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民生· 跟着弘虫读乡村】头发过去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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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发过去时
头发与我生之俱来。一头黑发,成就了我作为黄种人的基本特征。它覆盖头部,犹如橘子上带片叶子,玉米上连着须发,造就了我面目的完整。它栉风沐雨,于风霜雨雪烈日骄阳,七尺竿头,首当其冲,经历着比我更多的风风雨雨。它暴露了我的喜怒哀乐,尽管怒发不足以冲冠,然而愁绪时时袭击,苦心常常熬煎,终于一根根,一绺绺,一片片,势不可当地茫茫苍苍起来。辛酸之余,遂以为替自己的头发歌功颂德一番亦属必要,特作《头发过去时》,以为人生的某些局部的总结。
从降生到地球开始,我的头发就生生不息。知道它们终究会像菜园里的韭菜那样割一茬抽一茬,所以我的父母对待我的头发,一开始就听之任之,如同对待韭菜,播种是他们的责任,而生长则是韭菜自己的事。最隆重的莫过于剃满月头了。满月时我的头发被请进家门的剃头师傅剪得精光,却没有留下嚓嚓嚓动听的声音,留下的定是我被按住头皮后的不满和啼哭。我的父母对掉落地下的那几绺黄兮兮的头发没有产生丝毫的美感。农民本色注定了他们想象的一片空白,他们的日子是干巴巴的,所以他们的思维也是干巴巴的。他们怎么也想象不出,我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有限的几根毛发,其实是挺宝贵的,其实是可以捡起来夹进红火火的《毛选》的,其实还可请个内行人像做鸡毛掸子一样做成一管胎毛笔的。父母什么也不做,父母在剃头师傅吃满月点心的时候,一扫帚就扫掉了地面上随风飘散的我的第一批头发,连同鸡毛,连同尘土,一起缠缠绵绵地奔赴阴沟。于是,我的生命注定与高贵无缘。我从一开始就成了农民。
农民的子弟,那时候的头发长得都像稻草,稻草不整理就散乱,所以我的头发很顺理成章地成了一蓬散乱的稻草。父母自己的头发也是乱稻草,但他们谩骂我的时候,硬说我的头发长得像乱稻草,真是没有真理可言的事。于是,我们一次次地走进大队剃头店,去剃社会主义和集体主义的头发。我忘了那时候剃头要不要钱,反正我袋里没有一分钱,反正要钱也不要太多的钱,所以我只记住了大队剃头店里剃头要排队。剃头师傅剃头,印证了后来农业机械化的操作模式,就像联合收割机收割早稻,它的效果是“短平快”。所以童年时代的发型,我们是清一色现在叫板寸那时叫板刷的发型。剃头师傅吃的是社会主义的“草”,剃的是社会主义的“苗”,他们绝不讲究形式主义,所以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农民子弟,一个个板刷头就像一只只盛猪粪的簸箕,被美誉为“猪污簸箕”。我们在“猪污簸箕”的肥沃笼罩下,像秋天的油冬儿一样,黑乎乎地成长。
自然还要感谢父母,感谢父母在我的头发成长史上,创下了拔苗助长的奇迹。我的父母和别的父母没有两样,他们没有本事在田里拔苗助长,尽管他们也曾做过美梦,梦想一夜之间就把禾苗拔成沉甸甸的稻穗,但他们真的下不了这个手。既然在田里拔不了,他们就把那双发痒的手搭在了我的头皮上。我的头发怎么也逃不脱父母的巴掌,越是想逃脱越是逃不脱,事情就是这样令人匪夷所思。所以,三天两头地,父亲或母亲像拔秧苗一样地拔着我的头发。头发一到父母手里就特别听话,还带动我整个身体跟随父母的手掌而去,那吸引力远比父母手里有一捧糖果来得强。在拔的过程中,我们谁也没有得到快乐。譬如我的父母,我的父母在拔过我头发之后,一点也没有快感,唯留下一长串藤蔓似的唉声叹气。尽管如此,我还是心甘情愿地让父母拔;尽管如此,父母还是一如既往地拔我的头发。我的头发,在历经一次次被抓被拔之后,根基理应更加扎实,所以除了头发的继续疯长,还有一个个道理也在潜滋暗长。这些个道理像家乡的小河那样清澈可见,虽然浅显却有粮食那样地实用,譬如痛苦总是暂时的,譬如乐极便要生悲,譬如棍棒之下出孝子,诸如此类的道理,源于头皮的拔发之痛,而不是源于一日三餐餐餐白米饭。
