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名学生决定举报导师:做一件「蠢」但正确的事
编辑 | 巴芮
1月16日,华中农业大学11名学生实名联合举报导师学术造假,长达125页的PDF举报文件和印有手印的举报信在互联网上疯传。
他们列举了导师黄飞若“学术造假、打压学生、克扣学生劳务费、教材编写造假”等问题,希望相关部门对造假行为彻查和严肃处理。而这位导师不仅是华中农业大学动物科学技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任动物营养与饲料科学系主任,还曾主持“十四五”国家重点研发计划等多个重点科研项目。黄飞若的科研以“山竹醇”闻名,在知网搜索“山竹醇”关键词,几乎都来自于黄飞若的指导。在校内,许多学生因其学界名誉地位选择他为导师。
这并不是一次有把握的战斗,11名同学中,有研究生也有硕博连读的同学,他们中许多人面临着毕业,在荣誉加身、地位权威的导师面前,他们无疑是弱势的,在举报信里,他们写道,“虽螳臂当车吾亦往矣”、“以微薄的呐喊声来蚍蜉撼树吧”。
一名举报同学告诉“后浪研究所”,这是“走投无路”的决定。如果不造假就没有办法完成论文,但他们希望“清白地毕业”。12月初,他们默契地确认彼此的想法,决定举报,瞄准那些数据有问题的文献,逐字逐图寻找造假痕迹,分头撰写不同方向的指控,一个月的时间形成了论文格式详细的125页的举报文献。
在互联网潮水般的支持和“勇敢”的夸赞背后,是师生权力不对等下,维权发声的艰难与风险。
举报发出后的第三天,黄飞若对称媒体辩驳称,“学生的举报全部不实”,以及“有个学生带头,他威胁别人”。
1月19日凌晨,华中农业大学发布通报,“初步认定黄某某存在学术不端行为,停止其校内所有职务和工作,组建导师组全面负责该课题组研究生培养工作”。学校表示,坚持对学术不端和师德失范零容忍,将进一步对举报问题进行全面调查,根据最终调查结论依规依纪处理。而这11名同学都被重新分配了导师,将重启自己的学业,有4名同学的论文受到影响,会延期毕业。
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相对满意的结果,但他们还在等待近一步的处理,“我鼓励大家都勇敢发声去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一名举报同学说。
事发半个月后,风波暂息,11名同学整理好了情绪和学业,在一个夜晚,四名成员聚在曾经“密谋大事”的自习室,向后浪研究所讲述了举报的经过,以及他们去完成这件“蠢而正确的事情”的决心。
按计划,在华中农业大学读动物营养系的研二学生晓宇,应该在2024年6月毕业。她的论文已经开题,中期材料需要在猪身上做一批实验,11月,导师黄飞若告诉她已经找到了专业的公司检测,并说很快就有结果。但她对具体的检测机构和地点一无所知。
这在黄飞若的课题组是极为常见,甚至可以说,他的学生都是这样过来的。
和其他能够亲自参与实验、知晓检测细节的课题组不同,导师从不让他们接触具体的过程和信息,在收到同学们的实验设计后,黄飞若会在几天内甚至一个月后冷不丁地拿出一堆数据。
硕博连读的洛洛5年前成为黄飞若的学生,她在开题以后才发现这里“很奇怪,和别的实验室不太一样”,跟其他实验室从早忙到的同学比起来,身边的同门十分清闲,大家一般坐在自习室看文献或者自习,没有人动手,但竟然一直有文章发表。
2022 年及以前课题组的实验室和自习室
在那份长达125页的举报材料里,他们提到,在2022年之前,只有一间20平米的自习室,里面有一间4平米的细胞间,几乎没有实验设备,试剂和耗材也是多年以前的。即便是2022年搬到了新的实验楼里,他们还是没有基本的实验仪器,很多时候都要去借其他实验室的设备。
