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志良：《瑞鹤山房抄本<戏曲四十六种>的价值》

文中所论及的重要戏曲文献《瑞鹤山房抄本<戏曲四十六种>》，今已经由中华书局出版，正式定名为《北京大学图书馆珍藏瑞鹤山房抄本戏曲集》。此次中华书局将其全彩影印，力图再现文献原始风采，值得收藏研究。

《北京大学图书馆珍藏瑞鹤山房抄本戏曲集》（全12册）

瑞鹤山房抄本《戏曲四十六种》的价值

瑞鹤山房抄本《戏曲四十六种》的价值主要体现在以个几个方面：

其一，从戏曲演出的角度看，瑞鹤山房抄本《戏曲四十六种》中的曲本是舞台演出的脚本，有详细的工尺谱和身段谱，一些舞台动作科范也交代得十分具体，许多曲本拿来即可排演。这里仅举《翠屏山》中《抢花》一出中的动作科范为例。在沈自晋的原本中无《抢花》出，它是艺人从原本第六出《结义》中改编来的，写泼皮张保向杨雄借钱，杨雄没有借，于是张保找来几个同伙报复杨雄，抢夺县太爷赏给杨雄的花红，被石秀撞到，石秀打败众无赖，救下杨雄。剧中生扮杨雄，小生扮石秀，丑扮张保，净、付扮无赖：

……(丑打生，生分开提丑脚起。生唱)【前腔】怒气冲冲，一拥前来抢丁空。花红怎得归家供。骑虎势，怎放松。

(丑跨生头，跌左下角。净打生，生左手搭，右手推净背，跌于右上角。付打生，接右手，拉付腰，跌于右角上。丑立，右拳打转于上。众、生携走于正下，众跌，丑横跌于正，中付、净。小生上白)你看这些人青天白日，搜自抢人东西。

(净双打下，生手分开拉付、净，两边跌，丑在地横转，生踏丑脚，丑挺生，生坐跌。立付、净，拉生手。丑立转在上，左面打生，等下手，甩下。众追，内应)打吓。

(小生暗看，众绕场转。下生，净、付、丑跟生。生复身打。生)照打。

(下。丑)阿亦呸。

(净、付托住)阿呀，看仔细。

(合)我里赶上去。

(小生)吓，这拳打得好，住了，他已逃去就罢，怎么还要去打他。

(丑)吓，那里来个冒入鬼饿杀，呸，管爷奢闲事。

(小生)吓，好意劝你们，怎么就骂起来。

(丑)骂吓，还要打个肏娘贼个来。

(净、付依云。小生)要打来噱。

(与丑拳插过门，丑在正上，小生在中。净拳头在小生头上罩过，小生避过，右脚踢净腰，净跌右上角。付拳打小生，小生接拳，推付跌左上角。丑立，拳打正下，小生接拳，抽过。小生归正，身转对下，净、丑、付对面过，跌。小生拍头，净归左，付归右，小生对正下蹬丑，从头上跨过，跌正中。付立右脚，踢小生，小生接脚，付转身，翻筋斗。小生与净过门插拳，净归右下角，小生归左上。丑拳打小生头上过，小生蹬跌左下角，转归正。净拳，小生接，甩净，飞虎伏地，净左滚，于右下。小生在正中，与丑拳插过，丑归右上，小生正下，脚踢丑，丑仰面跌左上角。付拳打小生，小生左手接，右将付脑指，付跌于丑身。净奔上，小生拳打净眼睛之下。小生右手扯付背，付趁势滚下。小生脚踏住丑，脚对脚。小生唱)……

著名戏曲表演艺术家裴艳玲在京剧《翠屏山》中扮演石秀

在瑞鹤山房抄本的曲本中，像这样详细记录动作编排的地方很多，《义侠记》中的《杀嫂》,《惊鸿记》中的《吟诗脱靴》,《金锁记》的《羊肚》等等，都有代表性。提起载有身段谱的曲本，人们往往会想到《审音鉴古录》。《审音鉴古录》中有《鸣凤记》的《吃茶》《河套》《写本》，《红梨记》的《访素》《草地》《问情》《窥醉》《亭会》，《儿孙福》的《宴会》《势僧》《福圆》等出的身段谱，瑞鹤山房抄本中也有这些出的身段谱，如果将二者比较，可以看出，瑞鹤山房抄本中的身段谱其详细程度要远远超过《审音鉴古录》中的身段谱。

