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大古代史精品课讲义(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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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涉及专制君主和国家如何处理与士人的关系、如何选择和确立统治思想的问题。
战国时代的士人,可以在列国统治者之间从容择主,道不合则全身而退,另投明主,当时颇为流行的“从道不从君”之说,足以表明士人的自尊和清高;各国统治者为了笼络贤能之士为己所用,也极力显示“求贤若渴”的诚意。因此,以至于有“士贵王不贵”之说。士人作为一种独立的政治力量,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但在秦始皇统一全国、建立起君主专制制度之后,君主与士人的关系就完全不同了。专制皇帝在要求士人效忠于自己的同时,更注意防范士人的反抗意识。换言之,在皇帝的心目中,士人已经由可以依靠的对象变为必须加以控制、打击的对象。这是我们理解秦朝“焚书坑儒”发生原因的基本出发点。还有一个与之密切相关的问题,就是统治者选择何种理论体系作为统一帝国的指导思想?秦始皇本人是赏识韩非所阐发的法家理论的,所以,秦王朝的统治思想以法家为主体是顺理成章的;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它的统治思想是非常驳杂的。这也为儒家与法家争夺主流意识形态地位,提供了条件,正如范文澜先生所言:“秦统一后,正统派儒学连同阴阳五行家在朝廷上也有一定的势力,比起李斯为代表的荀派儒学和法家学派来,自然是劣势,但正统派儒学还是进行了激烈的斗争。”(《中国通史简编》第2编第18页)这场斗争,本来是围绕着对分封制的不同见解而展开的,但在李斯、秦始皇的推动之下,却演变为“焚书坑儒”的巨变。
秦始皇三十四年(前213年),博士仆射周青臣,当面对秦始皇歌功颂德。其中,统一天下、遍置郡县等内容也倒符合事实,但阿谀奉承是通篇主旨所在。历代歌功颂德之言,其实大都如此,原本不必过于认真。偏偏有位博士淳于越,针锋相对地提出驳论,他认为殷周分封子弟功臣,得以享国久远,“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如果突然出现专制朝政的权臣,没有可与之抗衡的力量,国家势必面临危机,结论是,“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 淳于越与周青臣的分歧,集中在推行单一的郡县制是否是最好的统治方式?本来,作为两种不同的政见,在统一后不久,就由当时的丞相王绾和李斯分别作过阐述。王绾等人主张在燕、齐、楚等边远地带,封皇子为王,以利镇抚。淳于越的旧话重提,只是希望能就采用何种方式对统治最为有利展开讨论,体现的是士人对时局的关心。在较为开明的政治环境中,不论当政者是否采纳他的政见,都不会导致灾难性后果。但,专制欲极强的秦始皇,在独享最高权力多年之后,已容不得半点批评,他把淳于越的忠谏视为诽谤。丞相李斯迎合君主之意,在驳斥淳于越的观点之后,提出了焚书的建议:“今陛下创大业,建万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取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史官非秦纪者皆烧之。非博士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谐守、卫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书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史记·秦始皇本纪》)秦始皇允其所请,随之出现了“焚书”浩劫。李斯提出如此极端的主张,是因为他与秦始皇一样信奉法家以暴力控制思想的学说,“言无私论,士无私议,民无私说,言行不轨于法令者必禁”(《韩非子·五蠹》),正是他们所心仪的政治秩序。焚书、禁学的目的在于取缔政治批评,扼杀思想自由。士人的社会批评功能被废止,不仅是士人的悲哀,也是当局者的不幸。不闻谏言,唯闻颂词,政治只能走向黑暗。
