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民生· 跟着弘虫读乡村】补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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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碗
有些民间手艺,在现在看来,简直就是绝活。譬如补碗。
在依稀的记忆中,那时到村庄里的叫卖,有补缸补甏的,鸡毛换糖的,看相算命的,磨剪子抢菜刀的,还有那卖糖葫芦的,等等。奇怪的是,那么多担子和吆喝,却唯独没有补碗。估计现在40岁以下的年轻人,恐怕都没见过这个业已消亡的行当。
据此推断,补碗匠走村串巷的风景,基本流失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遗留下来的少数,后来大都上了电视,登了报纸,几乎跟奇人差不多了。现代人看他们的手艺,有点像看魔术杂技,目瞪口呆。
补碗这等小事,因为上不了正史,所以究竟始于何时,恐怕已不为人所知。主观的推测是始于陶瓷器的流行与普及,但更形象的说法则是始于日子的贫困。这样的贫困可不是一般的贫困,少数的贫困,短时的贫困。这种贫困,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是接连不断的。面对无边无际的贫困,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就连小小一只饭碗,即使摔破了,老百姓也舍不得扔。因为补总比买便宜,因为补过还能凑合着用,所以碗破了,就等匠人来补,再破了,还等匠人来补,破了补,补了破,一只碗,最终遍体鳞伤,面目全非。这是碗的模样,更是生活的模样。
一些文学作品,真实地记录了补碗时的场景——
鲁迅在《风波》中写道:“到夏天,他们仍旧在自家门口的土场上吃饭;大家见了,都笑嘻嘻的招呼。九斤老太早已做过八十大寿,仍然不平而且健康。六斤的双丫角,已经变成一支大辫子了;伊虽然新近裹脚,却还能帮同七斤嫂做事,捧着十八个铜钉的饭碗,在土场上一瘸一拐的往来。”
余秋雨在《乡关何处》中写道:“我所离开的是一个非常贫困的村落。贫困到哪家晚饭时孩子不小心打破一个粗瓷碗就会引来父母疯狂的追打,而左邻右舍都觉得这种追打理所当然。这儿没有正儿八经坐在桌边吃饭的习惯,至多在门口泥地上搁一张歪斜的小木几,家人在那里盛了饭就拨一点菜,托着碗东蹲西站、晃晃悠悠地往嘴里扒,因此孩子打破碗的机会很多。粗黑的手掌在孩子身上疾风暴雨般地抡过,便小心翼翼地捡起碎碗片拼合着,几天后挑着担子的补碗师傅来了,花费很长的时间把破碗补好。”
王安忆在《过去的生活》里也写道:“那时候,工匠也多,还有补碗的呢!有碎了的碗,只要不是碎成渣,他就有本事对上茬口,再打上一排钉,一点不漏的。今天的人听起来就要以为是神话了。”
还有一些影片,更喜欢以此作为镜头,如张艺谋影片《我的父亲母亲》,就有一个补碗的情节:瞎子大娘摸索出几块碎碗片,补碗的师傅手脚利落,镶上螺丝,几番穿针引线,敲敲打打,破碗竟奇迹般复原了。剧中补碗的老师傅对老婆婆有一句对白,听起来那样掷地有声:“我一定把这碗拘得滴水不漏!”
我也多么希望复原当时补碗匠补碗的细节啊!可是,因为缺乏回忆的底片,因
为生活的浅尝辄止,便只能借助于资料,对这门老手艺作隔靴搔痒的勾勒。
操补碗这门行当的,以江西人居多,人称“江西老表”。这不难理解,因为景德镇是著名的瓷都,由此衍生出“补碗”行业,也很顺理成章。有一句歇后语:“江西人补碗——自顾自”,即是从补碗钻孔时发出的“滋咕滋咕”的声响引发的,它与吴语“自顾自”的读音相近,专门用来抨击那些自私自利的行为。
补碗一般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碗边掉下一块或几块了,要原样镶上去,属“亡羊补牢”型;第二种是碗有裂缝,将要破碎,于是先行加固,属“未雨绸缪”型。只要碗的碎片完整无缺,就有弥补的办法。如果豁口太大,或粉身碎骨,补的费用就太高了,那就不得不放弃。那些被放弃了的破碗破瓷片,也许用来舀米,也许用来刮土豆皮,也许还有其他的用场。