其二，从戏曲文献的角度看，瑞鹤山房抄本《戏曲四十六种》中的一些曲本有很重要的价值，下面举《红梨记》《十五贯》《雷峰塔》中内容略作说明。

明人徐复祚的《红梨记》是明清戏曲舞台上常演的剧目，明清的戏曲选集如《玄雪谱》《醉怡情》《乐府遏云编》《缀白裘》等都选有《红梨记》中的折子戏，叶堂的《纳书楹曲谱》中所选《红梨记》的曲谱共十四出，仅次于《长生殿》和《琵琶记》，王季烈、刘富梁编定的《集成曲谱》选《红梨记》的折子戏亦多达十五出。《红梨记》中的丑角戏《北醉隶》(《集成曲谱》中题《醉皂》)更是传唱于戏曲舞台，它最早见于《缀白裘》中，徐复祚《红梨记》原本中无此出，它是昆曲艺人从原本《咏梨》一出改创出来的。《北醉隶》唱词所用的曲牌连套为【粉蝶儿】【红绣鞋】【石榴花】【满庭芳】【上小楼】【耍孩儿】【尾煞】，属北中吕宫，因此称之为“北醉”，但人们只知道有《北醉》，而不知《南醉》是怎样的，甚至把二者混为一谈。瑞鹤山房本《红梨记》不仅有《北醉隶》，也有《南醉隶》，两者的曲词、宾白并不相同。

醉隶(小生上)

铜龙漏滴已残更，素魄还留映月明。何事嫦娥音信杳，重门深掩不胜情。小生昨宵得遇王小姐，真个温柔旖旎，绝世无双，我赵伯畴虚长二十二岁，未曾见此香奁中物。向来空忆谢素秋，每以不得见为恨，如今看了小姐，难道还胜似他？小姐到有见怜之意，恨杀那不做美的老夫人，睡觉瞥然去了，约小生今晚到书房相会。昨晚怎巴得到天明，今早又怎巴得到夜，且喜已是黄昏时候，月又上了，且把门儿掩上，坐等则个。

商调正曲【黄莺儿】无语靠书窗，怎临风，思欲狂。且将盼行云双眼来打当。愁乡醉乡，更长恨长。小姐吓，是你俏声儿约定在书斋访，为甚的信茫茫？早难道脱空说谎，不与周方？(白)等久不来，昨晚不曾睡得，且隐而睡则个。

(付上)希希奇奇，请宴到差了个皂隶。过了方砖街，又是石子地。走来走去，原来在这里。来此已是花园门首，门儿半掩，不免径入。好花园，好花园，萱红的绣球花好的很。吓，这是金鱼池，吓，这么些金鱼一滴水多没有的，吓，是了，有了水是淹死了可是的。嘿嘿，这是止举石，吓，在那里晃里晃，只怕倒下来呢，身值千钱，家值千钱，待我站开些，阿唷呸，险处早离去。来此已是书房门道，不免径入。吓哈吓哈，老赵，吓咳，拉个赵相公是个读书的君子，不要赫了他。噫嘻嘻，赵相公，着相公，我家老爷请你吃酒呢，走罢耶，这么几杯就回来的吓。阿呀呀，噫嘻嘻，吓，只耳朵是聋的，到那伯拉去。阿唷呸，我有些奈不得了赵相公。

(小生)小姐!

(付)我提溜一味胡子，还要亲我的嘴呢，嘿嘿。

(小生)吓，你是皂隶。

(付)是皂隶吓。

(小生)到此何干？

(付)钱老爷请我来差你吃酒呢，走罢耶。

(小生)可有帖儿？

(付)有。

(小生)取来。

(付)呃……

(小生)狗才。

(付)我是皂隶。

(小生)怕你不是皂隶。

(付、小生俱照前云。小生)狗才哪里吃得这般烂醉。

(付)我是皂隶。

(小生)是皂隶便怎么？

(俱照前云，呃高声。小生)狗才。

(付)帖儿呢？

(小生)帖儿呢？

(付)你这个人醉了，你拿过的了。

(小生)我何曾拿什么帖儿。

(付)吓吓嘿嘿。

(小生)做什么？

(付)在这里了。

(小生)在哪里？

(付)在头盔箱里呢!

