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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蓝天救援队后,我亲历过珠峰史上最大的山难

王贝才 人间后视镜 2021-12-21



在很多救援现场,何玉龙常常看到一个人在不经意间就死了。有个老太太带着两个孙子在河边散步,突然滑了一跤落入水中,三个人就没了,生命就是如此脆弱。


对他来说,即便是一次简单户外露营,都需要提前制定一份周密的计划,比如天气状况,白天什么样,晚上什么样,路况好不好走,有没有信号,装备够不够用,吃的带没带够,能不能睡好,有没有紧急预案,一旦出现不能解决的问题该怎么办,出发前有没有告知家人,等等。


 “户外运动需要风险管理,我要知道我的能力有多少,我现在要挑战的事情有多难,就像打游戏,你要事先评估,过这关要掉多少血,如果会掉70的血而你只有30的血,那你肯定过不去。”




 

地球的最高点在一块不规则的斜坡上,只有三四平方米,四周是陡峭的悬崖。那里空气稀薄,常年低温,三米深的冰雪层覆盖在岩石上,没有任何生物可见,除了登顶的人。

 

大龙爬到这里的时候,风呼呼地响,环顾四周,雪地上插满五颜六色的旗子,远处白茫茫一片是各种山脉,云层在脚下,地球也在脚下。但他已经快冻僵了,全身只有掌心还有一点热度。

 

五分钟之后,他开始往山下走去,完全不知道自己即将与珠峰登山史上最大的一场山难相遇。

 

其实征兆早在攀登时就已经出现。每年登山季只有春秋两季,因为冷暖季节交替时会有天气好的窗口期。2019年受气候条件影响,高压气旋停留在喜马拉雅山脉,风雪不断,窗口期短。大龙眼睁睁看着,在冲刺登顶的4号营地(海拔7900米),帐篷越来越多。

 

5月22日,难得放晴。晚上七点半,大龙所在的登山队开始向峰顶冲刺。他看到前方已经有了一长溜灯光,那是提前出发的一批登山者头顶发出的。在他身后,还有一批人即将出发。几乎同一时间,他的一位朋友在24公里外攀登马卡鲁峰,从那里看过来,长长的一列人沿着一根绳索在白色的山坡上移动,像是珠峰的一条拉链。

 

从营地再爬100米就到了海拔8000米,被称作死亡地带的地方,氧气含量仅有海平面的30%,任何暴露在空气中的部位都有可能冻伤,眼睛也有可能出现失明。

 

离营地不远,有两具尸体趴在通往峰顶的斜坡上,腰上的锁链还和登山的绳索锁在一起,似乎自趴下的那刻起就一直是这个姿势。没人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遇难的,也没有人在现场谈论他们。因为运输困难,珠峰上很多遇难的登山者都永远地留在了原地。

 

世界公认首次登顶珠峰的记录由新西兰人希拉里在1953年完成,但大龙认为1924年英国人马洛里才是第一个登顶的人。因为马洛里的队友亲眼看见,他在离山顶只有几百米时还在继续冲刺,却消失在风雪中,再也没有回来。

 

无论如何,至今为止登顶珠峰依旧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历史上只有不到5000人完成了这一挑战。而距离山顶大约一百多米的地方,在海拔8790米处有一段几乎垂直的岩石断面,被命名为“希拉里台阶”,这是登顶前的最后一关。

 

通过希拉里台阶的方式是一条窄路,只有四五十公分,一面紧贴雪坡,一面是万丈深渊,从南侧上下珠峰的人都要从这里经过。

 

大龙走了大约9个小时后,第二天早上4点多,达到了希拉里台阶,台阶上已经挤满了人,根本无法通行。

 

英国登山家克里斯·波宁顿爵士说,珠峰拥堵的后果可能是致命性的。“如果天气绝好,在距离峰顶不远的希拉里台阶上耽误一、两个小时可能关系不大。”如果天气糟糕,“两个半小时的等候,差别可能就是生与死。”

 

上山的时候,大龙就堵在这里。一个印度女孩在他面前就是不走,一个多小时后他等不了了,用攀冰的技巧爬上雪坡绕了过去。直到他下山时,希拉里台阶更堵了。

 

珠峰大拥堵,这是当年的一件新闻,因此遇难的有14人,另有3人失踪。


🟧当年的新闻


 

 

决定攀登珠峰的想法,是大龙在大学毕业旅行的路上冒出来的。

 

大龙本名何玉龙,1990年生于石家庄的农村。小时候他的理想是做公务员,因为这样的人在当地很受尊敬。可惜他学习不好,改练了体育,大学在燕郊一所名不见经传的理工院校学网球,离从政越来越远。

