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险地理、恐惧地景与病理化他者:台湾SARS治理下空间与权力
▍作者
王志弘/台湾大学城乡研究所教授;朱政骐/台湾大学社会学博士生
▍转载来源:
2007,中國地理學會會刊,第38期。
▍按语:以下是节录。不乏可供参照当下之急的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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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导言
面对SARS搅动台湾社会而引发的现象,本文尝试从空间角度来观察,尤其着眼于这场SARS疫病牵涉的不同尺度和层次的空间∕权力议题。例如:患者隔离、封禁医院、强化边界管制、身体温度量测和分类标识、居家隔离的视讯监控、特定地域的污名化、排斥特定设施的邻避效应、地域不均发展的风险地理、媒体再现的恐惧地景,以迄两岸地缘政治拉锯,以及「中国肺炎」的东方主义式想象地理等,由微观到宏观的不同空间尺度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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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重要的权力(power)理论家,法国学者傅柯(Michel Foucault)的著述在这个论题上显得格外相关,尤其是他的许多专著都探讨了空间议题(Foucault,1961;1963;1975;1986)。本文的SARS空间∕权力分析,首先便尝试以傅柯讨论过的几个模型-辨认、排除或圈禁危险异类的疯人船或痲疯病院;以普遍理性法则分类管控、严禁交流的隔离城市;以及自动监视的敞视建筑(panopticon)-做为指引,来理解疫病风险、危机治理和病理主体化(subjectification)里的空间∕权力运作,并以台湾事例来讨论各种权力机制内蕴的缝隙破绽、偏移脱轨和转圜余地,藉此思考傅柯模型的适切性。
其次,本文移转到比较具体而特殊的台北市万华区案例,讨论风险和恐惧的空间建构,如何在特定都市政治、地域发展和媒体塑造的脉络下,形成了不均等的风险地理(geography of risk)和恐惧地景(landscape of fear),以此做为思索空间∕权力关系,以及特定地域之病理化的另一条路径。最后,笔者还聚焦于检视两种不同的对抗基地-公共领域(public sphere)和异质地方(heterotopia)-提议,来探索替代性的空间∕权力机制的可能和侷限。整体的分析架构如图1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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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借道傅柯的空间∕权力模型:风险治理与病理主体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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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疫降临的城市:分类、量测与隔离的规训社会傅柯于《规训与惩罚》一书曾经描述17世纪末颁布的城市瘟疫处置措施,「首先,实行严格的空间隔离」(Foucault,1975;刘北成与杨远婴译,1992:195),将城市划分区域,任何人不得移动,还有专人负责监视、巡视、检查、登记,并汇整病情纪录。
这项三百多年前的西欧防疫规定,在经历了SARS期间类似防疫措施的台湾人看来,应该十分熟悉。虽然不至于全面封禁、停止移动,但是在当今讲求流动效能、习于加速心态的城市里,各种工商活动的减缓停滞,也到了令人深感拘限氛围的地步。
