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民生· 跟着弘虫读乡村】弹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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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匠
孩提时,每到冬日临近的时候,村庄里便会响起“踢——踢——踢——咚——咚——咚”的声音,那不是迪斯科,那时候没有迪斯科,那是弹棉花的声音,一种令孩子新奇、让庄稼人备感温暖的声音。那是一种富有韵味的声音!那声音摩挲耳膜,刺激耳鼓,震动心灵。每当风里吹来这种声音,仿佛那如雪的棉絮正温柔地飘荡在我眼前。
作为一门老手艺,弹棉花在今日的城市里已经销声匿迹,就是在乡野,这种手艺也被时代进步无情地挤出了历史的舞台,弹棉花成为那个时代别有的一道风景,弹棉花的声音成为历史的袅袅余音。现在我们生活的周边,已很难访寻到以弹棉花为生的手艺人。但是,每个过来人不会不对此有着这样那样清晰的记忆。
我们称弹棉花的人为弹匠、弹匠佬、棉花匠,他们都是男儿出身,以老男人居多,年轻的多是学徒。他们从外乡外村过来,来的时候像走亲戚的客人,肩挑一根扁担,扁担的一头是一张大弹弓,另一头则是碾饼、弹槌、牵线杆之类的行头。他们前脚刚跨进村庄,后脚就吸引一群看热闹的孩子。孩子们尾随其后,说说笑笑,指指点点,好生热闹。弹匠佬一声吆喝:“弹――棉――花――喽”,便将女人的一根神经拨醒,女人从屋里探出头来,大功告成似地嘘出一口气:终于来了。从上一个冬天开始,女人一直牵挂不断,女人想把家里的旧棉被弹个松软,这样的愿望早在心里扎了根。弹匠佬便在该来的时候来了。
主人将柜子里塞着的旧棉胎抱出来。那定是一条盖了三年五年的旧棉胎,现在它变黑了,黑得像穷苦人家正在煎熬的日子,它变硬了,硬得像穷苦人家过日子的那种意志。旧棉胎上或许沾着孩子的尿迹,或许沾着当初奶孩子的奶汁,当然还沾着或喜或悲的泪水。老百姓的生活气息,过日子的酸甜苦辣,全都凝聚在那醒目的斑点和浓烈的霉味中。旧棉胎简直就是一家人生活的旗帜。现在,正等待着手艺人将它改头换面。
弹匠佬接过女人手里的棉胎,也就接过了改变日子的愿望。
弹棉花的工序有很多道。弹匠佬先把旧棉胎捆扎卷成筒状,往钉板上一下一下地来回扎成蓬松的散棉絮,这叫“开花”。然后征求主妇的意见,弹多少斤量的被子,遇分量不足可将孩子不穿的棉衣棉裤也凑上,一一落实了,便将絮状的棉花按棉被的大小铺开在一张案板上,这叫“平铺”。从此,弹匠佬右手持槌,左手把弓,槌落弦绷,历经数个时辰嘈嘈切切错杂弹,原本结结实实的棉花,转眼间变成了轻盈的絮状棉花,一床新被子就成形了。于是在平铺后的棉絮上拉上网状的线,叫作“拉线”。最后用碾子将棉絮按压结实,这叫“碾磨”。以十斤重的棉被为例,开花约需一个半小时,从平铺到拉线要四个多小时,碾磨还得一个多小时,一床被子弹好,大半天就滑过去了。
最吸引人的是弹匠佬的那副架势,滑稽耐看。弹匠佬在弹棉花前,先在腰间系一条阔皮带,八路军也在腰间系一条皮带,但弹匠佬决没有人家八路军在皮带上别木壳枪那般威风凛凛。弹匠佬竟在腰后的皮带上插一根两指宽的粗竹鞭,行话叫作“背竹”,背竹高高地越过头顶,背竹顶上又垂下一根绳子,这根绳子从弹匠佬的正面悬下来,正好将那张大弓吊起来,于是,那张差不多有一人多长的弓,就横着浮在平铺的棉花上了。这弓看似悬着,灵活自如,受力的正是弹匠佬的腰与后背。弓的起起落落则由那根具有弹性的背竹控制,手一提,弓上升,手一按,弓下沉。这个动作武装妥了,弹匠佬就左手按住弓把,右手持一木槌,木槌敲在牛筋弦线上。弦线从平铺的棉花中经过,棉花就轻姿慢舞地纷飞起来。这个姿势在我当初的眼睛里,是情愿将它当作杂技表演和音乐演奏的。
木槌敲击弓弦的声响是那么有趣:两下三下,或三下两下,虽嫌单调,倒也颇具节奏:踢踢踢――咚咚咚,咚咚咚――踢踢咚,踢咚――踢咚――踢踢咚,咚踢――咚踢――咚咚踢……这就是弹棉花的标志性声响,这种声响是从那根弦上发出来的。我们围着弹匠佬,看其中的究竟。原来,当弦离开棉花的时候,弹下去就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当弦贴着棉花弹的时候,弹下去就发出“踢踢踢”的声音。弹匠佬之所以要将弦离开棉花,是因为弓弦总会被棉花缠上,于是不得不提起弓,让弦线离开棉花,在那里空弹几下,让缠着的棉花散开,恢复空弦的震撼力,然后再贴着棉花弹。如此,随着一声声弦响,一片片花飞,来来回回地几遍弹过,一条做被子或褥子的棉胎便成形了。这简直就是一个魔术!又黑又旧的棉絮被弹匠佬一摆弄,竟变得洁白蓬松。考究的弹匠佬还会在被子上点缀花草,书写主人姓名,或署某年某月之类,让人惊讶不已。
