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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险地理、恐惧地景与病理化他者:台湾SARS治理下空间与权力

王志弘、朱政骐 社会学理论大缸 2022-06-10

▍作者

王志弘/台湾大学城乡研究所教授;朱政骐/台湾大学社会学博士生

▍转载来源:

2007,中國地理學會會刊,第38期。

▍按语:以下是节录。不乏可供参照当下之急的论点。



一、导言

面对SARS搅动台湾社会而引发的现象,本文尝试从空间角度来观察,尤其着眼于这场SARS疫病牵涉的不同尺度和层次的空间∕权力议题。例如:患者隔离、封禁医院、强化边界管制、身体温度量测和分类标识、居家隔离的视讯监控、特定地域的污名化、排斥特定设施的邻避效应、地域不均发展的风险地理、媒体再现的恐惧地景,以迄两岸地缘政治拉锯,以及「中国肺炎」的东方主义式想象地理等,由微观到宏观的不同空间尺度议题。

……

身为重要的权力(power)理论家,法国学者傅柯(Michel Foucault)的著述在这个论题上显得格外相关,尤其是他的许多专著都探讨了空间议题(Foucault,1961;1963;1975;1986)。本文的SARS空间∕权力分析,首先便尝试以傅柯讨论过的几个模型-辨认、排除或圈禁危险异类的疯人船或痲疯病院;以普遍理性法则分类管控、严禁交流的隔离城市;以及自动监视的敞视建筑(panopticon)-做为指引,来理解疫病风险、危机治理和病理主体化(subjectification)里的空间∕权力运作,并以台湾事例来讨论各种权力机制内蕴的缝隙破绽、偏移脱轨和转圜余地,藉此思考傅柯模型的适切性。

 

其次,本文移转到比较具体而特殊的台北市万华区案例,讨论风险和恐惧的空间建构,如何在特定都市政治、地域发展和媒体塑造的脉络下,形成了不均等的风险地理(geography of risk)和恐惧地景(landscape of fear),以此做为思索空间∕权力关系,以及特定地域之病理化的另一条路径。最后,笔者还聚焦于检视两种不同的对抗基地-公共领域(public sphere)和异质地方(heterotopia)-提议,来探索替代性的空间∕权力机制的可能和侷限。整体的分析架构如图1所示。

 


  

借道傅柯的空间∕权力模型:风险治理与病理主体化

……

瘟疫降临的城市:分类、量测与隔离的规训社会傅柯于《规训与惩罚》一书曾经描述17世纪末颁布的城市瘟疫处置措施,「首先,实行严格的空间隔离」(Foucault,1975;刘北成与杨远婴译,1992:195),将城市划分区域,任何人不得移动,还有专人负责监视、巡视、检查、登记,并汇整病情纪录。

 

这项三百多年前的西欧防疫规定,在经历了SARS期间类似防疫措施的台湾人看来,应该十分熟悉。虽然不至于全面封禁、停止移动,但是在当今讲求流动效能、习于加速心态的城市里,各种工商活动的减缓停滞,也到了令人深感拘限氛围的地步。

 

20033月下旬起,特定「可疑」班机、来自「疫区」人士,以及可疑病例及其接触圈内人员的分类分级隔离和追踪查访(20035月初,全台已达27千余人居家隔离,违反者还课以6万至30万元重罚。例如,新店一位居家隔离妇女带三个小孩外出,合计遭罚120万元);戴口罩的身体管制和人际疏隔(国内线飞机、长途客运与台北市捷运采取了强制戴口罩措施)

 

面临SARS引发的恐慌,国家的规训介入似乎获得了至高正当性,许多民众也期待更严厉的管制措施来保障身家安全。衡诸媒体舆论有关总统是否应该发布紧急命令的讨论,也印证了对于「混乱」、「危险」的忧惧,乃是形成秩序「需求」的温床。流动的便利及其自由象征,在面临流动带来的威胁时即刻退位,代之而起的是禁绝流动的呼吁及严密边界的管控。

 

……如台北市万华地区疫情较严重,当地正是游民集中地区。平时就经常承担犯罪和肮脏污名的游民,这时更顺势被认定为感染SARS的高危险群,而有加以强制隔离之议。

 

疯人船与痲疯病院:制造、排除与圈禁污名化的他者

 

20034月和5月是SARS疫情最严峻、人心最恐慌的时刻。424日台北市和平医院因严重院内感染而封院,和平医院员工全数召回,家属均需居家隔离,估计约达1,000名病患及员工家属受影响。这个事件可说是台湾SARS爆发的实际和象征指标,社会恐慌也于焉展开