在“焚书”后的第二年又发生了“坑儒”之事。事情源起于方士侯生、卢生等人批评秦始皇,“天性刚戾自用,……以为自古莫及己。专任狱吏,狱吏得亲幸。博士虽七十员,特备员弗用。丞相诸大臣皆受成事,倚办于上。上乐以刑杀为威,天下畏罪持禄,莫敢尽忠。……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于上,……贪于权势至如此,未可为求仙药。”(《史记·秦始皇本纪》) 这些批评,是相当准确和深刻的,指出了专制统治的积弊所在。恼羞成怒的秦始皇下令严办,最后将捕获的四百六十多位方士和儒生,集体坑杀。
“焚书坑儒”与秦统治集团追求思想统一的努力有着必然的联系。本来,在国家实现了政治统一之后,谋求思想统一,是一种顺乎当时思维习惯的选择。战国后期的思想家们,实际上都在一定范围内涉及到对它的论证。但是,用什么手段、用哪种方式去实现思想的统一,原本是可以有不同的选择的。用非暴力的手段,以综合诸子学说、兼采百家精华的方式,建立起与政治统一相适应的思想体系——这样的历史机遇在秦朝统一之前就已经出现过,那就是秦国丞相吕不韦主编《吕氏春秋》,意在为未来的一统政权提供治国蓝图。由吕氏门客撰著的《吕氏春秋》一书,本来就是开放的文化政策的体现,也是兼收并蓄诸家学说的产物。在他的理论结构中,原本尖锐对立的各学派,可以各安其位,各展其长。如果按照吕不韦的治国理论,秦的统治方式应当有很大不同。遗憾的是,吕不韦在与赢政的权利之争中失败,他的主张也被轻易地抛弃了。秦始皇所欣赏的是申、商、韩非之学,在统一完成之后,骄横自大情结更使他不可能从容选择和构建稳妥的治国方略,遇到意识形态领域中的冲突,自然就会沿用军事征伐时期的思维定式,采用强硬的管制措施,去限制人们的思想自由。
“焚书坑儒”的直接后果,就是导致了知识群体和统治者离心离德。显然,文化高压政策,并没有达到统治者预期的统一思想的目的,而是走向了反面。在社会尚能保持稳定之时,士人们保持着沉默,或在暗中作着各种形式的反抗。天下一旦有变,他们就把对统治者的不满,转变为拼死一博。秦末,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儒林代表人物、孔子后裔孔甲(或作孔鲋)迅速投身其中,他率一批儒家士人携带孔门礼器往投陈胜,最后战死在反秦战场上。一大批这样的知识分子,向秦王朝发起了拼死反抗,全然没有“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的犹豫观望之态,因为他们是在复仇,并认定推翻秦的暴政,是履行士人文化使命的必要前提。秦朝统治者不得不为他们推行的文化专制政策,付出了代价。这是秦朝短命而亡的原因之一。
西汉王朝建立之后,非常注意借鉴秦朝的历史教训,变酷暴为宽缓。就思想文教政策而言,西汉前期实行黄老“无为而治”,政府避免对思想领域进行强制性干预,各家学说得以恢复和发展。到汉武帝时,形势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这位年轻的皇帝,深知“无为而治”的黄老之学,已不适应奋发求治的时局,他决意借用儒家学说,实现自己为后世子孙垂范立制的远大抱负。他任用喜好儒术的官僚窦婴为丞相、田□为太尉,并破格提拔儒生赵绾和王臧分别出任御史大夫、郎中令,执掌实权,还礼聘在野的儒师入朝主持改制之礼,摆出了以儒学治国的姿态。信奉黄老之学的太皇太后窦氏(文帝皇后),发起反击,迫使武帝罢免窦、田,诛杀赵、王,武帝尊儒的第一次努力归于失败。窦氏逝世的第二年,尊儒重教的进程重新启动。儒家公羊学派大师董仲舒,借“对策”之机,提出了著名的“天人三策”。其中影响最大的是建议废止儒学之外的各家异说,“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他的理论依据是“《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汉书·董仲舒传》)认为以儒术来统一全社会的思想是天经地义的。汉武帝同意他的建议,于是就有了后人总结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举。
