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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眼睛||理论园地:向以鲜:诗人决定了一个民族心灵的高度(总681期)

曾勋 诗眼睛 2021-10-07


理论园地TO BE

向以鲜:诗人决定了一个民族心灵的高度



向以鲜,1963年生于四川万源,诗人、剧作家、学者,现居成都。诗作曾获《飞天青年诗报》1985年优秀作品奖、1988年《诗歌报》首届中国探索诗大赛特等奖、2015年李白杯诗歌奖。作品被收入海内外多种诗歌选集。八十年的末曾与同仁先后创立《王朝》、《红旗》、《象罔》等民间诗刊。著译有《超越河源的诗人》、《诗:三人行》、《唐诗弥撒曲》、《观物》、《我的孔子》、《中国历代职官辞典》、《中国文化探秘》、《中国石刻艺术编年史》及长篇历史剧《花木兰》等。并撰有三卷本《中国石刻艺术编年史》。




向以鲜:诗人决定了一个民族心灵的高度


作者: 曾勋   



这首《割玻璃的人》,被称为“八十年代最贵诗歌”。1988年,《诗歌报》首届中国探索诗大赛开赛,该诗斩获特等奖,奖金一千元。要知道,当时大部分工薪族的月薪只有三四十元,换算成现在的购买力,这首诗大约能值15~20万元。

向以鲜回忆,当时拿到这笔“巨款”,觉得怎么花都花不完,想邀请天下诗歌英雄都来成都喝酒。到年底,女儿出生,这笔钱全花在了女儿身上。

30年后的2018年8月,向以鲜以诗集《我的孔子》斩获四川文学奖,“靠写诗歌养儿育女”的时代虽然早已过去,然而,谈到80年代自己与第三代诗人群体同场竞技,以及与他们的交往琐事,向以鲜难掩内心的那份热血涟漪。



向以鲜认为,当下诗歌也许被边缘化了,但是永远不会消失,因为“诗人决定了一个民族和国家心灵的高度”。



伟大的诗人拓展了母语的宽度


在成都高新区某楼宇内七拐八拐,廉政瞭望记者终于在一个隐藏得很深的书吧,见到向以鲜,似乎有种错觉,是穿越了时间隧道去探寻诗歌,“柳暗花明又一村”。他是宁静而儒雅的,那种不加修饰的文气在忙碌的世界显得稀有,正如几乎快被我们的世界遗忘了的诗歌。

1963年春天,向以鲜出生在四川大巴山腹地一个较为封闭的小村庄聂家岩,“聂家岩”这三个字之于向以鲜,是生理与心理意义上的母体。无论是山水草木的灵性还是父母的潜移默化,都在无声地浸润着少年的身心。

向以鲜父母是乡里的小学教师,父亲常在院子里给孩子们讲述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故事。父亲惊人的记忆力到现在都令向以鲜赞叹,那时没有书,父亲硬是一章一章地把“四大名著”、《岳飞全传》《隋唐演义》《世说新语》口述给孩子们听,有时还写一些古体诗与大家唱和。

一次大雪纷飞,父亲让几兄妹以雪花为题,各造一个比喻句,父亲听后摇摇头说,你们的比喻都没有超过一千多年前的一个女孩子谢道韫。向以鲜由此知道了《世说新语》这本书,还有东晋才女谢道韫那句“未若柳絮因风起”的佳句。

回忆起父亲在那个寒冷的雪夜讲三谢(谢安、谢朗、谢道韫)谈雪的风雅之事,向以鲜眼中放着锐利而温暖的光。“说真的,那时我也没有完全听明白,只是觉得那样的生活,真的好美,就这样,文学尤其是诗歌在我的心中扎下了根。”

比利时作家弗朗兹·海仑曾说:“童年并不是在完成它的周期后即在我们身心中死去并干枯的东西。它不是回忆,而是最具活力的宝藏,它在不知不觉中滋养丰满我们。”后来,他写了一组名为《聂家岩叙事》的组诗,借助童年的回忆,通过语言完成了生命个体的“精神还乡”。