对于动物营养学专业的学生而言,实验是研究成立的关键,没有数据就无法完成论文。
在黄飞若说实验开始的一周后,他却告诉晓宇,用于实验的“560头猪全死光了”——这意味着晓宇没有办法得到这部分数据。
为什么会全死光?晓宇不敢问,问了也不会有结果,黄总会以各种原由来阻挠学生对实验的询问,也不会告诉他们任何实验的细节。有人想去看实验,如果对方是女生,他就会说“不方便”、“给你们省事”、“这是为了你们好”等。但最后给出的结果,又明显能看出是假的。
无奈之下,晓宇只好用之前的数据填补了漏洞。
在黄飞若的课题组,学术造假几乎是一件“公开的秘密”。
洛洛第一次做导师指定的课题就发现了端倪。她的设计是某一个时间饲喂混合了饲料添加剂(山竹醇)的饲粮,以改善动物的生产性能,但对方给过来的数据却是在没有饲喂的情况下就数据发生了变化,这让她觉得很离谱。
举报材料提到,在鼠身上做的实验结果和猪身上的结果雷同
在向负责课题的博士后提出质疑之后,对方淡然地告诉她,直接把数据修改就好,而在场的导师默许了一切。在学生们的讲述里,类似的事情屡见不鲜。
去年,晓宇做实验的“560头猪”成为了课题组成员的一个玩笑梗,但没有消解掉他们对于学业的焦虑。
“我退学也不是,毕业也不是,每天都十分焦灼”,陈然的失眠严重了起来。
陈然是动物营养系的研二学生,和晓宇一样,去年下半年,陈然感到自己的毕业论文有问题了,她的论文需要在畜养的动物身上做实验,这样的实验校内没有条件,只能依靠导师的资源。在完成了文献综述和材料方法的写作后,她开始等待对方反馈的数据。
在这段时间,陈然开始留心其他同门同学的课题,要么是指标跟设计完全不符,要么是结果不符合常识——从专业的角度能明显判断出,这些数据都是假的。陈然敏感地意识到,自己也不能幸免,“要带着假的东西毕业了”,举报的想法强烈地涌上心头。
和陈然一样,课题组的其他成员也被这种痛苦包裹。一位同学在社交媒体上更具体地写下感受:“尤其是在给家人打电话时,他们询问我在学校每天做些什么实验,我不知如何作答。我明白他们关心我,想了解我的学习生活,但越是了解他们的关心和期望,我越感到内疚和羞愧。明明我是努力考取研究生是为了进一步提升自己的,明明我是一个怀抱理想和抱负的年轻人,明明我想要用专业知识为国家的农业发展贡献力量……”
这位同学还提到,自己来自于乡村,历尽艰辛才考研来到这所学校。课题组还有许多有相似背景的学生。在他们本来的想象中,考上研究生,就能够认真地做科研,学到知识,改变自身的命运。
所以,他们一开始,选择了动物营养与饲料科学系主任、曾主持国家多项重点科技项目的黄飞若为导师。
据了解,黄飞若以其招牌植物提取物——“山竹醇”(英文名为 Garcinol)而闻名, 撑起了其发表论文的半壁江山,得以被称为 “植物提取大师”或 “表观遗传学专家”。
洛洛本科时上过几次黄飞若的实验课,那时候她对这位老师的印象是“幽默风趣,喜欢说些与上课无关的事情”,而且,他会在上课时提到自己与企业老总的关系,毕业学生都有高薪资,再加上这位导师在学院网站上荣誉颇多,洛洛说,“大家感觉跟着他很有前途”。
但在进入实验室后他们才发现,努力考研的结果,竟是迈入“深渊”。
2023年下半年,同学们手上都有需要试验的论文课题,每个人都面临着不“造假”就没有成果的困局,“我们逐渐就认识到了,你不可能在这里清清白白地毕业了,你多么想做实验,你也没有办法做了。”
“正是因为要毕业了,随着毕业的日期一天天将近,举报的心情更加强烈。”虽然各自处境不同,但其他同门也有了同样的心思。
晓宇在一次工作中偶然得知2024年黄飞若会再招收两个推免生,“这可怎么办呢?本来就是非常优秀的学子,他们来到这里不觉得很可惜吗?”