(生)狗才!

(付)咳啧，帖子厾。

(小生)吓，原来钱兄请我去赏月，我那有心情去饮酒。

(付唱小曲。小生)皂隶。

(付仍唱小曲。小生拍付)回去上覆你老爷，说我赵相公身子不快。

(付)为甚的身子不快？

(小生)读书辛苦。

(付照问。小生）伤了些风。

(付又照问。小生）伤风罢了。

(付）伤风，伤风的是伤风。

(小生)狗才。

(付)吃酒去。

(小生)快快上覆你家老爷。

(付)咳，老爷赵相公!赵相公，你不要把那个事情看轻了，这张帖儿别人花三四十两银子谋不到手，老爷道是我马前健，亲手赏给我的，若不去，我家老爷就恼了说：“唗!(吐了)差你请客请不来，难道差你拿贼拿强盗也不来。”(吐了)倘然我家老爷狗头狗风吹，浪积善之打了格子不大更，马前健三字就叫不成了。赵相公，赵相公，你身子不快，平昔日子吃不得酒(吐了)，都抢到鼻子里头去了。赵相公，赵相公，我方才来的时节呢，月含没有上，厨菜含没有熟，赵相公病含没有好，皂隶的酒含没有醒。那其间，嘿嘿，月也上了，厨房下的菜也熟了，赵相公的病也好了，皂隶的酒也醒了。赵相公，你睡习。

(小生)那个要睡。

(付)你不睡在我心上哩，我家儿子不学好吓。皂隶嘎，与我睡，呃，呃，我就在这块了。

(睡。小生)啐，狗才走出去

(推付出)，放肆的狗才!

(下。付诨)阿唷呸，好打呢，好打呢。狗肏的照拳头罢，呔，我把你这狗肏的，你有告，我有诉，我说奉老爷之命请赵相公赏月，不来便罢了，为甚的亲我的嘴，这句话是的不是的？吓，讲了半日，到在门外头，酒在肚里，事在肚里，方才说甚的小姐，待我哄他一哄，牡丹头来不及梳，他娘个扁儿头罢。赵相公，赵相公，可要亲个嘴了，哈哈。(诨下)

川剧《醉隶》

《南醉隶》整出戏以喝醉了酒的皂隶插科打诨为主，只有扮小生的赵汝州所唱的一支曲子，这支【黄莺儿】见于《红梨记》原本《咏梨》折中，属南商调。从《南醉隶》的曲词与宾白来看，没有《北醉隶》的精彩，因此，《缀白裘》中选了《北醉》，而没选《南醉》。在瑞鹤山房抄本《红梨记》中，《北醉隶》是作为附录抄于曲本最后，它的唱词与《缀白裘》中《北醉隶》相同，而宾白却不尽相同，比照一下醉隶上场的说白就可以看出：

