的渴求是我最初的愿望/为此我生命的外形已超越常轨/这些扭曲的灵魂一如我的存在/代表纯正却举着污浊”(《手伸出之后》)

出卖自己,无疑是凄凉和辛酸的,但决不是停滞在字面意义上的沉沦或孟浪,而是引渡为一种献身的崇高的祭祀仪式,为实践信仰的图腾,去消磨世人的卑琐并医治世间的病态,在得道中殉道超度,“舍身喂虎”牺牲自我,是“无法完整”的,缘着“我无法在别人的笼中崇高”这一不幸的事实,为匡扶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尊严,诗人被迫从属并且进入必须毁灭自我尊严的这一苦难的悲剧的历程,在重新创造中,于世人粗糙的病态感应下,无不悲愤而绝望地变态为有价值的“一种商品”,使得浑浑噩噩的世间,因这新型的生命力的投入和介入,从而使“日神和酒神精神”涉及诗人本体的精神,在“非理性”的本能的“夸张自我”的运行中,“我生命的外形已超越常轨”,最终“这些扭曲的灵魂一如我的存在/代表纯正却举着污浊”,这无疑因客体的封闭机制反弹造成了合乎情理的悲剧可能性。高热狂异的信仰和低温中庸的环境这一经纬的矛盾,在一定条件限制下的极地区域,是为诗人个性的力量所无能改变的。诚如,面对女神维纳斯的雕像,我们究竟是为她的残缺的美而感叹,还是为她的美的残缺而感叹,仰望绝伦?其实,在我们的现实生活庇荫之下,我们不也是一边津津地嘲笑调侃着“阿Q的精神胜利法”,一边不也梦游似地画着那个不圆的怪“圈”吗?认真想想,我们都不要把自己的装模作样说成洒脱,我们其实都是很恶心很卑贱很无赖的一些生物群,不过如此。所谓不尽相同,只是颜色而已,各种“杂色”是为“黄昏”。

这些,正是马启代所意识所感悟所发现到的,是为矛盾痛苦和生命折磨的焦点所在:“我在所有到来的事实面前/变得伤心而透明”(《这些衰老的日子》)。诗人所以如此伤感,除了人格被践踏外,更缘着一种人文劳动的精神与行为被侵略、强暴、鲸吞的“事实”:“我吻向高空的嘴唇空为一种姿式/岸上的行人如树木/在我周围排成一片片树林/借以高出我的海拔”(《我在步入泥淖》)。尽管在这样一种生态区域里,诗人被许多丑陋的意识形态以及失去人性的生物们所造次着,但他们仍然积极地表现并推进着自己的使命:“有一种伤害无法说出∕那段对白里只有我一句/那句话弯弯曲曲在那些苍老的部落/完成了捆扎的使命”(《关于某种叙述》)。

诗人的这种美好的企图和奢望,在一种《体验高度》的程序渴求中,于伸张受压制的变形过程中,渐次展开不同流向的分野——

《体验高度》:“为了伸长你要首先努力压缩/无论以何种状态呈现/便都预示一种进步”

这种“进步”的进取精神,“它烧着我干瘦的骨头/是你常举的那把火炬”(《我的感觉是一只蜡烛》)。诗人的这种“感觉”,所包容的寓意,我以为可解析为“爱”和“奉献”这样一个主题,诚如李商隐大师遗传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的千古箴言,是诗人们的天质里共有的潜在的,那样一种热爱并且献身人类世界的美好情愫!

这种美好的情愫,即是古今中外的真正的诗人们所努力建筑的诗歌精神,现实的这种诗歌精神,决不可能逃避或粉饰一系列的人性的黑斑,并且归宿性地将会遭逢诸多磨难,只有与之抗衡才能挣脱各种阻隔,从而励精图治、志异高远——

《我无法拒绝》:“我只有学会按摩自己/按照一种你所希望有的力量/揉软我体内每一处坚硬的部位/这真是一种奇妙的享受/而所有的召唤却都在这种享受之外/化作烈风摇撼我”。

