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民生· 跟着弘虫读乡村】喜酒

点击“越民生”关注公众号获取最新信息

喜酒

爱情是个温暖的太阳，不管父母如何百般阻挠，等到男婚女嫁的年龄追到脚后跟，这桩男女自由恋爱的浪漫喜事，你不成全也得成全了。于是，所有曾经笼罩的阴影都烟消云散，恩恩怨怨嘛，自然也一笔勾销。于是，元旦过后，农家的喜酒便在冬日里如梅花朵朵开。

要正儿八经地挑拣个日子。要请远近有名的算命瞎子掐过算过。这个日子就是“好日”。其实“好日”是提前数月就挑好的。“好日”被崭新的元旦和热闹的春节拦在中间。这辰光，人们活得清闲，庄稼收割了，天空飘雪了，柴草进门了，孩子放假了。倒是那个舌头，老是青菜萝卜萝卜青菜地嚼个不停，便不时地“淡出个鸟来”。得知亲眷人家有“好日”，顿时便来了精神。人情出手心里的确肉痛，但想到有喜酒吃，不吃白不吃，吃了不白吃，便也稍稍得些释然。

东家是早就将办喜酒的“好日”通知亲朋好友房族邻居了。这是规矩，一是以示邀请真诚，二是希望早些收到人情，三是利于桌头的安排。喊迟了，人家嘴上不说，心里却有想法钻出来：你不通知我，我落得省下一笔人情。喊漏了，人家照样有想法：嫌贫爱富啦，目中无人啦。所以东家得事先在脑子里“炒黄豆”，把该邀请的亲朋好友的名字翻来覆去地盘算，然后大致判断：谁家是拖儿带女全家出动的，谁家是俩老婆来的，谁家只会来一个的，这么算计过，大概要办几桌酒，心中就有数了。

当然，“好日”也是人情回笼的大好时机。以前放出去的人情，像水一样泼出去，现在它们该覆水回收了。想过又想，算过又算，确保万无一失，若是漏了，以后可是再也找不到借口了呢，人情就永远没法收回了呢。那些先前有人情往来，后来关系疏远甚至恶化的，也得通知到，人家最多不来喝你这口酒，但人情是肯定要还给你的。欠你人情，就像欠你一辈子似的，早还早轻松。

先是东家自己上门，对亲戚朋友说：要讨媳妇了，好日定在廿一夜，你们全家都来吃喜酒吧，早些过来。说这话的时候，亲戚朋友将早已备好的人情塞给他，东家嘴上说不用不用，却也并没有将塞进袋里的人情拿出来还回去。说到底，东家此行的潜规则，就是来收人情的。东家并不晓得红包里的人情到底是五块还是十块，但嘴上顽固地重申：一定要全家来噢。其实这又是讨人家的口风。亲戚朋友也聪明，知道你这样说的意思，便开口道：我们来两个人。东家嘴上客气地说全家来全家来，但心里终于敲定了这户人家吃喜酒的人数。一圈跑下来，人情基本收进了，人数基本确定了，接下去便是如何操办。

“好日”越来越逼近，东家掰着手指准备着喜酒的事。请媒人，去女方提亲，像模像样地，挑去糖包、荔枝、桂圆、喜糖、老酒、香烟，当然还要送去一笔双方用谈判方式压到不能再压的酒水钱。请厨师，让厨师列出菜单，扣肉、羊肉、蹄髈、全鸭、全鸡、全鱼、三鲜、罐头……凑成十八道菜或廿四道酒菜，万万不可丢脸面，菜肴档次差一点，那就碗头碗脑多一点。请小工，落实几个洗菜洗碗的女人，落实几个借桌借凳及端菜的男人。张三专门负责买菜，他是嫡亲侄子，不会做手脚，李四和王五帮忙接客，因为他两个有自行车。“好日”前两天，厨师挑着高高的一叠蒸笼进了家门，所有小工全部召集拢来，帐篷搭起来，灯泡换大来，对联贴好来，家猪杀掉来，桌凳背进来，碗筷都借来……热热闹闹的喜气在场院里开始升腾。

嫡亲的亲眷们，陆陆续续在中饭前就赶到了。他们必须提前来，因为毕竟是至亲，能帮一手就帮一手，实在插不上手，动动嘴皮子，替主人出出主意或凑凑热闹也是应该的。有些老前辈，平时难得过来，趁着吃喜酒的日子，提前吃一餐，也算是把走亲戚的任务也完成了，因为喜酒是夜酒，吃过夜酒要连夜赶回，如果仅仅急匆匆来了就吃、吃了就拍屁股走人，“外光面”上过不去，人家会误以为这户人家断六亲了。其实东家也不在乎这多出来的几桌饭菜了，反正在这个节骨眼上，破费图个热闹，不让人家背后说风凉话，就很值！