瑞鹤山房抄本

（付上）皂隶名虽贱，时时近贵人。无钱买帽戴，添桶当头巾。自家非别，雍丘县钱老爷麾下四班上、头儿脑儿一个替身皂隶陆凤萱的便是。今早我家老爷坐堂审了三庄起数，第一起是老子忤逆了儿子，第二起老婆强奸了丈夫，第三起，呸，事情闹大了，那江洋大盗打劫了一班讨饭的花子。一审审毕了事，退了堂，我们这些伙计说：“哙，老大，我们把前日的东道吃掉了罢。”我说：“罢了，走奢。”更剔剔塔塔一走走到酒楼上。那跑堂的走来说：“诸位太爷，可是吃酒？用甚的菜？”我说：“你则捡好的搬来。”我记得头一匣是田鸡耳朵苍蝇脑髓，第二匣是蚊子的肠子炒白马的犄角，第三匣是螃蟹血炒鲜虾的肚肠，第四匣，呸，这嗯才想绝了，更是一大碗酱熬醋，酸溜溜、咸答答。被他们你一杯、我一杯，猜拳行令，一顿的吃!正吃的高兴，我家儿子跑得来说：“爹爹，老爷传你说话。”我说：“是了，你先家去，我就来。”我说：“列位，老爷传我说话，只得要别了。”“请了。”一走走到衙门前，碧清的在那里，我竟打夹道里一走走私宅门上去，只听我家老爷说：“传农民，传农民。”我说：“老爷，农民不在，皂隶在这块。”老爷说：“你是皂隶吓。”我说：“是皂隶。”老爷说：“我事差你，可惜你醉了。”我说：“不妨，皂隶酒在肚里，事在肚里，凭你甚子事体，再不误你。”老爷说：“好，我有张帖子，差你到西园去请赵相公吃月赏酒。”我说：“是了。”老爷又分付说：“来、来、来，那赵相公是读书君子，须要低声哑气，不要唬了他。须要立刻催他来。”我说：“老爷，不大的差使，包你手到拿来。”正是上命差遣，概不差遣。奉着老爷命，就到西园走遭也。

缀白裘

(付上)头上盔头黑似铁，身穿一领细直掇，腰间系条红带子，手拿军器一块蔑。自家非别人，雍丘县正堂第四班上一名皂隶许仰川的便是。今日老爷退子堂，我立拉厾石狮子边，只见我裡伙计走得来说道：“伙计请了，请了，违教得很了。”我说：“请了，请了，久违。久违。” 裡说个日子有个东道，拉我身边阿要吃落子罢，我说使得个耶。是介剔剔塌塌一走走到酒店上，一坐坐拉厾子。我拿一双快嗯拉台上搭搭，搭走堂个听见子走得来，看见子我：“咦，元来是许阿爹，要吃奢个？”“没事。”我说，“只拣好吃个没拿得来。”只见番滚个四碗：头一碗酒煮个苍蝇脑子，第二碗是圆眼炒花椒，第三碗是田鸡个耳朵，第四碗好像酱油炒醋，酸溜溜，盐塌塌。正吃个高兴，只见我里儿子走得来说道：“阿伯，老爷拉厾传。”我说：“老爷传我，只得要去哉，伙计得罪哉。”一恭而别。走到私宅门，浪说老爷拉厾私宅裡，我走得进去，一看看见子，我说：“个个就是老爷，老爷在上，皂隶这里磕头。”老爷说：“差你到西园去请赵相公，赏酒吃月。”我说：“晓得了。”老爷说：“来，赵相公是读书君子，须得低声哑气，不要大惊小怪。”我说：“晓得了。”拿了帖子就走。这叫子上命差遣，盖不差遣，酒拉肚里，事拉肚里。奉着老爷之命，只得要去走遭。

这些说白因为都是艺人的俗创，所以常作改动，《集成曲谱》中醉隶上场的说白又有所不同，笔者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图书馆曾读过一个清代单折抄本《北醉隶》，醉隶上场的说白与上述几者也不一样，它们的目的都是为了观众开怀，不过比较一下上面两段说白，感觉瑞鹤山房抄本中醉隶更搞笑一点。

《十五贯》第十出名《误拘》，在折子戏中作《皋桥》(一作《高桥》)，写熊友兰负十五贯钱赶路，遇见要到高桥投奔姑妈的苏戍娟，两人结伴同行，行近高桥时，邻居与公差赶到，见熊友兰所负正好是十五贯钱，于是将熊、苏二人扭送官府。这出戏所唱曲词用的是南仙吕宫【忒忒令】【嘉庆子】【尹令】【品令】【豆叶黄】【玉交枝】【江水儿】【川拔棹】【尾声】，瑞鹤山房抄本《十五贯》中《高桥》正文亦如是，但它在正文旁边附“又一体”，用的南中吕宫【粉蝶儿】【红芍药】【福马郎】【耍孩儿】【会河阳】【缕缕金】【越恁好】【红绣鞋】【尾声】，其内容如下：