《那是我的语言》:“我的血液燃烧时我听到我的语言/我的语言正在远方呼唤我/为了使自己常听到自己的语言/我必须躲开喧哗/在宁静中任我的语言拥抱我”。

《很多时候我是一颗树》:“我是一棵树/一棵日渐被他们企望茁壮的树/一棵面对阳光却挪不动的脚步的树/我的语言便是那枝条间的絮谈呀/我的情感就是那断枝的情感”。


综上所述,马启代对我们这样一个民族的文化糟粕,做了“现身说法”式的批判?文化以及文化所派生出来的各种机制,对我们人格的摧残世袭了一代又一代,我们却以旺盛而茂密的繁殖力传宗了一轮又一轮,真不知我们除了生活或生存外还留下些什么东西和玩艺呢?“我指向的限度是我讲述的信仰/这真实的程度如我的疼痛/使所有着手的同类们/目光发抖”(《手伸出之后》)。中国诗坛迫切需要这种诗歌精神,去医治我们沉沦的阳痿的人格;诚然,这样一个巨大的人文的工程,不是诗歌的艺术力量所能完成的,但至少也可以为我们的“劣根性”来“针灸”一下侵淫于心态和骨髓的“穴位”吧?太美好了!“美好”的让我们心酸而欲哭无泪:“我只有把双手伸向高空/伸向高空当然是我的一种愿望/当然是那些乐于实惠的族人们/不屑一顾的动作”(《我只有把手伸向高空》)。即便如此,诗人马启代依然忠贞不渝,深情无悔:“那多孤独与苦难在我的内陆/如潮汹涌。无人乘浪而至/而我仍把双手向高空举着/也只有作此昭示”(《我只有把手伸向高空》)。

这是怎样崇高的品格?这是怎样高古的修远?但是,这种崇高,这种修远,自开天辟地以来古今中外的诗人,以第一位自陨的天皇巨星屈原先祖为原始天尊,纯朴、憨厚和善良的真正的诗人们,终不能遁脱一个“大团结”的悲剧,挣扎但不消沉,请看————


你现在唯一能作的便是等待

借根的叶脉滚动陆上不能显露的思想

你尽可相信这陆地逐渐软化

震动以预兆的形式

千万次传来

你至少能重新以树的生存

完整爱意

或者将躲在另一个世纪背后

主宰乾坤

——《悟性》


这首《悟性》,是马启代的诗集《杂色黄昏》的压轴之作。读完整部诗集,在涂鸦这篇“印象式”的评论文字时,一种湿润而咸涩的液体,时常在我的眸子里闪烁着,使我在沉思中,长时间的不能平静。在当代旗帜森林的诗歌城堡中,我相信今后的这样一个事实:马启代作为新生代崛起的后卫青年诗人,将在星汉灿烂的银河里,留下自己的轨迹,闪烁并且可能长耀!




思想的失语


马启代


当我们需要表达的时候,首先遇到的问题不是思维的障碍,而是选择准确词语的困难。譬如我们要说明一个知识分子为人为文的态度,就必须使用一些大众熟知的词汇来表达,但我们的笔还未落到纸上就会使人感到,用这些词汇只表达了我们一部分想法,或者只是一点点思想,准确地说,言语呈现的形式无法表达我们的思想或者言语已失去了沟通我们与大众的功能,我们陷入失语状态,面对想要表达也必须表达的东西,我们失去了表达的能力。所以我们对于世界的态度与大多数人对于我们的态度被分离开,造成了我们的尴尬,也造成了大众与我们的沉默。

这些词汇长期以来被抽空了内涵,我们想一下子使之丰盈起来的确非常困难。于是我们寻求一种自我丰盈的形式来承载痛苦的思考。不然,我们受到的伤害不是别的,而是思维的衰竭与枯萎,而一个没有思想能力的民族是感知不到快乐与不幸的麻木的人群。所谓“精英”就是一个民族为了保存住思想的种子而自足地生存下去的知识者、觉醒者。他当然应当直面惨淡的人生,持久地传播自己的精神,但正如前面所说的,这种传播缺少起码的媒体(专制者不会给你)和书面甚而口头表达的新鲜的词汇。词汇之贫乏代表了我们创造力的倒退,同时也代表了我们心智的老化。“精英”们试图恢复词汇的活力与丰富,他们坚韧地努力,成为先行的殉道者!

所以“词汇”问题只是个表面的问题,当我们只能用“词汇”来表达我们的态度的时候,我们实质上在背负着不应背负但确又丢不掉的包袱在与文明赛跑。注意,这里“文明”的内涵与外延是有特指的,我无法用一句话来表达清楚,因为我如果用别的词汇来重新注释它时,我十分清楚自己这种劳动十分愚蠢,我将陷在又一轮无谓的辨伪中,事实上,这种辨伪是徒劳的纠缠,我们不如靠了相近精神的沟通来达成共识。也就是说,当词汇已经失去生命力的时候,我们要敢于而且必须另辟蹊径,一如鲁迅、哈维尔、索尔仁尼琴等的不同,我们不能丧失了人性的崇高而屈就世俗,我们生来的使命就是要提升沦丧的道德水准,我们不是救世主,我们只是这群人中较早醒来、较早思考而且不肯丢弃使命的苟活者。