头发的生存,在很长的一个阶段里,决没有庄稼那般容易。父母拔我的头发让我知道了什么叫疼痛,而虱子的躲藏却让我充分享受了什么叫作奇痒。父母毕竟是赋予我血肉之人,尽管他们有时对我的头发也并不客气,而虱子在得到头发给予的寄身之所后,却反过来吸食着头皮的血肉。所以,从一开始我就爱憎分明立场坚定,分得清父母毕竟是父母,而虱子到底是虱子。在头发过去时中,我与虱子进行着一场旷日持久的歼灭战。我用母亲用过的那把箅几,那个村子里每家每户必备的生活用具,面对一只清水盈盈的面盆,或面向大地俯首低耳于母亲的膝盖旁,一梳一梳地在头皮上打捞成群结队的虱子。从额头顺梳往脑后,再从脑后倒梳到额头,从左耳根梳到右耳根,又从右耳根梳向左耳根,妄图一网打尽。无奈生命不息繁衍不止,虱子的顽强拼搏精神早在阿Q以前就大放光芒。它们在我的头皮上掉下,又从猫狗身上崛起,它们在面盆里就义,又在破絮里重生……以至于我不得不怀疑,这虱子定然还有一套飞的本领。我的头皮成为他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我的头发充当了藏污纳垢的理想场所。我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无奈头发依然生长在贫困里,只要贫困不除,虱子永远难尽。无论怎样在头上喷洒药物,无论怎样把头发包扎严实试图闷死虱子,一切都是那样地徒劳无益。就这样,我的头皮与我的肠胃一起,
不得不在贫困里,经受着那一份永远的痒。
与虱共舞的岁月终于宣告结束了,我的头发除了偶尔长得像“长毛”,受到学校班主任空前绝后的严厉批评之后,便开始追求另一种生长方向,一种称之为“西发”的方向。村子里的后生们腰板不挺但个个西发笔挺,于是我理所当然地被传染。连同村里的土地,村里剃头店瓦解了,社会主义的头没法剃了。于是剃头不得不赶到集镇上。我在一个挂着“理发店”招牌的地方,很牛逼地理过一次发。那天理发师问我理得短点还是理得长点时,我故意忘记了父母事先的交代,硬是让他随意发挥。于是理发师与我父母的意旨背道而驰,惜发如金,小心修饰,硬是对我的头发下不了手,于是在三七开还是四六开上根根计较,开出了纹路还不算,还用电吹风吹出方向,吹出方向还没完,还用摩丝把头发固定得像一张壳。我的头发生平第一次得到如此厚待。回家后,我也第一次明白这种有方向的头发,在父母眼里竟是浪费的代名词。父母的说法是,花五块钱剃这样的头,连头发都没有剪短,剃了等于不剃。
幸亏这个“等于”说出口时我已经长大了,所以,我的西发没有招来父母的巴掌。这个“等于”也没有抑制日后头发新的发展方向,父母的观念最终也挡不过流行浪潮的强大冲击,就如他们的双手无论如何也对抗不了每年一次的洪水。由此而下,就像农田的责任制承包,喜欢种什么品种的稻,都是主人自己家的事,别人管不着,那么我的头发,父母也终于管不着了,也终于懒得来管了。至此,我的头发迎来了开放的春风。沐浴着开放的春风,剃头店的名堂也如雨后春笋,历经了多次的改朝换代,从剃头店到理发店,从理发店到美容美发室,从美容美发室到理容休闲中心。伴随着店名更替,我的头发,也像无人管理的庄稼地,爱怎么长就怎么长了。我的头发比我还要胡来,它跟着别人的头,一忽儿向东走,一忽儿向西走,一忽儿朝前走,一忽儿倒着走。这与风吹的方向没有丝毫关系。在头发摇摆不定的时候,我潦潦草草地读完了大学。工作了,我卷过发,卷过发的我,手执教鞭站立讲台讲授世界上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台下的学子一定以为我的满头人工卷发是世上最美的头发了。再后来,我带着一头乌黑的头发,从农村走进了城市,又从一个单位走到了另一个单位。头发在那里安逸地生长,而我在头发下疲于奔波。很多时候,我差点儿要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这个地球,但我终于没有实施这个宏大的计划。我知道我若真的抓着自己的头发跳起来,也一定跳不到三尺高了。
渐渐地,渐渐地,黑头发里冒出了零星的白发来了。我数得清这几根白头发姓啥名谁。我知道这一根白发,是那些天持续熬夜的成果;我知道那一根白发,是我为博得领导认可的结果;我还知道这两根是我在城市里安了窝的标记;还有那两根是为婚姻为事业发愤图强的旗帜……我一点也不计较它们在这个时候偷偷地从乌发里暴露出来。就像稻田里总有稗草丛生,它们终究成不了气候。所以我先是对着镜子,在无限的乌发里拔掉了有限的几根白发,后来是我的家人扑在我的头上,像牛筛田似的一绺绺筛过去。我的白头发终于越长越疯狂,越来越丰收了……
后来呢?后来我头上的稗草生长繁衍得相当恣意,它们在不断扩大力量,扩大势力范围。我恍然间明白过来,幼稚已经挡不住岁月的老去。当我无法拔完头上的白发时,我知道成熟已经占据山头,我分明感觉到那种叫成熟的东西,正大片大片地从我的白发里冒出来。
无可奈何花落去,不知不觉白了头。选择了成熟,我同时也默认了白发爬满头。这真是一点也没有办法的事情。
(本文选自弘虫的《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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