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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民生· 跟着弘虫读乡村】工分

弘虫 越民生
2024-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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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分

 

说起“工分”两字,得把时间的镜头拉到上世纪改革开放以前。


“工分”这个概念,实际上就是“评工记分”的简称。若定要说出它的子丑寅卯,大概可以这样叙述:


农村里评定农民的劳动量和计算劳动报酬的一种方法。起源于新中国成立后农村建立的农业生产互助组。在农业生产合作社和农村人民公社中普遍采用。其基本做法是:根据每个出工成员每天或一定时期内劳动的实际情况,按照一定标准,在生产队或作业组内进行民主评议,确定每个成员应得的劳动工分,作为计算劳动报酬的依据,年终决算时,再按照该集体经济单位的每一工分值和每个成员的工分总额,分得一定的劳动报酬。这种方法其形式主要有底分死记、底分活评、定额记工、联系产量计算劳动报酬等。但由于操作上流于形式,致使平均主义和大锅钣普遍存在,按劳分配原则无法体现,干多干少,干好干坏,工分都一样,严重地挫伤了广大农民群众生产的积极性。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随着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推行,农村里评工记分的方法逐渐废止。


消失过时了的东西,现在再挖出来品味,虽有些陈腐气,却也让人生出无限的感慨。我虽没有机会挣过工分,但荣幸的是我出生在那个年代,成长在那个年代,因此我对“工分”两字还收藏着深刻的记忆,尽管现在的生活节奏和生活方式迫使人们的脑袋天天消磁,但“工分”却像永不消逝的电波。年轻人以为我又要讲故事了,其实我没有故事,我只是把挥之不去的记忆复制存盘而已,等我的孩子长大成人,这东西说不定就真的成了老掉牙的故事了。


那么就容我说说吧。


那时我是枫桥公社先进大队的一名儿童。那时没有“村”这个说法,“村”字听起来,味道有点像下放到农村的知识青年,稀罕。所以我们小时候从来不叫“村”。自从我嘴巴里会吐几句土里土气的话语后,父母反反复复教我的一项内容就是记住自己是哪里人。他们的启发式很机械化,问我,你是哪个公社,我答枫桥公社,问我,你是哪个大队,我答先进大队,问我,你是哪个生产队,我答,第二生产队。于是我被赞誉成记性是好,教了三遍就记得牢了。后来父母仍用这道题目测试过我的弟妹。等我能把枫桥公社先进大队第二生产队这句话一气呵成后,我就骑上了我父亲的脖子。那时候生产队里常常要开社员大会,去开大会的父亲在晚饭后就把我这个拖油瓶也带上,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父亲像握锄头柄似的握住我的两只小脚,而我则像捧个老南瓜似的捧住父亲的头,怕一不小心跌下来。父亲问一句有没有抱牢啦,我说抱牢了,他就动身走了,嘴里一年四季哼着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饭焐萝卜靠酱油,大概算是心情舒畅的意思,身后则跟着絮絮叨叨的我的母亲。


就是在那个年龄,我竟知道了什么叫工分。那一天的会议,就是村里评工分,每个劳动力都要定一个分数。想必我是坐在父亲的脚踝头,看着那个热闹的场面不敢轻举妄动。一个人报出自己可评多少分,然后听大伙的意见,如果大伙说好的好的,这分就定下了,如果大伙在底下嗡嗡嗡嗡响得像个蜂窝,那你的分数就得往下减。这种评工分的场面挺像现在的就职演说,是亮见亮的事情。全劳动力是最关注的,全劳动力为十二分,也就是干一天得十二个工分,那肯定是力气像大力士一样的粗壮男子,简直就一个抵二。其他的就是十分、九分半、九分、八分半、八分,以此类推。都是凭力气吃饭,所以体弱多病的就倒灶。我父亲虽不能干但一定相当蛮干,所以得了个全劳动力的称号,母亲却只得了九分。所以散会回家的路上,她很气不过的样子,把脏话臭话全泼在生产队长身上了。说社员都有偏心,说美英老姆倌评九分半是有道理的,大队长他老婆评九分半就是偏心,干起活来不如我杀,工分却比我高半分,凭什么她比我高半分,明摆着队长是她男人,哼,这个老姆倌的事体,瞒不牢的,她与阿灿瘌子草蓬里偷鸡摸狗的事情谁不晓得,你个大男人也太怂头怂脑了,也不站出来帮我说话。说着说着就又怪起我父亲来了。我父亲听了就骂她不要嚼嘴嚼舌做嚼舌头。明晃晃的机耕路上,尽是他们两人的品头评足和怨声载道。(细节已忘,纯属虚构。)


我父母到底是安分守己的好农民,脸薄,心实。骂过一阵之后,就死心塌地听队长的指挥出工干活去了,一天也不肯耽误。除非死爹死娘的大事发生,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否则他们是断然不肯也不敢损失这一天半天的工分的。活着,对他们来说,就是把该挣的工分一分不少地颗粒归仓。所以,后来日子好过起来,我母亲就披露她当初作为女人的艰辛。在我与弟弟之间,母亲又怀过孕,在一家三张嘴巴还吃不饱的形势下,母亲只得把她肚里那个只会增强我们饭碗稀薄的亲人割舍了,于是流产,村里人叫作小产。母亲大清早一个人来到镇卫生院,爬上桌子,忍着割肉的疼痛,让医生惨无人道地掏碎了一个生命。然后,母亲又一个人从镇上像卓别林一样地走回来,下午照例按时下地挣工分去了。母亲的行动让现在的人们无法想象。所以现在一有腰酸背痛,母亲总是把它们归咎于当初的这个忍痛割爱。