 

实际上,居家隔离者、病患家属和医护人员家属遭受歧视的情况,透过媒体报导呈现者所在多有,包括居家隔离的访视者和代送便当饮食者战战兢兢,不敢有身体甚至目光接触,附近邻居的恐惧兼怨怒,乃至于因害怕自己孩童感染而拒绝或限制医护人员小孩上学,甚至从大陆等地疫区返家者,竟被自己亲人拒于门外,皆时有所闻。

 

除了四散的「SARS主体∕客体」遭排斥外,各种预期SRAS集中的地区和活动,也引发了强烈拒斥(参见后文有关风险地理和恐惧地景的讨论)。例如,引爆台湾疫情的台北市和平医院于封院后,附近居民的恐惧和厌弃感受立即升高。其他诸如台北市替代役中心的临时安置处、松山医院和台北县三重医院等专责防治医院、高雄发烧门诊的设置、和平病患转诊安置措施(引起新竹市长带头抗议新竹省立医院收纳病患),以及和平医院废弃物的处理场,都引发周边居民抗议。这类恐慌导致的污名歧视,以及排斥和圈禁作为,令人忆起傅柯在《古典时代疯狂史》里论及的「疯人船」(或译「愚人船」)

 

在稍大一点的尺度上,各个区域或地域,也因为SARS而有排斥和圈禁的边界构筑。例如,万华地区由于邻近爆发院内感染的和平医院(在中正区但紧靠万华区边缘),以及仁济医院、建安诊所和华昌国宅等,都被视为威胁最严重的地区,甚至行政院长一度建议由军警协助在台北市万华区各路口设置检疫站,采取离开万华者必须量体温、入内者不必量体温的原则,以防止社区感染。这项有争议的做法,后因严重影响交通、人力不足窒碍因素而未实施。

 

此外,外岛如澎湖等地,则担忧台湾疫情散播,宁愿牺牲观光收入而封岛自保。这些都是较大区域的边界治理。

 

敞视建筑:监视与内化的规训

 

傅柯在《规训与惩罚》里最著名的空间∕权力模型,是边沁提出的「敞视建筑」(panopticon)。这个透过建筑设计来保障视觉监控,并达致自动控制和内化规训效果的模型,傅柯认为是当代规训社会的极致表现,超越了先前的层级式瘟疫隔离措施,以及更早的痲疯病院排除与圈禁。他指出痲疯病院和瘟疫隔离的差别,

 

如果说,痲疯病人引起了驱逐风俗,在某种程度上提供了「大禁闭」的原型和一般形式,那么可以说,瘟疫引出了种种规训设计方案。它不是要求将大批的人群一分为二,而是要求进行复杂的划分、个人化的分配、深入地组织监视与控制、实现权力的强化与网络化。痲疯病人被卷入一种排斥的实践、放逐-封闭的实践。他被遗弃在一片必须加以分解的混沌之中,等待毁灭。瘟疫患者则被卷入一种精细的分割战术中。⋯前者被打上印记,后者则受到分析和支配。放逐痲疯病人和制止瘟疫所伴随的政治梦想并不是一样的。前者是一个纯洁的共同体,后者是一个被规训的社会(Foucault,1975;刘北成与杨远婴译,1992:198)。

 

 

当然,从前文讨论的台湾SARS现象可以看出,无论是分类隔离或污名排除的措施,并未随着傅柯所谓的敞视建筑规训社会的出现而消失,而是和新的规训策略共存和结合。

 

简言之,台湾SARS现象里的自我规训,不只是源自国家主导之监控机制的内化效果,还是在媒体不断报导下引起了普遍恐慌,从而「自肃」、「自制」收敛了各种交往活动,从事自我分析检测,并检视可疑他人。同时,把戴口罩、量体温和接受隔离等,抬高到了道德要求和公共利益层次,让整个社会笼罩于一切莫如防疫急,「防疫视同作战」的气氛,一切其他事物都可以暂缓、变通和绕道。台湾社会整个形成敞视建筑自动化监控的推动力量,乃是媒体建构和民众自保心态共同喂养出来的恐慌心态。

 

充满脱节缝隙和转圜余地的风险治理:解疆域化∕再疆域化

 

不过,我们很容易发现傅柯提出的三种空间∕权力模型,不见得都能够运作顺畅,不仅因为这些权力机制的建立,原本就是为了对应社会里的难缠问题,也在于权力机制的运作不可能严密无缝,反而经常捉襟见肘,到处有缝隙

 

