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民生· 跟着弘虫读乡村】 双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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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抢
双抢,是“抢收抢种”的简称,另一个说法也叫“夏收夏种”,简称“双夏”。今天,这些词语有些匪夷所思了,农业生产方式的转变,自然也淘汰了农业生产上曾经的流行语。
但现在只要听到“双抢”,潜意识里残留的那乏味的、痛苦的、疲倦的、无奈的种种感觉,立马升腾起来。那是做农民的滋味。
双抢时间大约20天左右,从7月10日到8月1日,从出梅到立秋。选择流火的七月,完成早稻收割与晚稻插种,新闻上的说法叫“时间紧任务重啊”,故谓之“抢收抢种”。这个词里还隐隐含有比学赶超的气息,我的记忆里,它确实是集体的产物,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
过来人(40岁以上)一定还记得那个挥汗如雨的双抢吧,那个面朝泥土背朝天的场面,那个上午割稻下午种田的农事程序。那时候“科学种田”是广播里喊喊的,实际状况是早稻要一夹一夹地割起来,晚稻要一株一株地种下去。我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农民,因为我没有挣过工分,但是,从初中开始直到参加工作,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我年年暑假都被这个“双抢”逼牢,休想往哪里逃。谁叫我是农民的后代呢,农民在那时候是极少有选择权的,我父亲根本就没有选择权!
我当初总是闷闷不乐,并且强烈抗议,为什么我家要种10亩田?10亩的构成是,6亩是按人头分下来的,是责任田,4亩是从别人那里转包来的,是承包田。每年从7月10日开镰,一直要做到8月出头秋老虎追到脚后跟,漫长的30多天,我们像老黄牛一样在田畈里摸爬滚打,弄得我筋疲力尽,面黄肌瘦,黑不溜秋……这10亩田仅靠三个人自力更生完成。说实话,三个劳力弄10亩田已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可是我的父母“唯利是图”,在这10亩之外,竟还要在双抢期间另外去割包稻,种包田,赚现铜钿,活脱脱是吃着嘴里的看着碗里的还惦记着锅里的。你说,我一个还在读书的人,能不对此刻骨仇恨吗?
所以那些年里,我家总是笨鸟先飞,最早抬出打稻机,结果却是,人家的晚稻都在发育了,我家的晚稻才刚刚下田,我们替全村人关秧门。颇有上进心和荣誉感的我,别提有多扫兴多倒霉多没劲了。
当然,我也是敢怒不敢言的。就算言了,又能起什么作用呢?毕竟我在家里人轻言微。父亲在饭桌上顿顿给我客气地洒满一碗黄酒,我肚里憋着的气立马就泄出一半,等到喝得醉乎乎昏沉沉时,那气就变成清风朗月了。然后,日复一日地重复生气,消气,再生气,再消气……我想,我现在整天板着一副苦大仇深的脸孔,还有一副馋酒的模样,可能就是那时落下的毛病。当然,现在的我早已原谅了父亲当初自不量力的做法,因为在那个年代,做农民的,来钱的渠道是不多的,而力气却成为换取稻谷、继而变现钞票、最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力气是值钱的!这是我父辈们在世上存在的价值,不客气地说,那就是他们的人生价值,只是我当初看不清他们的价值观而已。
那么辛辛苦苦地与天斗与地斗,家里的条件却没有好到天上去。那稻谷去哪儿
了?除了缴税,基本都卖掉了。那钱去哪了?基本吃光用光了。好像也没吃山珍海味,吃得最好的也就是去了肉的鸡壳、咬起来石硬的朝鲜鲞。我去读绍兴师专那一年,五十块钱的学费好像是一大车谷拉出去换回来的。我的父母,种了一辈子的田,最大的收获,是做做吃吃,吃过用过,剩个屁股。最大的成就,是让我不用再挖六枝头,考上了那个年代里还颇稀罕的大学,这真是件阴差阳错的事情。我的父母在教育上大概也阴差阳错地契合了挫折教育的理论吧:每年双抢把我当牛一样使唤,逼得我走投无路,在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重重“压迫”下,自己跟自己较劲,将割稻种田的毅力用于读书,最后自己拼命将身体拔出了泥田。参加工作后,我曾发表过一篇《父亲种田的哲学》,将父亲的无心插柳上升到教育的最高境界,那是我形而上的父亲。
夏天还在,双抢没有了,我不再种田,但许多的细节至今鲜活。譬如现在,回想那时的衣服一天到晚是汗迹斑斑,湿了干,干了湿,觉得那其实是最痛快的锻炼,它远比现在我在跑步机上走路流汗健康自然得多。我坐在空调底下,仍然腰酸背痛,疑心肝不舒服肺不畅快,便觉得那时哪怕能在田塍上躺半个钟头都是件幸福无比的事情……
经历是财富。我觉得这句话不适用于教育,而适用于回忆。
我始终纳闷,现在的孩子为什么生得聪明,却不愿读书?原来,是孩子身上缺少一样东西:苦根。苦根是什么?一个人没有进入过田野,没有经历过耕耘,没有经过骄阳下面的收获,没有体会过那种感觉,不知道粮食是怎么来的,你要叫她珍惜粮食,你要叫她勤奋刻苦,你要叫她喜欢学习,是很难做到的。我生来缺天根,缺福根,唯独不缺苦根,因为我曾经在双抢里磨炼过。我的父母无法给我财产,但他们无私地给了我能受用一生的财富——苦根。
(本文选自弘虫的《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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