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民生· 跟着弘虫读乡村】篾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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篾匠
南方产竹,老百姓日常用具便多以竹子加工而成,大到房屋、竹床、躺椅、竹椅、桌子、凉席,小及菜篮、箩筐、背篓、筛子、簸箕、畚斗、扁担、竹笠、竹筷,等等,连热水瓶的壳子,盛饭的淘箩,扫地的笤帚,刷镬的竹刷,都是竹编的。“吃、穿、住、用”人生四大件中,竹器几乎占据一切领域。竹器美观大方,牢固结实,经久耐用,且就地取材,因而生命力也就旷日持久了。连庄户人家的篱笆、菜棚,也都是用竹子搭建而成。
老辈人的记忆里,竹器与市井生活相关的,没见过但报得出名的尚有不少。梁山伯与祝英台,从上虞来到万松书院,那书童挑的书担,就是竹篾做的。女儿出嫁,梳妆镜匣,果盒提篮,也是竹篾。照明的是竹篾(灯笼),“摸黑”的也是竹篾(丧事的席棚)。西晋有个大官叫刘柳,一生只读了一本《老子》,同朝当官的傅迪读书甚多,常为此轻视刘柳,刘柳便嘲笑傅迪,“卿读书而无所解,可谓书簏矣。”意思是说,你读书不求其解,最多也只是一个书簏儿。这“书簏儿”,便是存书的竹篾箱子。“簏儿”后来在杭州人的嘴里,成为人人皆知的谐音——“落儿”。
竹子能成为宝,全仗巧手的篾匠师傅。因此那个时代,做篾匠的人就很多。“千亩田,万贯产,不如学会一门手艺”,“一门手艺在手,走遍天下能糊口”,农民的经验是做手工艺不愁水旱饥荒,更何况篾匠活又那样遍及家家户户,有这门手艺又何愁没饭吃呢。
篾匠师傅的全部“家生”是:一条黑腻的围裙,一只方形的竹箱。篾匠活大多在膝盖上做,围裙是必不可少的。竹篮内环置一竹圈,插着各式篾刀,底下是竹尺、凿子、钻子,上面有竹编的盖子,晴天盖住挡灰尘,雨天取下当斗笠,方便得很。还有一件度篾齿,这东西有些特别,用铁打成小刀一样,安上一个木柄,有一面有一道特制的小槽,它的独特作用是插在一个地方,却能把柔软结实的篾从小槽中穿过去。
农村人几乎每年都要请篾匠师傅到自己家来做活,按天数付工钱。篾匠手艺是细致活,做得好是不需要吆喝的,东家还没有做完,西家就来请了,风光地上门,踏实地做事,体面地拿钱。家里雇了篾匠师傅,除一日三餐管饭外,下午还得供一餐点心,每天做工前给一包香烟,雄狮、利群,或大红鹰,尽管烟有些中档甚至低级,但篾匠师傅却很是满足。给不给香烟,那是东家的道理,也是请手艺人的规矩。
篾匠有自己的一套基本功:砍、锯、切、剖、拉、撬、编、织、削、磨,样样通晓,件件扎实。从锯成竹节,剖成篾片,到编织成竹编用具,要经过好几道工序,而且大多需手工操作。剖的篾片,要粗细均匀,青白分明;砍的扁担,要上肩轻松,刚韧恰当;编的筛子,要精巧漂亮,方圆周正;织的凉席,要光滑细腻,凉爽舒坦。评判的标准不是自己说了算,而是老百姓的眼睛与嘴巴,老百姓说你行,你就行,说你不行,你一定是真的不行。
篾匠生活挺有讲究,就说取竹吧,春竹不如冬竹,春竹嫩,易蛀,冬竹又要选小年的冬竹,有韧劲;不管春竹冬竹,必须要鲜竹,才能编篓打簟。当日砍来的鲜竹最好,但最多也不能放过10天,否则剖不出篾来;刚编好的竹器还不能马上放在太阳底下暴晒。竹子劈成较细的篾后,最外面的一层带着竹子的表皮,行话叫“青篾”,这层篾最结实,不带表皮的篾,就叫“黄篾”,黄篾比青篾的结实度就差远了,但它也有用途,像箩筐、晒箕的主要部位,由于需要量大,一般用黄篾,而竹器的受力部位,就要用青篾来做。像经常跟水接触的用具,如篮子、筲箕之类,就不能用黄篾,它们大多是用本地的小竹子做的,坚牢度也不怎么样,一般用上一年左右,就要换新的了。
破竹,是篾匠的绝技,一枝笔挺的毛竹去枝去叶后,一头斜支在屋壁角,一头搁在篾匠的肩上,只见篾匠用锋利的篾刀,轻轻一钩,开个口子,再用力一拉,碗口粗的毛竹,就被劈开了一道口子,啪的一声脆响,裂开了好几节。然后,顺着刀势使劲往下推,身子躬下又直起,直起又躬下,竹子节节劈开,“噼啪噼啪”的响声像燃放鞭炮。但很快,那把刀被夹在竹子中间,动弹不得。此时,篾匠师傅放下刀,用一双铁钳似的手,抓住裂开口子的毛竹,用臂力一抖一掰,啪啪啪一串悦耳的爆响,一根毛竹訇然中裂,姿势有舞蹈般优美。