“那年还不到十岁/为了见到火车/我跟着哥哥/从聂家岩出发/梦中的轰鸣犹在回响……”在诗中,他记忆中的火车犹如“乌黑的记忆之虎”,刺破童年亘古的孤寂;而父亲手中的银卷尺,这时间的见证者,宛如神物:丈量过麦穗、麦芒的高度或放学回家的孩子山羊般跃过溪水的宽度。

然而,一开始,向以鲜的诗歌之路,并不是从现代诗开始的。

1979年秋天,16岁的向以鲜考入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他把大部分时间花在了图书馆。大二时,他慕名拜访了久仰的曹慕樊,他是目录学家刘国钧和熊十力的高足。曹慕樊见向以鲜年少轻狂,笑着说,你如能将杜甫一千四百多首诗作全部背下来,我就收你做研究生。向以鲜问,历史上谁有这个能耐。曹慕樊说,梁任公!

后来,向以鲜用了两年多的时间,几乎可以将清人杨伦的《杜诗镜铨》全部背诵下来,“我在这方面有点儿天赋,是父亲传给我的,那时的记忆力真的很好,我背诵《离骚》,也只用了一个早晨。”他一边读古诗,一边开始学习写作古典诗词。但一年之后发现,古典诗歌完全不能满足自己对理想与热血的表达欲望。

在向以鲜看来,伟大的诗人都在拓展母语的宽度,自己再怎么写甚至都无法超越清代诗人,更何况站在巅峰的李白、杜甫、苏轼……他们已经将古诗的语言矿藏开采殆尽。当时,西师的一帮同学正在鼓捣“第三代”,他以旁观者的角色看到了诗歌的另一种可能,于是,向以鲜烧掉了那几本写着密密麻麻古诗词的笔记本,开始创作现代诗。

对现代诗路转粉后,向以鲜自然没有报考曹慕樊的研究生。1983年秋天,他进入天津南开大学中文系,攻读中国古典文学硕士。在天津苦读时,他仍未中断现代诗歌写作,还前往北京拜晤诗人北岛和“九叶诗人”陈敬容等,那时,他已经在诗歌圈小有名气,诗作《小屋子》还获得了1985年《飞天青年诗报》优秀作品奖。

然而,向以鲜从来不属于任何圈子。上世纪80年代,第三代诗歌流派人数十分可观,“门派众多”,“莽汉主义”“整体主义”“非非主义”“海上诗派”……在向以鲜眼中都是他者的狂欢。“诗歌创作属于私人的写作,历史上没有哪个优秀的诗人是出自某个诗派。”1986年夏天,向以鲜被分配到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工作,仍然在寂寞与孤独中创作着,终于,他得到馈赠,以《割玻璃的人》一举成名。

在诗中,手拿钻石刀的割玻璃人无疑是诗人的自我形象。割玻璃不仅需要锐利的工具,更需要全神贯注的精神、坚定的手腕、高超的技艺。这和诗人的工作非常类似,只是诗人的工作是从广阔的“海洋”“天空”中萃取人类文明的结晶。


今年8月,向以鲜在伦敦大英博物馆留影



恋一座城,写一个人


8月10日,向以鲜应邀参加了在英国剑桥大学国王学院举办的第四届“剑桥徐志摩诗歌艺术节”,这个活动缘起于2008年,由国王学院终身院士艾伦·麦克法兰教授创建。国王学院在康河畔、柳树下,竖立了“徐志摩诗碑”,以纪念这位国王学院的杰出校友。

剑桥的幽静和诗性,以及人们对诗歌与诗人的崇敬给向以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机场入境时,听说他们是到剑桥大学交流的诗人,周围的人们都投来了尊敬的目光,工作人员还专门开辟了一条通道让他们通行。在校园里,诗歌被唱诗班朗诵,神圣而高贵。