同样是为了确立国家的统治思想,汉武帝和秦始皇相比,所采取的方法有很大不同。他不是依靠政治暴力手段,而是利用舆论诱导和利益驱动,来推动思想统一的进程。
首先,以儒学垄断教育,并进而影响仕途。在董仲舒的建议中就有“太学者,贤士之所关也,教化之本原也。……臣愿陛下兴太学,置名师,以养天下之士”(《汉书·董仲舒传》)的内容。太学是最高学府,以养士、兴教化、培养官僚后备力量为其主要的办学目的,以《易》、《书》、《诗》、《礼》、《春秋》等儒家经典为教学内容。而原来所设置的诸子传记博士皆被罢黜,这就意味着其它学派失去了在太学中授课讲学的权利。为了贯彻太学“养士”的宗旨,笼络天下读书人为朝廷所用,必须解决好学生的出路安排,即把读书与做官连为一体。起初,在一年一度的考试中,只要通过一经的考试,就可以获得仕进的机会,成绩优秀者可以身据清要之职。一时间,入太学成为做官的捷径,史称:“其学官弟子行虽不备,而至于大夫、郎、掌故以百数。”(《汉书·儒林传序》)后来的太学生们已不及他们的前辈那般幸运,但入仕之门毕竟对他们敞开。大一统政权留给普通读书人的发展空间,实在是以此为最大了。不仅太学中成绩优异的儒生不断被选拔为官员,社会上有影响的儒师也可以被聘任为高级官员。例如,与董仲舒齐名的公孙弘,官至丞相。这批由平民儒生跻身高官的人,博得了“白衣公卿”的美名。读儒家之书可以换来官场得意,难怪社会上要趋之若骛了。正如班固所言,汉代经学的兴盛,主要是出于利禄之路的诱导。
其次,儒学的伦理道德(忠、孝、仁、义、礼、智、信等)被奉为全社会共同的行为准则,必须遵守,一旦有人背离,就会受到全社会的谴责和制裁。
再则,置儒家经典于国家法律之上。最明显的象征就是“经义断狱”(或称“《春秋》决狱”),儒家经典成为判案量刑的依据,当着它与国法条文的规定不一致时,通常的取舍是依据儒家教义而不是遵循国法。如此以来,国家表面上并没有以强制手段推行“尊儒”,但这种诱导力所形成的约束作用,却更深刻地影响人们的思想和行为。
还有以下两个问题,是我们应该注意的。
其一,儒家学说能够上升为国家的统治思想,与它自身的与时俱进有密切关系。与先秦儒学相比,经过董仲舒改造之后的汉代儒学,有其明显的不同:就学术内涵而言,汉儒把阴阳五行之学,纳入了自己的理论体系;就与当政者的关系而言,先秦儒学批判暴政而致力于建立理想化的社会政治秩序,汉儒则退而求其次,转变为承认现实社会政治秩序的合理性,包括承认皇帝凌驾于天下臣民之上的专制地位。从这个意义上说来,汉儒已从批判时政而转变为维护现实统治。正因为如此,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新锐思想家往往批判汉代儒学背离了先秦儒学的民本思想,转而与专制统治妥协。其实,汉儒如果想要在实际政治中居于主导地位,做出妥协是必要的,否则不可能得到当政者的承认。而汉儒取得统治思想地位之后,其代表人物仍在致力于继承先秦儒学的社会批判精神,置天意于天子之上,就是他们希望能够对专制帝王实施约束的努力。当然,其实际效果大小,却已经不是他们所能够操控的了。
其二,尽管董仲舒建议对其它学派加以“灭”、“绝”,但汉武帝并未实际推行。其它学说只是被剥夺了在官方学校中的传授资格,而未受灭绝式镇压。就是在官场之中,武帝也重用了一批分别具有法家、黄老道家、阴阳家色彩的人物。所以,有人说汉武帝治国、用人之术实际是“外儒内法”。司马迁甚至说武帝“博开艺能之路,悉延百端之学,通一伎(技)之士,咸得自效。”(《史记·龟策列传》)无疑是说武帝实际在兼用百家之学。武帝的高明之处,就在于既给儒家以尊崇的地位,又给其它学派留下适度发展空间。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容忍多元文化并存的开明统治术。