中吕【粉蝶儿】（生）忙忙的走荒郊残月里，为鸰原谊笃，心窝如沸。晨星落落天欲底(低)，响空林堕叶声悲。盼长淮缩地无门，行囊负，敢惮狼狈。

【红芍药】(旦)天欲晓，野色迷离。心儿急步失高低，(姑妈吓)盼不到伊家诉详细，怎禁得无端劳砌。忙行，紧紧覆严霜，路迂回脚跟偏滞。护莲花怕堕污泥，扶眷思何敢抛弃。

【福马郎】(生)日上霜痕褪树底，看一片曙色熹徽。多行迤逗早已盘山侧，过山涯，是谁家女娇痴，在途路，受人讥。

【耍孩儿】(旦)厌浥行路非得已。只为交叉路，蓦地里雾暗云迷。(客官吓)只为葭莩直，欲作桃源避。那得个奴婢相依倚。祈指示，休迟滞。

【会河阳】(生)各自心酸，一样愁眉。姓名不问慢追随。辛悲回首，青山一片烟霏。还向那荒坡憩。(呀)慌慌但见人踪疾，(旦)喧喧但见人声沸。

【缕缕金】(付、净、丑等人上)行休缓，走如飞。凭他天际逸，紧相随。地网天罗设，冤魂为□。阴教无路脱重围。好拿去质对，好拿去质对。

【越恁好】(付)你是罪之魁，你是罪之魁。(丑) 硃单现在与你批，锁械入泥犁。(生)谁知道刚邂逅，成怨对。又何日，开罗网，脱冤罪。

【红绣鞋】(老旦)路儿觉得崎岖，崎岖。脚儿走得离批。盗与杀，太无知。奸幼女，遁天涯。食汝肉，寝汝皮。

【尾声】(生、旦)死生祸福非儿戏，且向公堂证是非。(老)少不得牛渚高燃温峤犀。

瑞鹤山房抄本戏曲的很多出目中都有这种“又一体”，它们有的抄于眉页之上，有的抄于正文之中，有的抄于正文之后。这些“又一体”一方面反映了一出戏在演出时有不同的演出内容，另一方面也为我们校点明清传奇剧本提供了新的版本形式。笔者见过一些整理校点的明清传奇剧本，但很少见到用瑞鹤山房抄本中戏曲文本来作校勘之用，可能是因为它“养在深闺”的缘故。

阿英的《雷峰塔传奇叙录》著录了三种不同的《雷峰塔》剧本，分别是黄图珌和方成培所作的《雷峰塔》以及旧抄本《雷峰塔》，而瑞鹤山房抄本《雷峰塔》与上述三者又不相同，它是另外一种版本形式。从出目上看，黄本三十二出，方本三十四出，旧抄本三十八出，而瑞鹤山房抄本有四十五出；从内容上看，瑞鹤山房抄本与旧抄本相同的地方较多，而与方本差别较大，如瑞鹤山房抄本与旧抄本都有《窃巾》一出，写的是龟精到萧太师府中窃得八宝明珠巾，为此后许宣穿八宝明珠巾游虎丘被俘垫场，此出方本中删去，方本第十九出《虎阜》批语曰：“此折前旧本有《窃巾》《饰巾》《出差》三出，俱删之。”而我们看到瑞鹤山房抄本《虎埠(阜)》前确有《窃巾》《疑巾》《获巾》三出，旧抄本《被获》(与《虎阜》同)前只有《窃巾》《告游》两出。从阿英《雷峰塔传奇叙录》的口吻来看，阿英显然是认为方成培所作的《雷峰塔》是从旧抄本中脱胎而来，但方本与瑞鹤山房抄本关系如何，尚需作进一步研究，瑞鹤山房抄本《雷峰塔》虽抄于同治元年，但它所据底本应该更早，而这个底本与方成培据以删改的原本是怎样的关系，应该引起研究者的注意。另外，阿英说《窃巾》“又名《盗巾》”，瑞鹤山房抄本《雷峰塔》中《窃巾》之后附又一体《盗巾》，两者并不一样，《窃巾》的主角是龟精，所唱的曲子只有一支仙吕宫《上马踢》，而《盗巾》主角是小青，曲、白更丰富，其内容如下：