 

他总是来北京教网球课,在公交上站一个多小时到八王坟,一天教八个小时。下午六点,八王坟公交总站排队能排几百米,他再硬挤上去,站回学校。这么努力赚钱,就为了假期能出去四处旅游。

 

大龙喜欢搭车旅游,每天背包走10公里,搭200公里,多的也不搭。他希望在路上多经历一点,用搭车的方式可以交到不同朋友,听不同的人讲故事。如果一上车就直达目的地,就没意思了。

 

用这种方式,他第一次到西藏的时候,只花了四五百块钱。

 

毕业那年,大龙对长途旅行更加痴迷,并有了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要穿越亚欧大陆,靠徒步和搭车从北京去非洲。

 

他从新疆出境,穿越中亚腹地和中东,一路上看过最凶险的乔戈里峰的雪,听到过阿富汗反政府武装的枪声,在伊朗被抢劫,在荒无人烟的山壁岩洞栖身,从约旦进入埃及,历时半年最后达到肯尼亚。

 

在路过巴基斯坦的时候,有一条世界海拔最高的国际公路KKH,穿越喀喇昆仑山脉、兴都库什山脉、帕米尔高原和喜马拉雅山脉西端修建而成,路上可以看到四座海拔8000米以上的雪山。大龙正坐在当地人的拖拉机上,突然司机和他说,快看这座雪山,这是神山。

 

顺着司机所指,只见一座巍峨的雪山伫立在远方,比所有的山都要高,云层覆盖住山腰,但山头却在云霄之上,被一束光照耀着。它的庄严与安详,让大龙觉得自己看见的不是雪山,而是一尊大佛。


🟧大龙攀登珠峰途中 


他当时就忍不住流下眼泪,心里暗暗发誓,有生之年一定要爬上世界最高的山,去看一看那上面有什么。

 

这趟旅途之后,他就开始了漫长的准备工作。他要学很多东西,登山、攀岩、攀冰、户外生存,都是为了站在珠峰顶上那一天。

 

攀登前的2016年,他的手指经常性发白,常人感觉稍微有点冷的时候,他的手指根部就容易发麻,失去知觉。后来去医院检查,他得知自己得了一种叫雷诺氏综合征的病,一遇到寒冷就容易发病,医生劝他,“以后6000米以上的雪山就不要再往上走了,恶劣的地儿不要去了,不然容易截肢。”


可是他不听,他常说,“人活着总要有目标,可以是钱,可以是体重,也可以是珠峰。”


🟧2019年,大龙登顶珠峰

 

他一步步接近珠峰,4000米、5000米,到8000米的山都爬过了。一切都按着他计划进行,直到遇到珠峰大堵车,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事后想来,大龙立即下山的选择非常及时。希拉里台阶上几乎是水泄不通了,很多人在8000多米的地方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几乎一动不动。别说胆小的、技术不过关的人在那里进退两难,就算是经验丰富的登山者也扛不住这样的等待。

 

当大龙回到营地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噩耗,他们登山队的一名五十四岁的美国队友,在即将实现自己“7+2计划”(登顶五大洲之巅,达到南北极极点)时,在希拉里台阶山上突发心脏病,永远地留在了珠峰。

 

 

 

2017年,大龙参加了一场分享会,同时来的还有一个太平洋渔猎冠军,以及一个登山向导,都是各路牛人。三个人站在台上,主持人问,在你们探险中,遇到最危险的事是什么。那两位侃侃而谈,自己如何面对死亡的挑战,轮到大龙时,他说,没有。

 

虽然那时他还没登上珠峰,但他已经很明确一件事,探险不是冒险,自己不会把自己置身险地,因为除了户外旅游达人,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身份:蓝天救援队的救援人员。

 

2012年,正在读大二的大龙加入了通州蓝天救援队,开始接受专业的救人训练,并在北京周边执行任务。此后至今,他参与了56次救援,涉及灾难救援、水域救援、山地救援、洞穴救援等,几乎囊括了国内所有重要的救援活动。

 

对他来说,比起探险,更重要的是珍视生命。


🟧大龙日常的攀冰训练

 

大龙第一次爬雪山的时候,连续三四天出现了高原反应,身体状态极差,眼看还差一百米就要登顶了,他却放弃了。因为他清楚意识到,在那种危险环境中,自己很有可能上去了就再也下不来,他要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在很多救援现场,他常常看到一个人在不经意间就死了。有个老太太带着两个孙子在河边散步,突然滑了一跤落入水中,三个人就没了,生命就是如此脆弱。