谈到此处,向以鲜有些许失落。诗歌在中国曾经也被尊重过,向以鲜曾经半开玩笑地说,世界上的“诗歌双城”,当数西方的巴黎和中国的成都。

所以,从南开大学毕业后,向以鲜选择回成都工作。在他眼中,成都是一座值得“托付终身”的城市,当年有“天下诗人皆入蜀”的说法,至今诗脉的传承并未被时间斩断。

“写诗对我来说是一种需要,就像饿了想吃东西一样。”回到成都后,向以鲜与诗人赵野、杨政、文化学者查常平等人创办《王朝》诗报;与柏桦、孙文波、潘家柱、付维等人创立《红旗》诗刊;与钟鸣、柏桦等人发起命名成立《象罔》杂志。当时,全国各地的诗人都汇聚到成都,一时成都堪称当时中国诗歌的桥头堡。“虽然那时的人很穷,心却很干净。我有时候看着雾霾的天空就会想起当年中国的天空,真的很干净。诗歌兄弟姐妹们惺惺相惜,互相鼓励,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好不痛快!”

现代诗人中,写人物长诗的十分罕见,像向以鲜这样把笔头对准人尽皆知的孔子,是需要勇气和毅力的。考入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后,他第一次认真阅读朱熹《论语集注》,并彻底改变了初高中时代“批林批孔”时所接受的孔子形象,当时就想写一写一个少年心目中的孔子。

1983年,向以鲜开始写组诗《石头动物园》,其中有一首诗叫《无色之马》,这是孔子的形象第一次进入他的诗歌。2014年秋冬之季的一天黄昏,他坐在院子的小水池边上,孔子的形象又一次浮现在脑海。孔子名叫孔丘,根据记载,是由于他出生后,额头和头顶比较奇怪。

“一个人,能把山岳、山峰镶嵌在自己的头上,这种人,不是圣人是什么人,这就是孔子啊!”所以,向以鲜写孔子的第一节诗就是《头上峰壑》。这个是他之前没有构想过的,孔子的形象就这样突然浮现出来。这组诗的到来好像是“突然”的,只经历了半年多时间,但前后孕育的过程却十分漫长,有近30年的跨度。向以鲜认为,这真应了宋人唐庚(子西)在蜀道馆舍壁间所见的题语:“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 ”。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自己的孔子形象,如同每段壑谷每条溪流,都有一片自己的月影一样。《我的孔子》,诗中所写的孔子,就是我自己的孔子。孔子是全人类的,但也是每一个人的。”一千二百行的《我的孔子》,是迄今为止咏歌孔子的第一长诗,还了作者年少时的夙愿。

《我的孔子》完成之后,向以鲜并没有想在刊物上发表,因为太长,没有哪个刊物可以一次性发完,但他又绝对不想以节选的方式发表,那样就像别人在拆解自己最心爱的宝物,心会疼。

2015年4月中旬,他通过自媒体进行了小范围发布,没想到一周之后,便收到云南诗人谢石相的短信,说《中国作家》主编王山看了《我的孔子》后很喜欢。随即《中国作家》发表了这首诗歌,一时震动诗坛。这是《中国作家》自创刊以来,破天荒地一次性刊发的最长的一首诗。

向以鲜在将目光聚于历史深处的同时,也践行着诗人的义务——义无反顾地回到当下,发着自己的声音。他用文集诗集《我的声音》承载道义,关注弱势,呼唤正义、良知与尊严。正如国内知名诗歌批评家胡亮的评价,“向以鲜凭其对唐诗和孔丘的当代重写,玉成了当代诗与传统的两度春宵;而今,他从传统的绝顶步向现实的独木桥,作为介入者,冷讽或醉打金枝,从容证明了当代诗的批判性力量。”

“一首诗,到底能活多久?事实上,一首诗的生命周期至少有两个阶段,作者创造了它,只是生命的第一个阶段;它的第二个阶段属于时间和读者,可能很漫长,也可能很短暂。”向以鲜认为,当下诗歌也许被边缘化了,但是永远不会消失,因为“诗人决定了一个民族和国家心灵的高度”。

向以鲜说,他深爱伟大的母语汉语,语言即祖国。他曾在一首名叫《喂黑洞》的诗中,表达过深深的母语情结:“能想到的食物,都喂了时间、光芒、星河。最舍不得喂出的是牵肠又挂肚的汉语。”




专访向以鲜:诗人活在世界上,最终靠的是文本说话


诗歌集结号

  