上海昆剧团：《雷峰塔》演出图

(贴沙罩打腰，插双剑执拂，内起更上。起小霸，擂鼓住。白)秋光玉白好良宵，万里无云月色皎。窃得明珠来出海，鼋龙妙计果为高。俺小青奉娘娘之命，道裘栋那厮惭夺王位，倚势逞强，又滥收珍宝，取奉至尊，为此命我到他府上摄取宝物以悟谗奸。趁此中秋夜月，皓魄当空，只索踏雾乘风，往金陵走遭也。

越角套曲【斗鹌鹑】白森森月映良宵，皎团团挂起天表。静沉银汉，飞行听喳喳数声惊鸟。望不见锦绣苏城，指砍里昆陵要道。咳，奸王吓奸王，管叫他王位中禄难享，丹墀上步难摇。惭可可抹煞了奸谗，羞答答封藩无保。(白)前面道上神光灿灿，威耀辉辉， 四面巡灯显道，八方龙罩祥云，乃是伏魔大帝行官，难以直行，怎么处？吓，有了，不免往村僻里道羊肠，出丹阳大道便了。

【紫花儿序】转过这湾湾村舍，一带的曲曲羊肠，又早是矗矗溪桥。(白)呀，看栏桥石畔又有观音堂在此，俺想观音菩萨乃是佛魔之主，(唱)他是个慈悲为念，救度生枵。逍遥，普济众生度海潮。俺只索将身拜祷，叩首参朝，疾疾的卷土奔逃。(白)来此已是长江了，且喜良夜更深，巡江使者并无一人，俺不免踏着浪头，借水路而行者。

【小桃红】一似三级龙门雪浪高，俺这里如视平川道。喜得个浮海乘槎，可也泛天漕。趁此来往潮，恁看那微风吹起细滔滔。这壁厢姑山大小，那壁厢燕子矶高。踏遍了山水好腾霄。(下。净内白)掌灯。(二侍女)是。(引净上唱)

【南亭前柳】秋月晚风高，桂影暗香飘。鸾笙和象板，慢把锦筝挑。(白)本藩仇栋适才与门下属官畅饮，不觉大醉。侍女们，掌灯，往后园去者。(唱)乐消，移步后庭寮。猛拼沉醉欢宴今宵。(下。贴上白)哎呀，妙吓。(唱)

【天净沙】则被俺临城入市飘飘，早望见奸王廨府公寮。俺只索速下云光可也弄巧，只教恁少珠乏宝，那管恁上品珍瑶。(下。出蛇形下。净内白)掌灯。(二侍女应上，细吹打火彩。侍)啊呀，老爷，一条大蛇，一条大蛇。(净)在哪里？在哪里？(侍)在那里。(净)果是一条大蛇，唤家丁速执棍棒将他打死。啊呀，唬煞我也。(下。四家丁过场。贴上)呀

【秃厮儿】哎，盗得个一匣儿连城至宝，跨出个内厢儿疾走忙逃。听喧传扬声赶蛇蛸。手儿滑，脚儿跳，一个个不相饶。(内白)那里走？(破打单对接攒，贴上椅，火彩下。四丁)阿呀，列位吓，你看这妮子腾空而去，一定是个妖怪，不免报与王爷知道便了。(众)有理。(水底鱼下。五更)(贴上)

【圣药王】云腾着，雾驾着，凌空御虚九重霄。只望低，不望高，滴溜溜落下地尘嚣。水声儿奔逃。(擂鼓，白)呀，来此已是江边，你看晓星初上，残月犹明，蹈水渡江，恐露形迹。吓，也罢，不免化只船儿，哨个顺风回去便了。(唱)

【煞尾】俺只索驾棹登涛，恰可也不惮迢遥。只看俺施伎俩女昆仑，却便似入汾阳把红绡盗。(二水鬼绕下)

小青所唱的曲子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就是它用的宫调是越角调，这在古曲中是几乎不用的一种调式，北曲所用的十七宫调、南曲所用的十三调中都没有越角调，通过这套组曲，我们可以约略窥见越角调曲牌的连套方式，而且这套曲子有工尺谱，精通唱曲的人可据之演唱。

