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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民生· 跟着弘虫读乡村】杀猪

弘虫 越民生
2024-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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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猪



记忆中,年底总是借着阴霾的掩护悄然而至,弄不清是年底拉来了阴霾,还是阴霾拖来了年底,反正人们本就灰暗的心理越发变得灰暗了,因为那个让人始

终放不下心的年关,正在卷土重来,紧锁了庄户人家的眉头。


过了阴历十二月的月半,村子里才渐渐透露出年的生机。猪临死前的那种嚎叫,终于从寂寞的村庄里冒出来,先是稀稀拉拉的,像是歉收的庄稼,继而便发展到此起彼伏,年猪也就进入了一年中最悲惨的处境,它们惨叫得愈稠密,年的气息也喷发得更加蓬蓬勃勃。年岁的好或不好,从年猪的一声惨叫中,可约略做出判断。


杀年猪的声音听起来是“吼”,搡年糕的声音听起来是“嘭”,于是人们把过年的声音定格在了“年猪吼,年糕嘭”这句俗语上。过年的气氛大都如此,只是不同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同。一样是家里杀年猪,表面上照例是那般地热热闹闹,但于年猪的用途,却是五花八门。


有为办酒而杀年猪。农村里男婚女嫁总拣年边的日子举行,图的就是省点钱,因为此时的庄稼人家,吃吃坐坐,坐坐吃吃,胃口终究大不到哪里,另外,东家肚里也早就盘算好了自己的小九九,他们想着法儿把日子定在年脚跟,无非就是想从酒席里收拾点残羹冷炙,作为正月里招待客人的菜肴。所以村子里先是有猪“吼吼”的嚎叫,继而就有了“咚锵咚锵咚咚锵”的锣鼓和“咿呜咿呜咿呜啦”的喇叭,年猪在一片喜气洋洋中奉献了自己的生命,成就了酒桌上那道人人抢而食之的扣肉或别的肉制大菜。


有为过年而杀年猪。那定是大户人家的做派,这样的人家,或是几世同堂,或是人多口多,在村子里自然也威望得很,所以不杀年猪于脸面上也挂不住。越是这样的人家,正月里来客也就愈多,割韭菜似,一批批去了,又一批批来了,没有一头猪的预备,是断然支撑不了主人家的客套的,虽然客气仅流于形式主义,但毕竟形式也要有内容作依附。于是,一年杀一头猪,成了定律。除了留足正月的必需,余下的总是做成腌肉,在冬日的屋檐下迎风飘荡,俨然国泰民安的旗帜,直叫一般人家垂涎欲滴。


有为还债而杀年猪。年关,于普通百姓而言,它的意义远大于好吃好穿,它的更深层的意义在于,所有的新账老账,须在除夕前有个了断,了不清的也必得有个说法,所以年关,真成了难关。欠了一屁股债的庄户人家,过年的钱尚在空中飞翔,又预计讨债之人即将登门而来,无奈到了头,就只好把目光凝聚在猪圈里,把希望寄托在猪身上,除了猪,似乎也没有第二个可以帮他们解困的对象了。然而可杀的猪,定然是早就杀了,那么此时,分量欠缺的并不可杀的猪,也勉强凑合着杀吧。


除此之外,村里杀年猪,大抵是几户人家合拼的方式。老爹跟儿子合伙杀一头,大抵是儿子得了便宜,这便宜不占白不占;老娘跟出嫁了的闺女合伙着杀一头,闺女说暂时没钱,欠着欠着这钱也大多泡汤了;其余的,兄弟之间或姐妹之间或邻里之间或朋友之间拼着杀年猪,那倒是亲兄弟明算账,一手钱一手货,谁也不会揩谁的油。


多年后的今天,我在这里归纳杀年猪的几种类型,脑子里始终挥之不去的,除了现时物质丰富的欣喜,还有当时杀年猪时的那一份新奇。那个场面,像过年贴在灰墙上的那张年画,至今还贴在我记忆的深处,那么地清晰如初。


杀年猪要挑日子,庄稼人不敢随便。翻翻日历,掐掐指头,也就知道何日“宜”何日“不宜”。于是去询问杀猪佬哪天有空。杀猪佬在年底看起来一点也没空,凡有猪惨叫的地方准能找到他。杀猪佬边杀猪边说,忙啊忙啊,不过最忙也得把你家的猪给杀了,然后他说几号要杀癫佬家的,几号又要杀跷佬家的,几号还要杀长佬家的,报过一串名字后就把你家的日子也印在脑子里了,然后说你白眼佬家就几号吧。得了回音、绰号为白眼佬的主人便在村里发布几号要杀年猪的消息,自家孩子听了就高兴起来,女人大抵要吸溜一阵鼻涕,黯然地走向猪圈……


杀猪的那天,年猪早早地从圈里放出来,在场园里散步寻食,偶尔也与鸡狗们打情骂俏,这是女人给予它的权利与自由。女人任它在那里得意忘形,自己则在灶间煮沸了一镬滚烫的开水,等待杀猪佬的蓦然出现。那猪,想象不出一场谋杀正在悄然而至。


