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民生· 跟着弘虫读乡村】换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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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糖
换糖佬挑着担子,摇着拨浪鼓,是乡野一道已经遥远的风景。
一副光亮的货架,压在蹒跚的步履上晃荡。换糖担,一头挑着百姓期盼,那里装着生活的细碎和儿童的诱惑,一头挑着日月星辰,那里装着乡间陌路和生存的艰辛。
走四方的换糖佬,有一个正规的名字叫“货郎”,有一个通俗的称呼叫“鸡毛换糖”。乡间的小孩,谁没有见过换糖担?谁没有换过糖?又有谁没有和满身尘土的换糖佬打过交道?我们熟悉换糖佬,我们怀念换糖佬,就像我们熟悉和怀念自己快乐的童年。
换糖佬来了,未出场已先声夺人。他肩上挑着担子,左胳膊搭在扁担上,右胳膊自然下垂,掌心握紧一面手摇鼓,在那里活蹦乱跳,欢喜雀跃。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三声一个节拍,重复一次,再来一个五声。有节奏有韵律的鼓声由远及近,仿佛如歌如泣的召唤声。我的童年时代,没有什么声音比换糖佬手里那个拨浪鼓更加动听诱人,它至今犹在耳畔回荡,把许多的乡村往事次第唤醒,让我对逝去的一切充满感激之情。
那时,我们就箭一样从家里蹿出去。我们欢喜,因为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渴盼。换糖佬的脚步也因为我们变得越发欢喜。两只箩筐变得轻佻,攀着那根竹制的扁担,在那里下坠弹起,弹起下坠,有风拂过,它们就荡起了秋千。那根黝黑发亮的扁担,在换糖佬的肩膀上起起伏伏,扭扭捏捏,弄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那样富有韵律。换糖佬手里的鼓响得更欢了,换糖佬的脚步踏进了咚咚咚的节奏。谁说他是在走路,那分明是在扭舞蹈。像一阵波浪,换糖佬轻轻盈盈地飘近了,飘进了我们的村庄。
咚,咚咚,咚咚咚……
一阵敲过,换糖佬开始吆喝:“来,换糖换昵线嘞!”
咚咚咚,咚咚咚……
“鸡毛、鸭毛,鸡肫、鸭肫!”
咚咚咚,咚咚咚……
“破凉鞋,牙膏壳,旧塑料拖鞋!”
咚咚咚,咚咚咚……
“换糖嘞,换糖换昵线嘞!”
……
这声音,飞进了人们的耳朵。乡村踏实的睡眠,被换糖佬彻底摇醒。乡村的生活是静谧乏味的,时光流逝得有些懒洋洋。偶有换糖佬来到村里,便如一记石头抛进水中,激起缕缕美丽短暂的涟漪。换糖佬的出现,给乡村生活带来了生机,带来了色彩。他们是一抹阳光,弥漫着温暖的光彩,照亮着寂寞少年的心。
人们循着鼓声走出来,走向换糖担。此时小孩子们早就围绕着货架,拥挤着、询问着、尖叫着、欢呼着;女人们像母鸡瞅见了金黄的谷粒,扑腾着双翅汇集在换糖佬歇脚的地方;就连鹤发童颜的老奶奶也戴着老花镜,一手拿着针线,一手拿着鞋垫,颤巍巍地碎步而来。他们或许是来买些自己需要的日用品,或许是来看热闹,或许则是打趣来了。