2003年3月下旬起,特定「可疑」班机、来自「疫区」人士,以及可疑病例及其接触圈内人员的分类分级隔离和追踪查访(至2003年5月初,全台已达2万7千余人居家隔离,违反者还课以6万至30万元重罚。例如,新店一位居家隔离妇女带三个小孩外出,合计遭罚120万元);戴口罩的身体管制和人际疏隔(国内线飞机、长途客运与台北市捷运采取了强制戴口罩措施)
面临SARS引发的恐慌,国家的规训介入似乎获得了至高正当性,许多民众也期待更严厉的管制措施来保障身家安全。衡诸媒体舆论有关“总统”是否应该发布紧急命令的讨论,也印证了对于「混乱」、「危险」的忧惧,乃是形成秩序「需求」的温床。流动的便利及其自由象征,在面临流动带来的威胁时即刻退位,代之而起的是禁绝流动的呼吁及严密边界的管控。
……如台北市万华地区疫情较严重,当地正是游民集中地区。平时就经常承担犯罪和肮脏污名的游民,这时更顺势被认定为感染SARS的高危险群,而有加以强制隔离之议。
疯人船与痲疯病院:制造、排除与圈禁污名化的他者
2003年4月和5月是SARS疫情最严峻、人心最恐慌的时刻。4月24日台北市和平医院因严重院内感染而封院,和平医院员工全数召回,家属均需居家隔离,估计约达1,000名病患及员工家属受影响。这个事件可说是台湾SARS爆发的实际和象征指标,社会恐慌也于焉展开。
实际上,居家隔离者、病患家属和医护人员家属遭受歧视的情况,透过媒体报导呈现者所在多有,包括居家隔离的访视者和代送便当饮食者战战兢兢,不敢有身体甚至目光接触,附近邻居的恐惧兼怨怒,乃至于因害怕自己孩童感染而拒绝或限制医护人员小孩上学,甚至从大陆等地疫区返家者,竟被自己亲人拒于门外,皆时有所闻。
除了四散的「SARS主体∕客体」遭排斥外,各种预期SRAS集中的地区和活动,也引发了强烈拒斥(参见后文有关风险地理和恐惧地景的讨论)。例如,引爆台湾疫情的台北市和平医院于封院后,附近居民的恐惧和厌弃感受立即升高。其他诸如台北市替代役中心的临时安置处、松山医院和台北县三重医院等专责防治医院、高雄发烧门诊的设置、和平病患转诊安置措施(引起新竹市长带头抗议新竹省立医院收纳病患),以及和平医院废弃物的处理场,都引发周边居民抗议。这类恐慌导致的污名歧视,以及排斥和圈禁作为,令人忆起傅柯在《古典时代疯狂史》里论及的「疯人船」(或译「愚人船」)
在稍大一点的尺度上,各个区域或地域,也因为SARS而有排斥和圈禁的边界构筑。例如,万华地区由于邻近爆发院内感染的和平医院(在中正区但紧靠万华区边缘),以及仁济医院、建安诊所和华昌国宅等,都被视为威胁最严重的地区,甚至“行政院长”一度建议由军警协助在台北市万华区各路口设置检疫站,采取离开万华者必须量体温、入内者不必量体温的原则,以防止社区感染。这项有争议的做法,后因严重影响交通、人力不足窒碍因素而未实施。
此外,外岛如澎湖等地,则担忧台湾疫情散播,宁愿牺牲观光收入而封岛自保。这些都是较大区域的边界治理。
敞视建筑:监视与内化的规训
傅柯在《规训与惩罚》里最著名的空间∕权力模型,是边沁提出的「敞视建筑」(panopticon)。这个透过建筑设计来保障视觉监控,并达致自动控制和内化规训效果的模型,傅柯认为是当代规训社会的极致表现,超越了先前的层级式瘟疫隔离措施,以及更早的痲疯病院排除与圈禁。他指出痲疯病院和瘟疫隔离的差别,
如果说,痲疯病人引起了驱逐风俗,在某种程度上提供了「大禁闭」的原型和一般形式,那么可以说,瘟疫引出了种种规训设计方案。它不是要求将大批的人群一分为二,而是要求进行复杂的划分、个人化的分配、深入地组织监视与控制、实现权力的强化与网络化。痲疯病人被卷入一种排斥的实践、放逐-封闭的实践。他被遗弃在一片必须加以分解的混沌之中,等待毁灭。瘟疫患者则被卷入一种精细的分割战术中。⋯前者被打上印记,后者则受到分析和支配。放逐痲疯病人和制止瘟疫所伴随的政治梦想并不是一样的。前者是一个纯洁的共同体,后者是一个被规训的社会(Foucault,1975;刘北成与杨远婴译,1992:198)。
当然,从前文讨论的台湾SARS现象可以看出,无论是分类隔离或污名排除的措施,并未随着傅柯所谓的敞视建筑规训社会的出现而消失,而是和新的规训策略共存和结合。
简言之,台湾SARS现象里的自我规训,不只是源自国家主导之监控机制的内化效果,还是在媒体不断报导下引起了普遍恐慌,从而「自肃」、「自制」收敛了各种交往活动,从事自我分析检测,并检视可疑他人。同时,把戴口罩、量体温和接受隔离等,抬高到了道德要求和公共利益层次,让整个社会笼罩于一切莫如防疫急,「防疫视同作战」的气氛,一切其他事物都可以暂缓、变通和绕道。台湾社会整个形成敞视建筑自动化监控的推动力量,乃是媒体建构和民众自保心态共同喂养出来的恐慌心态。