就推行文教政策而言,秦始皇的失败和汉武帝的成功,给后人许多有益的启示。解决思想意识形态问题,不能依赖行政强制,更不可迷信暴力手段。而且,从思想的属性而言,本来就是各不相同,思想可以受诱导,甚至被蒙蔽,但要达到完全的控制和统一,是最不容易实现的。尊重思想自由的过程,也就是人类不断走向文明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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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反秦大起义的过程中,拥兵自重的军事实力派人物先后称王;汉高祖刘邦在与项羽争天下时,也不得不以封王为手段,笼络韩信、英布等豪杰为自己效力;汉初的思想家又批评秦始皇“非封建,行郡县”是出于“私天下”之心的暴政,形成了革秦之弊必行封建之制的社会舆论——它们共同构成了秦亡汉兴分封制度必然复苏的主要原因。这一过程可以印证唐代学者柳宗元在《封建论》中的论断:“封建,势也;非圣人意也。”分封制与郡县制,作为一种国家政体,它们的出现和演变,都不是某位统治者的天纵英断,而是特定历史条件和文化传统所决定的。
与秦朝推行单一的郡县制不同,汉初的统治体制是“郡国并行”制,即“郡县制”与“封国制”并存。郡县制通过郡县两级地方行政机构,由中央政府实施集权式管理,体现了战国变法运动以来倡导中央集权制的精神。它的范围基本上与战国末年秦国的版图相同,当时习惯上称之为“关中”或“关西”。“封国制”则是由受封的诸侯王分别实施管理,体现的是对西周政体的模仿和复归。它的范围与战国末年山东六国的版图基本相符,当时习惯上称之为“关东”或“山东”。
诸侯王国先后有两种不同类型,即“异姓诸侯王”、“同姓诸侯王”。异姓诸侯王是韩信、英布等七位开国功臣,他们大多居功自敖,不易控制,不论他们是否有谋乱之心,刘邦和吕后都把他们视为心腹之患,必欲除之而后快。所以,在天下稳定之后不久,就设谋逼反、或干脆诬陷谋反,随后各个击破,除了长沙王吴芮以微弱仅存之外,其他异姓诸侯王无一幸免。在消灭异姓诸侯王的同时,刘邦还封立了一批宗室同姓王,希望他们起到屏藩汉家天子的作用。刘邦晚年与大臣有“白马之盟”,约定:“非刘氏不王,非有功者不侯。非刘氏而王者,若无功上所不置而侯者,天下共击之。”(《史记·吕后本纪》)他建立刘氏一姓“家天下”统治秩序的用心显而易见。后来吕后当国封吕氏为王之时,功臣集团和宗室成员借此誓约以做抵制,并借为其后诛灭吕氏的依据。
汉初的封国领土广大,诸侯王地位尊崇,“大者或五六郡,连城数十,置百官宫观,僭于天子。”(《史记·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序》)根据周振鹤《西汉诸侯王国封域变迁考》(《中华文史论丛》1982年3—4期)的统计,当时全国有57郡,其中十个诸侯国共领有42郡之地,占总数的73·7%;而中央辖属的郡县之地共有15郡,仅占总数的26·3%。从绝对数目而言,地方势力坐大是明显的事实。
封国之制,本来是一种分权式的统治体制,一旦处置失当,容易引发地方抗命中央的危险。但汉代人多把它视为纠正秦朝积弊、拱卫皇室的必要措施,《汉书·诸侯王表序》就有汉兴之初,海内新定,同姓寡少,惩戒亡秦孤立之败,于是剖裂疆土,立二等之爵”之说。真正意识到封国体制的隐患,并力主加以革除的是文、景时期的政论家贾谊和晁错。两人的立论宗旨在于贬抑封国、强化中央集权。贾谊上《治安策》,从制度利弊和人情常理来讨论诸侯王势力坐大的问题。他把诸侯王的离心倾向和失控趋势,称为当今时事“可为痛哭者”。贾谊从政治分析入手,指出诸侯王是否遵守朝廷约束,不取决于道德的高低,而取决于实力的强弱,历史的结论就是“大抵强者先反”。