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民生· 跟着弘虫读乡村】月下割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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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割稻
芦苇开始飘花的时候,我家埂堤下的六亩晚稻也便低头沉思了。
这是深秋时节。我家分到责任田的头几年。因为尝到了分田到户埋头单干的甜头,父母的脸色始终是解放区的天。他们身上的力气,跟自己种的稻子一样,产量比吃大锅饭时成倍增长。家里五张口,侍弄庄稼的只有父亲和母亲。我们兄妹仨,那时候还管着自己的书包。
我家收割晚稻的时候,父母从不请人帮忙。适逢秋高气爽,老天爷每天托着个太阳眉开眼笑的。通常,父亲和母亲安排上午割稻。他们比稻穗更谦恭,把背弓起来,把头埋下去,像两条缓缓爬行的蚕,张开镰刀这副牙齿,唰唰地吞食巨大的桑叶,身后溅起两条浪花似的稻夹。下午就要打稻了。一个站在打稻机上,脚踏打稻机,手往里送稻,一个跑在田头,把一捧捧稻送给对方。歇下来装谷袋,一人拎袋口,一人装稻谷;不时要推打稻机,两人抓住打稻机的耳朵,同声喊一二三,打稻机就好比装了滑轮了。等到老天爷拉起黑幕,一亩晚稻已颗粒归仓。
稻谷割进来,在屋里像山头一样慢慢长高,父母身上的疲惫便顷刻间瓦解。吃晚饭的时候,气象消息说:明天多云,后天有雨。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再加上两斤老酒的作用,此刻,我的父母竟做出一个奇怪的决定:晚饭后,借月光明亮,再去割倒一片晚稻。这个计划让我无比兴奋。我家黄狗比我还激动,听到动静后,摇尾乞怜地跟在我们后头,跑出家门。
月亮圆圆地挂在天空,孤零零的。月亮照见了这户家庭全部的心思,它看见有勤劳的一家人来跟它做伴,索性毫无保留地把月光洒下来,洒下来……整个旷野被涂上了一层银色。月亮消停了人间的一切活动,村庄在慢慢熟睡,狗不吠了,猪不叫了,只让秋虫在草丛里唧唧。我们的所有举动,走路的声音,咳嗽的声音,石子相互磕碰的声音,喷着酒气呼吸的声音,在月光下被放大再放大。月色是放大镜,是听诊器,甚至,我们胸口的怦怦心跳,也似乎听得很清楚了。走在田塍上,裤子与毛豆总要摩擦,一定惊醒了豆荚里乖乖睡觉的一粒粒豆子了。我们的脚步,一定无意中还震落了挂在草尖上晶莹透明映着月色的露珠了。没有一丝风,一串串稻穗都在凝神屏气,手摸上去湿漉漉的,那是眼泪吗?如果是,一定是对秋天最难舍的依恋。草紫已在田里生长,它们将取代晚稻,在冬季和春季一直扮演主角。
我们站在田头,各人划定镰刀能及的“势力范围”,父母张开手臂的胸怀比我宽广,他们割的宽度是二十株,我是初出茅庐的小农民,割的宽度只有十株。五十株稻连起来,宽度足有七八米,超过我家堂屋的宽度了。这样开镰过去,便有了席卷的气势。父亲宣布开始割吧,于是,有沉甸甸的唰唰声响起来,那是稻秆被镰刀切割的声音。那是月光被镰刀切割的声音。静谧的夜晚,就这样被我们手里的镰刀擦得粗糙了。白天割稻,镰刀的切割声湮没在大自然里,此刻以月光为背景,镰刀的切割声,稻穗的扑地声,一一凸现出来,充实了整个明晃晃的夜幕。
双手挥个不停,父亲和母亲的嘴也没有消停,他们说话的声音在稻丛里穿来梭去,像稻丛里飞舞的虫子,尽管已经把声音压到最低,但整丘田里的稻穗们,附近田塍上的毛豆们,远处山脚下流淌的溪水们,都听见他们的秘密了。父亲说,夜里把稻割翻,明天把稻收进,后天天空落刀子都不怕了。母亲说,我腰骨酸了,后天倒可以歇一天了。父亲说,糯谷已经晒燥,马上能搡麻糍呢。母亲说,今年无论如何要多搡些的,让小鬼们吃个饱吃个畅。我在稻丛里偷偷乐了,手脚突然地快了起来,像是已经吃上了香喷喷的麻糍。父亲说,阿强,割得慢些,当心手。母亲说,阿强,我跟你比赛,看谁先割到头。
其实,这场割稻的比赛从一开始就在进行着。我们仨,像在各自的游泳跑道上,拼命地做着类似蛙泳的动作。此刻,父亲低着头冲在前面,母亲低着头冲在中间,而我,把腰板当作一根弹簧,一会儿拗弯下去,一会儿又弹转回来。我想,我的父母真是天下少见,他们一定创造了中国农民在月下割稻的奇迹。
那一夜割到几点钟,我记不得了。但我一辈子都记着那个月亮。
(本文选自弘虫的《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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