 

2015年,大龙已经是救援队的骨干成员,尼泊尔发生了8.1级大地震,他作为蓝天救援队第一批搜救队员,被派往了尼泊尔。

 

大龙对尼泊尔是有感情的。当年他第一次出国,就是从拉萨到达尼泊尔,时隔几年再度回来,他几乎认不出来了。还在飞机上他就看到,首都加德满都成了一片废墟,塌了一半。

 

他们到达的时候很快就是天黑,但搜救讲究的是黄金72小时,容不得休息,在营地放下行李,拿好装备就立马出发,以后三天每天除了吃饭和睡觉三小时,就没有停下来过。

 

在一片狼藉的现场,大龙遇到了一家男主人的求救,自己的老婆孩子都被困在房子里,生死未卜。

 

他们家有四层,地震让第一层完全垮塌,二层变成了一层。不仅如此,房子中间还留有有一道裂缝,以每小时一厘米的速度在把整个房子劈开。这是一个危险的现场,很多国家的救援队都放弃了,但是蓝天救援队评估了一下,觉得可以试试。

 

他们当场组成了一支“敢死队”,年长的在最前面,接着是有孩子的,结了婚的,最后是没结婚的。


🟧大龙参与救援尼泊尔地震

 

大龙年纪最小,排在最后一位进去,在房子里上上下下找了一圈,没有任何发现。他和队友们推测,只剩下唯一的可能,人在了被压垮的那一层里。

 

救援方案很快出来,他们要往地下挖一个通道,再用仪器去探测。这样一番操作下来,果然发现里面有人。可是问题在于,即便看到了也不好救。

 

因为那个人的面前有一个煤气罐,支撑着房子的主体承重墙,一旦把煤气罐拿出来,房子随时会垮塌。只能先把结构稳住,再救人。

 

他们用了很长时间才把煤气罐移走,里面的人背对着外面,当拽出来时已经离世了。这是那家的女主人,怀里还抱着孩子,但也没有幸存。

 

大龙仿佛看到了灾难发生时的画面——当地震以后,一个母亲拽着自己家孩子往门外跑,跑着跑着她发现门被堵住了,房子马上要垮塌,她回头就把孩子抱住,一瞬间房子也轰然倒下。

 

男主人看到妻儿最终遇难,哇得一下就哭了出来。

 

而这件事并没有就此结束。两年后,大龙因为工作原因,又来到了尼泊尔。

 

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再去找找当年那家人。想去,又不敢去,怕打扰对方,让对方触景生情。但最后他还是去了,因为他想告诉对方,在中国还有人记挂着你们。

 

令大龙没想到,男主人一眼就认出了他,一把将他抱住,又哭了。他告诉大龙,这些年的生活,自己也开始做公益了,去支教,资助学生。更让大龙意外的是,男主人还加入了蓝天救援队在尼泊尔的分队,现在他们是队友了。


🟧大龙参与救援尼泊尔地震

 


 

2020年11月,大龙将自己这些年拍摄的视频放在快手上,取名“极限大龙”,既有户外运动的内容,也有救援的内容。他说,他想让更多的人看到救援这件事,让更多的人也被感染。几个月后,他就在快手完整地记录了自己搜救“西藏冒险王”的过程。

 

西藏冒险王本名王相军,去过70余座冰川,留下了大量关于冰川的影像资料。2020年12月,他在攀登西藏那曲嘉黎县的依嘎冰川时,不幸失足落入冰川暗河中失踪。次年2月,大龙作为搜救队的成员,来到依嘎冰川参与搜救。


 

时隔一个多月,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西藏冒险王不可能生还了,家属只是希望能找到他的遗体,带回家入土为安。

 

西藏冒险王落水的地点是一处水潭,冰川融化的水从山上奔流至此,水流湍急,几米外就是瀑布,落在下游更深的水潭里,溅起的水花冻成像奶油一样富有层次的冰川,底部掩藏了暗河,不知道通向哪里。

 

大龙到了救援现场后,借助绳索从落水点下去勘探。相比落水的12月,此刻水量增大了不少,甚至改变了河流的风貌。西藏冒险王可能被水冲到瀑布下的深潭再顺河漂走,也可能卡在了暗河的什么地方。


🟧大龙搜救西藏冒险王


这是蓝天救援队第二次来救援了,第一次来因为太匆忙,没有携带相应的装备,但这一次即便采购了专业装备,大家还是一筹莫展。大龙从上游走到了下游,面对变幻莫测的冰川,感觉到了一种无力感。

 