进而向文帝进献救治封国之患的根本策略:“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即增加封国数量而削弱每个封国的实力,从而收到强本干、弱枝叶的效果,建立起中央的绝对优势,迫使“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汉书·贾谊传》)。他希望以制度建设和循序渐进的方式,解决封国问题。晁错的主张则是激进的,他向汉景帝进献《削藩策》,认为靠安抚政策不足以解决封国为患之忧,他力主以强制手段,立即削减封国领地,不计后果如何:“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之,其反迟,祸大。”(《汉书·晁错传》)景帝在未曾慎密筹划的情况下,贸然推行削夺诸王封地的政策,导致“吴楚七国叛乱”的突然爆发。“郡国并行”体制的潜在危机,得到最直接的展示。
在平定了叛乱之后,景帝挟战胜之威,继续推行削藩政策,对朝廷和王国的职官体系做了调整,突出尊卑之别;剥夺了诸侯王亲理国事的权力。朝廷对封国的控制努力,已经大大强化。
汉武帝即位之后,注意设防立制,继续厉行中央集权。其中,特别是采纳了主父偃的建议,颁布“推恩令”,效果最为明显。朝廷在允许各王国“推私恩,分子弟邑”(《汉书·王子侯表上》)的名义下,实际是把王国的领地割裂成许多侯国,达到了不事声张而削藩的目的。此外,汉武帝还以“左官律”、“阿党法”等立法手段,打破封王与官僚士大夫之间的联系,从对人才资源的控制上,堵塞了诸侯王国势力坐大的通道。
经过景帝、武帝两代经营,汉初诸侯王国的威势和地位不复存在,而是“诸侯惟得衣食租税,不与政事”,“不为士民所尊”(《汉书·诸侯王表序》)。至此,“郡国并行”之制名存实亡,国家政体复归为典型的郡县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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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族势力在西汉中叶已经出现,当时有远见的政论家对豪民兼并的问题,曾经一再提及。董仲舒在谈论贫民的生活环境时,就说过“或耕豪民之田,见税什五。” 豪民兼并农夫土地是常见现象,甚至有“豪民役使”的记载,但对农夫的关系不是超经济强制,不构成人身依附关系。论及社会问题,人们更多关注的是蓄奴之风,而不是依附农民。自西汉后期以来,特别是经历了两汉之间的动乱,东汉时期的豪族势力迅速崛起,成为引人注目的社会焦点问题。
东汉思想家仲长统论及豪族势力之盛、影响之大:“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徒附万计。”“馆舍布于州郡,田亩连于方国。不为编户一伍之长,而有千室名邑之役,荣乐过于封君,势力侔于守令。”(《后汉书·仲长统传》)分而言之,豪族具有以下特点:
其一,往往集官僚、富商、大地主三种身份于一身,社会影响空前增大。他们之中,有世为公卿的大官僚,有出身商人向土地投资而转化来的“高资地主”,有以弟子、门生为依附力量的经学世家,也有横行乡里的地方著姓。数代相承,有稳定的社会地位和巨大的经济势力,是他们的共同之处。豪族对政局影响之大,可以从东汉初年的“光武度田”事件中反映出来。光武帝刘秀的开国之业,得益于南阳、河北两大豪族集团的追随和支持,他当然需要对豪族势力投桃报李。但当着豪族势力过分膨胀,侵占土地、庇荫人口,直接与国家产生利益冲突时,光武帝不得不加以制裁。他下诏各州“度田”,即实际检核垦田和户口之数,以作为征收赋税的依据,意在裁抑豪强兼并,增加国家收入。此举立即遭到豪族势力的联合反对,地方官不敢得罪他们,在执行“度田”政令时,“优饶豪右,侵刻羸弱”,把本来应该由豪族承担的负担,转嫁到贫弱小民身上,百姓不堪其苦。在豪族的唆使和挑动之下,激成民变,天下为之汹汹。光武帝痛下决心,将高级官员河南尹和郡守十余人,以“度田不实”之罪下狱处死,借此显示度田的决心。但面对着豪族利用民众的反抗情绪处处叛乱,光武帝也不得不适度妥协和让步。此后,度田之名虽存,但地方官不必去做实地普查、丈量了,而只是虚应差事照抄旧档而已。裁抑豪族的原意根本无从谈起了。东汉一代,对裁抑豪族一直难有作为。朝廷减轻赋税的惠民之政,也被豪族用为保护自己的利益。汉末学者荀悦曾如此评论当时的社会状况:“官家之惠,优于三代;豪强之暴,酷于亡秦。”足以说明豪族社会能量之巨大。