下午到傍晚，所有吃喜酒的客人像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汇拢来。有些是自己主动来的，掐着时间，不早不迟；有些则是接客的人第二次上门去催来的，主人知道哪些人要上门去催，所以早早将名单抄写给接客的，分成几路，从早到晚拼命地去跑去请；有些则是自己也不来，催了也碰不到人，那一定是故意躲避的，说明要与东家断绝关系了，他在东家“好日”故意这样做，颇有点“恶”。东家得知有该到场而未到场的客人时，嘴上说算了算了，心里却十二分的懊恼，趁没人觉察的时候，面对墙壁露出一张阴沉的脸。碰着又有客人到来，顷刻间旋转身子，满脸堆笑，又是寒暄，又是拔烟，亲亲热热，客客气气。

其实来的客人中，多是捎着一个空肚皮来的。外面迎亲的锣鼓锵锵镪镪响的时候，围绕着八仙桌的一个个肚皮，也在叮叮咚咚地奏响着饥肠辘辘的声音。大家都会算计，一年到头难得吃餐喜酒，所以中饭能不吃就不吃了，连小孩子的肚皮也事先做好了预备，反正晚上的喜酒可以敞开吃，敞开喝，省掉一顿中饭算什么呢。客人与东家，彼此心照不宣。东家吃人家喜酒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哪里顾得上看新娘，新娘只对新郎有诱惑力，对客人，新娘的到来只是一个吃喝的理由。喜酒才是最具诱惑力和杀伤力的。等啊，等啊，等啊……终于等到客人到齐了，终于等到酒席开始了。终于盼来了第一道菜——大豆腐，于是八只调羹步调一致地伸进了碗里，才两三个来回，碗就见底了。见底的碗还在升腾着袅袅的热气，那滚烫的豆腐早已滑进了肚里，缓过神来想咂巴一下味道，却发现嘴唇已经被烫烂烫伤了。小孩子最健忘，看见豆腐就将父母的告诫抛之脑后。父母早就提醒过：少吃热豆腐，要吃后面端上来的菜，后面端上来的全是扣肉啊膀子啊全鸡全鸭啊，那才吃得有营养呢。那么，跟孩子同桌的大人就很占便宜，被一盆豆腐打发的孩子总是提前从酒桌上退场，接着端上来的有分量的好菜，全被大人们享用了。那盆扣肉，本来是一人一块的，现在可以多吃一块。那只蹄髈，本来是筷子要打架的，现在也可以和平解决了……

小孩子，大笨蛋，不集中精力吃菜，却老是盼着快些分糖。吃到中途，果然分糖了，一个盘子里装着的，一桌十六颗，每人两颗。你以为你不吃扣肉就能多分两颗？没门。那糖也充当一个盘头，大家都有份，要平均分配，人家也有孩子的，人家孩子没得吃喜酒，眼巴巴在家里等着父母带喜糖回去呢。所以，除非那一桌坐着的大人堆里有你的外公外婆或爷爷奶奶，否则，你休想多吃多占，尽管你是那么地渴望多得两颗糖。

还要分烟呢。烟是喜烟，烟是男人抽的，但是，烟也是要均分的。烟装在盘子里，一盘十六支，早已拆散放好了，也像一盘菜那样，由小工端到酒席上来。女人与小孩不吸烟，但女人与小孩也必须分到人手两根，既然是上得了酒桌的，那就代表着一个人头，况且父亲早就说过，千万别把分到的两根烟送给别人。男人也很识相，既然自己分得了两颗糖，那么人家女人和孩子也得分到两根烟。要换可以，用你的糖来换，否则免谈，因为说到底，这两根烟也是用人情去换来的。

一餐喜酒吃得无比拖沓，菜基本扫荡完了，酒依然漾在碗里。有人等不及了，最先走的是邻居，站起来一转身就进了自家的门，然后是路途遥远的亲戚，他们还得摸黑回家。于是，饿着肚皮的东家，跑进跑出给这个送回礼，给那个备电筒。赖着屁股不肯走的，是想留下来“吵房”的。他们的拳还没有划够，他们的酒还没有喝够，他们的乐还没有闹够。那就吵吧，不吵不闹，不吵不发，不吵不乐。在堂屋间，拼拢三四张八仙桌，两边齐坐两排吵客，桌上摆出诱人的糕点与水果，请新郎新娘上横头坐定，于是笑话、粗话、荤话、脏话，一个个油腔滑调起来，引得围观的女人咯咯咯笑得像捡着金元宝似的……

那时的喜酒，记忆中大概都是如此。梁实秋先生也将此写入《雅舍小品》：“客人对于新娘的种种行为，由品头论足以至大闹新房，其实在刑法上都可以构成诽谤、侮辱、伤害，侵入私宅和有伤风化等罪名的，但是在隆重的结婚典礼里，这些丑态是属于‘撑场面’一类，应该容许！”又说：“来观婚礼的客人，除了真有友谊的外，是来签到，出钱看戏，或真是双肩承一喙前来就食！”

（本文选自弘虫的《老家》）

作者简介

弘虫，真名陈强，1969年出生，浙江诸暨枫桥人。名中有“强”，拆开成了“弘虫”。先后在学校、媒体和政府机关工作，业务爱好阅读写作。先后出版个人作品集《男人而已》《黄酒加冰》《老家》《诸暨孝事》《蓼莪情》《那时候》《解密陈励忠》《寻找施耐庵》《杨维桢与水浒》《南楼美人》《清气满乾坤》《新长乐》《高湖村》等十余部。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