这是一部乡村孩子成长的心灵秘史——从故乡到成都,近日,著名诗人、川大教授向以鲜诗集《我的聂家岩》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这是向以鲜继“我的三部曲”《我的孔子》《我的发音》之后的最后一部,“我的三部曲”有着相互牵扯又完全独立的时空维度,向以鲜将诗歌敏感而强劲的触须,分别伸向历史、当下和内心的深处,并且发出独特的回声。

向以鲜表示,《我的聂家岩》不仅仅是一部简单的还乡或乡愁之作,更是旨在透过一个乡村孩子对意味复杂的故乡(聂家岩)生活的回忆、纠缠、打开与抒写,以切片、特写、慢镜头或长镜头的方式,呈现一出正在消逝的中国乡村旧日生活图景。

本期的诗歌集结号专访诗人向以鲜,围绕着《我的聂家岩》,诗人谈到了自己对乡村、童年、大学生诗歌运动、儿女教育等方面的看法。此外,诗歌集结号还特意附上画家向以桦为本书所作的精美插画,快来欣赏一下吧!


诗歌集结号:离开故乡到成都,在您看来,这些年乡村最大的变化是?作为诗人,您对变化持什么态度?

向以鲜:聂家岩在哪儿呢?用行政区划来描述一下吧:聂家岩位于四川省达州市万源县曾家乡覃家坝村聂家岩社。

这些年来,聂家岩的变化几乎可以折射出四十年来整个中国乡村变化的历史影像:煤油灯变成了电灯,鸡鸣狗吠变成了移动通讯,肩挑背扛变成了车来车往,老龙门阵变成了京沪渝蓉时尚新闻……当然,还有老人们一个一个相继离去,我热爱的石狮子扔在了荒草中。现在回到聂家岩,住在那儿的人尤其是年轻人或小孩子们,基本上都不认识我了,必须报出家门或父辈们的名字,他们才知道站在面前的人,就是传说中的向诗人。

对于家乡的变化,我的感情很复杂。我希望聂家岩的父老乡亲生活越来越好。我一直担心着,聂家岩在不断现代化的同时,会丧失它本有的美好和宁静。


诗歌集结号:这本书有关故乡,也写到从故乡聂家岩来到成都的心路历程,能说说当年从乡村初到成都时的感受吗?大学生诗歌运动时,诗歌在你是怎样的存在?

向以鲜:离开聂家岩的直接原因是考上了大学。1979年之后,期间也回过多次,但是,间隔的时间却一次比一次长久。分开,离开,告别,总是突然降临,让人猝不及防。正如我在《陈姨的布鞋》中所说:告别,是无法抵挡的。

1986年夏天,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成都,与杜甫有着巨大的关系。我从上大学开始,就狂热地喜欢杜甫,在成都,我离杜甫更近,近到可以听到杜工部的呼吸和心跳。

大学生诗歌运动时,我以为,在诗歌的浪潮中保持独立清醒的写作状态至关重要。我虽然一直从学校到学校,并且身处大学生诗歌运动的中心城市和学校(重庆西师和成都川大),但我并不属于他们。

纵览整个八十年代中国诗坛,成都为中国诗歌之重镇,我与诗歌同仁创办民间诗歌刊物《红旗》,它忠实地记录了一群正值青春的诗人怎样渡过青春的险境。

1988年10月,我参与了四川大学一份民间诗报《王朝》的创办工作。

1989年底至1990年初,我与同仁(钟鸣、赵野、柏桦等)创立民刊《象罔》,这个名字是我偶然想到的,来源于庄子那个著名的象罔求珠故事。象罔就是虚无的人,这十分接近诗歌的本质。

诗歌对我来说,是刚需,是必须品:阳光,空气,水和诗歌。


  

诗歌集结号:你笔下的故乡聂家岩有着怎样的特质?这本书是专门为之,还是对过去诗稿中某一主题的搜集与总结?