此外，瑞鹤山房抄本《戏曲四十六种》的《明心宝鉴》是曲论著作，吴新雷师曾将其主体内容校点整理出来，收人《中国戏曲史论》中，其中杜步云所抄的吴永嘉原本《明心鉴》“是中国古代惟一的一部专谈表演艺术的理论文献，书中对昆剧的演唱技法作了系统的较有条理的论列”（1），有十分重要的理论价值。由此也可看出，作为艺人的杜步云对演唱理论也很关注，因为这对自己的舞台演出有直接的帮助。除《明心宝鉴》中的曲论之外，瑞鹤山房抄本《西楼记》中《楼会》一出后面也有一段谈如何演好穆素徽的论述，这也是杜步云从他人那里转抄而来：

《楼会》附论

江宁大壎友伯凌君赠许佩秋《素徽论演时，须得如此观目方称其式》，无不精妙。予爱论之通辙，故尔录以博高明一粲。

《楼会》一剧，先要将素徽其人身分认准，然后做戏，方不愧“为设身处”四字。素徽虽妓者，乃不得已也，况知书通翰，品极儒雅，即夫人小姐，皆所不及，无如身处青楼，不得自尊；于叔夜贵公子，儒雅风流，学品皆优，可称才子。然素徽之态度，余有一论。扶病相见，情也，见面时，心中百般如愿，爱之敬之，有万种说不出来的喜欢，而又交浅，不好过露，观目一也。问娶否，又问聘是一定聘下的了，此说须要羞态，而言外已自荐之意，如露非露，字眼声音，皆有态度，观目二也。情之所投，愿同衾穴，不知意下如何，自荐之耻伏乞谅之数语，较前说白升堂入室，又进一步了，所谓由渐而入，一句深一句也，要有缠绵之情，眷恋之态，似有自恨贱质，不好仰攀，不得不自荐，自荐难以出口，失此人则失机会，只可自荐，此等处所，须要传神，三也。随歌而没，亦足明志，此等句语，有无限眼泪，有无限情投，音容有悲喜交加之韵态也，伥气住时，要传病弱之甚，非遇于公子，必不肯歌，亦有传“随歌而没”四字上文，五也。下楼时，有悲泪态，有不舍态，而对面携手下楼，有温柔态，六也。总而言之，情种有烟花之名，无烟花之态，一层是一层身分，须要从说白中揣度，自能入神。悲态宜浮不宜露，喜态宜含而不宜笑，病态宜露而不宜浮，羞态宜柔媚而不宜艳。若如此改正而作，真是素徽之复生也。

道光三年九月九日于都门之别野山房书长洲曹文澜录

又批：曹文澜真讲究戏者，精妙入神，设身处地，宛似其人现在目前者，即素徽者。

余亦爱之，故尔附录于后以备流传览者。

这段论述的原作者应是凌大壎，几经转录才得以保留下来，它对演员如何去演好穆素徽确有指导作用。

瑞鹤山房抄本《戏曲四十六种》是一笔宝贵的戏曲遗产，尤其对昆曲而言，它的价值更大，其中很多曲本如果对照里面的工尺谱与身段谱，仍可恢复旧时演出的风貌。但目前这部书受损的情况也不容忽视，因为是伶工抄本，所用纸的质量不好，笔者看到一些纸张上盖有“同仁字号”的印戳，估计是在当时杂货店里买来的普通用纸，而且所抄时间距今有一百四十多年，一些本子虫噬现象较为严重，像《义侠记》《浣纱记》《千金记》《千忠禄》等曲本都有很深的虫眼，一些工尺谱与身段谱是用红笔所书，字体很小，墨色较浅，有些地方已褪色，模糊不清，像《衣珠记》《狮吼记》等就存在这样的情况。近几年，一些藏书家如马廉、吴晓铃等人所藏的珍贵曲本陆续影印出版，惠及学林，笔者期望瑞鹤山房抄本《戏曲四十六种》最好也能以某种方式面世，它不仅对戏曲研究者有很大的帮助，而且对昆曲演出者也会提供很好的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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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吴新雷《中国戏曲史论》， 第286 页，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本文节选自郑志良著《杜步云与瑞鹤山房抄本<戏曲四十六种>》（原载于《戏曲研究》，2005年第2期）。部分图片源自网络，特此感谢！