篾匠师傅破竹,像布店里撕布,潇洒利索。围观的孩子欢呼雀跃,忘情地绕着竹头竹尾来回跑动。竹节间飘来淡淡的清香,眼快嘴馋的小孩蜂拥而上,你一手指,我一手指地沾着、抠着竹节心里的水珠,往嘴巴里送,用舌头去舔,啧啧有声。那附着在竹子内层的薄薄的竹衣,也被轻轻地揭起来,留着日后吹笛子时可以使笛声更加婉转悦耳。
篾匠活的精细,全在手上。一根偌长的竹子,篾匠师傅掏出不同样式的篾刀,把竹子劈片削条。从青篾到黄篾,一片竹竟能“劈”出八层篾片。篾片可以被剖得像纸片一样轻薄,袅袅娜娜地挂在树枝上晾着,微风一吹,活像一挂飞瀑。篾片再剖成篾条,篾条的宽度,六条并列,正好一寸。然后是“拉”,将刮刀固定在长凳上,拇指按住刀口,一根篾子,起码要在刮刀与拇指的中间,拉过四次,这叫“四道”。厚了不匀,薄了不牢,这全凭手指的感悟与把握。可想,当光洁如绸的篾条,一根一根从手中流出,与其说是篾刀的使然,倒不如说是篾匠手上皮肉的砥砺。那时刻,篾匠师傅身边流淌的是一条条细薄柔软的竹丝,像才擀出的面条,又像刚搓出的绳子,还像小孩塑料手枪射出的子弹,一条接一条,在那里翻飞跳跃,令人目不暇接。顽皮的孩子看傻眼醒来,冷不防拖上一条,撒腿就跑,任篾匠师傅怎么吆喝也不回头。
接下来才专心致志编织。篾匠师傅把竹丝纵横交织,一来一往,编成硕大的竹垫、编成圆圆的竹筛、编成尖尖的斗笠、编成鼓鼓的箩筐,反正你想编什么就给你编什么。面对惊讶的孩子,篾匠呵呵地笑着,从不间断手中的活计。譬如编竹席,篾匠蹲在地上,先编出蒲团般大的一片,然后就一屁股坐下来,悄然编织开去。编一领竹席,少则三天,多则四五天,耐得了难忍的寂寞还不够,还要有非凡的耐心、毅力,甚至超然物外的那么一种境界。篾匠的话很少,或许,绝大多数都编进冰凉光滑的竹席中了。一同编进去的,还有平凡得百无聊赖的岁月,一同编进去的,还有农村的清贫、淡泊和期望,一同编进去的,还有篾匠默默无闻近似平庸的生涯。阳光明媚时,篾匠在编织,日影西斜了,篾匠仍在编织。漫长的反复劳作,让人进入一种下意识的状态。于是,他们编的篾席,那个细,那个滑,连水都渗不透。
篾匠这个营生不轻松,太苦,看他们的双手,要想形容得贴切,应该用“树皮”两字。十根指头,十支虬盘的树根,粗糙龟裂的手,贴了五六条虎皮膏药。要是寒冬,这双老手必定是沟壑纵横。有一句俗话叫“出不了手”,说的就是手在交往中给人的第一感觉。有谁愿意挣如此辛苦的钱而让自己的手变得粗糙不堪?大概,百行中也只有篾匠师傅了。
十个篾匠九个驼,他们走起路来,慢慢显示出一双罗圈腿,我想,这十有八九是因为编竹席酿成的。成天伏在地上编竹席,弯腰,曲背,怎能不驼不罗呢?农民的汗水落入土里,篾匠的汗水却是熬尽在丝丝缕缕交织的竹席里。俗话常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遗憾的是,篾匠吃了多少苦,只有他们自己心里知道,但他们距离人上人也实在太遥远了。世上的事,不如人意者常八九,一生几乎都在艰辛编织中耗去青春的篾匠,或许深深体味其中的况味,只能用缄默表达自己的感受吧。民谣说:医生屋里病婆娘,石匠屋里磨光光,木匠屋里架子床,篾匠屋里破筛篮。意思是说,做手艺的大都在为人作嫁衣裳,自己家里却一无所有。不过,我想,只要田里还长谷子,篾匠就不可或缺,存在的本身就是价值。芸芸众生,尽管卑微,但有一席之地,足矣!
早些年,还可以看到走村入户上门给人家干活的篾匠。现在乡村民居几乎都用上了塑料制品,很少有人再约篾匠到家里编织日常用具了。篾匠的身影在乡村消失了,他们全都躲进家里,在农闲之余,编制些竹筛、竹匾、簸箕、竹筐、竹篮之类的,趁着附近乡镇还保持着一年一次的庙会,将所编的东西挑到街上,多少卖个价钱,换些油盐,补贴家用。
岁月悠悠,现代生活中,除了竹筷、竹椅还没有淡出身影,尼龙折伞打碎了竹笠的田园牧歌,席梦思早已代替了竹床,竹壳热水瓶几乎变成了文物。老一辈们薪火相传的行当,正在逐渐退化为城市的记忆。现代文明总是在不经意间无情地抹杀传统的民风民俗。
(本文选自弘虫的《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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