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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民生· 跟着弘虫读乡村】糯滋滋的季节

陈强 越民生
2024-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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糯滋滋的季节

我曾经深受其教诲的小学老师,他们的音容笑貌已无从捡拾,留下记忆的,竟是他们的一个比喻。这个比喻听起来都香,想起来也美,叫“麻糍被”。

冬天,我们流着鼻涕坐在教室里,懒得把手伸出来翻课本。于是老师就停下他的课,老师说:“你们听过懒汉的故事没有?”我们笑逐颜开,以为老师要讲动人的故事了,于是齐声答:“没有。”老师说:“有个懒汉,在寒冬腊月里,懒得不肯起床,于是家人为他做了一张大大的麻糍,当作棉被盖在他身上,饿了,他就啃一口身上的麻糍。”我们在底下窃窃地笑,心里想这个懒汉可真会想法子。老师接着说:“懒汉啃完嘴边的麻糍,没几天就饿死了。”我们愕然,那么大一块麻糍,怎么会这么快就饿死?老师问:“知道为什么吗?”我们说不知道。老师揭开了老底:“这个懒汉啃完了嘴边的麻糍,再懒得用手去拉过来,就睡在麻糍被下饿死了。”说完,老师把眼光聚焦在双手插在衣袋里的学生身上,时间刹那停滞。我们很快领悟其中的深意,一个个正襟危坐,有手有脚了。

老师在冬天打这个比喻,除了教训学生,还透露出另一层意思。这层意思在我肚里潜滋暗长,我一直在盘算,盘算什么时候能吃到麻糍?这样盘算的时候,心里别提有多糯滋滋了。我总是敬佩自己小时候的预测很灵验。我常常预测村里快要放电影了,不几日就真的放了场电影,我预测村里快要搡麻糍了,不几日村里果真就传出喜讯,说真的要搡麻糍了。

得先说说这个“搡”字。

其实这个字一贯地挂在农村老百姓的嘴巴上。除了搡麻糍、搡年糕,会在特定的时节里被人说起,平时我们说得最多的还有“搡拳头”,说法是:搡一记拳头,搡两记拳头,搡三记拳头……真庆幸,这个说法后来竟在贾平凹的《商州初录》里也找到了,那么足以证明,搡拳头也是国语。

也是冬日,村里人闲得无事可做,就只好走出屋子晒太阳,或蹲,或站,或坐,依靠着一堵沙墙,在那儿一字儿排列,嘴里吐一些有气无力的话出来。我后来读书读到鲁迅小说笔下的阿Q、王胡也在这样的季节里晒太阳,所不同的是,阿Q更会见机行事,他会一边捉虱子一边晒太阳。而我们村里人大体是说一些电影里的情节,或者道听途说的笑话。这样的场面真是其乐融融。问题往往出在孩子们身上,他们不像阿Q王胡那样比虱子大小,他们是为了争夺自已眼前那一米阳光。因为有人挡住了阳光,便口舌交锋:

“走开,你把我的太阳挡住了。”“太阳又不是你的,我偏不走开。”“到底走不走开?”“就是不走开,你想怎样?”“我数到三,再不走开,我就搡你一顿拳头。”“一……二……三……”

那人要是真的不走开,就会有一个拳头从某只裤袋里钻出,迅速地落在他身上,也许只有他们两人听得到低沉的“扑”声。这样的拳头搡下去,因为没有夹裹实质性的愤怒,也就发不出巨响,就像一块石头扔进棉花堆里似的。动拳头的感觉不到痛,挨拳头的也感觉不到痛,因为这个季节里,人们已经把自己裹得像粽子一样厚实了,更何况,搡的动作里,还拖泥带水地沾着推的意味,要不也不会有“推搡”这个词。现在想起来,这样的搡一记拳头,其实于双方而言,都有些糯滋滋的感觉。

轮番不停地搡拳头,那就是一场邻里之战了。这种搡的形式,确如搡麻糍一般,动作不间断,被搡者便成了一块糯滋滋的麻糍。因为弱而糯,因为糯而弱,这样的人被“搡麻糍”,在农村里也就成为“老实人好欺负”的代名词。做孩子那会儿,我也跟着说那句口头禅——“搡你一顿麻糍”,以此威胁比我年小瘦弱的孩子。