基本信息

作者：〔清〕杜步云选录 何燕华主编

书号：9787101133004

出版时间：2018年10月

定价：19800元

开本：大16开

装帧 ：精装

页码：5152页

CIP分类：J825.53

上架建议：文献、戏曲

编辑推荐

★晚清昆曲名伶杜步云手抄整理

本书所收为晚清昆曲名伶杜步云所抄写的戏曲文献。瑞鹤山房即其寓所名称。杜步云原隶三庆班，后入升平署承应，再后因受恭亲王奕赏识，主持组建王府科班——全福昆腔班。咸同年间，杜氏于升平署供职期间抄录成编。

★存世孤本戏曲文献，极其珍贵

该抄本抄写工整，字迹清晰，色彩鲜明，版本珍贵，文献珍贵，极具价值。原书共四函四十一册，曾经潘景郑先生存藏钤印，现藏北京大学图书。近年来，吴书荫先生、吴新雷先生、郭英德先生、郑志良先生都曾先后在其著作中提及或专篇讨论，亦多有专家学者呼吁整理或影印此书。

本书书名的取定也是反复斟酌之后又听取吴书荫先生建议的结果。这批文献学界通常称之为“戏曲四十六种”，原文献并无完整的统称。吴先生指出：“自从前几年我在古籍整理简报发文，呼吁需对此书进行抢救性保护后，北大已停止外借。据云有台湾学者曾来借阅，也未看到。”为了扩大其影响，并说明其书的珍贵，他建议书名前应有“北京大学图书馆珍藏”字样，以突出其价值与稀见性。

★实用价值高，文献收藏、复排传统剧目、理论研究以及曲友清唱普遍适用

全书包括昆曲曲本四十五种，戏曲理论著作一种。这些昆曲抄本全都是舞台演出的脚本，既有折子戏，也有串本戏与整本戏，并附有工尺谱、身段谱等。瑞鹤山房戏曲抄本对戏曲演出者、研究者都具有极高价值，从演出角度看，许多失传已久的曲目依据曲本尚可排演，依据书中所附工尺谱与身段谱，庶几可恢复演出时之风貌。从戏曲文献角度看，可以发现书中所录《红梨记》《十五贯》《雷峰塔》等名曲与今日所见曲子存在诸多差异，是极为珍贵的孤本文献，既可为研究戏曲的发展演变史提供资料，也可为整理点校明清传奇剧本提供新的版本依据。更为值得一提的是，其中所抄的唯一一种戏曲理论著作《明心鉴》。这是中国古代唯一一部专谈表演艺术的理论文献，精义颇多，有十分重要的理论价值。

★全彩印制，再现文献原始风采

在制作过程中，考虑到该抄本抄写工整，字迹清晰，色彩鲜明，以及书中曲子所附工尺谱、身段谱等多为朱色笔迹，且字体较小，墨色较浅，故最终决定全彩影印此书，既利阅读，又尽可能地保留原文献价值。全书以抄写年代排序，文前有中国人民大学郑志良先生所撰前言，剖析价值，深入解读。

目录

第一册

翠屏山

蝴蝶梦

翡翠园

第二册

义侠记

双冠诰

衣珠记

第三册

双红记

十五贯

西楼记

第四册

狮吼记

金雀记、疗妒羹、惊鸿记

雷峰塔（上卷）

第五册

雷峰塔（下卷）

三笑姻缘

第六册

浣纱记

明心宝鉴

绣襦记

第七册

红梨记

钗钏记

双珠记

第八册

寻亲记、后亲记

风筝误

红楼梦

第九册

满床笏

邯郸梦

金锁记

金印记

第十〇册

一种情、南柯梦、紫钗记、吟风阁

白兔记

一捧雪

第一一册

幽闺记

八义记

千金记

第一二册

   三元报、儿孙福

千钟禄

鸣凤记

艳云亭

金盆捞月

嘉与乐、庆元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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