杀猪佬终于来了,来得有些滑稽,一只木桶扛在肩头,杀猪佬的头就伸到木桶里了,所以杀猪佬的头看起来就有木桶一样地巨大,身后,还有背杀猪板凳的帮手,余下的便是一群嘻嘻哈哈跟着看热闹的孩子,间或夹杂不务正业的大人。杀猪佬在场园里站定,一弯腰,木桶就落了地,杀猪佬的姿势就变成头颅掉进木桶里,像在偷吃里面的东西似的。杀猪佬搓搓手说:动手吧。于是人们

四处寻找那头被欢乐冲昏了头脑的猪。


那头年猪的四只脚被四个人瓜分了,它仰天长啸,被抬到了板凳上,它的手脚被牢牢地抓紧了,它的身体被压得无法动弹,它正在“呜哩呜哩”地喊冤叫屈,杀猪佬已从刀篮里抽出锋利的尖刀,在沾满猪血猪毛的皮围裙子上嗖嗖擦拭。猪似乎意识这不是开什么玩笑,正欲往凄惨深处尖叫,杀猪佬已抬起左脚踏住了它的脊背,伸出左手按住了它的尖嘴,右脚蹲地,右手持刀,正在瞄准猪脖子的某个关键部位。猪一定看到了一阵刀光剑影,正倒抽着一口冷气,那把明晃晃的刀已一半淹没在猪脖子里。捅刀的声音被猪的哭声掩盖了。那刀随即又抽出,猪发出“吼”的一声,一股鲜血喷射而出,瀑布似地泻在了早就备好的接血面盆里。接血的当儿,猪完成了四蹄乱蹬、浑身颤抖的过程,现在,它终于不再有呼吸和动弹。


杀猪佬将那把沾血的刀在猪背上篦了篦,物归原处,又将一副脏手在猪毛丛里抹了抹,然而下达命令似地说:来,滚水。于是见女人从屋里舀出早就烧开的那一镬水,倒进那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木桶。水温调试得差不多了,那头猪就被扔进木桶,慢慢地压着,慢慢地转着,翻过来又倒过去。差不多时候了,杀猪佬与主人共同作战,用卷铁皮,“咝—咝—,咝—咝—”地将猪毛刮去,刮了毛的猪,就像褪了衣的身体,露出白白的肉色。


现在,猪被捞出来,搁在了板凳上了。杀猪佬取来一根捅条,在猪交裆上捅了一细洞。然后,杀猪佬的嘴巴死死地吻着这个洞口,像要把这头猪啃下去似的,其实他是在“呼—呼—”地往里面吹气。吹一阵,猪就胖一身,再吹一阵,猪又胖一身,终于,肉猪被吹得鼓鼓囊囊,颤颤巍巍了。杀猪佬在洞口处系了带子,防止气体跑出。然后,用手敲敲猪身,猪发出咚咚的回声。杀猪佬脸上笑嘻嘻了,回头驱赶身边看热闹的孩子,那些流着鼻涕的小脸蛋上,无不挂着一张张神奇专注的笑容。杀猪佬的手总是不够用,一会儿浇水,一会又刮毛,那把刀就时不时地被他叼在嘴里……


割下猪头,猪头上还留着刮不尽的毛,足可以让女人继续拔上三两天。但女人没有半点牢骚。开膛剖肚后总是先取出尿脬,早有孩子候在旁边,争着抢着要这劳什子,为的是这个尿脬可以吹成气球。再取大肠,小肠,猪心,猪肺,猪肝,等等的肚里货,把一面米筛装得满满的丰收。然后摘板油,板油的颜色白得厉害,像棉袄里的棉絮,贴着肉身,那厚度事关主人的脸面,板油厚了,主人的脸上就升起了太阳,看客们除了唏嘘,只能落个眼馋,尽管嘴巴里还在帮着主人判断板油的斤量。等这一切取完了,杀猪佬就挥动板刀,去颈去尾,从上到下,“嚓—嚓—嚓”,一刀刀下去,收获一阵阵清脆的响声,一头猪顷刻间就分成了两片。然后根据主人的意思,进行再次分割。


记忆中,我家里也杀过几次年猪,然而,从来没有一次是整头留着自己享用的。通常,亲戚和邻居现场就把我家的年猪割得只剩片甲,譬如两副猪脚早就订给了某某,所有肚里都订给了杀猪佬,四只前后腿早就落实了户头,留下的,大抵是一盆猪血,一副大肠,一片猪肝,几刀卖不出好价钱的槽头肉,最有规模的当数那个猪头,那个需化费几天才弄得干净的猪头。不过,这样的结局,于我们而言,已经是知足得无话可说了。


家里杀得起年猪,又赶巧天上飘鹅毛大雪,那就真的情景交融了。我们一边围着猪头拔残留的毛,一边望着窗外的雪花越飘越猛,嘴里就情不自禁地吐出一句歌谣:大雪蓬蓬(大雪纷飞),破花絮筒筒(穿破棉袄),猪头肉打冻(以猪头做冻肉)。


在穷老百姓的眼里,过年能吃上一个猪头,大概就是神仙过的日子了。


(本文选自弘虫的《老家》)




作者简介

弘虫,真名陈强,1969年出生,浙江诸暨枫桥人。名中有“强”,拆开成了“弘虫”。先后在学校、媒体和政府机关工作,业务爱好阅读写作。先后出版个人作品集《男人而已》《黄酒加冰》《老家》《诸暨孝事》《蓼莪情》《那时候》《解密陈励忠》《寻找施耐庵》《杨维桢与水浒》《南楼美人》《清气满乾坤》《新长乐》《高湖村》等十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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