其二,以“徒附”、“部曲”、“宾客”、“奴客”、“族人”等名义,大量占有依附人口。豪族与部属之间,有严格的人身依附关系而不存在人身占有关系。依附者的政治地位低于编户齐民,法律和习俗都规定他们不得离开所附着的土地,只有经过主人的放免,才能成为平民。但他们的地位又高于奴婢,他们还有一丝“人格”,不像奴婢那样等同于主人的私财畜产。当然,低首服侍主人,也是他们的“本分”。汉末政论家崔寔曾谈到“上家”与“下户”之间的关系:“上家累锯亿之赀,户地侔封君之土,……下户崎岖,无所峙足,乃父子低首,奴事富人,躬帅妻孥,为之服役。……历代为虏犹不赡于衣食。”(《政论》,载中华版《全后汉文》726页)这里典型地反映豪族对依附者的经济剥削和人身控制。
其三,豪族大多有可资依托的“坞堡”。它除了具有设防自保的军事意义之外,也兼具经济意义。豪族在指令依附者从事生产创造财富的同时,还把他们编组为私人武装。当着社会发生动荡乃至于战乱之时,豪族以“聚众自保”的形式,把依附者团拢在自己周围,结成保护生命财产安全的利益共同体,其内部的奴役关系就被淡化了。坞堡内部是自然经济占统治地位。农业和家庭手工业、养殖业、种植业紧密结合,形成了“闭门成市”的格局,除了盐铁之外,不需倚赖外部市场供应即可自给自足。这与东汉时期商品经济萎缩的局面是完全一致的。至于这种以豪族为中心的组织形态,是否可以与西欧中世纪的庄园经济相类比,学术界迄今并未取得一致意见,但“坞堡”式豪族田庄的存在,是没有异议的。
崔寔的《四民月令》记载了汉代的农事和时令风俗活动,是了解豪族田庄的宝贵资料。各地考古所见东汉的陶阁楼、坞堡、园地山林等明器,以及壁画、画像石、画像砖等直观材料,为人们了解东汉豪族经济的各个侧面,提供了缩影式的物证。
东汉豪族势力的发展,具有多种社会意义:
从经济关系来看,豪族庇荫人口,构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人身依附关系。依附者只为主人所役使,户口不上国家户籍,不为国家承担赋役。这种人身依附关系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继续得到发展。
从政治格局来看,它体现了地方势力的抬头,隐隐与中央集权制的皇权相对立,构成了东汉末年由统一趋向分裂的社会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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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曾经试图用内敛、谦恭之类的言辞,来表述中国文化的特征或称之为中国人的精神风貌,显然是不准确的。我们可以说,汉唐时期的中国,就进取精神、开放意识而言,决不亚于任何国家和民族。这也是造就汉唐盛世的动力之一。汉唐的都城,是世界各国政治、经济、文化交流的中心;沿着著名的“丝绸之路”,来自各国的使臣、探险家、商人,往返奔波,使之成为连结东西方文明的纽带,给世界历史的进程,打上了明显的烙印。
汉代士人以积极进取的精神风貌,发扬光大了“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的传统理念。秦汉之间的四位名人,对这种精神做了集中揭示:首举反秦义旗的陈胜,在为人佣耕之时,就自负鸿鹄之志;目睹秦始皇出游的盛大仪仗,流亡之中的项羽,口出心声:“彼可取而代也”;身为亭长小吏的刘邦,也敢于道出仰慕之情:“大丈夫当如此”;后来成为汉家大将的韩信,在困顿之中寄食漂母、受辱胯下,既不自惭形秽,也不恣睢妄行,是因为他坚信可以建成伟业,故不肯逞一时意气而自毁前程。