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保持沉默是一种恶?
安塞姆·基弗(Anselm Kiefer)出生于德国,被公认为当代最重要的艺术家之一,却因为不断对德国社会历史、集体心理与文化赤裸裸的揭示而在故土常受贬斥。他在名为《英雄的象征》的摄影作品中,穿着父亲的国防军制服在各种场合下行纳粹礼,以这种方式将自己置身于历史,并唤醒人们直视自己的灵魂深处,这也是我们本期线上特辑封面的灵感来源。
在自己的位于南法Barjac地区的工作室庄园以及即将到来的两场美国新展中,安塞姆·基弗继续着对于集体记忆和身份认同的反思。在他的创作与经历中,我们似乎也看到了自身的处境:怎么会有这样的邪恶?不仅仅是集体的作恶与集体的沉默,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是否也都存在着某种恶?
对于安塞姆·基弗来说,没有一片风景是无辜的。这位出生于二战最后几个月隆隆炮火之中的德国艺术家,认为一切事物都处于毁灭与重生的循环之中。灰烬与残片之下埋藏着新生的种子。从在一幢废弃的丝绸厂上建起工作室“庄园拉里鲍特”(La Ribaute)开始,他在这里生活工作了15年,用70多件就地制作的主题晦涩的作品,将其打造成了一座自己心爱的迷宫。
由废弃集装箱制成的斜塔无视地心引力,将影子送进了碧波荡漾之中。挂着褪了色的电影胶卷的大型露天剧场,楼座光线明媚,舞台之下的地道却使人生厌,整体宛似一座象征着机会与衰退的纪念碑。干枯的向日葵和由铅塑造的册子则是这一徘徊于生死之间的世界的常客。
上图:安塞姆·基弗(Anselm Kiefer)的系列作品“女殉道者(Les Femmes Martyres)”其一,如今在他的庄园外展出。©Julien Mignot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下图:基弗的系列雕塑 “七天宫”(Seven Heavenly Palaces)之一,矗立在他位于法国巴尔雅克的庄园。©Julien Mignot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基弗在一次采访中告诉我:“如果没有死亡,就没有我们的存在。这就是我们的意义所在。我想过这个问题,但没到病态的程度。”他继续说道,即使核战争爆发,人类灭绝,“某块冰川里也会存留一些细菌,静等着一场新进化的开始”。他认为一切都是非线性的流动,是炼金术中的元素。“我把当代与历史的深度结合在了一起。”他说。
1992年,基弗买下了一座废弃丝绸工厂,即拉里鲍特庄园的前身。到他2007年搬离这里为止,他和家人在这里工作和生活了15年。在此期间,他将庄园变成了一座由艺术品而非人类常住的艺术实验场。这座庄园占地近0.4平方公里,由人行天桥和隧道连接在一起,其分层堆叠的外表使其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考古发掘现场。这处庄园今年开始正式面向公众,于每年5—10月开放。
安塞姆·基弗在拉里鲍特庄园生活和工作了15年,之后搬到了巴黎郊区。©Julien Mignot for The New York Times
77岁的基弗已经到了一种几可封神的境界。他是仅有的两名在世的画作为卢浮宫馆藏的艺术家之一。他于2020年受法国总统埃马纽埃尔·马克龙(Emmanuel Macron)委托创作了一幅作品,如今被安放在万神庙中。他在法国的声誉极高,《世界报》(LeMonde)去年曾暗示,他因和马克龙交好几乎成了法国官方的艺术家。几十年来,他在美国的名气也越来越大,11月还在纽约和洛杉矶的高古轩画廊(Gagosian galleries)举办了两场名为“出埃及记( Exodus)”的展览。
“出埃及记(Exodus,2022)”,这幅作品将于12月23日在纽约高古轩西24街画廊的同名展览中展出。
然而,在故土德国,他却经常受到贬斥。在德国人看来,基弗对他所谓的纳粹杀人机器的“病态精确”的不懈探索,他用抹刀对厚重的灰黑色的广阔半影世界的涂抹,他对法国作家皮埃尔·高乃依(Pierre Corneille)所说的“从星星上落下的黑暗光芒”的热爱,都主题晦涩而且喋喋不休,让人难以接受。德国《世界报》(Die Welt)的一位评论家曾说:“只有我们这个国家的人还不太明白他到底想表达什么东西。”
基弗说:“他们一直坚决抵制我的作品。现在他们说我老套又过时。”他耸了耸肩,仿佛在说一件不值得自己挂怀的旧事。
