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奥数殉葬的北大人
【来源】彭翕成讲数学(许兴华数学/选编)
奥数行业中的北大人
(杨博雅 北京大学2008社会学本科生)
一、研究目的、背景和方法
近些年对于小学奥数的讨论轰轰烈烈,批判的意味很强,作为奥数的亲历者和小学奥数培训机构的“局内人”,这些评论在笔者看来总有些隔靴搔痒的意味,而且笔者并没有看到对于奥数老师的讨论。
事实上小学奥数怎师,进而延伸到商业培训机构的老师,已经和传统学校的教师有很大不同。商业培训机构所在的场域也不同于传统学校教育的场域。笔者希望通过对于具有北大数学科学学院(以下简称数院)背景的这类小学奥数老师行业融入的调查,展现出商业培训机构老师如何产生,从而为后续对比研究奠定基础。也希望能从“老师”的视角,为小学奥数的讨论带来新的维度,而这种经验性的研究往住是比较有说服力的。
此研究基于笔者两年多以来在北京各个教育培训机构教授小学奥数课程的经验,和其他奥数老师以及相关人员的沟通交流,和对于3位具有北大数院背景的小学奥数老师的深度访谈构成。笔者的思路是通过对3位老师的访谈的比较、结合笔者所了解到的背景资料,找出这类老师行业融入的共同点,进行分析和解释,并试图从中提炼出一些规律来。
局内人的身份给了笔者和相关人员沟通的平台,也能对访谈对象在圈子内的基本情况更加清楚。至于笔者本身,从小学四年级到高三,有过9年对于奥数的系统学习、并通过数学竞赛保送入北京大学数学科学学院(2009年转入社会学系)。以上为研究方法和背景。
二、融入奥数行的北大人
笔者对刘洋、林山、老坚3位老师进行了访谈。他们的基本情况是:
刘洋:北京大学数学科学学院2006级本,大学期间开始教投小学奥数。在大学毕业之后即专门从事奥数教育,兼顾家教(准确的说法是“一对一”教学)和班级教学,是“专职的兼职老师”一一在多家教育机构做兼职老师,不隶属于任何一个机构。但其中一个是刘老师主要的活动场所。
林山:北京大学数学科学学院2003级本、2007级硕,自2003年开始从事家教,5年开始从事小学奥数班级课程的教学活动。活跃于数家奥数培训机构,现在一家高速发展的教育培训机构转型做初中课程任课老师兼机构管理人员。
老坚:北京大学数学科学学院2004级本,后转入北大某文科院系。从2004年开始在北京从事小学奥数教育,2008年毕业后联系投资在北京自创教育培训品种,并是太原某集团创始人之一。现仍然参与教学,不过已经减少讲课数量,将大部分精力投入管理。
笔者清楚地了解,奥数老师这个行业中,存在不同背景的老师,有的老师出自于学校,有的是传統学校老师兼职,也有很多本身背景和数学或者教育根本无关,只是因为经济利益、兴趣、自身发展而进入行业的老师。
之所以对于北大数院的从业人员产生兴趣,是因为,根据笔者的观察,数院是唯一能够成模、成体系地往奥数行业输送人才的地方,数院的很多人才在奥数行业中占有重要地位。
在行业发展的初期,1996级的一帮北大数院的师兄们就开始在行业中闯荡,现在他们已经占据了行业高端的地位,在仁华、巨人,宽高等各培训机构担任数学总监或者其相应的高层职务。
笔者和3位受访对象都有着北大数院的教育背最。3位受访者,都已经融入了行业中,并且目前都成为了全职的从业人员。而笔者在行业中融入了一段时间之后,由于兴趣和时间原因,逐渐淡出了行业。
从最初进入方式来看,3位受访对象各不相同。刘洋是在一次数院班长会议时和前来行宣讲的一位师兄(现已是行业巨头)取得了最初联系,但他是在老坚的作用之下开始真正进入行业的。林山从2003年开始做家教,在2006年转型为做班级课程的奥数培训。老坚在2004年刚进入学校时就主动联系培训机构,希望能够教授课程,实际上在其上大学之前,在家乡就已经开始教授一些数学课程了。
而对于笔者来说,在高中有过教授奥数课程的经验,在大学一位校外旁听人员(他同时是某奥数机构老师)的介绍下,在大二第一次进入小学奥数培训的圈子当中。在经过了最初的探索之后,4人都开始逐渐参与了多家奥数培训机构的教学工作,进而逐渐融入了奥数培训行业中去。
在外在因素和个人内在推力的综合影响之下,我们4人乃至北大数院很多同学得以融入到奥数培训行业。笔者认为,数院同学能够顺利融入这个行业有3个关键的外在因素。
首先,对于数院的同学来说(也包括北大一些其他院系的同学),往往在中小学的时数学竞赛的背景,而且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他们本身就具有数学竞赛的优秀素质。小学奥数往往有一些思维上的小花招,对于这些,他们基本也能够见招拆招。