充满脱节缝隙和转圜余地的风险治理:解疆域化∕再疆域化
不过,我们很容易发现傅柯提出的三种空间∕权力模型,不见得都能够运作顺畅,不仅因为这些权力机制的建立,原本就是为了对应社会里的难缠问题,也在于权力机制的运作不可能严密无缝,反而经常捉襟见肘,到处有缝隙。
在台湾的案例里,媒体舆论呈现的……,反倒是指责这个处处露出破绽的无效率机制,并要求更严厉的防疫措施。例如,口罩生产、进口和配送数量的问题,一直是政府受到批评的重点;隔离者未能确实掌控,四处游走,以及和平医院封院时人员未到齐,甚至趁机离开,都是媒体报导而引起关注的议题。
许多评论也指出,政府防疫动作「慢半拍」,反应迟缓,枉送人命。换言之,我们面对的是充满脱节和缝隙的官方风险治理体制,而非环环相扣、绵密而毫无缝隙的强大权力机器。
然而,这些管制里依然充满模糊的分类和多孔的边界,以及弹性空间:如何判定SARS病例(症状和寻常感冒很类似)?什么人需要隔离,如何隔离?隔离程序如何?乃至于谁需要量体温、如何量,什么时候该戴口罩?都充满了变异和缝隙。同时,也有许多国家机器内部无法协调,各拥本位的情形,例如,中央和地方政府之间的多项争执和相互指责。
就此,我们或许可以采用「解疆域化∕再疆域化」这组概念,来补充傅柯的空间∕权力模型,以便掌握较为动态的变化历程。去疆域化将既有的社会–空间范畴和地势拆散解构,又依照新的需要和利益而再疆域化,重新塑造社会地景。去疆域化和再疆域化可以是支配者控制异己、维系霸权的手段,也可能是其他群体逃离和松动既定权威架构,重划地界、创造自己地盘的方法。
台湾SARS的各种空间∕权力现象,便可以理解为主导的治理机制试图拆解和重划社会疆域,以便对应危机的举措,也是各种社会群体及个体在这个过程里,依据自身位置、利益和可获取的资源,改变和重整自身生活疆域的各式言行,彼此交错的复杂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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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风险地理与恐惧地景:万华案例
根据本文的界定,「风险地理」是指形构风险的社会-空间机制及其空间呈现,风险是指社会运作过程里外生和内蕴的反系统危险,是混乱既有体系的因素,经常引发破坏而导致系统转化,但也可能促使系统反馈回应而弥补强化。简言之,风险地理既是风险的空间后果,也是制造风险的机制。
至于本文对于「恐惧地景」的定义,则是指涉据以觉察和辨认具威胁性之他者的心理机制及其空间表现。恐惧经常源于自我的不完满或匮缺,以及对陌生事物的戒慎,同时涉及了有意识和无意识的心理过程;易言之,恐惧源于对风险的认知感受,以及恐惧和风险的相互塑造。易言之,恐惧地景既是恐惧心理的空间展现,也是引发恐惧的机制。
昔称「艋舺」的万华地区,在台湾这波对抗SARS的战争中,成了举国关注的焦点。沿着广州街,从东边的和平医院到西边的仁济医院,再往南的华昌国宅,彷彿可以勾勒出一个被SARS疫情笼罩的百慕达三角。
台湾SARS的疫情中,透过媒体中介塑造出来具有威胁性的他者,除了来自境外的台商及其员工、香港人士、大陆偷渡客和外劳等,在国内便是将原本就属社会边缘人的游民,当成「防疫的不定时炸弹」,主张对游民进行身体检查」(江心蓝,2003),甚至建立「游民资料库」来「掌控游民」(张淑卿,2003)。此外,由于华昌国宅史姓独居老人在家中死亡多日才被发现,有报导指称他是因为感染SARS病逝(龚招健,2003b),或指其「暴毙家中」(程金兰,2003),这使得同样是社会弱势的独居老人,也成为国内另一个具威胁性的他者。游民和独居老人在有关SARS的媒体报导中,都和万华被描述为「SARS疫情笼罩的百慕达三角」的恐惧地景塑造。
这类将「万华游民」视为SARS传染源的报导,不仅将游民当成具威胁性的他者,更把游民连系上万华特殊的地方形象(老旧、落后),使得万华成为民众对SARS的恐惧所投射的具体空间,形成了恐惧地景;同时,万华恐惧地景又进一步引发和凝缩了民众对SARS的恐惧。
“行政院长”便建议「在台北市万华区各路口设置检疫站,并采取出来者必须量体温、入内者不必量体温的『只出不入』原则,全力防止社区感染」(何荣幸,2003)。但这个建议随即遭万华区里长群起反对,他们表示,「大理街从万华火车站一路延伸,华昌国宅已经是末端,被封锁的范围只是大理街尾端一处国宅,但是媒体却不断报导万华区爆发社区感染,结果整条大理街没人敢走、也没有生意,而且外界都以为万华已经整个沦陷,这种做法等于将万华污名化」(陈盈珊,2003)。最后是由「军警联手」对万华全区进行大消毒(王超群,2003),才让整个「社区感染风波」告一段落。