不能再让他祸害其他学生了,这是每个人都有的共同想法。
“下面的人”
“我们没有反抗的能力,学生处于一个比较弱势的地位。”洛洛说,一开始会有同学对导师提出异议,想要知道外检实验的细节,或者自己找课题做,但怎么反驳他都不会接受。
同学们不是没想过其他办法——跟学校反映?如果没有证据,很难有回应;想换导师,也得经过他本人同意。
最关键的,这个人手上掌握着学生们的命运,能否毕业,最后还要过他这关。甚至做毕业论文的实验数据,都必须要依靠他所谓的“资源”。
他们想了许多自救的办法,陈然请求室友在有实验需要帮手的时候叫上自己,几个同学在同门博士生张黎的帮助下还发了几篇综述性的论文,这样至少不会让简历空空荡荡。
学生们在举报材料中指出,除学术造假以外,黄飞若还存在操纵同行评审、克扣学生劳务费、教学不端、打压学生等行为。
陈然有读博的计划,但不想再做黄飞若的学生了,事情被黄知道后,在一次汇报会上,黄故意针对陈然,批评了20多分钟。“年年有人排队读我的博士,每年申博时期找我的人很多,每天都要清理邮件”、“外面的人抢着想来读博,自己的人有机会还不知道珍惜”等等。在此之后,陈然一如既往地进行汇报,却成了黄口中“散漫的人”。
同学们还经常在组会上被打压,还没汇报完就被他打断,“全错”,“什么都不懂”。此外,他称呼学生为“下面的人”,这让学生觉得很受侮辱。
而这样的导师还很爱在组会上强调,“我最看中学术道德”。
2023年,有学生举报导师的新闻发生,黄飞若借机在组会上“威胁”学生,“不要在网络上发表任何言论”、 “我背后有学校年薪 50 万的专业律师团队”,她们将这个行为解读为“虚张声势的警告”,同学们觉得他是心虚了。
2023年冬天,一股隐秘的、藏不住的心思在学生们之间流动。
在那间既是实验室又是自习室的房间里,小范围的吐槽时有发生,即将毕业的同学担忧论文蒙上污点,未毕业的同学也厌倦了在课题中掺假的行为。
他们识别到共同的意图,披露造假数据、“举报”的想法迅速得到了众人的支持。
并不像网上猜测的那样有人带头,洛洛说,“这是一个心领神会、水到渠成的过程,是大家共同的决定”。于是,在同门学生里,除去另外两个长住校外的同学,两位不愿参与的同学,11个人的共同体悄悄形成了。
12月初,他们打算先把已发表的论文收集起来,找到那些有问题的数据,逐个对比分析,当成有力的证据。另外的板块就交给熟悉的同学,负责报销的同学,就找发票的漏洞,编写教材的同学就写教材的造假过程。
一个月过去,整理的资料摞起来半身高。
“开弓没有回头箭”
在这一个月当中,他们还跟导师黄飞若保持着正常的交流,按时参加两周一次的组会。洛洛说,瞒住他并不是一件难事,因为导师平时跟他们的交流很少,也并不关心同学们的动态。
他们很低调,白天会忙各自的事情,到了晚上才会聚在一起讨论材料,大概一周三次。到了后期整合材料的时候,他们最晚忙到了凌晨三点。
洛洛否认了网上有主笔的猜测,整个举报信拆分成好几个部分,由不同的人撰写,只是“统一了风格,要以公正的口吻去写,不能太情绪化。”
使用的每一个字眼都经过了仔细的考虑,在前几版的举报材料里,他们用“PUA”这个词语来形容导师对她们的批评和不尊重,但考虑到对PUA的定义太过复杂,他们改成了更保守的“打压”。
为了避免被人知道,他们还克制了自己在公共场合的用语,禁止提到“举报”一词,同一个自习室的同学只以为他们在讨论文献和数据。
整个过程隐秘而紧张,但一个月的时间里,11个人并没有动摇过。洛洛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大家既然决定了就不会打退堂鼓,不会临阵退缩。”
1月16日,他们花了一个早上的时间,每个人过手检查了一遍举报材料全文,下午敲响学院办公室门前,还特意去自习室把重要的电脑和个人资料拿回了宿舍,这是一种决裂的象征,以避免碰到导师产生正面冲突。
下午,11个人整齐地站在学术道德办公室,一位同学代表他们正式开口,念了举报信的标题,“我们联合举报黄某若……”陈然抓紧了旁边同学的手,她们互相挽在一起,给彼此一些支撑;晓宇说自己当时脑子是空的,她唯一紧张的是接下来对面会如何反应。
但在决定举报之前,每个人都有考量。
代价太大了。他们设想了最坏的情况,“举报失败,日后还要当他的学生”甚至是“被处分、丢学位”。
课题组的大师兄、2024年即将毕业的博士生张黎在微博里写道,“六年的时间很可能就白白浪费了,只能跟本科阶段在三教四教楼道里背书的自己说声对不起了。”他是硕博连读,一旦无法毕业,意味着他只能拿着六年前的本科学历找工作。
张黎的朋友反对和劝阻他,“都快要毕业,忍一忍就过去了”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退步,“我想法很简单,一是我不想靠学术造假来毕业,二是我不想有更多受害者。”
陈然补充说,黄飞若造假的手段太过低劣,会被人发现举报只是时间的问题,“我不想以后自己的论文在那个(被人举报的)PDF里”。
在许多网友看来,举报行为却有些愚蠢,此前学生举报的案例大多石沉大海,他们认为学校无法给出公正的处理,担心他们会被看做闹事者,甚至被打击报复,毁掉前程。许多人留言,“如果是我,不敢这样做。”
但这些年轻的学生在决定收集资料、写举报材料后,再顾不上计算未来的风险,没有过多的纠结,而是一心一意地想要完成这件事。