向以鲜:聂家岩处在大巴山腹地,地理偏僻,它有着自己隐秘的历史(香樟树或马迹)和传说(影子屋),有自己的风物(核桃世界)和不可理喻(食沙者)……

我的聂家岩绝对不是一部简单的还乡或乡愁之作,而是一部充满回忆和解构精神的诗歌人类学组曲,里面隐含着一个乡村孩子成长的心灵密码。

我用了五年的时间来写作和打磨这部诗集。我并不是一开始就有计划地来写我的聂家岩,直到断断续续有了二三十首之后,才觉得应该好好写一写它。写作更多的像市场经济,而制订写作计划就是计划经济。如何来协调二者的矛盾,我选择了折中的办法,在一种总的指向或框架中,展开自由的写作。

我大哥向以桦的形象在诗集中出现过多次,他是一位厉害的画家,同时也是天才的饥饿艺术家。大哥还专门为我这部诗集绘制了12幅精彩的钢笔画。


诗歌集结号:乡愁,是很多诗人惯用书写题材,你觉得如何写故乡,才写得出新意?怎样的故乡诗歌是好的?

向以鲜:德国十八世纪诗人诺瓦利斯(Novalis)认为:哲学就是一种乡愁,是一种在任何地方都想要回家的冲动。要怎样才能回去呢?荷尔德林(Hlderlin)认为:要回到故乡,重新实现原初的统一性,并不能指望哲学,而应该依靠美学、艺术和诗歌。

故乡,有时甚至存留于我们胃部的痉挛之中。

诚如你所说,乡愁,是很多诗人惯用书写题材。要如何写故乡,才写得出新意?怎样的故乡诗歌是好的?这个很难说,但我讨厌炊烟啊玉米啊野花啊小芳啊之类的。我觉得只有写出了自己的,你的,或者我的,不能复制的,能打动内心的,才是成立的,才是好的。


诗歌集结号:从《我的孔子》到《我的聂家岩》,你似乎有意强调“我的存在”或者“我的在场”。一个是精神在场,一个是记忆在场。你追求这种“在场”,是想在当代新诗领域探索一种怎样的“存在”?

向以鲜:在场感是现代诗歌写作的重要特质,我反对不及物也不及心的不在场的悬空式写作,这也是我反对当下十分流行的同题诗写作的一个重要原因。

有人动不动就抬出杜甫、高适、岑参、薛据同登慈恩寺塔写同题诗的故事来,这些人忘记了,人家当年同题的提是“同登”,没有同登的诗人是决不会去同题的。这儿的“同登”,就是一种在场,你不在场,你同什么题呢!我强调“我的”在场感,也可以理解为是强调诗歌写作的刻骨铭心般的疼痛感。强调“我的”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唯一的。


诗歌集结号:《我的聂家岩》共分为六个小辑,有什么内在联系和用意呢?

向以鲜:这六个章节当然是有用意和结构的。第一部分“银卷尺”,我的题记用的是《诗经﹒魏风》中的两句:“陟陂岵兮,瞻望父兮。”显然,这是以怀念父亲的诗作开篇的,再由银卷尺而及聂家岩的种种风物。

第二部分“闹钟散”,引用的题记是法国诗人德﹒米洛兹的话:“孤独,我的母亲/请再告诉我,我的生活。”这一部分是以怀念母亲开始的,并将视线转入乡村孩子的欢乐和悲伤。

第三部分“蚂蚁劫”,题记引用了莎士比亚的名句:“苍蝇之于烂漫的孩童,正如我们之于诸神。”更多地呈现了乡村孩子的游戏精神以及隐隐的残忍行为。

第四部分“食沙者”,可以视为一部简约的聂家岩众生相或人物志,题记引用了法国作家阿兰?博斯凯的句子:“火的词句,我要诉说我的童年。”

第五部分“看火车”,引用智利诗人巴勃罗.聂鲁达的诗作为题记:“世上可有任何事物/比雨中静止的火车更忧伤?”聂家岩少年渐渐长大,他必须离开聂家岩,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第六部分“金沙与雪山”,题记是美国诗人安德鲁.怀斯的:“你背起自己小小的行囊/你走进别人无法企及的远方。”


诗歌集结号:最近几年你参加了不少诗歌赛事和诗歌奖评选,你认为获奖对于一个诗人的意义何在?