补碗匠挑一副简易的担子。两只小木箱,一头箱上放张马扎凳,一头箱上放几只盛水盛油的小铁罐,木箱下面还有放工具的小抽屉。补碗匠边走边喊:“补碗了,有碗补没得?”从那吆喝的长腔中,即能听出他们正是江西老表。这时,要补碗的人家,便纷纷拿出破成几片的碗来。
补碗匠放下担子,打开马扎凳坐下,接过破碗,用长布条左裹右裹,让“破碗重圆”。然后将碗夹在腿间,操起一把镶着金刚钻的牵钻,开始在碗的裂缝两侧钻小孔。补碗匠左手握钻架,右手拉动横杆,横杆与钻杆成十字,由绳索相连,横杆左右拉,钻杆正反转,驱动钻子向瓷片钻孔。这动作跟拉二胡像得最是活脱。
钻孔是最关键的一道工序。陶瓷器质地坚硬,必须用金刚钻方能奏效,俗话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就是这里来的。为防止钻头打滑,钻孔前需先打个眼。无论是钻孔还是打眼,都须小心翼翼,“软硬兼施”。硬的是金刚钻,但只有金刚钻还远远不够。譬如给瓷器钻孔,这孔要钻得恰到好处,不能钻通了,也不能钻浅了,要钻到铜钉能钉下的深度。钻孔时腕力掌握要求最高,悬空使劲,重了不行,轻了不行。补碗匠钻孔时,还在右手小指上套个铜指套,很长很尖,像慈禧太后手指上套的那种,它是用来蘸水或油,点在钻孔处,减小钻孔阻力。钻的时候会发出“滋咕滋咕”的声音,瓷片立即喷出白色瓷粉。
一个个眼子钻好了,补碗师傅拿出类似于钉书钉的铜钉,将之嵌入钻孔,再用
小铁锤轻敲,将钉脚敲粗敲实,再在裂缝处用一种粉末搅拌而成的糊状物质粘起来。至此,钉碗的工序算是完了。
补碗匠大多身怀绝技,小如酒杯,大如酱缸,都能使之“完璧”。那时的细瓷碗盆大多印有龙凤狮虎、花鸟虫鱼等图案,高明的补碗匠还能把铜钉补在一个恰当的位置,使整个图案“添花不添疤”,不破坏器皿的整体美感。破瓷的部位经过丝丝合缝,补上铜钉,再抹上一层釉,破碗就完好如新了。在补碗匠使用的工具里,还有一把微型的小铜锤,这小铜锤抓在手里,叮叮当当敲打铜钉,就像弹奏一首绝妙的音乐。
补碗匠当场舀水,当场试漏,只有碗不漏水,才会收取工钱。收钱时数钉子个数,一分钱两个钉。补一只碗也就一角来钱。临走时,还不忘叮嘱一句:“煮糯米粥时把碗放里面浸着煮煮。”因为钻过孔的碗,过些日子容易从钻孔打钉的地方裂开,放糯米粥里煮过,那瓷就皮实起来。要怎样才能严丝合缝地将两块或更多的碎片连接到一起,补碗匠肯定做过无数次的尝试。他们的尝试就像爱因斯坦发明电灯,但是他们太渺小了,哪里有人会记得他们。
补好的碗,白瓷青花,阔口浅底,像拉链似的铜钉排列工整,在灯光照耀下,甚至有点古雅的味道,让人惊讶于补碗这门手艺的精巧。时间久了,铜钉会生锈,在瓷片上泛起浅绛色,气韵生动,宛如一幅山水画。仿佛这碗是几千年以前流传下来的。但无论它看上去多么富有历史沧桑感,它的存在,它所凝聚的,依然是“贫穷的附属”。
补碗另有一个衍生的手艺是凿字。在碗底凿字,一般凿名不凿姓。补碗匠左手一把凿,右手一把锤,轻移轻敲,一两分钟时间,一个字就凿好了,都是由点连成的虚线字。可见,补碗人是有一点文化的。凿字价钱便宜,如果主人补的碗多,凿几个字理所当然是免费的。这时,张家姆妈、李家阿姨摸铜钿就一脸笑眯眯了。凿字大概是为了辨认。因为那时邻里关系都很好,操办红办喜事,自己家碗不够,互相借碗碟是常事,那时的碗长得一模一样,譬如青边碗、青花碗,大家都有,有了名字,好借好还,不会弄错。
一只碗虽然普通,却是生活中不能缺少的东西,人再穷,手里还有一只饭碗,它是生活的勇气和希望。补,是不舍,是留恋,是珍惜,是延续,碗的价值在补救后继续维持。我想,一只碗,除了盛饭装水人人都知道的功能外,一定还有其他更深的隐喻吧。
补碗的担子和日子一样沉重,所幸的是我们已经完全可以卸下了。如今的人们,谁还会为区区一只瓷碗的破碎而簌簌泪下。现在的孩子打破一只碗,其父母必然会说:“宝贝,当心碗片割破了手。”父母的父母则小心地将碎片清扫扔了,还念念有词:“碎碎(岁岁)平安!碎碎(岁岁)平安!”
时过境迁了。我想,如果谁现在家里发现一两只带有时代特征的补过的破碗,可千万别扔掉,若干年后,说不定它就是一件珍贵的文物呢!若是我拥有补碗的一技之长,再加上现代的高科技装备,那么我注定可以发大财了。为什么?经济学家厉以宁说了,“补碗行业是世界上最时髦的行业”,因为海底沉船打捞出来以后,船上那些前朝的花瓶碗碟都要补,补好后就价值连城了呢。
(本文选自弘虫的《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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