在台湾的案例里,媒体舆论呈现的……,反倒是指责这个处处露出破绽的无效率机制,并要求更严厉的防疫措施。例如,口罩生产、进口和配送数量的问题,一直是政府受到批评的重点;隔离者未能确实掌控,四处游走,以及和平医院封院时人员未到齐,甚至趁机离开,都是媒体报导而引起关注的议题。

 

许多评论也指出,政府防疫动作「慢半拍」,反应迟缓,枉送人命换言之,我们面对的是充满脱节和缝隙的官方风险治理体制,而非环环相扣、绵密而毫无缝隙的强大权力机器。

 

然而,这些管制里依然充满模糊的分类和多孔的边界,以及弹性空间:如何判定SARS病例(症状和寻常感冒很类似)?什么人需要隔离,如何隔离?隔离程序如何?乃至于谁需要量体温、如何量,什么时候该戴口罩?都充满了变异和缝隙。同时,也有许多国家机器内部无法协调,各拥本位的情形,例如,中央和地方政府之间的多项争执和相互指责

 

就此,我们或许可以采用「解疆域化∕再疆域化」这组概念,来补充傅柯的空间∕权力模型,以便掌握较为动态的变化历程。去疆域化将既有的社会空间范畴和地势拆散解构,又依照新的需要和利益而再疆域化,重新塑造社会地景。去疆域化和再疆域化可以是支配者控制异己、维系霸权的手段,也可能是其他群体逃离和松动既定权威架构,重划地界、创造自己地盘的方法。

 

台湾SARS的各种空间∕权力现象,便可以理解为主导的治理机制试图拆解和重划社会疆域,以便对应危机的举措,也是各种社会群体及个体在这个过程里,依据自身位置、利益和可获取的资源,改变和重整自身生活疆域的各式言行,彼此交错的复杂状态。

 

三、风险地理与恐惧地景:万华案例

根据本文的界定,「风险地理」是指形构风险的社会-空间机制及其空间呈现,风险是指社会运作过程里外生和内蕴的反系统危险,是混乱既有体系的因素,经常引发破坏而导致系统转化,但也可能促使系统反馈回应而弥补强化。简言之,风险地理既是风险的空间后果,也是制造风险的机制。


至于本文对于「恐惧地景」的定义,则是指涉据以觉察和辨认具威胁性之他者的心理机制及其空间表现。恐惧经常源于自我的不完满或匮缺,以及对陌生事物的戒慎,同时涉及了有意识和无意识的心理过程;易言之,恐惧源于对风险的认知感受,以及恐惧和风险的相互塑造。易言之,恐惧地景既是恐惧心理的空间展现,也是引发恐惧的机制。

 

昔称「艋舺」的万华地区,在台湾这波对抗SARS的战争中,成了举国关注的焦点。沿着广州街,从东边的和平医院到西边的仁济医院,再往南的华昌国宅,彷彿可以勾勒出一个被SARS疫情笼罩的百慕达三角

 


 

台湾SARS的疫情中,透过媒体中介塑造出来具有威胁性的他者,除了来自境外的台商及其员工、香港人士、大陆偷渡客和外劳等,在国内便是将原本就属社会边缘人的游民,当成「防疫的不定时炸弹」,主张对游民进行身体检查」(江心蓝,2003),甚至建立「游民资料库」来「掌控游民」(张淑卿,2003)。此外,由于华昌国宅史姓独居老人在家中死亡多日才被发现,有报导指称他是因为感染SARS病逝(龚招健,2003b),或指其「暴毙家中」(程金兰,2003),这使得同样是社会弱势的独居老人,也成为国内另一个具威胁性的他者。游民和独居老人在有关SARS的媒体报导中,都和万华被描述为「SARS疫情笼罩的百慕达三角」的恐惧地景塑造

 

这类将「万华游民」视为SARS传染源的报导,不仅将游民当成具威胁性的他者,更把游民连系上万华特殊的地方形象(老旧、落后),使得万华成为民众对SARS的恐惧所投射的具体空间,形成了恐惧地景;同时,万华恐惧地景又进一步引发和凝缩了民众对SARS的恐惧。

 

行政院长便建议「在台北市万华区各路口设置检疫站,并采取出来者必须量体温、入内者不必量体温的『只出不入』原则,全力防止社区感染」(何荣幸,2003)。但这个建议随即遭万华区里长群起反对,他们表示,「大理街从万华火车站一路延伸,华昌国宅已经是末端,被封锁的范围只是大理街尾端一处国宅,但是媒体却不断报导万华区爆发社区感染,结果整条大理街没人敢走、也没有生意,而且外界都以为万华已经整个沦陷,这种做法等于将万华污名化」(陈盈珊,2003)。最后是由「军警联手」对万华全区进行大消毒(王超群,2003),才让整个「社区感染风波」告一段落。