向以鲜:我个人认为,获不获奖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本质上并没有什么意义。当然,他可能因此而搏得一些浮名,生活或许会有些改变。但是,一个诗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最终靠的是文本说话,你文本真的好,即使你没有获过什么奖,那人们也会记住你的。

海子获过什么奖呢,但人们记住了他。古代的大诗人,就更不用说了,对于柳永来说,无数的美人来凭吊他的孤魂,那就是最高的奖赏。真正的奖赏,是经得起时间的淘汰。奖对别人很重要,对我一点儿也不重要。

获不获奖是别人说了算,写不写得好诗歌,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是硬道理。


诗歌集结号:你一方面在大学从事教学工作,一方面酷爱写诗,如此勤奋地写诗,有没有过倦怠期呢?

向以鲜:我的工作主要是从事古典文献及文学研究,它和现代诗歌创作看起来好象不是一码子事。但这只是表象,其实于我而言,它们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

古典文献,历史和文学给了我无尽的滋善,诗歌创作又给了我丰富的想象,二者可以称之为我的心灵双翼。其实,我没有你说的那样勤奋,你在朋友圈中看到的我的诗作,很多都是旧作,有的甚至是十几年或更早的诗作。

我说不上是一个多么勤奋的诗人,但肯定是一个认真的诗人。我认为,母语(汉语)也是一种有限资源,不能随意地,轻易地浪费掉。我曾在一首名叫《喂黑洞》的诗中,表达过深深的母语情结:


能想到的食物都喂了

时间、光芒、星河

最舍不得喂出的

是牵肠又挂肚的汉语


诗歌集结号:你的孩子也写诗吗?你对她们的教育,是否也有诗学教育?

向以鲜:我并不希望女儿成为一位诗人,但是,我希望女儿一生充满诗意,并且诗意地爱着,生活着。

事实上,女儿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展现了诗意的才华。

我的小孙女还不到两岁,已经能咿咿牙牙背诵“关关睢鸠”“蒹葭苍苍”“白日依山尽”之类的古诗了。我想,孩子是神赐给我们最动人的乐章,由一把神秘的弓弦所弹奏。

如同黎巴嫩诗人纪伯伦在《孩子》诗中这样歌颂着的那样:

你们是弓,你们的孩子是从弦上发出的生命的箭矢。

那射者在无穷之间看定了目标,也用神力将你们引满,

使他的箭矢迅速而遥远的射出来。

让你们在射者手中的弯曲成为喜乐吧。

因为他爱那飞出的箭,也爱那静止的弓。


诗歌集结号:三位封面语推荐人吉狄马加、柏桦和耿点春,吉狄马加的推荐语中使用了顶格赞美。对此,你如何看待?你为何会选择在上海华东师大出版社出版这部诗集?

向以鲜:吉狄马加主席原话:“向以鲜的作品言简深邃,无论是形式还是修辞,都极具个性和张力。他的诗歌,是写给万物的弥撒,更是对自身和灵魂的救赎。他试图将白描和抒情推向一种罕见的极致,他是当代重要诗人中,能把咏物与哲思融合得最好的极少数人之一。”我个人对此保持清醒的头脑,这当然是吉狄马加主席对后来者的一种奖掖,也可以说是一种鞭策!

近几年来,我的好几部书都与华东师大有关:我的第一部个人诗集《唐诗弥撒曲》是在上海出的,我的三卷本《中国石刻艺术编年史》也是在上海出的,两本书的责编戎礼平女史即毕业于华东师大中文系。

《我的聂家岩》最终选择在华东师大出版社推出,与三个人有关:一个是青年诗评家胡亮,第二个人是诗人刘波,第三个人是诗人古冈。出版也是讲缘分的,看来,我和上海的出版之缘,还没有了断。


  

向以鲜诗选:


我的诗观:


我一直提倡这样一种诗歌写作:它是清晰的,像流水和清风,让人在混沌之生命中找到一丝指引上升的光亮;它是忠诚的,像忠诚于爱情和理想一样真诚和坚守,拒绝一切形式的无病呻吟,鄙夷任何面目的空洞和玩弄,让每一个字都无愧于心、无愧于时代和生民;它是多维度的,充满包容性,就像造化一样,天地氤氲,万物化生。渴望和钦赏多维度的写作态度,并在语言与心灵的广大空间中,展开永无止境的创新与探险。诗歌还必须是美的,高贵的,充满力量的,反对庸俗、琐屑的伪写作。梁宗岱在一九三一年写给诗人徐志摩的信中说:一首好诗最低限度要令我们感到作者的匠心,令我们惊佩他的艺术手腕。再上去便要令我们感到这首诗有存在的必要,是有需要而作的,无论是外界的压迫或激发,或是内心生活的成熟与充溢,就是令我们感到它的生命。再上去便是令我们感到它的生命而忘记了——我可以说埋没了——作者的匠心。如果拿花作比,第一种可以说是纸花;第二种是瓶花,是从作者心灵的树上折下来的;第三种却是一株元气浑全的生花,我们只看到它的枝叶在风中招展,它的颜色在太阳中辉耀,而看不出栽者的心机与手迹。这是艺术的最高境界,也是一切第一流的诗所必达的。它们是作者的灵指偶然从大宇宙的洪钟敲出来的一声逸响,圆融,浑含,永恒,超尘入化。这样的璀璨夺目的元气浑全的花朵,闪耀着汉语光芒的诗歌,将恒久普惠着我们孤寂的世界——如同瓦雷里所歌唱的那样:公正的“中午”在那里用火焰织成/大海(向以鲜)



《食桑葚的男孩》


  

食桑葚的男孩

天生会写新鲜的诗

食的不是桑椹

而是聂家岩满树的火烧云

食桑葚的男孩

天生善画灿烂的画

把嘴唇、手掌、作业本

和寂寞的山谷染得彤红

食桑葚的男孩

天生就早熟,很早就熟了

食一颗晚风吹亮的奶头

就吮一口爱情蜜汁儿

万物红得发紫、紫得发乌

食桑葚的男孩

天生具有献身精神

把自己食成群鸟争夺的果实



《牛粪如烟》


嗯,我在路易斯安那铲粪。

  ——巴顿


  

在所有的动物粪便中

我唯一能接受的是牛粪

它不仅与传说的黄金有关

更与低矮的房屋有关

还是治疗冻伤的良药

聂家岩的牛群三三两两

黄牛最英俊,松林间撒野

浓墨的水牛和孩子们欢叫着

点染外公守护的池塘

大地馈赠无所不具

裹着青草和麝香的气味

各种颜色的甲虫出入其间

来自于反刍与回忆的世界

每一个腐朽角落

都被太阳烤得透亮

这就不难解释牛粪的黄昏

为何如此壮丽又暖心窝

值得思考者:燃烧的光芒

常常来自于卑下之物

甚至是俯仰即拾的脏东西

犹记得和伙伴的快乐游戏

将手中余温未消的粪团

像酷毙的巴顿将军一样

使劲儿摔到老墙上

牛的力量已转化为潜伏火星

只需一根瘦小的火柴

就足以点燃童年的落日孤烟



《割玻璃的人》



手中的钻石刀

就那么轻轻一划

看不见的伤口

纤细又深入

如一粒金屑

突然嵌入指尖

你感到如此清晰

疼痛 是一种词汇

而血则是虚无的意义

清脆的悦耳的断裂

在空旷的黄昏撒落

却没有回声

声音的影子似乎

遁入雕花的石头

这是你最喜爱的声音

纯粹、尖锐而节制

午夜的钟或雪花

可能发出这种声音

那时你会醒来

并且精心数罗

你是极端忠诚的人

几何的尖端常常针对你

准确的边缘很蓝

你感到一阵阵柔情四起

那是对天空的回忆

设想一只鸟

如何飞进水晶或琥珀

鸟的羽毛会不会扇起隐秘的

风浪 让夜晚闪闪发亮?