弹匠佬让旧棉花回到了它洁白柔软的童年,这返老还童的艺术,让我想起棉桃在阳光下吐絮的样子。而与此同时,又看到了浑身粘着棉花屑的棉花人。弹棉花时,满屋的飞絮,就像面粉店里满屋飘洒的白粉,它们像雪花一样潇潇洒洒飘落在弹匠佬身上,头发、眉毛全染成了白色,鼻孔里、嘴巴里也钻进了棉屑,活活地将他装扮成圣诞老人的模样。
敲弓的时候要花大力气,而“上线”则是一项细致的工作,这道工序要两个人完成。一个人在那头用细长的竹条或藤条把线甩到对面,另一人轻轻接过往被面上一按,松软的棉花便牢牢把线黏住了。那线是斜放的,这个方向做完,再换另一个方向,交叉的线便成了一张网,棉花也就不容易走样了。网线的一甩一接都是轻轻巧巧的,和刚才弹的动作相映成一重一轻。那条细线在空中打了个弧形,是那么圆浑的一道细线,叫人看得半张着嘴叫绝。线网好后,还要进行最后一道工序,拿一个镬盖之类的圆木板在被子上来回地旋压,让被子整个地扎实一些。一床新棉被就此诞生。弹匠佬将被子交给主人,等候主人在那里挑挑剔剔的眼光,希望早些收了工钱收拾家伙另寻生意。
弹棉花是件费力活,也是件精细活。干这行很苦累,夏练三伏,冬做三九,最重要也最难的工夫是把持棉弓,不能高也不能低,棉弓又长又重,很难平衡,不学个半年是学不会的。就连所用的工具也颇讲究,弓是杉木做的,榔头是檀木做的,故有“檀木榔头杉木梢;金鸡叫,雪花飘”的说法,这是弹棉花工匠们对自己手艺的一种诠释,也是人们对他们的劳动最形象的比喻。有人说,弹棉花是各种手艺里最差的一个,终日与尘土相伴,他们的餐桌上,最多的是猪血、鸭血之类的菜,说是为了清肺。有一首《竹枝词》对他们身世的形容可谓恰如其分:“棉花街里白漫漫,谁把孤弦竟日弹,弹到落花流水处,满身风雪不知寒。”可是,不弹棉花又能做什么呢,祖传的手艺就是用来养家糊口的啊。
弹棉花的匠人,虽也以四海为家,但比起那些居无定所的算命先生、乞讨坯子、卖艺耍猴人来,到底还拥有相对固定的住处。他们每到一个村子,就在那里驻扎一阵时日,弹了旧棉花,也弹了新棉花,弹了东家长,又弹了西家短,等到他们认为周围的棉絮生意都弹得差不多的时候,才又搬到另一个村子去。弹匠佬走村入户,生意总算是应接不暇。
早年的农村里,女儿出嫁最丰厚的一笔嫁妆就是棉被,一般要弹上十几床,这些棉被都是用新的棉絮弹成的,新人喜事自然要图个“新”嘛。碰着这样的大户,弹匠佬就会在这户人家住上三两天,一对师徒联手合作,一天到晚起早摸黑,每天也至多能弹三床被子。记得有一部名叫《巧奔妙逃》的抗战影片,日本鬼子的指挥官就是将弹匠佬的弓当作了乐器的,为了蒙住鬼子,弹匠佬的吆喝声不得不临时抱佛脚地改装成美丽动听的歌曲,以迷惑日本鬼子,歌词是这样唱的:“弹棉花,弹棉花,半斤棉弹成八两八,旧棉花弹成了新棉花,弹好了棉被姑娘要出嫁。”电视连续剧《乔家大院》里,乔致庸的竞争对手派人监视乔家,居然就在乔家大门口安插了一个弹匠佬,每天在门口道听途说几句,便立即回家汇报给主子说“得到确凿消息”。这也从另一侧面说明了弹棉花这门行当于大江南北无处不在。
从上世纪末起,弹棉花这门老手艺已经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视线,昔日弹匠佬腰挎大弓、手执木槌的景象不见了。如今是“鸟枪换炮”,一只类似爆米花机的弹棉花机取代了大弓木槌,功效是手工的七八倍。乡下的手艺人,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也早逝了,剩下老的又弹不动,年轻人功力不深,嫌劳累不赚钱,索性外出打工走了,遗憾的是这门使被子旧貌换新颜的手艺,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现代化的潮流中慢慢流失。报纸上经常说,那些20年前弹棉花、擦皮鞋、做棕衣的温州人,现在已成为拥有资产达几千万、几亿、几十亿的国内外有名的企业家,叫得上他们名字的有一大串,叫不上他们名字的也有一大串,得出的经验叫作“浙江经验”:他们背井离乡,现实的生计问题逼出了民营经济。
“踢踢踢――咚咚咚,踢踢咚――咚咚踢,踢咚――踢咚――踢踢咚……”留在记忆深处的弹棉花声,听起来就像时代快速行进的脚步声。生活在那里跳舞,幸福在前面招手。
(本文选自弘虫的《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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