这工分,父母是当宝的,已经做到了分分难舍。本以为一年做到头,总可以把我养得白白胖胖。但事实上,他们的想法在那时有些孩子般的天真。也不晓得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反正,到年底分红的时候,我家险些成了倒欠户。倒欠户是个什么概念?倒欠户就是一家人辛辛苦苦做了一年,到头来,不仅得不到那时用白纸卷着的亮晶晶的几角几分,反而成欠生产队钞票的欠债户了。这绝不是因为他们平时好吃懒做,吃着五谷想六谷,好吃懒做的是我而不是他们。我父母平时哪有什么好吃的哟。我家的日子起初也并不是太穷,至少没有滑到要讨饭的地步,但我的父母在那时是吃着大麦想早谷,吃着早谷盼番薯,总想以寅吃卯粮的办法来缓解饥肠辘辘。我是被当作神一样供着的,不出工只会玩,却享受着一餐一碗米饭的待遇。而凭力气吃饭、凭吃饭生力气的父母,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我的胃口大增,把米饭吃得像小狗舔饭碗,他们只能吃臭烘烘的从山里亲眷家里用稻谷调换来的番薯丝,然后又用这臭食生产无限的力气,用这力气再去挣工分,挣了工分再自己吃番薯丝给我吃米饭。



挣工分度日子的岁月里,我小小嘴巴能从父母嘴里夺口粮,吃饭问题算是得到了保障,因此我没有夭折。这是父爱母爱的充分体现。但有时候也有爱的残缺,这残缺就是那个时代因挣工分而结出的苦果。譬如之前,我更小的时候,关于对我的照看问题,却是伤透了父母的脑筋。母亲的意思,小孩子总得有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来照看,但在那时,母亲的想法只能是一厢情愿。外公外婆说叫他们照看没有这个道理,他们要挣工分,照看孩子应该是爷爷奶奶的事。爷爷奶奶说,既然外公外婆不来照看,他们也不来照看,他们也要挣工分。他们这样争执的时候,我只会在地上床上乱爬。我母亲的婆媳关系因此后来一直也好不到哪里去。父母最后没有办法,自己也不能青天白日地看着工分流产,于是就把满地乱爬的我交给了一个畚斗。他们割稻种田的时候,把我放在田塍上,怕我跌落,还用一块脚布把我拦在畚斗里。于是,我在那里出神地看看蓝天看看白云,看腻了也偶尔看看蚯蚓看看蚂蚁,全部看腻后我就大哭大闹,想念母亲的乳头,要是运气不好,父母对我置之不理,我还必须哭得死去活来,最后实在困了,就灰头土脸地倒在畚斗里了。所以,我的幼年,一直生活在希望的田野上,畚斗成了我并不安乐的安乐窝。这都是因为工分,为了能养活一家的工分。


我家的日子后来是越发地难过,倒欠户的帽子最终还是戴上而且摘不下了。因为,在继我告别畚斗之后,我弟弟也坐进了畚斗。再后来,老是说不生个女儿死也不瞑目的母亲,也终于实现了她的梦想。两个大人拼命地挣工分,最终还是糊不住五张嘴巴。这个时候,父母的眼睛就贼亮贼亮地瞄准了我,他们恨不得这个胃口越来越好的我快点大起来,能像他们一样会挣工分,会自己养活自己。那时候,村里已经有不少学校里读书的人,可以趁周末的时候到生产队里参加劳动并获得少得可怜的工分。父母看着眼睛就红起来,那是眼热。但父母对我的期望并不能促使我跳跃式成长,我还是按部就班地在那里一年长一岁,远没有达到挣工分的年龄。父母似乎很恼火。所以,我有时候就难免要成为出气筒,被骂作“饭桶”是家常便饭。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把我废物利用。于是我把自己有限的力气投入到了无限的弟妹的哭闹声中,我过早地担任了照看他们的重任,并能假着凳子上灶台,以手臂为尺度在米中加水,把饭做得恰到好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但早当家的穷孩子注定没有多少童年的欢乐。这是我至今刻骨铭心的一种感受。


等我终于可以到生产队里挣工分的时候,却改天换地了,农村里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我的奋斗目标和父母的朝思暮想,一刹那落了空。这真是天大的遗憾,我竟不能用自己的双手向父母证明自己毕竟不是“饭桶”。


但事实已经昭示,正是这擦肩而过的挣工分,却从此改变了我的命运。现在想来,我与父母辈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他们是靠挣工分养家糊口的一代,而我们这一代,则是靠挣工资安居乐业的一代。他们挣的是并不能当饭吃的工分,而我们呢?我们是什么呢?我们竟是坐在空调埠头伸伸手动动嘴想吃啥就能吃到啥的人呀。

 

(本文选自弘虫的《老家》)




作者简介

弘虫,真名陈强,1969年出生,浙江诸暨枫桥人。名中有“强”,拆开成了“弘虫”。先后在学校、媒体和政府机关工作,业务爱好阅读写作。先后出版个人作品集《男人而已》《黄酒加冰》《老家》《诸暨孝事》《蓼莪情》《那时候》《解密陈励忠》《寻找施耐庵》《杨维桢与水浒》《南楼美人》《清气满乾坤》《新长乐》《高湖村》等十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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