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偏头痛折磨的年轻人
AI制图 |曲枚
像电钻在后脑勺里搅动
头痛的感觉像狂风一样突然降临。
当时正在进行2021年研究生期末考试的小满,眼前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道道的黑色光影,她开始看不清试卷上的文字。这种状态持续了十分钟,视力才恢复。但随之而来的,是太阳穴与后脑勺中间剧烈的疼痛。
小满感觉像电钻在自己的后脑勺持续搅动,疼得她想吐。她举手和监考老师请了假,跑到厕所吐了个痛快。
回到座位上,小满的头痛程度从6级降到了3级。她以为自己终于能顺利答题了,但十分钟后,伴随着疼痛的再次来袭,小满又想吐了。可她不敢再举手了,“老师肯定觉得你(去厕所)频率怎么这么高,有问题。”
她强忍着答完了两个半小时的考试。被疼痛支配着的小满,在考试的后半程根本没有办法思考,也没有力气答题,满脑子都是,“能不能快点结束?先让我去吐。”
这是小满患偏头痛3年来被折磨的最严重的一次。从那天起,小满的身上永远都要揣着一瓶止疼药。
像小满一样,被偏头痛折磨的年轻人还有很多。在小红书上,输入“偏头痛”仨字,光是笔记就有10w+篇。2016年全球疾病负担(global burden of diseases, GBD)研究也曾显示,全球约有10.4亿患者饱受该疾病的困扰。21岁的可可也是其中之一。
在可可身上,偏头痛的发作找不到任何规律。有时是经期,有时是心情不好,但大多是突然出现,没有征兆。发作过程大体相同——突然看不清东西,然后外部的光线和声音都让她感到十分难受。这种状态会持续30分钟到1个小时。接下来,便是猛烈的头痛。
那是一种像脉搏一样一跳一跳地钝痛。从太阳穴开始蔓延,有时是左边,有时是右边。
大一的课堂上,可可在偷玩手机时发现突然发现看不清屏幕上的字了,她告诉室友“我可能要发作了”,但偏偏那天没带药,在头部保证平稳的状态下,可可一点一点挪回了宿舍。
一到宿舍,她赶紧往嘴里塞了片止疼药,然后躺到床上,拉起帘子,戴上耳塞和眼罩,让自己处在一个安静且黑暗的环境中,但疼痛使她无法入睡。可可感觉自己的脑袋像被大铁锤猛砸一般,眼前所有的东西都在晃,眼泪也止不住地流。她给妈妈打电话说自己很痛。但没有办法,只能等止疼药起效。
但就算这唯一的救星也不是每次都能奏效。
从2020年开始犯偏头痛到现在,可可吃过了市面上几乎所有的止疼药——布洛芬、散利痛、EVE,以及医生开的偏头痛专用药西比灵、欧立停等。耐药性也逐渐显现。
去年6月,头痛因期末考试带来的压力而频繁发作,这让可可的心情也变得很差,甚至愈发焦虑。只要闲下来,她就拿手机搜索有什么样的止疼药或方式可以尝试。但几乎都收效甚微,“你解决不了它,你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解决它。”,可可迷茫极了。
意识到头痛是一种病就已经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了。
在刚开始头痛的2年里,小满完全不知道自己患病了,爸妈总把她的头痛归因为“晚上熬夜没休息好”。这是大多数父母辈人群对头痛的固有认知,他们甚至有着近乎统一的解决方法,“睡一觉就好了”。
小满不是没看过医生,呕吐严重的时候她去看胃,怀疑是不是自己吃坏了肚子。医生诊断小满可能是吃了什么东西过敏,导致肠胃有反应。为此,小满还吃过一段时间过敏药,但并没见效。后来她又因为短暂的视力模糊去看过眼科,也什么都没查出来。
直到3年前,在男朋友的记录下,小满才发现自己的头疼是有规律的——经期前后的一周,会分别疼两次,吃了止疼药就疼半天,没吃就会疼全天。
小满在网上查了一圈,才得知这些症状是偏头痛引起的。她第一次走对了科室——神经内科。
小满的症状被诊断为偏头痛,医生给小满分析了患病的三种可能与诊治方法——眼睛看不清,可能是因为有东西压迫了视觉神经,需要做一个脑垂体的核磁共振;如果脑垂体没问题,就要查激素六项,看看是不是内分泌问题导致的偏头痛;如果以上情况都正常,那就可能是心脏的卵圆孔没有闭合,需要通过发泡试验来观察与判断。
