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美国最高院的泄密事件：推翻“罗伊诉韦德案”的背后

5月2日，美国偏左翼的政治网站POLITICO发布了一则独家报道，引爆了美国舆论场，也引爆了全世界的法学圈。POLITICO说拿到了泄露的美国最高院对Dobbs v. Jackson Women's Health Organization案的多数意见草稿，保守派大法官们准备在Dobbs案中推翻罗伊诉韦德案（Roe v. Wade）的结论，彻底剥夺美国女性的堕胎自由。许多人说美国的宪政危机要来了。

这个事去年十一月我们曾经聊过，传送门在这里：《明年美国女性会失去堕胎自由吗？》。简单总结，当初那篇文章讲了这么几点：

1、1973年的罗伊诉韦德案，确定了美国女性拥有堕胎的宪法权利；

2、1992年的凯西案（Planned Parenthood v. Casey），保守派原来对废除罗伊诉韦德案势在必得，结果出了岔子，奥康纳大法官等“三驾马车”叛变，最后结果虽然极大地限缩了罗伊诉韦德案的结论，但终归是保留了堕胎的宪法权利；

3、2022年，保守派大法官在最高院九席中占据六席，又是一个势在必得；

4、保守派重要的阵地《国家评论》在很早就开始造势了，甚至特意出了一期精心策划的专题《终结罗伊案》：

这期专题的第一板块是保守派法律专家们的意见，从科学标准、遵循先例等各个角度对罗伊诉韦德案的判决以及凯西案中“三驾马车”的意见进行了攻击，从法哲学的角度以及人性的角度对堕胎权进行了批判，还专门写了一篇文章敲打有极低概率“叛变”的摇摆票罗伯茨大法官。

那篇文章里我们讲了阿里托大法官上位的黑色幽默故事：1992年凯西案中，作为第三巡回法庭法官，他以极端姿态支持堕胎必须通知女性丈夫，被女性主义者奥康纳大法官在“三驾马车”意见中痛骂，但极端姿态给阿利托打响了名声，从此进入高层视野，2006年奥康纳大法官退休，小布什提名阿利托接替了奥康纳的位置。

据POLITICO称，这次Dobbs案的多数意见，就是由阿利托起草的。阿利托在草稿中写道：“罗伊诉韦德案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令人震惊的错误。”

我在POLITICO官网上看了一眼，还是挺震惊的，因为这份98页的草稿是被完整地泄露了出来，可以在POLITICO上全文浏览，这种泄密在美国法律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阿利托大法官从法律基础、推理逻辑等角度对罗伊诉韦德案进行了否定，并且认为罗伊诉韦德案的结果造成了持续性的破坏后果，加深了美国社会的分裂，这些点跟我们介绍《国家评论》那一期专题时看到的保守派专家们给出的理由不能说一一对应吧，只能说差不多如出一辙。从这个角度，多数意见虽然是阿利托起草的，但它其实汇聚了几代美国保守派的智慧。

据说九名大法官中的八位已经按照各自的党派倾向选好了阵营，形成了5:3的格局，就剩下摇摆票罗伯茨首席大法官的意向还不明确。

看起来《国家评论》的敲打是很有先见之明的。不过之前我们也提过，《新闻周刊（Newsweek）》分析过，罗伯茨本质上是一个喜欢出风头的法官，他只在4:4时才愿意当摇摆票，一旦是5:3这类的情况，他经常毫不犹豫地加入多数阵营，然后争夺起草多数意见的机会，因为那样最出镜。

POLITICO分析说如果首席在多数阵营，一般会由他撰写多数意见，如果他不在，则会由最资深大法官撰写多数意见，似乎在推测暗示什么。然而考虑到阿利托在凯西案中的“特殊历史贡献”，一切也说不定。不过按照现在Dobbs案中的局势，罗伯茨怎么选似乎无关大局了。

罗伯茨最近在忙着骂泄密本身对美国司法体制造成的破坏，他把它定义成一场“对最高院的背叛”，正在忙着搞法院内部调查。出镜率也不低就是了。

尽管阿利托预见到了推翻罗伊诉韦德案会带来严重的政治和社会影响，但他显然早有准备，他写道：

“我们不假装知道我们的政治系体制和社会对推翻罗伊诉韦德案和凯西案会做如何反应。即使我们能预见发生什么，我们也无权让这种认识影响我们的决定。我们只能做好自己的工作，解释法律，适用遵循先例的一贯原则，据此判案。”

他接着写道：

“因此我们判决，美国宪法并不赋予一种堕胎权。罗伊诉韦德案和凯西案必须被推翻，规定堕胎的权力必须被退还给人民和他们的民意代表。”

阿利托的意思，是要返回到罗伊诉韦德案宣判前的状态，由各州立法机构自行决定是否允许堕胎。当年美国50各州里，有46个州的堕胎法被罗伊诉韦德案推翻，可以想见如果阿利托的意见最终真的成为多数意见，对保守派们会是多么重大的胜利。

其实早在半个月前，4月16日的《经济学人》发了一篇有关Dobbs案的文章，里面提到了几个不为人所熟知但有趣的信息。

我们一开始说过，1992年的凯西案其实已经极大地限缩了罗伊诉韦德案的成果，关于堕不堕胎，就剩一层窗户纸了。

美国目前的现实是，很多州虽然名义上允许堕胎，但有相当严格的规定，而且和其他国家堕胎都是在医疗系统内完成不同，美国的堕胎都是在专门的小诊所完成。一方面这种小诊所的运营者可以规避医疗体系的程序性规定，另一方面它也方便了反堕胎者寻找攻击对象。

在像德克萨斯州这样的地方，是禁止一切怀孕六周后的堕胎的，哪怕是被强奸也不行，哪怕是乱伦也不行，这是2021年9月刚通过的法律。这样的法律加剧了两个现实，一是许多美国想堕胎的女性，不得不千里跋涉到其他州的小诊所就医，二是催生了很多开发生产堕胎药片的创业公司。

当然除了创业公司，美国人民还可以从海外邮购堕胎药自己操作，只是这里面的生命风险怎么控制，就不为人知了。

《经济学人》在文章末尾特意提到了一点：由于今年年底会是中期选举，而Dobbs案预期在7月做出决定，民主党实际上已经盯上了这个议题，准备充分炒作一下。

所以阿利托的多数意见草稿怎么泄露的，很难不让人起疑。

目前对年底中期选举的普遍预测是50:50的参议院胜负难料，民主党目前占多数的众议院很可能要被共和党逆转。拜登政府最主要的问题在内政，通胀无法抑制。美国原本借俄乌战争回了一波血，顺带转移公众视线，但通胀如故，偏左翼媒体将其取名叫“普京通胀”都没成。民主党现在在打关税的主意，财长耶伦已经开始把它称为“川普关税”了，眼看着就要硬切割。

阿利托的意见草稿泄露后，美国最高院连夜在建筑物外面拉上了围栏，前往抗议的民权人士络绎不绝。

偏左翼的媒体已经开始把相关新闻从“最高院”小标题下挪至“选举”小标题下。

而共和党和偏右翼媒体那边，则在追问到底是谁泄露了草稿，怎么泄露的？也是意有所指。

在《明年美国女性会失去堕胎自由吗？》里我们说过，在美国社会，很多反堕胎人士其实是信仰驱动的，堕胎与反堕胎的法律争议，某种程度上是一场宗教战争，现在这场宗教战争的火焰已经从法律大规模延烧到政治了。泄密事件是一个开始，谁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会被烧到，被烧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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