当浩大无边的玻璃

变成碎片

你想起汹涌的海洋

想起所有的目光、植物

都在你手中纷纷落下




《柳树下的铁匠》



除此之外再无景色可以玄览

四月的柳烟,七月流火

再加上两个伟大的灵魂

一堆黑煤半部诗卷

擦响广陵散的迷茫手指

攥住巨锤,恶狠狠砸下去

像惊雷砸碎晴空

沉闷的钢铁龙蛇狂舞

还有,亲爱的子期

我鼓风而歌的同门祖先

请用庄子秋水那样干净的

喉咙,那样辽阔的肺叶

鼓亮炉膛

来!一起来柳树下打铁

吃饱了没事撑着打

饿死之前拼命打

这痛苦又浮华的时代

唯有无情的锻炼才能解恨

你打铁来我打铁

往深山翻卷如柳绦散发

打了干将打莫邪

向无尽江河淬取繁星

世上还有什么更犀利的

火舌在暗中跳跃

在血液里沸腾尖叫,好兄弟

火候恰到好处,请拭锋以待


[注]:竹林七贤之向秀(子期)妙解《庄子》,与嵇康相善。二人常于嵇门柳树下打铁,嵇康执锤,向秀鼓风。唐房玄龄《晋书》卷四九:(嵇康)性绝巧而好锻。宅中有一柳树甚茂,乃激水圜之,每夏月,居其下以锻。同书又载:初,康居贫,尝与向秀共锻于大树之下,以自赡给。




《八刀蝉》



第一刀:来自最下面的才关键

不仅黑暗而且凶狠

比大匠攻玉还要利索


第二刀:刻入寂静的头颅

几场雪落又霜降

大地隐藏思想的秘密


第三刀:别触及梦境

那会让许多事物发疯

众生皆知发疯的卵

是无所畏惧的


第四刀:唉!

谁能抵抗春天

谁能抵抗春柳滴落的甘甜


第五刀:传神写照的翅膀

反倒可有可无

我的灵魂早已跃上碧空


第六刀:如果钝了生锈了

就迎向黄雀的细吻

磨得风快又要命


第七刀:毎次吟唱都发出悲伤

音调,一叶搖落

满世界为之瑟瑟发抖


第八刀:把短暂的盔甲

金色羽衣挂在高枝

镜中小小的羚羊

脱掉凡胎也换掉了道骨

一纵身就是归途




《手影者》



把自己想像成黑暗幸存者

想像成光明的扼杀者

其实都是一回事儿

心思叵测绵藏在掌握里

多少灿烂的青春或野心

被暗地修枝删叶,被活生生

剪除怒放的羽翼和戈戟

现在,就只剩下这些

胡狼、山羊、灰兔、狂蠎以及雄鹰的

躯壳!它们在强光中变薄

比剪纸和秋霜还要薄

再粘贴到暮色与西窗上去

秋风一吹就会立即烂掉

所有幻化的黑,霎那的黑暗轮廓

均来自于同一个源头

维妙维肖的影子催生婆

掌上升明月,倒映着爱恨

反转着万种风尘

恍惚之际傀儡露了真容

影子派对还真是别开生面

夜幕呼啦啦炸开一角

华灯未亮,指间峰峦如点墨

出神的影子来来又去去

那些,掌控万物的谜底何时破晓




《棉花匠》



迄今为止,我仍然以为

这是世上最接近虚空

最接近抒情本质的劳动

并非由于雪白,亦非源于

漫无边际的絮语

在云外,用巨大的弓弦弹奏

孤单又温柔的床第,弹落

聂家岩的归鸟、晚霞和聊斋

余音尚绕梁,异乡的

棉花匠,早已弹到了异乡

我一直渴望拥有这份工作

缭乱、动荡而赋有韵律

干净的花朵照亮寒夜

世事难料,梦想弹棉花的孩子

后来成了一位诗人




名人名言


向以鲜荣获首届世界华语诗歌大赛一等奖获奖感言:诗歌是写给自己和神倾听的,同时也是写给万物倾听的:经天纬地谓之文,光风霁月以成诗。诗人是殉道者,须拥有这样的情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汉语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诗歌高于一切,高于梦想,高于太阳,是另一种至高无上的存在。就像里尔克在《灵光中的佛》所赞美的那样:一切中心之中心,核仁之核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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