2012年,他刚做救援的时候,也出过类似的任务,是去箭扣长城找一个走丢的驴友。箭扣长城是北京郊外一个著名的野长城,不属于被开发的景区,年久失修,极为险峻,常有人去那里探险。第一次找了21天,山太大,一点发现都没有。

 

直等到来年5月,他们接到警察求助,说是有驴友报警在山上看见了尸体,估计就是去年那个人。

 

大龙永远忘记不了那次的救援现场,他隔着一百多米就闻到了空气中的臭味,尸体已经高度腐烂,尸水流了一地。最后他和几名队友,把遇难者背下了山。

 

而这一次,在寻找西藏冒险王的时候,他又有了大海捞针的感觉。

 

冰正随着进入深冬而快速增长。距离蓝天救援队第一次来的时候,水里的冰增长了5米,还在不断变多。

 

面对复杂的环境,大龙和队员们想了各种对策,甚至想过把瀑布引流到别处,这样就可以在稳定一点的环境中展开搜救。但最后得出结论,这不是救援队干的活,因为这个工程量实在太大,至少需要一支水利工程队。

 

几天后,他们只能接受无能为力的结果。

 

离开之前,大龙特意在快手录制了一条视频。他并不认识西藏冒险王,只是想告诉粉丝们自己的感受,“他不是研究冰川的学者,但他让我们更多人看到了冰川融化,他对记录冰川的变化有很大贡献,这样一个在一个领域有杰出贡献的人,应该值得尊敬。”

 

 


在大龙成功登顶珠峰之后,曾有粉丝来找他,也希望登上珠峰。他们一起到了拉萨,但这个粉丝是第一次来西藏,没有登山的经验,评估之后大龙劝他放弃了。

 

对大龙来说,即便是一次简单户外露营,都需要提前制定一份周密的计划,比如天气状况,白天什么样,晚上什么样,路况好不好走,有没有信号,装备够不够用,吃的带没带够,能不能睡好,有没有紧急预案,一旦出现不能解决的问题该怎么办,出发前有没有告知家人,等等。

 

2015年,有两个从辽宁来北京的高中生去爬箭扣长城,他们带了不少户外装备,但唯独没有带帐篷。不幸的是,他们在山里迷路了,天黑也没走出来,还有人崴了脚,加上天又下起了雨,两人无处栖身,冷了一夜。大龙接到救援信息后,去山上把他们救了下来。

 

“户外运动需要风险管理,我要知道我的能力有多少,我现在要挑战的事情有多难,就像打游戏,你要事先评估,过这关要掉多少血,如果会掉70的血而你只有30的血,那你肯定过不去。”

 

大龙最近一次出发救援,是在河南洪灾的时候。他所在的通州蓝天救援队一直以来都很重视水域救援,就在灾前一周还在训练这个项目,所以当得知洪灾来临时,他们立马就集合好了,从仓库里拿出船机、绳索、救生衣等装备,装车上路。


🟧大龙在河南救灾

 

到了河南已经是后半夜,水深及腰,他们连续干了48小时,不停用救生艇转移受困的群众。转移的顺序本是儿童妇女优先,再是老人,最后是年轻人,但在一个小区时,有位老人说什么也不上船,硬是要年轻人先走。争执了很久,老人才被送上船。

 

第五天,救灾基本结束,大龙离开河南。走之前,他把身上穿了几天的救援队蓝色T恤送给了当地一位志愿者,一个每天都和他们一起工作的小伙子。每次在这样的时候,他都会回忆起自己最初加入蓝天救援队的原因。

 

那是2011年,大龙第一次搭车,从北京去西藏。一年前有部《搭车去柏林》的纪录片在小范围内流传,讲述两个中国年轻人靠这种旅行方式从北京到了柏林,极富浪漫主义色彩。大龙看完之后,也想借鉴这样的方式,在路边竖起大拇指,让过往车辆免费搭载一程。但搭车旅行在国内还比较罕见,能不能搭上车全凭运气,有时他一天都搭不上。


🟧大龙在西藏阿里地区


他记得那天在青海,自己上了一辆车,是一位大哥带着自家孩子在旅行。大龙和大哥聊得特投缘,给自己规定的200公里到了,要下车的时候,大哥叫住了他,从车上拿了很多吃的喝的,让他带着。

 

大龙搭车常常被拒,而这位大哥对他如此热情,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表示感谢。大哥看他局促,便笑着说了一句影响了他一辈子的话:

 

“如果以后在你的人生中遇到了有人像你一样有困难,或者是别人需要帮助的时候,你上去帮他一下就当是还我了。”


🟧2021年,大龙培训蓝天救援队初级指挥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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