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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思科举考试:王乃誉所记 “贿辨事”与周介孚所历 “科场案”

陈鸿详 古逸英华 2019-06-14

摘 要:

清光绪十九年(1893)“癸巳大比”(恩科),是王国维以16岁考中秀才(诸生)之翌年,首次赴杭州参加“乡试”。他“不屑就时文绳墨”,“不终场而归”,却禀告了“杭闱科场贿辨事”,这就是鲁迅祖父周介孚被定了“斩监候”(死缓)罪名的 “浙江科场案”。引录并考释了王国维之父《王乃誉日记》所记 “杭人联语”,以迄今所见关于此次科场案之唯一真切有据的“在场实录”,参证周作人《知堂回想录》及曹聚仁《鲁迅评传》之相关记述,既反思了当年的科举考试,又对鲁迅13岁时家中所遭的这场 “很大的变故”作了较为详实的历史回顾,足补鲁迅传论中的这段空白。


鲁迅自述:“但到我十三岁时,我家忽而遭了一场很大的变故。”这就是他祖父周介孚所历的被定了“斩监侯”罪名的浙江 “科场案”,致使他 “家里还有四五十亩水田”的家产,变卖得 “几乎什么也没有了”。[1]


说来正可谓历史的巧合。


这一年,长鲁迅4岁的王国维 (1877─1927),刚于上年 (16岁)考中秀才,首次赶上了在杭州举行的 “乡试”,并经由其父王乃誉的日记,为我们留下了迄今所见关于此次科场案之唯一真切有据的“在场实录”。


王国维早期照片


一、介孚公与乃誉公:不约而同离家出游

浙江的这桩科场案,是怎么发生的?周作人晚年托名知堂撰 “回想录”,曾有较为详实的忆述:

那年正值浙江举行乡试,正副主考都已发表,已经出京前来,正主考殷如璋可能是同年吧,同介孚公是相识的。亲友中有人出主意,招集几个有钱的秀才,凑成一万两银子,写了钱庄的期票,由介孚公去送给主考,以买通关节,取中举人,对于经手当然另有酬报。介孚公便到苏州等待主考到来,见过一面,随即差遣 “二爷”(这是叫跟班的尊称)徐福将信送去。[2]8


然则,“正值浙江举行乡试”的那年,究为何年?殆即清光绪十九年 (1893)癸巳。知堂回想谓:祖父介孚公在过了曾祖母 “百日”之后, “渐作外游的打算,到七八月的时候,就前往苏州去了”;对此,曹聚仁为鲁迅作 “评传”,略有补正:

那年乡试,浙江的主考是殷如璋和周锡恩,大概是六七月中,介孚公跑往苏州去拜访他们……[3]12


周介孚


“评传”将知堂所述 “七八月”更为 “六七月”,这是个很重要的补正。恰巧,王国维之父乃誉公不约而同地于是年六月廿九日 (1893年8月10日) “计议定秣陵行”,离家出游,前往南京(古称 “秣陵”),并于抵达翌日 (七月初二日)即来到夫子庙观看 “乡试”考场,云:

夫子庙即学宫也。櫺星门外气象宽大,有聚星亭、泮池……现将恩科……独由小门迳步入看号舍,较浙省坚实,可避风雨……[4]184


夫子庙科举考场


何谓 “现将恩科”?明清科制:逢子、午、卯、酉,为正科,皇家庆典加科,称 “恩科”。癸巳乡试即属于恩科。乃誉公虽到了南京,可心系着此次恩科考试。当时,乃誉公族叔王豫熙欣甫乃上元县知县,故他于七月初四日 (8月15日)就从县署得知, “江南主试正徐会澧山东翰林,现侍郎,副文廷式榜眼”。[4]187 由此,是否可以推想浙江正副主考官出京来到苏州的时间?这应该是可以的。


准此,介孚公抵苏 “等待主考”,当在六月底,而其与主考 “见过一面”,盖应不迟于七月上旬。


二、王国维 “不终场而归”,却禀告了 “杭闱科场贿辨事”

那么,事态将会怎样发展?且看王乃誉当年日记:

癸巳七月初八日(1893 年 8 月 19日):写家信,令静得科举便入闱,不得则勿入,云云。[4]191

同月十八日 (8月29日):接静儿初十发家信,稔知到杭试后回家。悉家事,殊慰。[4]198


乃誉公所称 “静”“静儿”,均指王国维 (字静安)。其时,他年方17岁 (实龄16岁),奉父命赴杭应试,就像乃誉公自己在南京夫子庙实地察看考生 “号舍”一样,无非是要见识一下 “入闱”场面,获取临场考试的体验。按照与王国维同时应考的 “海宁四才子”之一的友人陈守谦所说: “君于学不沾沾于章句,尤不屑就时文绳墨,故癸巳大比,不终场而归。”[5]


号  舍


然而,王国维虽 “癸巳大比,不终场而归”。乃誉公也在南京 “欣叔”的上元县署里欢度了八月中秋,并准备启程返回海宁,忽于九月初二日 (10月11日)接王国维发来家书云:

接静儿廿七 [日]发信,附子佛信并物单,知杭闱科场贿辨事,并有杭人联语,剧而发笑。此亦逢场常事。事既新异,携之付雨人、照叔,樵人各人 (按,均为王豫熙县衙中幕友或亲属)观,竞传诵也。


日记并且附录了王国维八月廿七日 (10月6日)所发信中禀告之 “杭人联语”:

主试殷如璋、周锡恩,联云:

殷礼不足徵,如附如涂,安识文章量玉尺?

周仁有言曰:恩科恩榜,居然交易度金针!

上科浙闱主试李端遇、费念慈:

木子公木不可言,偏于两浙有缘,无端遇合;

弗贝兄弗为己甚,只要千金相赠,笔念慈祥。

不谓谑且虐乎![4]227


日记最后一句 “谑且虐乎”是王乃誉的评语。他称 “杭人联语”“剧而发笑”,盖 “剧”者,恶作剧也。尤其是对上一科李、费两位主考,在乃誉公看来那联语 “谑”得未免有点儿过头了吧!


三、殷虽受 “礼”未能通 “关节”,周不施仁 “恩”由何来

然而,两副联语一个目标,咸指向被定了 “斩监侯” (死缓)罪名的周介孚所历之浙江科场案。这应属毫无疑义。


为此,有必要补录知堂所述介孚公跟班徐福将封有 “万两银子”期票的信送交主考殷如璋,导致案发情状:

那时恰巧副主考周锡恩正在主考船上聊天,主考知趣,得信不立即拆看,那跟班乃是乡下人,等得急了,便在外边叫喊,说 ‘银信为什么不给回条?’这件事便戳穿了,交给苏州府去办。[2]8-9


知堂的回想,寥寥数笔,将坐在船舱内若无其事聊天的正副主考,以及在舱外急等着 “回条”好赶回去向主子交差的跟班,写得极为传神,而联语 “殷礼不足徵,如附如涂”,则简直是 “照镜子画像”,将主考殷如璋明知信内装有万两之巨的 “礼金”,却 “十分” “知趣”, “不立即拆看”的 “糊涂”之态,“画”得活灵活现!


周作人,号知堂


这是上联。取孔子 “能言之”的 “殷礼”化用而为 “不足徵”。盖殷主考大名如璋, “璋”原系古代朝聘、祭祀、丧葬之礼器,故以 “礼”入联,一语双关,既道明了主考之名,又点出其所受之 “礼”(贿金);“徵”者,成也,亦即古礼所称 “使使者纳币” (送礼)以成礼,却终被 “戳穿”而未能通关节;故 “不足徵”者,犹所谓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耳。


但尤为 “剧”而令人击节称绝者,更在下联 “周仁有言曰”。如果从 “对对子”上说,以 “周仁”对 “殷礼”,可谓既工且巧,而作为 “解对子”,则更巧在一个 “仁”字!可不是吗?语云: “仁者,爱人。”而且,按照 《说文》六书,二人为仁,盖 “仁”乃会意字, “周仁”意指二周,亦一语双关,既化入了介孚,又扣住了 “锡恩”,试模拟 “二周对答”:

一周 (介孚)曰:现欣逢 “恩科”,还请主考大人格外赐恩,给凑了银两来考的几位秀才,上个 “恩榜”吧!

一周 (锡恩)曰:科试大事,何能循私?而今市井交易居然做到了科场,万金果真买通考官,恩科尚有何 “恩”可言?