一个痴迷于边界的人(直到20世纪中叶以前,德法边界一直血迹斑斑),他认为自己游荡在已被自己抛在身后,但仍热爱的德国风景与给予自己创作自由的法国之间。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小时候,当附近的莱茵河淹没他家的地下室时,他总喜欢这么想:因为河流边界变动了位置,所以他现在是在法国。
他写道:“每处边界都是一种幻觉,它的出现是为了让我们平静下来,让我们对一个地方产生确定感。但没有什么东西是确定的。”
庄园里,泥泞的地下墓穴看起来就像史前寺庙的遗迹。©Julien Mignot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庄园的中央圆形剧场,呈倒金字塔形。©Julien Mignot for The New York Times
甚至连他的作品也在不断改变。基弗说:“对我来说,一幅画永远是未完待续。我总会在上面添上几笔。有一些60年代晚期的画作,直到现在我还在涂涂改改。”即使是拉里鲍特庄园的那些作品?“它们嘛,它们是完成品,因为我不能再修改了,它们已经被送到了博物馆之类的地方。”
正如基弗描述的“博物馆之类的地方”——拉里鲍特庄园本身很难被定义,现在是一个基金会在维护运营它。基弗为基金会取名为“Eschaton”,意为“神圣计划”的最后一步,即世界末日。基弗说:“你可以说这是开始的结束,Eschaton的隐含含义是有事情将要发生。”我问他为什么选这个名字,“因为这只是个开始。”
干向日葵是基弗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陈列在一个露天剧场的角落里。©Julien Mignot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基弗衣着朴素,身高中等,戴着眼镜,目光炯炯有神,还留着修剪整齐的灰色胡须。他说话简洁,句子断断续续、似非而非、模棱两可。可能是受到了卡巴拉以及他最喜爱的诗人保罗·策兰(Paul Celan)的影响。
我在基弗位于巴黎东部克罗伊西波堡(Croissy-Beaubourg)的工作室见到了他,那里前身曾是一家百货公司的仓库。他穿着宽松的、沾有油漆的短裤和黑袜,没穿鞋。他坐在一间堆满了书的大屋子里,白墙,家具很少。基弗需要空无一物的空间。艺术表达极尽纷繁的他,本人却是一个极简主义者。
9月,在巴黎郊区工作室里的基弗。他说:“我把当代与历史的深度结合在了一起。”©Julien Mignot for The New York Times
我问他,是什么在吸引着他,让他在拉里鲍特庄园和在巴黎住了一段时间之后,跑到了这里。“是长度:它有250米长。”还有别的吗?“还有对面的飞机跑道。这里什么都没有。太棒了。”他反思自己的苦行主义。“我不愿意享受舒适的生活,”其中“舒适”一词他是用德语说的,“这会让我创作不出作品。”
基弗的调色板既不惬意也不舒适。如果说像什么的话,那就是星体,它提醒我们,这个小小的地球和上面的生命正在神秘的无限空间中不断旋转。他说:“我的画通常一开始色彩很丰富,然后会逐渐变少。我认为颜色很重要,这是一个科学问题:这取决于它穿过了万花筒的哪一部分。”他停顿了一下。“我自诩我的灰色比莫奈的更鲜艳。灰色是五颜六色的,你知道吗?它的色彩比可怜的红色要丰富得多。”
上图:基弗很少使用油漆刷,他经常用长抹刀为作品涂上厚厚的油漆。©Julien Mignot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下图:“美索不达米亚 (Mésopotamie)”的装置图,这是拉里鲍特庄园的一个展馆,里面有几幅画。©Julien Mignot for The New York Times
铅是一种备受喜爱的材料。基弗告诉我,他在德国有座旧房子,里面有些铅管不能用了,他就叫了个水管工来换铅管。然后便被这种物质迷住了,问对方要怎么液化和焊接铅。他说:“我之前只是靠直觉创作,自那以后我的兴趣变得更加合理了。铅对炼金术士来说很重要,他们想把铅变成金子。”
在拉里鲍特庄园,一个名为“露天市场(Souk)”的作品由七座立方体建筑组成,每座都包含一座雕塑。其中一个名为“辐射(Emanation)”,是用从天花板上垂下的铅制成的。它很重,整座建筑已经被它的重量压到开裂了,这似乎捕捉到了创作和崩溃之间的循环漩涡,让这位艺术家为之着迷。
Anselm Kiefer, Emanation, 2016.
摄影: Georges Poncet.