当然,他们还是存了胜利的希望,团队里许多成员认为学校不会让他们毕不了业的,像举报材料里写的那样,“我们坚信,无论是网友还是学校、学院都会站在正义的一方。”
为了引起更多关注,举报当天,11个同学也将这封举报信和材料发到了抖音、快手、微博等等平台,也在各种群里求转发。
事情发酵得很快,接到举报后,学院把同学们安置到了一间会议室开始调查具体的情况,互联网上立刻有了热搜话题。
当天晚上,黄飞若也出现在了他们的会议室。据张黎回忆,他表现得非常从容,还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同学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们一起把事情解决好。”
从那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到黄飞若。
当晚,学院就发布了情况说明,成立工作专班,启动调查程序。11个人都睡得很晚,他们在小群里讨论了很久,既为导师当晚的举动感到迷惑,也为调查结果感到紧张,也在关注网友的评论,舆论几乎都是偏向和同情学生们的,这些支持给了他们很大力量。
1月17日,相关话题词登上热搜第一,“一共50个热搜位,我们上了好多个”,同学们意识到这件事情真的被关注到了,流量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有同学哭了,这一段时间承受了太大压力,舆论的支持让他们感觉不再势单力薄,如同他们在PDF的致谢页里写的那样,“感谢不改初心勇敢发声的自己,感谢茫茫人海愿意伸以援手的你”,许多尚在学校的学生,自发地刷话题,造热度,他们说,“毕竟我也是你们致谢里的一份子”。
近年来,高校师生关系备受关注,屡有导师打压、压榨学生的新闻发生。在权力不对等的情况下,发声维权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我真的觉得我们之中每一个人都很勇敢。”洛洛说。
在许多人眼中,这11个同学优秀、乖巧,很难想象他们能够以如此冒险的方式反抗导师,陈然说,许多认识的朋友甚至都不敢相信。
“是因为你们做了一件看起来很叛逆的事情吗?”
“这是叛逆吗?这是一件正确的事情。”张黎反驳道。
旋涡与尚未结束的
1月23日,举报事件已过去一周,张黎在微博上写了这样一句话,“对我们来说,这就是我们平凡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战役。”
面对流量汹涌,11人开心不起来,“虽然引起了关注,但我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结果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陈然说。
那份全网可见的举报材料,一一写清了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实名”让她们在网络空间彻底暴露。
实名制举报这件事,她们也有自己的考虑,为了让这份材料更有分量,她们必须要这样做。洛洛说,“很多匿名的消息,可能网友们不知道他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如果我们实名举报的话,我们是为我们所发的东西负责的。”
但他们毕竟涉世未深,同样害怕人肉和骚扰。在上热搜之后,晓宇担心这件事会影响到家人,主动给父亲打了个电话,让他不要相信其他人的电话,有什么事她会主动联系。也是直到这时,对方才知道原来女儿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
家长们总是担心的。陈然的家长也是在“举报”发生之后知道的,但他们持有悲观的态度,“太冒险了”,害怕她因此得罪导师,无法毕业。
她一向报喜不报忧,并没有透露过在学校的情况,直到这时她向父母讲述了自己在课题组的遭遇,父母才理解了孩子的行为。
因为担心被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那个周末,团队有了小分歧。有同学认为还是希望接触媒体扩大影响力,多数人决定不再接受采访了,他们拉了一个近70人的媒体群,一直接电话让她们倍感疲惫,“流量是把双刃剑,同学们还是担心对以后有影响”,洛洛说。
不过,预计中的腥风血雨并没有发生,除了张黎被翻出了一些个人隐私以外,其他同学都没有受到网络暴力的影响,他们得到了来自网友和学校的支持。
学校为十一位同学重新安排了导师组,他们需要重新选择老师、开题,重启自己的学业和科研。包括张黎在内,有四个同学今年的毕业被耽误,需要延期毕业。
“能在2026年毕业都算好的了”,张黎说。
这在他们看来已经算是很好的结果了。但战斗还没有结束。
目前学校只是发布了初步通告,他们还在关注导师的处理结果,“这个结果可能会影响我们的价值观”,晓宇说。
张黎希望有一个公平公正的结果,“华中农业大学是学术不端零容忍的学校,既然是零容忍,我们相信学校会按照零容忍的标准来进行处理。”
关于黄飞若最终的去向,所有人都还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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