最终,因为小满在激素检查中的糖类抗原的值偏高,医生诊断她偏头痛是因为经期综合症,所以经期前后会发病。医生给小满开了一瓶螺内酯,让小满在经期前后的一周内服用,每天吃两片。
可可没有小满幸运。
去年7月,可可到老家河北医院的疼痛科就诊。医生在可可头痛发作时给她做了量表测试,结果显示,可可的痛感最高可以达到8级,只比生孩子的痛感低2级。
医生说可可是慢性偏头痛,需要住院进行干预。除了基本的药物,可可还进行了1星期的输液治疗,10天激光照射止痛,与4次星状神经节穿刺——在颈部的星状神经节中注射一些麻药来麻痹神经,以缓解脖子到头的痛感。
住院的第7天,可可的治疗终于见效,连续性疼痛也有了好转的苗头,极大减少了躺在床上打滚流眼泪的情况。但她的情绪还是每况愈下,“已经在不受控制地去思考一些负面的东西了。”
可可患上了焦虑症。
住院到第10天,可可已经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只要安静下来就感到委屈和不安,不停流泪。她感觉自己每天都昏昏沉沉的,提不起劲儿,做事也慢吞吞的。
一番斟酌下,可可决定决定提前出院,去看精神科。
相较之下,27岁的李响算是“幸运”的了。虽然被偏头痛折磨了10年,但他的发病频率每年只有1-2次。
3年前,医生说他的情况遗传的概率较大,没有办法根治。只给了一些“不要熬夜、不要喝带有咖啡因的饮品、不要吃腌制食品与避免强光与冷风”的建议,李响也没放在心上。
直到今年,工作压力的增加使李响的偏头痛频繁发作致一个月1、2次。每次发作时,李响都是去安静、昏暗的环境里睡一觉。但如果在需要和客户沟通或是开会时发作,李响只能硬抗。
今年8月,李响专门挂了苏州一家三甲医院神经内科的头痛门诊专家号。最终被确诊为视觉性先兆偏头痛。医生给他开了1盒盐酸氟桂利嗪与3盒天舒胶囊,并附上了“尽量避免吹风闷热疲劳熬夜,避免咖啡奶酪油炸腌制食品”的嘱托。
26岁的润润做了心脏卵圆孔的闭合手术。
在连着上了一个半月夜班后,同样有着10年“痛龄”的润润偏头痛加剧。在止疼药失效的2021年仲夏,润润专门请了一天假,去医院的神经内科就医。
在做了心血管超声、脑垂体核磁共振与发泡试验三项检查后,结果显示润润的心脏卵圆孔未闭。医生在润润的检查报告背后写下了一位心内科教授的联系方式,“如果有想法,就联系心内科的教授做手术。”
因为怕痛,那时润润并没有做手术的打算,觉得自己除了熬夜那段时间以外,日常都能靠规律作息降低疼痛的频率。
直到今年年初,新冠首阳后,润润总会出现心脏痛的情况,有时半夜醒来唾液中还带有血丝,这才让她有了动手术的想法。她在重庆的三甲医院找了位擅长做心脏微创手术的心内科教授,对方一句“你如果不堵容易出现心梗脑梗”,把润润吓到了,她决定把孔堵上。
今年2月,润润入院了,手术被排在一位阿姨后面。
润润在手术室门外等候时,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手术进行到一半的阿姨,嘴巴开始冒血,被教授紧急从手术室推了出来,嘴里还喊着“我不行了,我不能呼吸了”。
本来就有些紧张的润润更忐忑了,一旁的男护士问她“还要不要做?”润润想来都来了,那就做吧。
润润的手术最终由教授团队的一位年轻医生操刀。手术是半麻,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大腿被打了一个洞,有根导管穿进来伸到心脏,有按压的感觉,还有些呼吸困难。
手术在半个小时后完成。术后第1天,润润感觉自己的头无比清爽,如获新生。但第2天,润润的眼前就出现了像马赛克般的水波纹。第3天,她的右侧脚开始发麻。医生说是因为躺得太久了,让她去中医科针灸放松一下。她去了,但却并未缓解。
一周后,润润出院,随之而来的问题更严重了,系鞋带都会让自己心跳加速,而本该被治好的偏头痛,也加剧了。
明明之前每个月只疼1、2次,在保持规律运动的情况下,甚至完全不会发作的头痛,现在的发作频率高达10天一次。如果没睡好,那就要2、3天痛一次。
除了头痛到想吐的常规状况外,还出现了脑袋发烫的症状。降温贴和止疼药已经成了润润的必备,可止疼药早就没什么效果了。疼到没办法忍受的时候,只能挂急诊。
刚出院的那两个月,润润出门只敢两点一线,不敢跨城区通勤,周末也不敢出去玩。就担心自己万一心脏突然出现了什么问题,或是脑袋又了什么问题,“到哪去找医院?”
