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民生· 跟着弘虫读乡村】喊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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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皇天

旧时乡村清贫的生活总是念念不忘。这些天，我的思绪常常一半活在现实里，一半沉在记忆里。此刻，脑子里浮想起来的，竟是一种陈旧而悠远的声音。

那是父母，尤其是做母亲的，叫喊子女的一种声音。

童年时代的我们，野是天生的，玩是自然的，好像泥土里总夹着石头，秧苗里总杂着稗草，这样的天性，让我们在父母面前有时候是听话的孩子，有时候就成了被打骂发泄的对象。我们的劣根性，决定了我们必然要挨打。这“打”，我们叫作“拷”。“拷打”这个词，我们只用了它的前半个，何其节省而贴切。“拷”，大多是“拷”在我们的手臂上或是腿肚子上，用的是虎筱、柴棒，或是父亲腰上系着的脚布，或是母亲手里捏着的筷子。两手空空的时候，父母索性来个干脆，故意把手指弯成一个“爪”，像一个松筛耙，一个“栗子壳”扎在你还有些嫩乎乎的头皮上，让你长记性。我想我现在也能用栗子壳吓唬我的孩子，一定是自己当初这种“栗子壳”吃得多，记性长得好的缘故。

这种打，这种拷，这种栗子壳，我们统称为“吃生活”。当然了，并不是无缘无故地给你“吃生活”。“吃生活”总是有预兆的，好比雷雨前总要先刮风，地震前总有老鼠要成群结队先出来，我们之所以要被迫地“吃生活”，是因为我们做了父母不顺心的事情，或是犯了其实也可以饶恕的错误，只是父母一怒气急，心跳过快，乏了力的父母还是能积蓄起一股打孩子的力量。那时候，我们要“吃生活”的原因之一种，便是父母喊我们吃饭，喊得我们异常长久，我们一直没有踪影而最后我们终于有了反应的时候。

父母在喊我们的时候，我们一般沉浸在游戏中，我们的灵魂被游戏勾了去，我们的耳朵掉地上了，就什么也听不见，不是父母说的耳朵被狗毛塞住，而是我们的耳朵里充塞着玩乐的声音。回忆起那个时候，清贫的生活，作为我们，倒也有清贫的诗意。我们的耳朵专注于打弹子了，倾情于比香烟牌了，沉湎于辟三角纸牌了，埋头于钉钉头了，笑死在晒谷场上搭壁了，或是消失在弹皮筋、旋陀螺、走高跷、打火柴枪等等只有那个时候的小孩子人人都会一手的游戏上了。

于是，我们常常被人提醒，从游戏中苏醒过来，像沉睡的老母鸡从水中拎起来。提醒我们的人，一般也多是大人，他们总是这样对我说：某某喂，还来得搞（“玩”的意思），你娘来得喊皇天呢。这里，喊皇天，就是喊我，我成了皇天，母亲喊皇天，是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任凭她喊得皇天变成黑天，就是长时间喊不到我。显然，听到大人的提醒，我就很紧张，游戏的快乐早就吓得跑掉了，心里就发毛起来，因为，没有特殊的情况，一顿“生活”是吃定了的，逃也逃不掉。我们做孩子的时候，的确不像现在的孩子，尽管明知要“吃生活”，还是能毅然决然地回家，迎接父母的“栗子壳”或“筷头”之类的惩罚。

这种喊皇天，也被我们叫作另一种称呼，叫作“救埂”。我们那个地方，有一条孝泉江，梅雨时节的时候，孝泉江承受不了上天的恩赐，就想把多余的水变成涝，并试图冲出埂堤，与收获一决高低。于是要救埂。有时候已到半夜三更，村子里连狗都睡死了，突然传来“嘭嘭嘭嘭”的敲击声，再加“救埂啦救埂啦”的呼喊声，把整个黑夜都撕得支离破碎，人与六畜的梦里就充满了村干部敲面盆的声音和喊救埂的声音，男人们就从床上跃起，划破夜空，冲上堤埂，去誓与堤埂共存亡了。救埂的呼叫，后来竟被巧妙地借用过来。有时候，我们正玩在兴致的梢头，突然一个大人提醒我：某某啊某某，奈格耳朵会介聋，奈娘又来得救埂呢，你又要吃柴梗啦。这时候，我一听到“救埂”两字，就毛骨悚然，因为我已经能想象出母亲一定在家门口喊我的名字喊得声震如雷了。

我也亲历过别的母亲喊皇天的壮观场景，像一幅木雕至今仍铭刻在我的脑子里。一般的，喊的时间是在日落西山，炊烟已断，夜幕边缘，一家人围绕一桌子青菜萝卜腌菜干菜，竟还发现一个位置空着。为了一顿饭“一个都不能少”，这时，做母亲的就端起饭碗，夹几筷菜压进饭碗，然后走到庭院当中，咽一口饭，喊一声名，喊一声名，再吃一口饭。通常母亲这样边吃边喊的时候，火气还是没有完全上来，所以喊声也就有些刚中带柔：“某某喂，吃夜饭喽，某某喂，夜饭要要吃，夜饭？”这样的喊声至多是个女高音，这时你要是听到了，马上赶到家里，就会叫你吃夜饭而不会给你“吃生活”。

要是母亲把一碗饭喊没了，那么你就闯祸了。此时，母亲放下饭碗，走到村子的制高点，有时是堤埂上，堤埂上喊不应就站到村里的道地上，那喊声就变得坚硬紧张，母亲甚至把刚才一碗饭化出的力气都使将出来了，喊声几乎成了骂声：“某某喂，某某喂，死到哪里去了，某某，饭要要食几，（说“几”，是一种蔑视，气话）饭？这个人真当死期到了，死期。”这喊声几乎用的是生命的底音，像来自洪荒时代的声音；这喊声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好像经过了西伯利亚冷风搓揉过一样；这喊声还带有血丝，它从母亲的肺部发出，艰难地冲破喉咙。就是这一遍又一遍的喊声，它在村子的某一个角落像狂风一样发作，然后，在村子的弄堂里穿来穿去，在墙壁上撞来撞去，最后还没到达我们的耳朵，就在半路上跌落死掉了。所以更多的时候，这样的喊声对我们的耳朵没有丝毫的作用。母亲边走边喊，边喊边走，碰到有人，就顺便问“伢某某人有没有看见，勿晓得死到哪里去了”。这时，就有人给母亲指点方向。母亲的脚步就加速，喊声就停止，怒气更急促。你还在人堆里与伙伴们嘻嘻哈哈，突然头顶有“笃笃笃”清脆的声音，三个“栗子壳”已经扎得你痛到心里痛到脚底板。你清醒过来，猛一回头，原来是母亲站在身后，有些哮喘病的样子。接下来的惩罚，便大同小异了。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这时候才知道，这种类似秦腔的喊声，伴随皮肉的疼痛，其实就是那个时代孩子们所拥有的特殊的母爱。只是现在的孩子无福享受，所以他们也就无福享受当初我们曾经的清贫的诗意。

（本文选自弘虫的《老家》）

作者简介

弘虫，真名陈强，1969年出生，浙江诸暨枫桥人。名中有“强”，拆开成了“弘虫”。先后在学校、媒体和政府机关工作，业务爱好阅读写作。先后出版个人作品集《男人而已》《黄酒加冰》《老家》《诸暨孝事》《蓼莪情》《那时候》《解密陈励忠》《寻找施耐庵》《杨维桢与水浒》《南楼美人》《清气满乾坤》《新长乐》《高湖村》等十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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