趁此,捎带对这位副主考的 “来头”补说几句。周锡恩,号称湖北名翰林,与另一位大名士——前述赴江宁的副主考文廷式,倒是 “同年”。他原系张之洞得意门生,后因故被张疏远。那时还曾发生了一起湖广总督张之洞被参劾案。张树大根深不倒,却将后来成了 “共和推手”、时为张氏 “总文案”(相当于 “湖广总督府秘书长”)的赵凤昌 “革职永不叙用”,并于当年 (1893)驱逐回江苏常州原籍。事后终于 “大白”:参劾奏稿,“实出湖北周翰林”锡恩之手![6]


这样,二周相逢:为人耿介的介孚,遇上官场历练的锡恩,正主考殷公即便想给 “老同年”卖个面子,然而,周不施仁,“恩”从何来?“糊”不过去啊!

注释:

①孔子原话为 “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论语·八佾》。

②《康熙字典》“仁”字条,引 《六书正譌》:“仁则从义从二,在天为元,在人为仁。”



不过,对于这桩发生于苏州,可能使彼时学子闻而惊叹的浙江科场案,在王乃誉日记里却用了 “贿辨”的 “雅称”。盖 “辨”者,量也,度也,什么 “玉尺”,何谓 “金针”?科场得失,名次高下,尽操于考官之手,是 “凭文录取”,抑或 “居然交易” “凭钱上榜”?这才是真正的症结所在。乃誉公在此次“恩科”将开前,不是实地察看了南京夫子庙考场么?他曾怀着敬仰之情入 “主试房”,还特别记下了左监临房内李合肥相国鸿章联:“白地光明文贵锦,青云变化气激仁”[4]186 以此反思科举考试,可否如是表述:考官清白,考场光明,文章锦绣 (而非 “安识文章”),那才叫 “恩科恩榜”,直上青云,激励仁者(而非 “居然交易”)!


四、“恃才傲物”介孚公,“谑且虐乎”杭人联

实则,以上仅是 “杭人联语”之第一副;这件因 “乡下人”的 “跟班”一声喊叫 “便戳穿了”的“贿辨事”,并未就此打住,亦未因 “交给苏州府”了结。于是,如知堂忆述:

知府王仁堪想要含糊了事,说犯人素患怔忡,便是有神经病,照例可以免罪。可是介孚公本人却不答应,在公堂上振振有词,说他并不是神经病,历陈某科某科的某某人,都通关节中了举人,这并不算什么事,他不过是照样的来一下罢了。事情弄得不可开交,只好依法办理。由浙江省主办,呈报刑部,请旨处分。[2]9


《王国维批校水经注》


值得一提的是,对于知堂的这番话,曹聚仁评传亦有所补正,略谓: “介孚公知道不能躲藏,不久就去自首,移到杭州,住在司狱司里”。[3]12 这实在是补而未 “正”,且补成了 “蛇足”!何以故?因为,介孚公根本不认有 “罪”,当然谈不到 “躲藏”,他也不是去向官府 “自首”,而是昂首上堂 “振振有词”,他所谓 “这并不算什么事”,不正是上述乃誉公日记所称此 “亦逢场常事”么?



《王乃誉日记》


是故,知堂之忆,实乃 “信而足徵”——这就是,嘲讽 “上科浙闱主试”之 “杭人联语”第二副:“木子公木不可言”,与 “弗贝兄弗为己甚”。盖 “木子”者,李也(端遇),真有那么木讷么? “弗贝”者,费也(念慈),果然如此贪财么?我们虽已无从知晓介孚公当时在苏州府公堂上究竟 “历陈”了何科何人如何 “钱文交易”买通考官而中了举人,但由 “只要千金相赠,笔念慈祥”,这被乃誉公谓之“谑且虐乎”的联语,或许颇可窥知斯时之 “杭人”,对于翰林出身、内阁中书官职而又 “恃才傲物”的周介孚,那种耿介不阿,敢作敢当,勇揭内幕,不惮罹祸而入狱破家,几致杀身的遭际,看来是表露了深深的同情……



参考文献:

[1]鲁迅.鲁迅自传 [M]//鲁迅全集: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04.

[2]周作人.知堂回想录 [M].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1998.

[3]曹聚仁.鲁迅评传 [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12.

[4]王乃誉.王乃誉日记 [M].影印本.北京:中华书局,2014.

[5]陈守谦.祭王忠悫公文 [M]//陈平原,王凤.追忆王国维.上海:三联书店,2009:3.

[6]刘禹生.世载堂杂忆 [M].北京:中华书局,1997:63-65



作者简介:陈鸿祥(1937—    ),上海嘉定人,中共江苏省委党史工办编审,著有多部王国维研究专著。

——感谢王亮先生授权本号转载,原文刊发于《嘉兴学院学报》2015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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