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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学家陈省身:学算四十年
编者注:本文原载于台湾《传记文学》第五卷第五期,后来又刊登于金庸先生主办的《明报月刊》(香港)。这篇文章曾激励过许多读者走上从事数学研究的道路,其中最著名的有丘成桐、郑绍远等。
以下为正文:在国外一住十几年,每天与同行切磋乐而不疲,不觉象牙之塔的寂寥与讽刺。这次回国,得与戚友家人小聚,引起了半生的回忆,真如一梦。一生有幸,得与许多当代中外数学大师,有或深或浅的交谊。在数学渐受社会重视的今日,有些史实,或者是大家所乐闻的。我是1911年10月28日生在浙江嘉兴。幼时因为祖母钟爱,一直不上学。家中有时请先生来教,但并不是长期的。我最初期的国文,是一位未出嫁的姑母教的。我父亲游宦在外。记得有一次他回家过年,教了我阿拉伯数字及四则算法。家里有一部《笔算数学》上中下三册,他走后我自己做里边的题目。题目很多,我想除了一些最难的,我大多会做。我以为这种题目别的小孩一定也都会的,根本没有告诉人。等到1919年秋天,祖母觉得我实在不该不上学了,就把我送到县立小学,大约是插入小学四年级。三、四年级在同一教室,共有约三十个学生。第一天家里送午饭在教室吃,同学都走光了,独自吃饭,觉得很凄凉。等到四点钟放学前,不知为了什么,教员拿了戒尺,下来把每一学生打一下至四下不等,只有我未被打。大约我这一天实在老实,没有被打的理由。这样一来,我不肯再去学校了。在家又玩了一年。次年(1920年)去投考教会办的秀州中学高级小学一年级。那时我的国文程度是中等,但是做过《笔算数学》的习题的人,应付数学考试,自觉裕如,所以就考入了秀州。1922年秋天,我父亲在天津法院任事,决定把全家搬到天津。我们在天津的河北区,附近有交通部办的“扶轮中学”。冬天就插班入扶轮中学一年级。现在在中央党部任职的詹纯鉴兄,和我在扶轮同班。我们在1926年中学毕业后,直到今年(1964年)才再见。我在扶轮的一级,是所谓的“旧制”四年毕业。毕业前一年,我父亲的朋友钱宝琮(琢如)先生来南开大学任教授。钱先生专治中国数学史,在这方面是很有创见的。他一人住南开,有时来我家,就谈到我的升学问题,进南开就成为可能性之一。扶轮的同学大部份为铁路员工子弟,大多是预备毕业后谋铁路工作的。因此升学的对象不外是南洋大学(今上海交通大学与西安交通大学前身)、唐山和北京交大。因为同学的影响,我的第一志愿是唐山大学。但是当时有两件事情,影响我升学的选择。第一是当时华北的政治军事局面不安定,连北京到沈阳的铁路线都时断时通,投考须遇交通困难。第二是我祖母在那年(1926年)夏天去世,家中正办丧事。结果我留在天津,投考了南开和北洋大学。因为只上过四年中学,北洋只准我考预科,南开准许我考本科,等于跳了两级。这自然对我后来之进南开,有很大的关系。考南开恐怕有点躁进,因为我的准备不足。数学的主要科目是解析几何,我根本没有学过。我在扶轮所学的物理化学也不够。家中正遭祖母丧事,乱得不堪,但是竟考取了。事后钱琢如先生告诉我说我的数学考卷是第二名。每逢考试我的数学是王牌,它总是把我的平均分数拉上去。南开理学院分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四系,分由姜立夫、饶树人、邱宗岳,李继侗四位先生主持。那些系差不多都是“一人系”,除他们四位外,教授很少。父亲同我都不知道有些什么东西可读,也不知道毕业后有什么事好做。不过觉得物理似较切实,所以入学时倾向于物理系。因为实际上跳了两级,初进大学时是有些困难的。我选了一门定性分析,是邱宗岳先生教的,助教是赵克捷先生,外号“赵老虎”,以严厉著名。我第一次上化学实验,被指定一个柜子。内有些化学仪器。同时接到一个单子,上有这些仪器的英文名字。我们第一件事是对照所得仪器是否完全。我的实验经验,差不多是没有的,根本不知道单上名词与栏中仪器的对应关系。当天指定的工作是吹玻璃管,我自然弄不好。幸亏化学系有一位职员在试验室,在将结束实验前代我吹成了一些。我拿着玻璃管觉得还很热,就用冷水一冲,于是前功尽弃。回来想了几天,觉得无论如何化学是读不下去了。结果退选化学,改选一门初等力学。当时南开第三年才分系,不过我因为不愿读化学,所以在理学院只剩数学系可进。那年姜立夫先生请假去厦门大学,数学系只有钱先生一人。我的微积分、力学都是钱先生教的。饶先生学贯中西,但是物理学牵涉太多,我读不好。惟每跟数学有关,我就没有困难。因此对于物理的基本概念,虽然没有读懂,但及格是没有问题的。一年级的生活,在我是很舒服的。微积分、力学两课,只要做些习题。国、英文则读不读对于成绩没有太大影响。物理只有一堂实验,费些功夫,对于它的内容,无意求深切了解。我做实验,只作几个基本度量,余时只凑答数,所以结束得很快。但藉此倒可了解一些课程的内容。在台北时有一位记者先生问我如何决定读数学的。我说中英文都不好,又不会做实验,就只好读数学。这个答案实相当近真。现在想来,我的读书路线,实在是早就确定的。比之多才多艺的人,我的选择问题,较简单,一生受此益处不浅。大一那一年的时间,用于看小说杂书者不少;也时常替人作文。我的中英文虽然都不好,但还有不如我的人。我动笔很快,一写两三篇,把好的一篇留给自己,其它的送人。但有时人家反比我得更好的分数。一年级时我的朋友大都是成绩不顶好的,我时常替他们做种种的作业,以消磨时间。1927年我升入二年级,我的读书生活与态度有很大的改变。那年姜立夫先生回南开。姜先生在人格上、道德上是近代的一个圣人(记得胡适之先生在《独立评论》的一篇文章上也曾如此说过)。他态度严正,循循善诱,使人感觉读数学有无限的兴趣与前途。南开数学系在他主持下图书渐丰,我也渐渐自己能找书看。
【来源】公众号:好玩的数学。校对:林开亮 排版:小萌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