奥数的思维不是一朝一夕能够练就的,需要老师本身有很长时间的积累。对于小学奥数,实际上需要的知识不是很多,更多的是一种思维的训练。所以媒体叫嚣的:小学奥数题大学生都做不出来,或者教授都做不出来,是一点都不奇怪的。虽然这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比小学生有若更多的知识、但不表示对于一个特定的问题,他脑瓜比小学生转得快,特別是这个小学生已经接受过一些特定思维的训练的话。很多老师虽然能够讲授知识,但是思维的力量会弱一些。対于较为基础的课程他们还能胜任,但对于最考验功底的奥数尖子生的培训(特别是五、六年级),他们就力不从心了。而在这个区域,数院的同学们当仁不让,占据了行业中最核心的尖子生的培训市场。对于笔者以及笔者访谈的这3位数院的师兄来讲,对于小学奥数基本不太存在解题技术层面的问题,而这一点对于其他背景的从业人员,还是比较难达到的。
从此,笔者希望做一下引申。现在之所以小学奥数在北京等一些地区十分火爆,是因为往往它会成为小学升入中学的选拔方式。笔者认为这是有着合理性的。因为奥数是非常能够锻炼人的思维的。我们说奥数的选拔可能会遗漏一些优秀的人才,但是无疑,通过奥数选拔到的优秀初中学生,往往本身都是比较聪明的孩子。而这也正是初中希望选拔到的人才。他们并不一定看中在英语或者语文上具有多少知识的同学,只要选上来的同学比较聪明,通过长时间的优质的教育这些知识水平都是能够提高的。而数学往往还是需要天生的一些聪明的因素的,勤学苦练固然能够提高一定的考试成绩,但是我们看数学考试成绩最高的那些同学,往往并不是最用功的,而是比较聪明的,这在北大数院也能够证明,很多成绩优秀的同学往往学习时间并不是很多。对于中考、高考来说往往起到决定性因素的是数学的成绩。于是中学有通过奥数选拔人才的傾向也是可以理解的。在这种数学导向之下,本身就是数学优胜者的北大数院同学从事奥数培训行业有着自然的优势。
其次,除了解题基础层面的原因,社会关系网络也影响着行业融入。根据刘洋的叙述,在他经历的行业内的社会交往来讲,存在着一个小圈子。这个小圈子以北大特别是数院同学为核心,也有这些同学介绍过来的其他人。不过经圈内人介绍过来的人除了北大的同学、在进入行业之前就熟识的(比如高中同学),而行业中其他从业人员是完会进入不到这个小圈子当中的。刘洋介绍,在他所接触的行业内的社会关系来讲,这个圈子的人是相互比较熟悉的。他和其他的行业内相关人员基本都是一对一的单线联系,没有形成其他的关系网络。
这个圈子以老坚为核心人物,经常在假期等各种节日的时候在老坚家举行各种活动。比如草坪烧烤、看电影等等,甚至在紧张的暑假课程结束之后,大家会集体到外地旅行放松。刘洋在访谈中提到,在上完周末的课程之后,在周日的晚上,一些人会聚集在老坚的家中打牌(指打麻将)。
这个社会关系网络对于其中成员有着重要的意义。对于笔者以及受訪的3位师兄,他们都有过在多家培训机构同时兼职的经历。除了大家各自进人第一家构的方式不同,之后进入新的培训机构,基本上都是靠着私人的关系网络,而并没有经历正规的求职程序。刘洋和林山都提到,他们在不同的机构讲课,往往是是通过圈子中朋友介绍或代替临时有事的朋友代课而建立起最初的联系,再逐渐发展起来的。对于不同机构的信息也能够在圈中进行传递。而在多家机构讲课对于老师个人和培训机构利益博弈、规避失业风险都有着重要的影响。
此外,这个圈子対于成员的教学技术也有着正面影响。对于没有教育学背景的北大数院的同学们门来讲,教学技术方面是比较缺失的,这就很需要老教师传授经验。笔者就专门听过老坚讲课。刘洋、老坚等也都在不同时期听过他人的课程。有些机构的课程要师自己编写讲义的,在这个时候这些教学资料的交流也会在圈子子中进行。在企业内部,教学资源作为老师核心竞争力的一部分,往往是各人都比较注重保护的,这在圈子成员当中相对会好一些。根据笔者的实际经验,圈中人虽然不会提供给你他所有题库资料,但是如果你对特定的某类问题有需求的话,他比较可能会提供给你相应部分的题库资料。
在刘洋、林山、老坚和笔者所在的这个圈子中,老坚是核心人物。笔者和刘洋进入圈子内部都得益于他的介绍。刘洋本身和老坚不认识,“不知道怎么”老坚就联系到他,并逐渐在圈子中间开始活动。笔者本身也是这样,在刚开始讲课的时候有一天,忽然老坚跟笔者联系,约在一个咖啡厅,和笔者讲了讲跟行业相关的事情,也没有看出来有什么特别的目的。笔者最初对于行业的了解很多都得益于他的描述,在遇到瓶颈或者困感的时候,他会从过来人的角度帮笔者厘清这个事实。甚至在争取某机构课时费时,他也帮我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这对笔者和刘洋的初期融入,都有比较大的影响。而老坚也在他创立教育培训机构的时候,得到了我们的帮助和回报。
