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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民生· 跟着弘虫读乡村】 干菜

弘虫 越民生
2024-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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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菜

 

从懂事起,米饭和腌菜总是形影不离。那时候米少,胃口好,腌菜就帮了大忙。一斤米下镬,一镬水倒满,“噗噗噗”地烧上半来个钟头,待似煳未煳时,再撒进去一把腌菜,放一勺盐,就成就了一镬最简单的“杂饭”。若是米少嘴多寅吃卯粮的家庭,那寡米清汤中还得添加萝卜或番薯。这种由腌菜维系的杂饭,可任你两碗三碗的填肚。农家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打发了,苦命的孩子也一个个在腌菜气中茁壮成长。


腌菜这东西真是好。套用一句话,那时的庄户人家,什么都可以没有,但不能没有腌菜。当初要不是腌菜的功劳,真不知肚皮该怎么填。光有热粥而没有腌菜相伴相佐,那东西即使进了肚皮,也仍会大反你的胃。光有饭粒、萝卜、番薯的混杂,那东西是分田到户后农家用来膘猪的,叫作猪食。猪食中不放腌菜,而杂饭中放腌菜,人与猪的区别就在这里,说明腌菜它的确不是一般的东西,它比味精强比味精鲜,可以百吃不厌。那时候越是没饭吃就越吃腌菜,越吃腌菜就越搜肠刮肚,腌菜既维系了生活,也制造了饥饿。只有一点倒是共同的,过日子的滋味与腌菜的滋味,一样地津酸津酸。



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我们这一代,除了幼年时能品尝到父母牙缝里省下的几碗白米饭权作营养品之外,此后的岁月,在腌菜面前,其实是人人平等的。腌菜缸多过米缸的时候,人们做得越多,吃得越薄;腌菜缸少于米缸的时候,人们做得少了,吃得反而好了。腌菜从来没有退出过我们生活的舞台,从来没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担忧,只要米饭还是我们的米饭,那么腌菜就永远是我们餐桌上的伴侣。我们与祖宗们相比,吃腌菜只是量的多少而没有质的区别。


腌菜再前进一步,就成了干菜。物质奇缺的年代,老百姓将一时吃不完的腌菜拿到太阳底下暴晒,就成了可以贮藏多年而不变质的霉干菜。霉干菜是个雅称,因为霉干菜是绍兴的特产,现在成了畅销的旅游商品,尽管其身价还停留在“拎拎起来一包一包,付付钞票很少很少”的阶段,我们那时候则称“霉干菜”为“燥毛干菜”。从勤俭持家的角度看,晒干菜是为了换口味,懂得晒干菜的人就是懂得过日子的人。可这日子因为干菜的存在而变得枯燥乏味,干菜没有猪油蒸拌,轻易不会变霉,于是我们的饭桌上除了有一道永远的腌菜,还多出了一道永远的燥毛干菜。



不得不说读书时候的生活。我们这代人,若要说起读书与不读书最大的区别是什么,相信百分之八十的寒窗学子,一定会念念不忘那时候永远也吃不腻的干菜。说我们这里的民风是“耕读传家”,倒不如说是“干菜传家”来得形象。我的初中身份叫作午膳生,那时候一饭盒一菜盒,菜盒里百分之九十的天数是燥毛干菜。我的高中身份叫作住校生,那时候一日三餐,捧进捧出的菜盒子里,装的也基本是干菜。捧,只不过是一种堂而皇之的形式而已。那时候学校食堂里青菜五分钱可打一大盆,五分钱的青菜若晒成干菜,一定没有一筷子。我不是嫌青菜少而是嫌钞票少,就只好吃干菜,反正吃青菜与吃干菜,只是吃法不同,而吃的本质是一致的。当然,为防止干菜咬不动咽不下,我也每每偷偷地在干菜里加水,这样蒸出来的干菜,虽没有别的同学所吃的猪油干菜或焐肉干菜那样油亮喷香,但毕竟形式上已变得乌黑,可以达到乱真的地步了。六年的中学生涯,就是六年的干菜生涯,所以,书包里充盈的是干菜气,书本上散发的是干菜味,我在干菜气里竟然读懂了世界地理世界历史立体几何以及ABCD。而且怪了,我们那时候吃燥毛干菜的一族,高考分数反而比那些吃干菜焐肉一族的要高出得多,我后来细细地想过,这里的奥妙在于:我们这一族从燥毛干菜里硬是挤出了脑油。看来吃干菜也有会吃不会吃之分的。