再来说说真正的“搡麻糍”。

终于等到搡麻糍的时候了。村里人列数了较多的理由,说服了生产队长。他们说,去年这个时候早就搡麻糍了;他们说,隔壁村里已经搡过麻糍了;他们还说今年的糯谷早就晒燥了。生产队长与会计一商量,终于择定了搡麻糍的日子。这样的消息让我激动,就差掉泪了。虽然这时还没把麻糍搡出来,可我平淡的口水里已经渗进它的香喷喷与糯滋滋。

搡麻糍选择在晚饭后的夜里,择一个门口有大道地、屋里有八仙桌的人家为场地。石臼,我们叫作掏臼,终于被人们从屋檐下移出来,现在它已被洗得通体干净,露出了石头的本色,石臼底下垫着一层稻草,为的是减轻搡麻糍时与地面发生的震荡。一截粗木头做成的搡斗,已经用了几年,与糯米粉发生了无数次亲密的接触,已变成黝黑而浑圆,现在它安详地躺在石臼里,正等待男人用力将它抡起。一根电线从屋里拉出,像丝瓜藤一样爬到了一棵树上,上面结着一个五百支光的大灯泡,这样的电灯泡总是引得我们多次瞩目。糯米粉在灶台上被蒸得热气腾腾,热气从屋里飘出,在人们的脸庞上掠过,现在正往空中飘荡。闲人已经涌齐了,他们的肚皮都没有吃得很饱,但看上去他们都神采奕奕和幸福美好。

“来了,来了。”人群开始惊呼。原来,糯米粉已经蒸熟。它率领着阵阵热气,扑通一声倒进了石臼。

“我先上。”一个男人捋起衣袖,再呸的一声,用口水搓搓双手,然后用力抓起搡斗,举过头顶,对准石臼,拚命搡下,“嘭”的一声,好像是地底下传来沉闷的响声,这样的声音全村人都听得到了。石臼边上坐着另一个男人,在搡斗陷入粉团的刹那,他快速麻利地用蘸了清水的双手捋一把搡斗,搡斗再次干净利落地提起,他又呼哧呼哧地把散开的粉团扭作一起,等待搡斗的再次搡击。如是接连不断,开始了我们梦寐以求的搡麻糍的过程。其间总有男人相互轮换,力大的多搡几次,力小的少搡几次,直把粉团搡得起韧为止。

屋里已经摆好了姿势,一个晒箕,上面撒了炒麦粉,还有几把裁缝用过的剪刀。
搡好的粉团从石臼里抱出来,人们欢呼雀跃,如同战场上凯旋归来。几个内行人围着晒箕,耐心地拉扯粉团,把它挤压成晒箕般大的薄而又平的麻糍。表面又涂了炒麦粉,等待着方方正正地一块块裁剪下来。

第一蒸麻糍就这样一块块剪下来了,剪下来的麻糍一块块地塞进了人们的嘴巴,人们啧啧称好,说糯的糯的,说韧的韧的,说咽下喉咙的时候还挺痒痒呢。这一蒸麻糍是吃着生产队的,因为吃公家,所以人们也吃得格外香甜和欢声笑语。

接下来搡的麻糍都是有户主的了,有一户人家搡一蒸的,也有两户人家拼起来搡一蒸的。“嘭嘭”的声音延伸至深更半夜,那个五百支光的电灯泡一直照得黎明前来。
“嘭,嘭,嘭……”

许多年后的今天,阳光依旧美好,冬季依旧寒冷。但这个季节显得无比落寞,我总怀疑自己身上丢失了什么。猛然间想起这样的往事,心底竟冒出童年时候的阵阵喜悦。搡麻糍,这件简单的农事,在远逝的岁月里,与这个冰冷的冬季粘在了一起,一起粘连的,还有那些事关麻糍的比喻,事关麻糍的旧事。细细回想,它们便汩汩地汇聚成记忆的河流,咀嚼往事,跟当年咀嚼麻糍似的,都挺可口。

是啊,那个冬天的季节,一旦品尝起来,总还是那么糯滋滋的。


(本文选自弘虫的《那时候》)



作者简介

弘虫,真名陈强,1969年出生,浙江诸暨枫桥人。名中有“强”,拆开成了“弘虫”。先后在学校、媒体和政府机关工作,业务爱好阅读写作。先后出版个人作品集《男人而已》《黄酒加冰》《老家》《诸暨孝事》《蓼莪情》《那时候》《解密陈励忠》《寻找施耐庵》《杨维桢与水浒》《南楼美人》《清气满乾坤》《新长乐》《高湖村》等十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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