铅是炼金术所用的七种金属中最早也是最古老的一种;它也是有毒的,可以用于制造子弹。另一件由镀锌金属板和铅制成的作品借用了歌德的一句话作为标题:“上升,上升,沉入深处”(“Steigend, steigend, sinke nieder”)。在拉里鲍特庄园,建筑从泥泞的地下墓穴拔地而起,看起来就像是史前寺庙的遗迹。人走在里面很容易迷失,但也许可以因此遇到尚未开辟的路径。
大自然也许不是无辜的,但它就在那里。在拉里鲍特的一些最美丽的角落,作品与树木或水的相互映衬造就了一种迷人的平衡。基弗没有把人类放在生命的中心。“我们并非是万物之灵,”他说。他喜欢引用《以赛亚书》(the Book of Isaiah)中的一句话:“故城草木深。”( “Over your cities grass will grow.”)
拉里鲍特庄园温室内的“生命树(The Sefirot)”装置的一部分。©Julien Mignot for The New York Times
新种下的杨树在岩石上的一堆铅书旁闪着浅绿的光芒。成群的无头女殉道者白衣束腰,点缀在山坡上,象征着女性在生活各个领域的努力和创造。有一座建筑里藏着基弗早期的粉色、绿色和黄色水彩画,其主题通常是女性,她们时而愁眉苦脸,时而沉浸于想象之中,时而欣喜若狂。这对于参观者而言无疑是一个惊喜。
如果说基弗的灵感是来自于一种关于世界的原始直觉,那么他同样也十分自律。基弗在大画布上涂绘的过程很艰难。他经常会被吊到一个机械平台上,用一把长抹刀作画。(他很少使用画笔。)电影导演维尔纳·赫尔佐格(Werner Herzog)曾告诉他,他认为基弗的大部分工作都是靠自律完成的。基弗说:“我很惊讶,但自律的确很重要,因为你不能只凭直觉生活。”
基弗将在纽约和洛杉矶的高古轩画廊展出的作品多是大幅画作,大量运用了绳、线、陶土、沉积物、铜、金叶、随机物等综合材料,反映了基弗一生对本质或根本的追求。碎石、灰烬、稻草、捡来的东西:这些都是他的作画材料。
基弗在学校的美术老师是前纳粹党卫军成员。基弗学习法律时,他的老师是前纳粹分子。在战后的德国,沉默笼罩着这一切。真相被隐藏起来了。从那以后,他就无法相信事物的表面了。
Anselm Kiefer, Flower Power, 2014
他出生的那晚,他家的房子被炸了。在1945年德国人称之为“零时”(Stunde Null,意为崭新的开始)的那个时候,他还是个没有玩具的孩子。他家旁边是一片废墟,他会用在那里找到的碎片给自己做玩具。“当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我总是会盖房子,”他说。
怎么会有这样的邪恶?这个问题困扰着基弗。德国人,一个文明的民族,居然大肆屠杀犹太人。24岁的时候,他穿上了父亲的国防军制服,在不同的地方行纳粹礼,并拍摄了下来,震惊了尚未公开面对自己过去的德国。基弗借用了纳粹官方艺术杂志1943年的一篇文章,称这些照片为“英雄的象征”(Heroic Symbols)。
Heroic Symbols, 1969
他坚称,这不是挑衅。这是对沉默的抗议,也是一种自我认识的方式。“我把自己投入到这个角色中。我想知道我会怎么做。因为在这样的时代对抗权力并不容易,就像现在的俄罗斯。”
一天,还是孩子的基弗杀了一只鸡。鸡一直在吃家里的菜地,家里养不起。“我仍能看到鲜血在大地上流淌。我被自己惊到了。我完全惊呆了。没人不允许这么做,所以我就这么做了,这件事很值得玩味。我在自己身上看到了邪恶。”
从那以后,基弗似乎一直在逼迫自己,探索极限,探索人类会避开的事物。他说:“当我开始作画时,我就知道这是一次失败。”但他补充道,“尽管如此,我还是画了。我继续画。我只是继续往下画。”
基弗2018年的作品“拉(Ra)”,位于一座可以俯瞰拉里鲍特庄园的小山上。©Julien Mignot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他看向我。“我不觉得自己能创作出一幅杰作。我做不到。我在试。但这事不可能成。”
许多人对此说法都不认同,但这与基弗无关。他一直我行我素地活着。
策划
Max Li Yifei
撰文
Roger Cohen
编辑
张安雅
排版
Diana、Ziyu、Any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