第三,隐性社会关系的影响。笔者之前所论述的小圈子是可以观察表述的一个群体,除此之外,一些隐性的社会关系对于北大数院同学在行业的进入和发展都有着影响。这得益于数院的背景。在笔者和各个机构打交道的时候,往往和机构核心人物并不熟识。笔者的实际经验是,这些核心的、把握教学方向的老师儿中都有北大数院的背景。于是一句“师兄”就拉近了二者的距离,更容易在遇到关键问题时(排课、讨论薪水等)进行较为平等而非等级式的沟通。这种隐性的社会关系网络对于在新环境当中打开局面有较大的帮助。
三 被奥数行粘住
在进入行业初期,大家基本都是抱着业余时间打工的态度去的,吸引力在金钱和兴趣上,主要因素是金钱。3人都谈了开始讲课时的课酬,刘洋100元/时,林山100-150元/时,老坚50元/时。笔者进入相对较晚,初期讲课150元/时。这个价钱对于在校大学生来讲无疑是巨大财富,有着相当大的吸引力。除此以外还有兴趣的因素,不可否认,对于一个数学竞赛优胜者来讲,讲授奥数本身就是一件愉悦的事情。
3位受访者在毕业时都将奥数培训作为职业方向。这对于北大毕业生来讲,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情。这或多或少不大符合家庭和社会对于北大学生的期待。我们需要对于他们的这种选择进行解释。
讲到这里,我们需要讨论一个对小学奥数行业内老师融入十分重要的因素:行业的黏性。这个黏性是外在激励机制作用在北大数院从业人群内心所产生的融入性倾向,这是三位受访者把大学时兼职作为自己职业选择方向的原因。
在兼职初期,这些北大数院的同学获得了非常好的报酬水平。辛苦一天,早中晚讲下来收入是相当可观。笔者还能回忆起第一次拿到薪水时的“暴发户”的心态:平常觉得奢侈的吃喝玩乐似乎都不在话下了。
笔者认为这笔钱对于大学生的冲击相当大。在金钱的刺激之下,兼职的同学尽可能多地接课。刘洋、老坚他们有过每周接十二三次课、寒假连轴转的情形。根据老坚的描述,他在大四一年讲了2000时的课程,赚取了100万人民币(他当时课已经很高了)。而这种巨额财富的获得,往往伴随着更高的消费水平。按照老坚的说法,当他过惯月生活费上万的活时,1个月1000块的生活就再也满足不了他了(他曾在一年内消费了近百万)。
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唾手可得的期待使得人逐渐被奥数培训行业控制,摆脱不掉。在每周相当多时间都在讲课赚钱的情形之下,学习成绩、追求其他工作机会自然受到很大影响。在这个时候,向其他人生机会努力的道路也基本被堵死了。在学习方面失意,未来严重不确定和眼前能拿到的几十万年薪的前景来讲,学生们的选择往住是后者。于是奥数培训行业就牢牢地把人粘住,使得此行业成为兼职老师大学毕业时所拥有的唯一的选择。
在这个意义上,已经不是这类奥数老师“融入”的事情,而是培训行业将老师“拖入”其中,虽然他们可能想过从事这一行业薪酬提升空间是有限的,或许10年、20年后来这个发展并不一定是最佳选择,可是眼前他们已经别无选择。
面对黏性,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行为。而老坚、林山等人也在做着艰难的转型努力。这是后话。
本文摘自《科场现形记》。原题为《奥数行业中的北大人》,而在封面则是《为奥数殉葬的北大人》。
郑也夫教授在北京大学开设《教育社会学》课程,指导选修该课的学生撰写教育现状调查报告,《科场现形记》正是选其中优秀者编辑而成。学生们以自己敏感的触角伸向教育领域中我们能想到的所有方面,呈现出我们想象不到的事实——奥林匹克竞赛班的记忆、高考加分门、高考移民自述、北京示范高中的借读生、复读班、高中招生大战、逃离重点班、一所中学教改中的导师制、寄宿教师家庭、乡村学校迎检过程、北大自主招生、高中生早恋、为奥数殉葬的北大人、台湾高校与北京大学对比、留学中介机构等等,林林总总,呈现出当前中国教育的种种怪相。
了解了上述背景,当你看到培训机构的墙上或资料上印着满版的北大。就可以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