换糖担的两个箩筐,是两个迷人的世界,已经装满了我们太多既好奇又羡慕的目光。一边的箩筐上搁着一只罩着玻璃的货柜,里面分成许多格子,格子里盛放的东西在玻璃下面闪动着神秘的光亮:能够爆响的火炮纸、进口即化的水果糖、五颜六色的玻璃球、附带气球的响哨,还有女人用的针头线脑、胭脂香粉、发卡皮筋、梳子纽扣、樟脑丸蛤蜊油、顶针松紧带,等等等等………一边的箩筐上搁着一块铁板,铁板上盖着塑料薄膜,薄膜下面藏着让人从心底到牙齿都生生发痒的麦芽糖。麦芽糖摊得像块面饼,若是笃(“切”的意思,下同)下一块放进嘴里,那个韧哪!那个甜哪!那是贫寒乡村里孩子们最具诱惑的思念啊,现在它们被锁着,被盖着。
换糖佬已经在那里进行物物交换了,他接过拖儿带女的妇人手里的东西,如无法再穿的旧拖鞋、旧塑料、破薄膜、旧菜刀、鸡毛鸭毛之类的东西。换糖佬笑着将那些东西在手里掂量掂量,然后塞进箩筐,再递过去一些针头线脑。妇人哪里肯歇,说才换这一点点东西,于是换糖佬再给笃几块麦芽糖,终于糊住了妇人的厉嘴。换糖佬一边微笑着做生意,一边嘻嘻哈哈地说笑话,引得旁边看热闹的妇女们无遮无拦地浪笑。
大人不在家的孩子们,这下可就急了。为了麦芽糖,为了火炮纸,为了梦想已久的玻璃弹子,我们不得不在家里翻箱倒柜,希望找出那些用不着的东西,若是家里刨出土来也找不到,那就只好跑到外面捡破烂,房前屋后,竹园菜地,窗台屋顶,鸡棚猪舍。我们速速地搜寻,决不忍心换糖佬挑着我们的渴望离开村庄。我们后悔,早知道换糖佬要来,生产队秧田里的那张塑料薄膜是早就该撕几片下来,然后藏在某个墙壁角落里的。
好在工夫不负有心人,我们总算抱着一堆东西回来,气喘吁吁地问换糖佬,这些东西换不换。换糖佬一一捡点。把破皮鞋收了,把破伞架收了。将肉骨头扔了,将破布鞋扔了,说,不能换。将破球鞋扔了,说,连橡胶底都没有。最后,换糖佬捡起一个牙膏壳,厉声问:“是真的用完,还是刚挤完了才变空的?你们要是骗糖吃,把牙膏白白地挤掉,小心爹娘给你们吃虎筱。”听到我们说是早就用完了,他的笑容才起死回生。然后问我们换什么,我们说就换糖,换麦芽糖,越多越好。
我们流着口水,汲着鼻涕,在那里等换糖佬笃糖。换糖佬揭开盖着的塑料薄膜,露出那块糖饼,我们一双双渴望的眼睛,被他手里那把笃糖的刀,深深地吸过去了。我们死死地盯着刀,喉咙不住地上下滑动。“叮”的一声,再“叮”的一声,换糖佬用小锤轻轻地笃,粘在铁片上的一颗颗糖就切出来了。那一刻正是幸福来临的时候,但见一只只小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纷纷伸将出去接应,手指大的麦芽糖立即被抢夺一空……
我们合伙着起哄:“太少了,太少了。”
换糖佬笑眯眯地应道:“好哪,就再笃一下。”换糖佬笃得当真像在切金砖,越切越小。
“再笃一次,再笃一次!”我们还不肯歇,缠住他不放。
笃过了二次,我们对换糖佬说:“你不如上次那个换糖佬,他会给我们笃三次。”
换糖佬拗不过,当真又笃出更小的几粒糖来。
如是者三,不能超过三次,这是规矩。所以有俗话:换糖佬,饶三饶——后来被用来比喻讨价还价。其时,我们早已心满意足,仿佛凭空发了三笔洋财。
闻着麦芽糖的香气,忽然发觉那股味道已经溢满了眼眶。享受的时间是短暂的。那块来之不易的糖,也许是慢慢地含化,也许是狠狠地嚼咬,也许要藏上一两天再拿出来炫耀。