西汉的许多名臣都有不断进取的佳话传世:儒学大师董仲舒,为了学业有成,可以“三年不窥园”;探险家张骞奉命出使异域,十余年出生入死,终于不辱使命;青年统帅霍去病自称“匈奴不灭,何以家为”;名将李广用兵不循常规,每每以少胜多,匈奴对他敬畏有加,号称为“汉家飞将军”;政论家主父偃慷慨明志:“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则五鼎烹耳!”至于快意恩仇的游侠、专断敢行的酷吏、“自炫鬻”的名士、立功异域的能臣,更以群体的方式,把进取精神发挥到极致。东汉开国功臣马援一生进取,“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的慷慨激越,“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的豪气万丈,激励了多少后人!以经营西域而名垂青史的班超,由一介书生而投笔从戎,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精神,终成定远之业。东汉末年的国家栋梁陈藩,在少年时期即胸怀大志,有人因见其居室庭宇芜秽而质疑:“孺子何不洒扫以待宾客?”陈藩应声作答:“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以上引文,俱见《汉书》、《后汉书》本传)正是具备了这种锐意进取的精神,他们才能在历史舞台上,施展抱负,建功立业;他们所处的时代才能充溢着雄壮激昂的气氛而令后世仰慕。
国家版图的扩展、对外交流规模的扩大、世界性文化中心地位的确立,都与汉代的进取、探险精神以及开放的意识直接相关。汉武帝为了解除来自匈奴的军事威胁,做了多方努力。他的思路未被局限于北部国境线,指令张骞出使西域,以及经略朝鲜半岛,是为了“断匈奴右臂”、“断匈奴左臂”,这是兼顾全局的战略部署。其中,以张骞出使“凿空西域”的影响和意义更为重大。我国同中亚、西亚地区的文化交流,在先秦时期就已经出现。民国时期的学者顾实特别推崇《穆天子传》的价值,认为它记载了三千年前周穆王往还亚欧两洲的行程,“实为世界最古而空前绝后之大游行日记”(顾实:《穆天子传西征讲疏·例言》)。另外一部先秦奇书《山海经》也可以印证上古时代与域外交流的存在。但是,此类典籍的神秘性过浓,影响到它的信史地位;此外,不论当时的交往达到了何种规模,都没有给后世留下可以延续的成果。以下事例足以说明问题:张骞在西域发现了来自蜀地的特产,汉家朝廷曾依据张骞的推测而努力寻求这一可能存在的蜀——西域交流的通道,却一无所获。因此,张骞是以大一统王朝使臣的身份开辟域外交通路线的第一人,他的探险直接产生了“丝绸之路”而造福当时,泽及后人。“凿空西域”的史家赞叹,准确地道出了他奉使出行的历史贡献。
张骞首次出使肩负的政治使命是,联络与匈奴有宿怨的大月氏回师东进,与汉家夹击匈奴。大月氏因为迁居之地物产丰富,无意为复仇而与匈奴开战,决定了张骞之行无法如愿。但他十余年的出使,耳闻目睹了西域各国的情况,当他向汉武帝报告之后,立即引起了高度重视。面对此前中原王朝所知甚少的域外风情,坚定了汉武帝继续经营西域的决心。“开西南夷”是开发云贵川高原的果敢之举,实际是为了寻求通西域的民间通道。张骞的第二次出使,以联络乌孙国为主要目的。使团的规模和携带的物品更为可观,成果更为巨大。乌孙、大宛、康居等西域诸国,先后与汉王朝通使、通商,使节往来和民间贸易持续不断,实现了东西方经济文化的大范围交流,铸造了丝绸之路的辉煌。汉王朝的声威,远扬异域;汉文化的传播,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广度。
丝绸之路的开通,对促进东西方经济文化交流的意义极为重大。此前的中国历史不论如何变化万端,其舞台不超出亚洲东部的地理分野;而此后的历史发展却打破了天然屏障,使中国成为世界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们的祖先,以其卓越的聪明才智,为推动人类文明的进步,做出了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