苟活者的第一任务便是活着,比第一任务更重要的便是完成使命。正因如此,我们从悲壮的历史行进的大背景上被凸现出来,我们是黑夜里的点点星光,我们以个人的光亮照耀着世界,我们的光是绚丽的、炽烈的,我们无法接近世俗,但我们的存在抬高了世俗的精神高度,我们会照亮世俗的存在。那时便是我们自由表达的时候,而且能够与大多数共鸣,那是我们的理想,唯有如此,苟活者才感召我们不断从现实走向天国,而每一次飞升,都使生命获得全新的内涵……


2000年5月14日


我的获奖感言


马启代


感谢人人文学奖的创办者王博生先生和评委,感谢你们将第六届人人文学奖的主奖颁发给我。

一个伴随着新媒体发展崛起的民间文学奖,已经坚持了六年,从这个意义上讲,能获得这个网络的、独立的、干净的奖项,我感到荣幸。

又一个寒冬似乎在过去,又一个春天似乎已经走来,亘古如此的物候变化和人世轮回,依然在按部就班的重复往返。但人类精神的和生存的冬天和春天显然有着另一番场景和规律。应当说,在造物主面前我们渺小而可怜,我们自视甚大、自以为掌握着宇宙的真理,让芸芸众生一次次陷入疯狂和悲惨的境地,实在是狂傲无知。真正的诗人是这个世界最后的通灵者,我们眼看着那么多荒谬和无耻在招摇却无能为力,我们深怀着对自我、他人和对神灵的挚爱却无法用语言文字来正常表达,这是我们的悲哀和绝望,也是我们只能凭借良知的导引默默留下几行文字的动力。因为我们只能做到这些,我们当然渴望做得更多,因有人把这些文字称之为文学,并给予可贵的奖掖,这应当看作人类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仍未失去最后的信心。

因此,我所有的书写都离不开大地和人心,都离不开我试图对时间做出回答的努力。今天我仍要重复三个字,那就是“讲真话”——无论它给我带来荆冠还是桂冠,我都要用一生来践行“为良心写作”的精神宣言。人人就是众人,人在众人之中,也在某些群体之外,没有独立的自我和基于自由尊严的个体将不会有一个正常的社会,也许,真正的文学就是社会和人生不正常时期结出的血痂。无论雾霾多么严重,我们的心灵永远承接自由的照耀。

再次感谢人人文学奖的激励!感谢文学!


2018年2月4日


人人奖颁奖词——马启代


在人格平庸化的世风里,他保持了做人为文的风骨,在物质至上的价值扭曲中,他捍卫着精神的自由,在认知流行化的当下,他的创作由繁入简,又由简入繁,赋予了汉语诗歌新的审美空间,彰显了个性的独立和灵魂的高度。他就是倡导并践行“为良心写作”的诗人马启代。在悠长的暗夜里,他的诗犹如不灭的烛光;在彻骨的寒风中,他的诗散发着生命的体温。在歌舞升平、娱乐至死的盛世背景上,马启代及其诗歌俨然成为一个异端,一个经由命运锻打和时光淬火毅然挺立的存在。鉴于他及其诗歌已起到的引领和昭示,特授予他2017年度人人文学奖。




诗人简介:


“为良心写作”的倡导者,1966年7月生,山东东平人,自由撰稿人,主编“长河文丛”《山东诗人》《长河》杂志,现居济南市。 1985年11月开始发表作品,创办过《东岳诗报》等民刊,出版过《太阳泪》(三人)、《杂色黄昏》《仰看与俯视》《心巢》《火浴》《黑如白昼》《黑白辨》等诗文集22部,入选过各类选本200余部,获得过山东首届刘勰文艺评论专著奖、第三届当代诗歌创作奖、2016首届亚洲诗人奖(韩国)等,入编《山东文学通史》。他的诗个性显明,意境开阔,语言耐嚼,隐喻着深度的思想内涵,傲骨里流淌着大气、坚韧、真诚的奔放之美,其诗作所显示出的精神风骨、宗教情怀和美学个性越来越受到诗坛关注。《黑如白昼》是他的炼狱之作,从628首诗作中精选而成,诗中燃烧着一颗良心不灭的诗魂,彰显着对生命尊严的坚守,对真理自由的渴望,是一曲精神的长歌和不可多得的精神诗志。《特区文学》(2015.2)和《名作欣赏》(2015.7中旬刊)先后刊发评论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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