SARS疫情却重创了万华,台北市因SARS疫情遭到居家隔离的总数共有三万余人,万华区就占四成(廖淑惠,2003)。疾病传播往往不只是「自然」因素,也不只是个人卫生习惯或防疫知识的问题,疾病的传播还与社会文化条件及过程息息相关。例如,非洲社会的贫困状况才是艾滋病蔓延的温床,而不能归因于性行为「泛滥」。万华这个昔日台北最繁华的地方,如今却变成平均收入不高,居民生活质量较低的老旧市区。
在SARS的风波中经由媒体中介而晕染放大,接上了新的SARS恐惧,表现出风险不均等分配下的邻避效应。例如,虽然各种产业和地区的营业额在SARS冲击下难免都有减少,但是当全台北市商业营业额下降约三至四成时,万华地区营业额却下降达六成(薛琦,2003),紧邻仁济医院的华西街观光夜市,业绩更是掉了九成(龚招健,2003a)。其次,万华地区的房地产及租屋市场,也是台北市受创最深的(郑育容,2003a;2003b)。此外,万华人还必须面对失业和找不到工作的风险(许丽珍,2003)。由于媒体中介了万华作为恐惧地景的地方形象,使得「万华的游民」、「万华的独居老人」、「万华的仁济医院」、「万华的华西街夜市」等等,都成为社会大众共同可觉察辨认的具威胁性他者。这诸多恐惧的积累,让万华地区需要承担较多(想象与实际)的风险,造成SARS在万华地区更容易传播的印象,而万华的发展也就更为困难。
换言之,恐惧地景的建构源于对可能存在风险的感知,但本身又而成为风险地理的一环,实质影响了当地的生存机会。
2003年6月疫情逐渐趋缓后,媒体闪光灯又继续跟随这些政治人物的身影移动,先是「马英九安心品尝华西街小吃」(何博文与张启楷,2003);然后是「扁马万华行,吃小吃打气」(刘宝杰,2003);随后又有「连战到万华尝美食」(张启楷,2003),政治人物接连到万华吃东西,以表示对万华的「鼓励」。不过,这种举动是否是对万华地区发展落后的另一种嘲弄,反而肯定了其做为恐惧地景的地位。政治人物自知其治理机制的不完美,所以采取一种迂回方式向社会大众昭告∕掩饰其匮缺之处,在「安心品尝」中,得到某种自我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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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结论:反思与转化的可能
其实,SARS的冲击对于台湾社会能否发展对抗性的空间∕权力机制而言,既是危机,也是转机。危机乃在于安全意识形态和普遍恐慌下,国家获得了高度的介入正当性,管制民众日常生活,剥夺了(尤其是特定弱势群体)应有的权利;主流媒体也在污名化替罪羔羊的他者时,扮演了核心角色。但也正是因为如此紧迫和明显的压制和侵害权利,使得原本或许潜藏未显的不均等支配关系浮上了台面,因而引发了冲突、抗争和反省,把问题激发突显出来。
傅柯对异质地方的定义为:介于真实空间和想象世界(乌托邦)之间,兼有两方性质的所在。这种兼具真实与想象的性质,让异质地方具有特定功能:异质地方可能会创造出幻想的空间,从而揭露所有的真实空间,其实更为虚幻;或者,异质地方的角色在于创造异类的、另一个真实空间,它是如此完美无缺、精雕细琢、安排妥当,从而彰显出我们的真实空间竟是如此脏污、构造不良且杂乱无章(Foucault,1986:27)。换言之,无论是虚幻想象空间,或是构筑另一种真实空间,异质地方都有针砭批判真实空间的效果,甚至具有颠覆转化的潜能。
当然,前述一切都还停留在思辩层次,重要的是在台湾当前的现实里寻找落实的可能。也就是说,必须将公共领域和异质地方置于前文讨论的空间∕权力运作机制,以及风险地理和恐惧地景营造里考察,才能评估其作为抵抗机制的可能性。
这个涉及实践的部分,本文目前尚无法处理,不过前文论及风险治理体制的脱节缝隙和转圜余地时(去疆域化和再疆域化的动态视野),提到了某些批判声音和偏移正轨的案例,或许是可以继续思考的起点。
(Sociological理论大缸第38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