还有一种叫作“乌干菜冷饭头”的吃法,现在回味起来,嘴巴还会产生一种湿漉漉的条件反射。这吃法美其名曰吃“点心”,是一种最懒惰的吃法,最简单的吃法,最快捷的吃法。通常,夏天农忙的时候,家里没有人做点心,其实也做不出点心,等到饥肠辘辘的时候,我们就拖着泥腿子从田畈赶回,打开“铁将军”把守的门,放落悬挂在钩子上的盛着冷饭的那只饭淘箩,一只碗径直插下去,一碗冷饭撬起来,夹一筷乌干菜,然后坐在门槛上一口饭一撮干菜地啃嚼起来。那滋味虽有些凉凉的,但吃起来是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乌干菜和白米饭,硬则硬矣,但咀嚼的滋味,真个是妙不可言。饭的香,干菜的香,纠缠在一起,那是世界上最美的香;冷饭的白,干菜的黑,那是世界上最美的色。这时候品尝的是耕作的辛劳,体会的是收获的喜悦。毕竟,比起吃粥吃杂饭,这个时候米已经远远多过腌菜和干菜了,因为生活已变成了庄稼地里的芝麻,正在开花。



将干菜当零食吃,也是记忆犹新。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但在那个时候却是见怪不怪的。不独农家的孩子,甚至还有一些嘴馋的女人,要么从家里干菜甏里抓几把干菜,要么从人家正晒着的干菜里“顺手牵羊”,偷偷地藏在衣裳袋里。上下学的时候,或是看露天电影的时候,或是雨天躲在家里无所事事的时候,一撮一撮地往嘴巴里塞进去冒着盐花的干菜,津津有味地嚼,竟不知道什么叫咸。我们孩子间的物物交换,有一种就是互相交流自家的干菜,尝尝不同的风味。家里管得严,偷不到干菜的,就用他们的生番薯换我的乌干菜,对我来说这是相当划算的生意。我家有了我们兄妹三张嘴巴,家里的干菜经常这样被我们偷吃大半。那时兄弟姐妹间发生的口角,也多因干菜引起,今天一个人偷干菜,还有两个人就在父母面前告黑状,明天两个人一起偷干菜,另一个人也以牙还牙。我常想,现在的孩子嚼口香糖一定比不过我们当初嚼干菜,尽管干菜是咸的而口香糖是甜的。


现在,干菜在菜市场里已成为城里人争相购买的廉价绿色食品。我们这里还有一个专门生产腌菜和干菜的企业,把产品打到了日本市场,生意居然做得十分地红火。干菜焐猪肉这道菜,也在酒店里大行其道,人们宁肯舍鱼肉而求干菜。上海大城市来到我们这里的人,第一回吃干菜就会吃上瘾,追问服务员有没有地方买,听说市场上能买到,第一个反应就是“呀”的一声,一阵欣喜若狂。遗憾的是,现在农村里腌制干菜的人已经越来越少,这对于那些想回归自然、回归质朴的人来说真是个坏消息。听说绍兴霉干菜量很大,但那毕竟是工厂化生产的结果,其味道远不能与农家自已腌制的干菜相比。


(本文选自弘虫的《老家》)




作者简介

弘虫,真名陈强,1969年出生,浙江诸暨枫桥人。名中有“强”,拆开成了“弘虫”。先后在学校、媒体和政府机关工作,业务爱好阅读写作。先后出版个人作品集《男人而已》《黄酒加冰》《老家》《诸暨孝事》《蓼莪情》《那时候》《解密陈励忠》《寻找施耐庵》《杨维桢与水浒》《南楼美人》《清气满乾坤》《新长乐》《高湖村》等十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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