 

SARS疫情却重创了万华,台北市因SARS疫情遭到居家隔离的总数共有三万余人,万华区就占四成(廖淑惠,2003)。疾病传播往往不只是「自然」因素,也不只是个人卫生习惯或防疫知识的问题,疾病的传播还与社会文化条件及过程息息相关。例如,非洲社会的贫困状况才是艾滋病蔓延的温床,而不能归因于性行为「泛滥」。万华这个昔日台北最繁华的地方,如今却变成平均收入不高,居民生活质量较低的老旧市区

 

SARS的风波中经由媒体中介而晕染放大,接上了新的SARS恐惧,表现出风险不均等分配下的邻避效应。例如,虽然各种产业和地区的营业额在SARS冲击下难免都有减少,但是当全台北市商业营业额下降约三至四成时,万华地区营业额却下降达六成(薛琦,2003),紧邻仁济医院的华西街观光夜市,业绩更是掉了九成(龚招健,2003a)。其次,万华地区的房地产及租屋市场,也是台北市受创最深的(郑育容,2003a;2003b)。此外,万华人还必须面对失业和找不到工作的风险(许丽珍,2003)。由于媒体中介了万华作为恐惧地景的地方形象,使得「万华的游民」、「万华的独居老人」、「万华的仁济医院」、「万华的华西街夜市」等等,都成为社会大众共同可觉察辨认的具威胁性他者。这诸多恐惧的积累,让万华地区需要承担较多(想象与实际)的风险,造成SARS在万华地区更容易传播的印象,而万华的发展也就更为困难。

 

换言之,恐惧地景的建构源于对可能存在风险的感知,但本身又而成为风险地理的一环,实质影响了当地的生存机会。

 

2003年6月疫情逐渐趋缓后,媒体闪光灯又继续跟随这些政治人物的身影移动,先是「马英九安心品尝华西街小吃」(何博文与张启楷,2003);然后是「扁马万华行,吃小吃打气」(刘宝杰,2003);随后又有「连战到万华尝美食」(张启楷,2003),政治人物接连到万华吃东西,以表示对万华的「鼓励」。不过,这种举动是否是对万华地区发展落后的另一种嘲弄,反而肯定了其做为恐惧地景的地位。政治人物自知其治理机制的不完美,所以采取一种迂回方式向社会大众昭告∕掩饰其匮缺之处,在「安心品尝」中,得到某种自我救赎?

 

 

四、结论:反思与转化的可能

其实,SARS的冲击对于台湾社会能否发展对抗性的空间∕权力机制而言,既是危机,也是转机。危机乃在于安全意识形态和普遍恐慌下,国家获得了高度的介入正当性,管制民众日常生活,剥夺了(尤其是特定弱势群体)应有的权利;主流媒体也在污名化替罪羔羊的他者时,扮演了核心角色。但也正是因为如此紧迫和明显的压制和侵害权利,使得原本或许潜藏未显的不均等支配关系浮上了台面,因而引发了冲突、抗争和反省,把问题激发突显出来。

 

傅柯对异质地方的定义为:介于真实空间和想象世界(乌托邦)之间,兼有两方性质的所在。这种兼具真实与想象的性质,让异质地方具有特定功能:异质地方可能会创造出幻想的空间,从而揭露所有的真实空间,其实更为虚幻;或者,异质地方的角色在于创造异类的、另一个真实空间,它是如此完美无缺、精雕细琢、安排妥当,从而彰显出我们的真实空间竟是如此脏污、构造不良且杂乱无章(Foucault,1986:27)。换言之,无论是虚幻想象空间,或是构筑另一种真实空间,异质地方都有针砭批判真实空间的效果,甚至具有颠覆转化的潜能。

 

当然,前述一切都还停留在思辩层次,重要的是在台湾当前的现实里寻找落实的可能。也就是说,必须将公共领域和异质地方置于前文讨论的空间∕权力运作机制,以及风险地理和恐惧地景营造里考察,才能评估其作为抵抗机制的可能性。

 

这个涉及实践的部分,本文目前尚无法处理,不过前文论及风险治理体制的脱节缝隙和转圜余地时(去疆域化和再疆域化的动态视野),提到了某些批判声音和偏移正轨的案例,或许是可以继续思考的起点



(Sociological理论大缸第38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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