润润觉得自己心脏里那个价值3万的进口封堵器,用定时炸弹来形容都不为过。现在只要稍有疼痛的症状出现,润润就会感到恐慌,“因为感觉吃药也止不住了,但是没办法,不得不去面对。”
后来,润润加入了一个偏头痛的病友群。病友们每天在群里分享着自己的症状与痛苦,大家都能感同身受,也能一起抱团取暖。
润润才发现,原来还有很多病友和自己有一样的术后并发症。甚至有人严重到没办法正常生活。有人专门辞了工作去研究卵圆孔未闭,还有人再次手术取了封堵器。可这是个大手术,需要开胸进行心脏停跳。
润润也想过进行手术,每次头痛发作的时候,“你让我现在立刻开胸,我都愿意”。可家里人不怎么同意,润润只能先观察,如果明年状况好点了,那就不做了。
“只要不吃屎都想去试一试”
在自己患病前,可可天真地以为世界上所有的病都可以被医好,而现实并非如此。
比如,一个偏头痛都无法轻易被根治。“在我意识到它难治的时候,我其实已经没有想要去根治它了。我唯一的目标就是止痛,只要能止痛就已经是最大的胜利了。”
疼痛科为期10天的治疗稍有成效,可可不再会像以前那样疼得昏天黑地了。但还是会偶有痛感,“凡是能够止痛的方法我都会去试。”可可说。
她无法与痛感和解。
今年9月,偶然在社交媒体上刷到国内在招募CGRP(可以用于偏头痛急性治疗与预防性治疗的神经肽)试验组的临床试验对象后,可可迫不及待地报了名。此前,她曾刷到过国外与大湾区都在使用这类特效药,只是大陆还没有上市。
她觉得自己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可可报名的是口服药试验组,除了要求有1年以上的偏头痛史,还不能有任何其他疾病,不能药物过量,同时也要保证每个月的发作时间为6天左右。还有一个是注射针剂组,对患者的要求则更严格,每个月至少要有一半的时间在头痛。
去医院会诊那天,可可和药方的人聊了几句。对方说从志愿者试药到国内可以上市,至少需要3年时间。当然,这款口服药在香港也可以买到,1盒600块,8粒,隔日服用,一盒最多吃半个月。注射针剂就更贵了,3、4000块一针,而且每个月都要打。
对于还在读大学的可可来说,试药无疑是最具性价比的选择了。
可在试药前的检查中,可可收到了晴天霹雳——自己的卵圆孔未闭。那一刻,可可既沮丧,又懊悔。如果在疼痛科住院的那段日子,坚持让医生给自己做发泡试验,也许就不会错过这个试验机会了。
但对于止痛的执念并没有消失。可可决定考研之后就做手术,“只要有机会就想要去尝试一下。”
因内分泌问题才导致偏头痛的小满是难得找到解药的患者。就医后的2、3个月内,她谨遵医嘱,坚持吃螺内酯。确实有效果,偏头痛一次都没发作。但副作用就是,吃完会犯困,一天都没有精神。而且还会让人发胖,朋友说小满整个人像充了气儿一样大了一圈。
小满有些害怕,自行减少了药量,只在经期前1、2天服药,月经结束就停药。这导致偏头痛还是会偶尔发作,不过每次感觉到眼睛开始花了,她就抓紧吃上螺内酯,也就缓解了疼痛。
李响也无奈接纳了这种病痛,“既然它是一个客观事实,短期内又改变不了,那就接受它。因为无论你接受或不接受,它就在那里。”
但他也在为了阻止偏头痛的袭来而努力。为了督促自己,还在小红书上分享自己的“偏头痛日记”,记录自己没有患偏头痛的日子,以及改善的办法。
工作不忙的时候,他坚持在11点上床看书,争取在12点之前入睡。第二天早上,8点起床,然后去健身房运动半小时。偶尔也会在周末去爬山或打球,做些对身体有利的活动。
他也在努力丰富自己的精神生活,通过读书、冥想给自己的大脑充电,抑制偏头痛的发生。也许办法真的应验了,最近一个月,偏头痛没再找上门来。
在社交媒体上,可以看到很多偏头痛患者的分享,方法不同,效果也各异。但他们都在慷慨地、完整地记录自己的感受与解决方法。
一位24岁、有着13年偏头痛史的患者,在尝试了去空调房里待着、早上喝杯黑咖啡、中午睡午觉、用热水洗头、吃爆辣的食品、按摩手掌等十几个方法后,也找到了一套属于自己的秘方。
比如在头不痛的时候去健身房撸铁,促进肩颈血液畅通,就可以降低自己头痛的频率;而在头稍微有些闷的时候,抓紧时间喝咖啡、吃辣、吹空调,也能抑制住头痛的发作。
她同样把这些办法与效果用“偏头痛日记”的方式发出来,希望能给到大家一些参考。“每个人的解决方法都不一样,有人喝了咖啡会更痛,有人洗了头会更痛,我就想记录一下自己,可能有人会看到吧,说不定其中一个方式对他们也有用呢。”
她知道这些办法不能永远奏效,但对于一个半辈子都在与偏头痛斗争的患者来说,如果能压抑住疼痛,“只要不吃屎都想去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