关于麦芽糖,高晓声的小说《李顺大造屋》中有过描写。主人公李顺大农闲时就干换糖这个营生。“李顺大就操起祖业,起糖担在街坊、村头游转,把破布、报纸、旧棉絮、破鞋子等废品换回来,分门别类清理后卖给收购站,有时能得到很好的利润。”当读到李顺大的独生儿子小康长到七岁还没吃过这种糖,八岁的时候偷吃了一块,被他娘打得“杀猪似的叫”,当时眼泪即扑簌簌落下来。倒不是高晓声写得煽情,而是因为想起有一次我也偷了家里的一只破面盆去换糖吃,事后被大人知道,也骂了我一阵“活祖宗”。
所以捡不到破烂时,那才叫可怜兮兮。换糖佬那一声“换糖换昵线”的吆喝,沉静片刻后又重新响起,他的身影准备飘向另一个村子,我们只得傻傻地跟着他巡逻游走,一个劲地往肚里咽口水。那时,真恨不得自己头上长一头长发,要真是那样,就可以毫不犹豫地剪下来,将它交给换糖佬。换糖佬早就说了,他也收头发,头发是可以供工厂里摇发线的。
我们喜欢换糖佬经常到村子里来,另一个原因是可以听换糖佬讲有趣的新鲜事,讲七仙女下凡,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常常让我们听得出了神。
换糖佬讲过一个换糖佬的故事,故事说:一个大财主建造一幢千柱屋,屋架竖起时,近千根屋柱像一片树林,吸引了四乡人群都来看热闹。有个换糖佬夹在其中,随口说道:“屋是造得勿错,可惜用的是杂木。”这话恰好被财主听见,不问青红皂白,就给换糖佬一记耳光:“你凭什么说我造屋用的是贼木?”换糖佬也不计较,解释道:“我说的是杂七杂八的杂木,没说你财主偷。”随后走了。千柱屋落成,财主准备办新屋酒,一算,光肉猪就要300头。他亲自去义乌采办,不想又碰上了换糖佬。换糖佬拖了财主去家里做客,财主才知道换糖佬造的竟也是一幢千柱屋,而且一色的杉木到脚。临别时,换糖佬送给财主“盘小肚大”四个字,财主一转念,脸就红了,想想自己是肚小盘大,一心与人家斗富,不赢不肯歇……此后,大财主赈济灾民,捐资助学,道光皇帝还钦赐他“乐善好施”的匾额呢。
传说毕竟是传说,但这个故事却传达了义乌人多鸡毛换糖的信息,换糖佬就是义乌佬,义乌佬就是换糖佬。长大后又明白,义乌老百姓“鸡毛换糖”的经商活动,竟始于乾隆年间,他们用麦芽糖换来的鸡毛做鸡毛掸子,然后走街串巷地卖,这便是义乌小商品经营的开始。虽然,在特殊的历史时期,外出“鸡毛换糖”的农民几乎无可避免地遭遇“进学习班”、“被批斗”、“被没收”、“被罚款”等等经历,但他们毕竟靠着鸡毛换糖的精神,建起了那个让世人瞩目的国际小商品城。没有那时的风餐露宿,尘世奔忙,何来今日的扬眉吐气。却原来,那低三下四的吆喝声里,竟蕴藏着如此强大的爆发力。
不能忘怀的是他们那撩拨心弦、游走乡间阡陌的风景。在市场经济的浪潮中,换糖佬的身影已渐行渐远,现在,无论是在繁华的都市,还是在偏远的山村,已难觅他们的踪影。他们像消失在乡村田野上的风,像一块钟表停止在过去的某个时段,像是用一种过去的语言追述着的往事……
记忆的岁月已远,那“咚咚咚”的拨浪鼓,只清脆于我们这一代童年的记忆中。蓦然回首,我们正是追逐着那激越的鼓点,从一个孩童迈入了中年。
(本文选自弘虫的《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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